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正文 ------------ 楔子 明嘉三十一年初 这日与平常无异,在钟离啻这三年的囚徒生涯中并没有掀起什么浪花。只是院子里的那株梅花树一夜之间繁花缀满枝头,艳红如火,像要燃尽这残冬一般,虽美艳无常,却形单影只,倒更显院落凄凉。 蜀地甚少落雪,今年却在这落日红梅盛开之时下得纷纷扬扬,亦成初雪。钟离啻伸手接住了几片雪花,看它们融在自己手心。三年前,父亲亦是像这落雪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教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连眼泪都来不及流,就那么没了。钟离啻苦笑,所谓成长,即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拉不住,拖不了,无能为力,然后吞了泪水,静静地活着。 钟离啻走出门,站在那株梅花树下,俯身轻抚那树根旁的落雪。 落加蓝看他面上显出的悲凉,忽觉难受,低下头。 大门被推开了。钟离啻站起身,目不侧瞬地盯着来人。 曲锦福,这个陪伴了明嘉帝一生的太监,带着一队人,将手无寸兵的西南蜀王钟离啻围了起来。他们皆着便服,并不是来宣旨的。 钟离啻看来人是曲锦福,心中便猜测出一二,面上却不显,只冷淡地看着这些人。 曲锦福一干人等本以为钟离啻会先开口的:至少也应该客套一下,问问他们这些人来此究竟所为何事。却不成想他一言不发,这下轮到曲锦福难堪了。不过这人毕竟是明嘉帝身边待久了的人,这样的窘况持续了不到眨眼功夫,他便正脸高声道:“圣上口谕:‘蜀王钟离啻勾结蛮族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其罪当诛。朕念其平西北有功,留其全尸:赐自尽。’” 钟离啻听闻此言,只冷笑一声,并不言说。离他不远的落加蓝讥诮:“钟离啻即使戴罪之身,也是宗室之人。何况圣上当初并未褫夺其朝权,他现在依旧是北翊王,统领整个西北军。而且钟离啻本就是靖南王之子,如今靖南王虽有罪伏诛,可钟离一族爵位相承,他身为宗室血脉,自然应承靖南王之爵。这三重身份,若想处决须得二相与六部三堂会审,再由圣上拟旨,加盖主相相印与玉玺方可执行。似曲大人这番几句口谕便想打发了,将我《大渊律令》置于何地?” 曲锦福一惊——想不到未涉宦仕的落加蓝竟如此熟悉《大渊律令》,连宗室处决的流程都十分清楚!不过他既然都来到蜀地,自然不会被落加蓝这几句话打发了。 “今日之事事从权宜,若非奉了皇命,下官岂敢与王爷说这样的笑话!何况,不论是否三堂会审,圣旨有无,王爷今日都只能收下这口谕。落家主意欲包庇么?” 曲锦福那最后一字尾音上扬,他随从的人不约而同“噌”地亮出剑来,剑锋直指中间二人。 相比落加蓝的愤怒,钟离啻却只冷然一笑:“如此,那便谢主隆恩了。” 将来人递过的毒药接过,竟毫不犹豫地揭开盖吞下,教落加蓝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待落加蓝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钟离啻已将瓶子扔了,他只来得及急声唤“钟离啻”这三个字。 就在这时,院外嘈杂。曲锦福心叫不妙,却已然晚了三分。西南蜀军破门而入的动静,倒是比曲锦福一干人大。 “怎么了,你们这是想和钟离啻一起造反吗?” 曲锦福虽如此说,面上却露了怯意——他此番入蜀本即密旨,如果现在这些蜀军杀了他,明嘉帝是绝对不会维护自己的,说不定还会将错就错地教自己顶罪,一个假传圣旨,冤杀宗室,白白牺牲了曲氏一族。 落加蓝见曲锦福似有惧意,亦高声道:“怎么,曲大人想看看西南蜀军怎么发威的?” 曲锦福打了颤,低头行礼:“叨扰王爷休息,是下官的不是,万望王爷赎罪。想必西南诸事繁琐,下官先告辞了。” 那一队人刚出了院门,钟离啻却是再也支持不住,软了身子往下倒。落加蓝慌忙唤着将他扶住:“你怎如此冲动?那药怕是无解,吃不得的!” 钟离啻动了动发紫的嘴唇,却是不能言说,只是苦笑——他若反抗,即使保了命,也会牵连落氏家族,尤其是落加蓝。落加蓝知他心意,却一点都感动不起来: “若你无命,她要怎么办,你教她怎么活?” 钟离啻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因支持不住跪了下去。他觉得血往上涌,只能张着嘴,使血不至于从鼻孔流出。 落加蓝没想到这药如此迅速,惊悸地跑上前蹲下扶着钟离啻,几乎在喊:“你这傻子,快吐出来!” 一众蜀军见钟离啻吐血倒下,皆惊呼“王爷”。 钟离啻转了头,看落加蓝一眼,想笑,却使血流一滞,从鼻孔流出,腥味加重,力气也在流失,支撑不住地向前栽。落加蓝将他拉住,声音在颤抖:“怎么样,可以吐出来吗?” 钟离啻猛吐一口,终于将口中血清了,无力,却恨然地吐出三个字:“明嘉帝……” 剑眉微挑,一双凤眼里写满了仇恨,苍白的脸上鲜血触目惊心。 驿使送来了京报,落加蓝接了,扶着钟离啻入了内堂,方将信件交与他。 钟离啻看着信,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英武的眉拧成一块,眼中露出杀人的光。他猛吐一口血,一字一字道:“集兵,上北。” 落加蓝见他如此反应,慌忙拿了那信来看,却亦一惊: 初三,胡奴克东北,入京师,缢明嘉帝,屠戮无辜。 曲锦福他们大概是腊月出发的,又是暗访,所以消息不通。只是恐怕此刻也收到了。落加蓝看着钟离啻,有些不解:“你纵要驱胡奴,也该等南疆刘威将军与咱们取得联系,统帅三军方可。现在区区十万兵力,如何与胡奴五国抗衡?” 钟离啻挣扎着走到桌前,铺开纸写密函:“她在京师……” 落加蓝这下才明白钟离啻担心的是什么了——她在京师。 钟离啻很快写好,又取纸,道:“发密西北,叫宇文素戟集兵,秘密入京。我应该比他快,我们十七日在京师附近的柳平城会和。再发密南疆,令刘威速领兵北上。” 落加蓝现在只有点头的份了——西北、西南、南疆三路大军共一百多万人,围攻胡奴,虽有勉强,但对钟离啻来说,已经足矣。 只是他现在中毒颇深,又有几时好活? 钟离啻口鼻出血,身子一软,坠下去,袖中掉落一物。落加蓝定睛一看,是钟离啻那块珍藏的玉佩——琮瑢。 …… ------------ 第一章 落氏君染 明嘉二十四年末渊都 皇城之中一片喜庆的回京景象,大街小巷挂满红灯笼,把街道上的雪映得通红。夜市之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相比外面的喧哗,相府大院显得有些平静。如果不是门侧悬着红灯笼,根本看不出来是在过年。 这相府的主子便是当今朝堂上品级最高,权力最大的官员――副相宇文济安。两年前明嘉帝加设主相,只是这主相从来不出面朝堂,也不过问朝事,像个无事闲人一般。所以宇文济安等大臣也未见过这位主相大人,更不知他名姓。 宇文济安有一子宇文素戟,性聪颖,好学,在年轻一代里资历最高,连明嘉帝都赞不绝口,许诺只待其过冠礼即可入翰林院为翰林。这自然是无上荣耀,宇文家族十分欣喜。只是这位在朝中可谓只手遮天的副相宇文济安却不甚高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怕已有人盯上宇文家族了。 宇文素戟面相温和,待人亦不苛责,反倒谦和有礼,让宇文济安安心不少。除夕夜宴请群臣是大渊惯例,这位丞相大人自然须得前去。 然从宴席出来后,副相大人脸色便一直不好,家仆也不敢多问,只看他进了少爷房里,只觉得少爷又要可怜地被训,暗暗为宇文素戟捏了把汗――大过年的不要闹出事才好,好歹明年就是甲子年,今年出事到底不利吉。 丞相大人进入时宇文素戟正练字。见父亲入内又面色凝重,宇文素戟立刻起身行礼:“父亲晚间过来可是有事?” 宇文济安点点头,自坐了,才慢慢开口:“过些日子皇上大寿,命你入宫侍宴。” 宇文素戟有些意外,俊逸的眉宇微微一皱:“纵宇文氏为大族,无官无爵之人亦是难面圣颜,何况我未及弱冠,又以何名目侍宴?” 宇文济安也皱了眉:“名目不重要,圣上的旨意才是最要紧的。我们宇文家的恩宠似乎很受旁人忌惮,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你这些天便认真学习仪礼,以防届时出错。” 语气强硬,亦颇无奈。宇文素戟正想着此事,却听父亲又似忆起什么,道:“对了,听说为祝龙寿,靖南王携家归京。主相似乎也会入宴。” 宇文素戟这时有些不明白:“圣上做寿本是大事,宗室本该前来。靖南王又有战功,携家入京亦无可厚非。父亲何必担忧?至于主相,父亲是怕他夺了父亲相权?” 宇文济安摇头,意味深长:“你不懂。宗室固然须贺寿,可靖南王刚立战功,南疆初平,此时举家入京,恐是皇上之意。这时却让主相上台,难道仅是巧合?” 宇文素戟立刻想到,脸色惊讶:“难道皇上已对宗室起了疑心,欲除之?” 宇文济安没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宗室哪里是说叫倒便能扳倒的!皇上到底要顾虑一下南疆。” 宇文素戟点点头,忽而记起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来,坏笑地看着父亲:“靖南王携家眷入京?那,靖南王世子也会跟着前来?听说生下来皇上就很看重他,还把随身的玉佩给了他” 宇文济安点点头:“那孩子的确深得皇上喜爱。到底是宗室的独子,这也算不得什么偏爱。只是你可不要想着去和他有什么干系,毕竟人家是宗室,这样的名目传出去便是结党营私,牵连家族的大祸事。” 语毕推门而去,留宇文素戟怔在原地。 家仆们从大人进去又很快出来且面色略有好转的样子看,怕是出不了什么事,也放了心。 …… 京城商贾之中有一落氏君染,经营各类商品,是全国的商贾大户。这家原是经营织染,有个上古的方子,能染出上等的织缎,所以专供御用。落氏君染到如今已有二十来年时间,商号遍布全国, 这家如今的家主是这家的大公子落加蓝,年纪不过二十,是个俊美的少年。这公子皮肤白嫩,亮发如漆,浓眉似黛,一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总是沁着水。虽然身体瘦弱,办起事来却是少有的利落与果决,让人敬佩又恐惧! 虽然今日才初四,落氏君染的染坊却早已作业。落加蓝亲自监督,看着一匹匹布料进了染缸浸了颜色又出来,看着老师傅熟练地调着染料,看着用过了的水被倒入泥土,将土染成彩色,看着架子上未晾干的彩布,什么也没说,走开了。 落加蓝入了账房查询腊月的账簿,习惯地微咬下唇,浓眉微皱,修长雪白的手指指向所读的一行,神情专注。来传话的家仆见了,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深怕打扰了自家家主。 直到落加蓝读完了那一页,抬头看见立在门口看傻了的家仆,放下书,用食指敲了下桌角:“有客?” 家仆回了思绪,意识到自己的失仪,低头行礼,有些结巴:“回……回家主,丞相府公子宇文素戟求见……管家已经请他入了客厅,叫小的来请家主。” 落加蓝点点头:“我即刻便去。” …… 宇文素戟见落加蓝进来,不满地戏谑:“落家主年节都如此繁忙,难怪落氏君染成为大渊第一商号!” 落加蓝眯眼等了宇文素戟:“比不得丞相家的公子,承爵嗣位,又是神童,一世宦海不愁。落氏君染全国商号上千,近万人靠落某吃饭,落某可不敢懈怠一丝。” 宇文素戟陪笑:“我不过抱怨一下你才来,你便一串义正严辞轰来。可见落大家主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落加蓝想着确是自己来迟了,转了话题:“你今日可是专门来数落我的?” 宇文素戟这才想起正事,道:“听我父亲说,靖南王举家入京?” 落加蓝点头:“姑父几日前来信提及此事,只说皇上大寿前会赶到,其余未言。” 宇文素戟忙问:“如此,你表弟钟离啻也是要入京了?” 落加蓝斜眼瞥了宇文素戟,警告着:“莫说我未提醒你――我那表弟钟离啻你还是少惹为妙,那可是能将王府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物,连我姑父都拿他无法。你修为尚浅,切不可肆意妄为!” 宇文素戟一惊:“好歹是你表弟,如此毁谤还真不似你能做的事!” 落加蓝一副“你话太多”的表情,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话:“我有批货这几日运往南疆,怕你无端惹了祸事,叫丞相大人禁闭了读书去!” 宇文素戟听落加蓝说要出门,一脸不悦:“自从你去年做了家主,每日南来北往,各处送运货,可是要忙坏了!这才过年便要出门,也不休息几日!” 落加蓝苦笑:“我原以为这家主好做,却未想千头万绪,理了还乱。而况南疆战事初平,各处皆不太平,大宗货资更不敢交给底下人去做,只好我亲自来。熟悉各处商号,积攒人脉,落氏君染才可得长足发展!” 宇文素戟拍了落加蓝肩膀,由衷道:“人道落家主七窍玲珑,果是如此。落家有你这样的家主实属幸运!” 落加蓝大方地受了他的奉承,道:“听闻你也要在皇上大寿时入宴?可要仔细研习宫廷礼法,若有出错可是掉脑袋的事!你这脑袋在我这里虽不甚值钱,可毕竟是丞相大人独子,还是自己珍惜些吧!” 宇文素戟听他这一番似是关心之语,到底不感动,狠瞪了一眼:“不用你提醒!” 又想起来的目的,犹豫地开口:“对了,你可听说大渊的新相?听我父亲说这次这位主相大人也要入宴。” 落加蓝半开玩笑地回道:“怎的,怕出师无名的主相大人断了你宇文氏的前途?” 宇文素戟不悦地瞪了落加蓝一眼:“这可是正经事。我听我父亲说,皇上可能是对钟离氏起了疑心,所以才让主相大人出来牵制钟离氏。我想着你落氏和钟离氏有姻亲关系,所以才来告诉你,不领情就算了!” 落加蓝听完这句话,俊眉微皱,轻轻点头,思量一下,道:“如今南疆初平,皇上应该还不会对钟离氏下手,倒是西北白氏,白启仗着自己是征西大将军,可是做了不少叫皇上头疼的事。” 宇文素戟一点头,却听落加蓝继续道:“这位主相大人我虽听过,却也实在没什么了解。这人来历十分特殊,似乎与明嘉初年被灭族的初氏一族有关。你也知道这是禁忌,我本非官场中人,要查这事太难。如今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你可以按着这个查下去,只小心性命。” 宇文素戟惊讶地睁大眼:“初氏?那不是以谋反罪灭族了吗?怎么能在朝为官,还是官至主相?这人有如此家族,怪不得这些年深居简出,是怕被人翻出这段渊源么?” 落加蓝摇头表示不知:“你须记着,若无万分的把握不可轻易动此人。” 这时家仆来报,说新近货物已入库,请落加蓝查验。宇文素戟也出来甚久,两人相互告了辞。 …… ------------ 第二章 南疆一霸 明嘉二十五年初卫城 卫城府将军唐忠前几天便忙起来了――靖南王北上要在卫城休整,身为东道主,唐将军自然须好好招待了。 这位王爷并未似一些大族名姓中人一般傲慢无礼,反倒礼待众人,这叫唐忠颇感意外,对这位王爷益发尊敬起来。 不过此时,这位受人尊敬的王爷正肃然质问着家仆:“不是叫你们看好世子吗,怎么这么多人还让跑了?” 家仆唯唯诺诺地答:“是小的们不是,没看住世子,求王爷恕罪!”心里却想――您老有本事自己来看着啊,又不是不知道自家儿子脾性! 靖南王清镬的脸上略显无奈,只一扬手挥退下人,腹诽着:“这孩子又跑哪里去了?卫城这地方可不比南疆。” 自然,南疆这位王爷兵权在握,谁敢对他的儿子意图不轨!现在卫城属京畿,唐家是皇上钦封大族,比之其余实在尊贵了许多。 靖南王本为宗室,又兵权在手,自然是不惧怕唐氏,只是若为末流小事闹起来,两边都不好看,反叫人笑话。 唐忠接待完靖南王后,立刻又忙起另一件事了――落氏君染落加蓝亲妹落坠红自故家南京回渊都,在卫城歇脚。落氏虽是商贾,可是落加蓝姊落拂绿已经封妃,便成国戚――皇帝的舅老爷谁敢得罪?何况因唐家在江南有田产,平素又受了落加蓝不少好处,人家有托,唐家也不好拒绝。也不过是安置几间房屋,算不上什么麻烦事。 只不过听闻落加蓝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妹,怕就是这位了。自然,唐忠等人是没有那个胆子闯入人家闺阁一探究竟的,何况门外还有一众保镖,个个身量魁梧。看这样子就知道落加蓝对他那妹妹有多疼爱了。 卫城因靠京畿,往来贸易便频繁些,贸市之上客宾不绝,又是年中,新鲜玩意儿也多。不过相比这闹市,落水寺便略显孤凉――这本是太祖下令修建的皇家御寺,后太宗命在渊都修大相国寺,落水寺便作为御用陪寺,加之路途不便,自然凄凉了。 不过今日十五,依照旧例,落氏子孙皆要入寺还愿,落坠红虽远在卫城,祖上家训是不可免的,位保礼数周全,落坠红就在落水寺进香还愿。 来落水寺的似乎还不止落坠红,另一位似是大人物,昨日半夜入寺,众僧侣皆未相见。只听住持方丈吩咐莫要入西阁禅院,说这位施主不喜人打扰。众僧侣自然议论纷纷,却谁也不敢违拗住持方丈,只是偷偷来西阁禅院门前一观,却被门前身量魁梧的守卫喝退了。 落坠红进了香,住持方丈为她准备了禅房休息。只是这位好动的商家女并不怎么喜欢老实待在房中。这不,看着落水寺后院的梅花开得正好,披了斗篷,提起流裙摆便踏出了房间,惊得一众丫鬟婆子跪了一地,极力劝阻。只不过这小丫头刚来这里,颇为好奇,是怎么劝都劝不住的,还威胁众人,声音稚嫩而决断:“不许跟来,更不许告诉我哥哥,不然……不然……” 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可怕到让众人闭嘴的办法,只好作罢,但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有效,又威胁道:“反正就是会很严重了!都给我记住了!” 众人都转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不该继续劝。这肇事者看她们都不说话,以为是恐吓起了作用,得意地推门而去,留一地婆奴战战兢兢。 落坠红进了梅林,才忆起未带手炉,只好将两手用力搓着,又放至唇边呵着气,却瞟着身边盛开的梅花错不开眼。 落水寺梅花是京畿一绝――这里的梅花皆是大渊名种,一名曰“落日红梅”,因其开花晚,又名“春红晚”,花蕊洁白,又名“心洁”。落水寺本是国寺,这些梅树栽种较早,至今已有三百年,枝桠丰满,繁花簇簇,红艳如火,却大雅雍华,美艳无常。落坠红看着这欲吞噬天地的红梅,深深呼吸一口,完全忘记了冬末沁人的寒意。 这时,一缕悠笛声传来,清晰地叫落坠红能判断出是哪里所出。她抬眼循声望去,看见一株树树杈中一簇黑色。走近了,方看见那坐于树桠的吹笛人。 是个生的极俊美的少年――一身墨色缎服,绣着描金蟒,金石玉带,苏绣剑袖,透着一股神秘。干净白皙的手指握住一管通身透红的玉长笛,指微动,声泻出,安静美好。少年薄唇半抿,轻抵玉笛,颌尖似锥,鼻梁挺直,剑眉微挑,星目半阖,束发而不提冠。冬末的凌风拂过他额前碎发,也凌乱了落坠红十四岁的少女心。 “哪里来的小丫头,看够了没?” 声音带了些玩味与好奇,还有少年时代未开化的清明,和男性特有的低沉。剑眉上挑,星目审视,那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叫人害怕,却又深深吸引着人。 落坠红这才发现这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红玉笛已经收了,抱着双臂审讯般开口了。落家府的千金自然不会被吓到,整了思绪,落坠红转身,昂头反问:“你是谁?” 她急于知道这人的名字。那个年月里,这个十四岁的少女还不知道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与*,也不会从别人的眼神里看出什么门道。她就这么问了,用期待的眼神等待着答复。 少年看她方成并笄,又对人无防,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才又开口,却不是落坠红想要的答案,而是被反问:“你这小丫头何人?” 落坠红见他不答,只好顺着他乖乖回答:“我叫落坠红,坠玉的‘坠’,桃红的‘红’。”答完,骄傲地看着面前人,又继续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们公平些。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少年玩味一笑,剑眉斜斜一挑,邪笑:“我?我可不敢随便向生人透露名姓,万一遇着歹人,还可能殃及家人!” 落坠红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这人现在一脸痞相,该不会是哪里冒出的市井无赖吧!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人既然能吹得如此笛音,那笛也应该是价值不菲之物,还身披罗缎,不像是无赖之徒。又觉得当着人家面就把人家想得如此不堪,实是不该,不觉脸红了。 少年看着眼前小丫头着手足无措的样子,终于很“仁慈”地决定不再逗她了,哈哈一笑,道:“放心,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叫钟离啻。王姓钟离,‘啻’是帝王的‘帝’下一个‘口’字,不要记错了!” 落坠红听见他这样说,却是一惊――钟离啻,这个名字对于落氏家族的人并不陌生。昔年靖南王上奏求娶落加蓝小姑落熏紫,明嘉帝赐婚,凤冠霞帔,以郡主身份嫁入靖南王府。期年,郡主难产,留子而亡。明嘉帝钦赐其子名曰“啻”。 这位王世子是落坠红的表哥,落坠红自然不陌生。只是这表哥生长在南疆,落坠红未有相见。这次明嘉帝大寿,靖南王自然应该带世子入京勤王。 “你……是靖南王世子――钟离啻?”落坠红有些诧异――人见人夸的表兄居然不是三头六臂五耳八眼的模样?这般媚俊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常在烟花柳巷流连之人。额,这样想自己的表哥好像也不大稳妥…… “原先听哥哥说起过你,只是与我想象的,不大一样。”小孩子往往诚实,也没那么多心思于是有什么便说了。自然“烟花柳巷”这样的词汇是必然要省略的,可用什么词来替代,以落坠红现在这个能力是找不出来了。 钟离啻很好奇她怎么想自己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后:“你人小心思倒不少。那你且说说,你原以为我这个表哥怎样,三头六臂?” 落坠红听他有猜中的可能,便连忙辩解道:“不是的,是,很不寻常,就是,很厉害……” 钟离啻看她因为着急而红彤彤的脸蛋,想着那必然不是什么好画面,对这失了兴趣,却对另一件事兴致勃勃,于是故意生气道:“我看你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十之*不是什么好话,想不到你这小小年纪原也这么心思不单纯。等我进京见了你哥,倒要将你这事情说与他听,等你笄礼过了便立刻将你嫁了,讨个凶神恶煞的丈夫,看你怎么办!” 落坠红整个人又红了一圈,涨着脸鼓着嘴却不知道怎么回驳,急得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又是气,心想以后再也不要理这胡说八道的表兄了,果然不是什么好人!于是不理他了,转身跑了。 …… 由于这事情在落坠红看来极其丢人,她决定对此进行保密,连同一向敬爱的哥哥都未有半个字泄露,生怕被嘲笑。至于万一那讨人厌的表兄告诉哥哥呢,那便死不承认,反正到底是表兄耍赖诬陷别人的多,这锅叫他背着,也没什么不妥。 ------------ 第三章 上古名瑟 明嘉二十五年初渊都 皇宫 皇宫里明嘉帝威严上座,靖南王跪拜于地,太子沐靳侍立于侧。太监首领曲锦福侍候在殿外。 “吾弟凯旋归京,朕本相迎。只京中诸事繁多,朕无暇自顾,逋慢于卿,是朕之过。吾弟快快平身。” 明嘉帝身着黄袍,面色威严又关怀备至。 靖南王听完却又叩首,战战兢兢:“靖守南疆乃微臣本分,何足皇上如此挂怀!” 明嘉帝一摇头:“臣有功,帝安辞。吾将钦平南疆,有此大功,是宗室之幸、朕之幸、天下之幸。钦万莫推辞――快快平身!” 靖南王听明嘉帝叫自己的名字,知道不能再推辞了,谢恩起了身。 明嘉帝唤了人,叫赐座。靖南王谢恩,落了座。太子沐靳微微躬身,敬言:“皇叔征战南疆多年,如今一朝得胜,应当在京多留些时日。侄儿也好向皇叔讨教南疆事宜。” 靖南王听闻忙说:“太子客气了。本王定然知无不言。” 曲锦福上了茶,明嘉帝微抿一口,搁了茶,看着靖南王问:“世子可好?朕听闻啻儿也入了京,今日怎不见他前来?” 靖南王坐礼:“啻儿顽劣,是臣教导无方。初入京师,怕他乡间野人冲撞了龙气。还是容臣再调教些时日。待皇上大寿时叫他好好为皇上祝寿。” 明嘉帝思量也对,却叹一声:“唉,朕与御弟都垂垂朽矣!只指望这些晚辈了。白启之子白洛成倒是块好料子,只是勇气有余智谋不足。唐氏有子唐忠虽聪明,却事事不离家族之利。祁氏有子祁燕然长于江南,书生气太重,不足为用。至于王氏李氏刘氏便无才可用,不提也罢。为今只丞相之子宇文素戟、啻儿可用。落氏君染落加蓝虽有世才,到底出身商贾,入仕难居统位,若白白叫人阴了性命也是可惜。” 靖南王听完思忖道:“臣一定好好教导啻儿,为皇上分忧。” 明嘉帝满意地点点头:“如今内忧外患并存,朕能依靠的也只有宗室。” 靖南王思量着明嘉帝这句双关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垂下眼睑,和他一起忧虑。 明嘉帝却突然转了话题:“现在在朝者皆垂老,朕该叫主相出来主事了。到底是年轻人,多历练,叫他们能在朕之生年挑起国之重任,朕与钦都可以放心了。” …… 钟离啻这小祖宗见父亲入朝去了,很自觉地无视了靖南王临行前恶狠狠的警告:“京中不比南疆,你不许外出胡闹!” 所以我们的世子殿下就趁着家中守卫松懈溜出了王府,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大街上了。 来到一家酒楼,寻了雅间坐了,小二又上了酒,钟离啻才开了窗,倚在窗边饮着酒,看大街上人来人往――这与南疆完全不同,却又何其相似的,渊都。 隔壁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怒骂: “这京中会奏瑟的乐师都死光了?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也敢送到我面前,嫌命太长了吗?” 小二唯唯诺诺地应答:“刘公子息怒,我们已经去请揽月楼的杜呦呦姑娘了,公子稍等片刻。” “杜呦呦?就是那个号称京中第一名花的杜笙?” 小二赶忙回答:“正是杜笙姑娘。这可是我大渊瑟师中的魁首,这天下恐怕无人能比得上她了。” 却听一位长者嗤笑:“非然。这天下瑟中最精者,当属昭仁皇后。其人有上古名瑟残阳血,那一曲《江城子》当真为天下一绝。” 原先那位公子却是不屑:“昭仁皇后应该仙去十多年了吧,你也不过道听途说罢了,怎就如此笃定这杜呦呦不比昭仁皇后?” “小人十多年前做过宫中侍卫,恰巧有幸听见过昭仁皇后所奏,那确是天下一绝。至于这位杜笙姑娘嘛,风尘中人怕是不比昭仁皇后清雅婉丽。” 钟离啻听他们谈论琴瑟之事,倒是有了兴趣:“上古名瑟残阳血?如此说来是在宫中了?” …… 落氏君染 落加蓝看着妹妹欢欢喜喜地回家,放心不少。想着姑父他们也才来渊都,颇忙碌,落加蓝决定迟些日子再去看望。只是他急于出货,恐怕这一耽搁路上是没有什么机会休息了。商家信誉为天,即便落氏君染这样的大族亦不可免俗。 落加蓝正仔细查看着出货前的每一笔账目,防止纰漏,额头猛然受到撞击,一颗干瘪的银杏果“当”一声落在账簿上,又滚落在地。 “什么人?”落加蓝向着大开的窗户看去,眉头紧皱,声色厉然。 院中银杏树上,钟离啻一脸坏笑地晃着腿,悠然地把玩着手中的银杏果,看落加蓝气愤的样子。 落加蓝忍着出去抽他一顿的*,抑制着脾气,声音低沉:“钟离啻,你这小子来我落氏君染有何贵干?” 钟离啻不屑地瞪他一眼:“我不远万里自南疆来到京城,你怎这般模样?你去南疆我可不记得这般招待过你。” 落加蓝不理会他这种挖苦,叫他下来,问:“你初来京都,怎知落氏君染所在,又怎知我在此?” 钟离啻跃下树,拍拍手里沾的浊物,道:“落氏君染为全国商贾大户,这京中谁人不知?我只在街上稍一打听,何街何巷,几转几弯,门前是何物便一清二楚了。至于你嘛――向来勤勉的落大家主大白天怎么可能在家中闲坐!” 虽然钟离啻这样子的确欠抽,可落加蓝不得不佩服这小子。当然,这佩服是不能显露于表,不然钟离啻又该胡说八道,所以只淡淡问道:“你是背着姑父偷跑出来的吧,小心受罚!” 钟离啻无所谓地一笑:“父亲进宫述职去了,我没什么事。家中无聊,来你这儿转转。” 落加蓝苦笑:“来落氏君染,学染布么?我可没那闲功夫。你也不必打我家师傅的主意,他可消受不起你这样的徒弟。你且乖乖去读你的圣贤书,不要再出来为祸人间了!” 钟离啻遭他这一打击,斜着眼表示不屑:“你那大师傅还是你自己供着吧,我只祸害你一个人就好。落家主既然答应就不要反悔,要任我祸害哟!”还是我赚了! 落加蓝知道辩不过他――这小子自幼伶牙俐齿无人能及,可到底气愤:“你这张嘴入了仕途可是平步青云,怕是主相之位都要给你坐了!” 钟离啻自知这表兄正因被自己的话气着了,再点火他可就要开口撵人了,转了态度:“这可不敢!表兄过奖!不过――” 钟离啻突然有些严肃,眼睑下垂:“你常在京中,可知道新晋的主相?” 落加蓝听他突然说这个,却只摇摇头,皱着眉,严厉道:“这个你不必好奇。记住,任何人都可以打听这位主相大人,唯独你钟离氏不行――这人是禁忌,你不能拿钟离氏数百人的性命开这种玩笑。” 钟离啻听出他口中的警告,却仍不满意:“这人与我钟离氏有何干系,难不成他是钟离氏宿敌?欲杀我钟离氏灭口?那我更得查查清楚了!” 落加蓝知道不告诉他恐怕不行,只好妥协:“这人与二十五年前被灭族的初氏有关。你也知道,当年钟离氏与初氏关系紧密。我只怕若你调查此事扯出旧账来叫人无端抓了把柄。京都不比南疆,八大家族里只落氏与钟离氏姻亲,其他家族却皆为士族,他们中多少在盘算着将宗室除去。你可收了在南疆那胡作非为的性子吧!” 钟离啻看落加蓝那严肃的模样,很有良心地没有反驳,只睁大眼抿了唇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听。 落加蓝一看就知他没放在心上,刚要开口训斥,却瞥见钟离啻腰上空了,便问:“你那如意佩怎么不见了?” 因这是御赐的东西,落加蓝自然须问问了。 钟离啻这才忆起此行目的,忙答:“是了,我昨日去了落水寺,本是想看看那里的红梅,却遇见坠红表妹,与她闲扯几句,来时才发觉如意佩不见了,正想问问是不是落在寺院叫坠红表妹捡着了……” 落加蓝摇摇头,脸上却是惊讶:“红儿并未提起与你相遇一事,怕亦是未见。你这小子不仔细照看你那些物什,仔细哪日将皇上钦赐的长命红玉锁丢了,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后一句完全是责备之语,钟离啻面对表兄疾言厉色却仍然只是敷衍地“嗯”两声,再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表示会听,这叫落加蓝十分无奈:“我这话你可得记牢了――过几天便是皇上大寿,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乱子,尤其那长命锁与那玉如意,到底是御赐之物,你若丢了它,可就是丢了钟离一族的性命!” 那时的钟离啻虽然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却不以为然――那锁的确金贵,所以不到重要时刻他也不会拿出来随便显摆,自然不会丢了。那如意本也不想拿出来,可父亲非说若叫人瞧见又是一段是是非非,不得已系在腰上,却不成想丢了。 不过现在表哥如此郑重地对他说这事,钟离啻自知不能敷衍,只好点着头,诺诺而语:“我记得了。对了,你不是有货要运么,怎的还不动身,落大家主不是一向注重信誉么,如今也破例了?” 落加蓝瞪了他一眼:“我想着明日见过了姑父再离开京城。你这些日子可安分些,我非官籍,可不能罩着你!” 钟离啻耐着性子诺诺言是,两人又聊了些无伤大雅之题,钟离啻忌惮着自己是溜出来,告辞回家,自后院跳墙而入,悄悄潜入自己房中,神不知鬼不觉。 ------------ 第四章 佩玉明珠 明嘉二十五年初 昨日还晴云万里,夜间便起了西风,早晨又下起了雪。不过落加蓝还是准时来到王府向久未谋面的姑父问安。靖南王也十分欢迎,寒暄不少。只是落加蓝未见钟离啻前来,便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不见表弟,他不会还在睡觉吧?” 靖南王一脸无奈:“我今早去他房中,只见桌上置书一封,言急事去卫城,会在宫宴前归京。这孩子,冒着如此大雪,实在叫人不放心。你去江南时在卫城留心些,若遇着了,提醒他早日归来。” 靖南王一叹气:“京城到底不比南疆,若派人去找,怕是引起有心人的猜忌,反倒是不好。” 落加蓝自然知道钟离啻是去干嘛了,只是这话不能告诉靖南王,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从王府出来便径去了落氏君染,命出了货,安顿了人,又对了账,南下去了。 …… 落水寺 钟离啻勒了黑骏马,跳下马,挥了玄色披风疾步入内。落水寺僧众不敢阻拦,只是面面相觑,又自动低下头,对钟离啻这无礼的行为装作不知道――这可是宗室嫡子,谁敢得罪! 钟离啻入了内院,直走入那片梅林,却发现――这里被白雪覆盖,除了一片清净的白之外看不到其他色彩,更遑论找东西了。何况这会雪还在下,西风剧烈,吹着这满园开花过早的落日红梅。那红色与白色交相辉映,倒是凄绝艳美。 钟离啻凭着记忆来到与落坠红相遇的那棵梅树下,蹲身以手刨开积雪,却找不到那块如意佩。 “明明就在这里的,怎么会没有呢?”钟离啻喃喃自语,缓缓起身,拿出帕子擦了粘了雪水的手,皱着剑眉,又不死心地找了几株树,依旧未发现如意佩。这时有些失望,钟离啻抖抖披风上的落雪,看着漫天的雪花,心中却是焦急――落水寺常人难进,只宗室姻亲可进。钟离啻这如意佩是块少见的青玉,色泽匀称通亮,镂祥云如意,以金线穿之,乃是玉中上品。一般人莫说能得这么一块玉,便是得了亦不敢随便拿来炫耀的。 钟离啻想着是不是叫什么人给拾去了,若那人心善,或可还回。正思量,却见一梅树旁积雪下有东西闪耀。虽天阴日暗,那物什光芒尤甚,叫人不得不注意。 钟离啻俯身拾了那物,见是一颗不大的夜明珠发着青色微光,正纳罕是什么贵族姻亲,竟有夜明珠这样的稀罕东西。想着落水寺没多少人来,钟离啻去问方丈。只见方丈缓缓施礼:“阿弥陀佛,相逢是缘。想来世子与那位施主此缘未了,终是会再见。” 钟离啻听他这么说,仍是不甘心,又问:“我想着这物非寻常人所得,不知这几日落水寺可有显贵落脚?” 方丈抬起头看了钟离啻一眼,笑道:“世子说笑了,落水寺往来皆为亲贵,如今圣上大寿,往来显贵更甚。若非圣诏老衲岂敢随便向世子透露贵戚行踪?世子还是随缘吧,有缘自会相见。” 太祖有言――若非御诏,国寺僧人不得泄露亲贵行踪,违者立斩。钟离啻知道这让方丈为难了,便不再问:“是钟离啻唐突了。既如此,钟离啻便告辞了。打扰方丈清修了。” 方丈听他如此说,双手合十,缓缓而言:“阿弥陀佛。夜行不便,世子还是在此陋宿一晚,待明日备了车马,再行不迟。” 钟离啻看着渐暗的天色,想着自己是骑马而来,那雪已厚,必然不能打马而归,点点头:“有劳方丈了。” 落水寺本就是国寺,供人借宿的禅房自非果真简陋。钟离啻未告知父亲擅自来落水寺,如今又因大雪难归,明日归家恐是少不了一顿唠叨。 然而未找到如意佩,又捡了人家的夜明珠,钟离啻十七岁的脸上略显愁色,只漫无目的地在落水寺后院转着。 只是雪天路滑,天色渐暗,便更难走。落水寺的梅花虽香气正郁,却难抵西风,又沾了雪,大片落下,倒显凄凉。 钟离啻想起上次在此遇见落坠红一事。那小家伙单纯可爱,又言辞认真,倒似春日里的桃花,娇而不妖。 因下着雪,夜墨如漆,夜雪映亮了这院红梅,钟离啻随手折了枝梅花,上下瞧着这梅园的布局,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 过年时节天气还是冷的,钟离啻本没打算在这里过夜,故未带过厚的衣物,却不想下起雪了。钟离啻本是南疆长大,没经历过如此寒冷的季节,不禁有些打颤。 钟离啻的经过引起了树上乌鸦的恐慌,它们纷纷振翅逃散。 “谁在那儿?” 一个女声。钟离啻有些震惊――落水寺本为国寺若有女眷入住,为避嫌疑,也为落水寺清誉,通常女眷住前院。何况这梅园距前院远,也不重翻修,看上去有些破旧。入住此地的都应是大家之女,哪里肯委屈住这梅园! 钟离啻听那声音颇刚毅,并不似一般女子柔柔弱弱,正想哪家的姑娘能屈尊于此,却听耳边风声乍起,本能旋身躲过那暗器。又听呼声,却并无防身之器,只能被动防范。身边立时围上来一众仆丁,与钟离啻缠斗,却并不真敢伤他。钟离啻不时便将这些人打倒在地,颇得意地寻找这院子的主人。 却听方才的女声又起:“你们且去吧。明月,看茶。” 话落地,便一道光明,有人点了灯。“公子请。” 许正是那唤名“明月”的女子吧,钟离啻迎上去,对着林深处一礼:“深夜造访,叨扰姑娘了。” 那头并未回应,明月也不说话,只带着他前入梅园深处。 ―― 钟离啻看见了一点淡淡的紫色,像北方岩壁上的兰花。 她转身,抬眼看了看来人,眼神并不热情――至少在钟离啻眼中,那眼神里满是冷漠。那双凤眼微微眯着,上下打量着越来越近的人。 月眉微蹙,眉心一簇火符刺青,有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一袭紫罗裳略显华贵,身子陷在一樽紫檀轮椅里,叫钟离啻有些诧异。 “我当是哪里来的野猫,扰了落水寺清净。却原来是王府的世子钟离啻,当真是显赫无比。”那女子目光落在钟离啻腰间挂的令牌,瞥了一眼便别过脸不再去看面前的人,语气又冷又刻薄。 钟离啻想到他白天的确是着急了,有些脸红,只好赔礼:“钟离啻原在此地丢了贵重之物,一时寻物心切,失了分寸,乱了礼数,叫姑娘见笑了!” 那人似乎没想到钟离啻会道歉,刚要去拿茶的手顿了一下,转头看了钟离啻一眼,幽幽开口:“若人人都似世子这般着急,那这落水寺的梅花可是要遭殃了。” 钟离啻想到下午他在梅园内的行为,那人现在不着痕迹地出言责备,只能受着。 烛光映得那女子面颊微红,晶莹剔透,她举杯抿茶时眉里眼里露出的无限悲凉,被钟离啻悉收眼底。 “家主,”一家仆来报,让呆看的钟离啻回神,又听他道,“静心禅师的小童来过,说今夜象有异,恐生变故,家主若想入城便早作打算。” 这话没有避讳什么,显然也在说给钟离啻听。钟离啻不觉抬头看天――夜浓如墨,又些微飘雪。他在南疆长大,自然不懂北方这种天象意味着什么。却听那女子慢条斯理道:“上夜无月,触手无风,多半要降暴雪。” 探出衣袖的手并没有多少肉,有些瘦骨嶙峋,只是这手的主人虽为女流,却面目刚毅,教人不敢轻易冒犯。 钟离啻想起什么,接了她的话道:“入城必经的那孤龙峡谷,暴雪之后恐怕马车难行。静心禅师真是关怀备至啊。” 那别有深意的一眼让轮椅里的女子微微蹙眉,语气仍是冷冷的:“暴雪之后马车固然难行,恐怕跑马亦非易事。怎的,世子是想在这落水寺过完十五再入京面圣?” 钟离啻听完这话,并不生气,反笑问:“既然跑马难行,姑娘又盛情相邀,钟离啻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女子没料到钟离啻这般言语,到底来了气,语气又冷了几分:“走与留全凭世子自己,我并不曾‘盛情相邀’。若走,我便吩咐下面准备着,若留请便。” 这是极大的让步了。钟离啻点头笑笑,却又抛出另一个问题:“姑娘这般热心,钟离啻却之不恭。只是姑娘未报名姓,却叫钟离啻惶恐,若遇着什么不测,我也不好报备不是?” 那女子本来说完要走的,听见这话却不得不转过身,瞪着钟离啻,一字一字道:“在下初如雪,比不得打家劫舍的走盗,世子若出了什么事情,只管叫王府来找我。杀人抵命这类事情我虽遇着的不多,到底有些经验,王府报备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情。” 钟离啻觉得她讲的很有道理,于是道:“嗯,姑娘所言在理。钟离啻这身家性命一股脑交代给姑娘,果然是件好事情!来日我家一定上门!” 这话说得,初如雪颇生气,不过并不发作,又自知不能同这样的人讲道理,只能愤愤离去。 ------------ 第五章 孤龙峡谷 明嘉二十五年初京郊孤龙峡谷 马车里暗香浮动,烛影摇红。初如雪紫衣翩然,手里一卷诗书,慢条斯理地翻看,神态自若,倒不似赶路――赶路哪里有这般悠闲! 棋桌另一头,钟离啻却眉头紧锁,那双本邪魅的眼恨不得将这棋盘盯出洞来,手里的黑子已略有温热,却还是不知该往何处下。 初如雪并不催促,直等他落了子,才慢慢悠悠拿起一子安放在棋盘上。 钟离啻吐一口气:“输了。” 初如雪看了他一眼,幽幽开口:“你方才布兵有误,便败局已定,本可重开战局。你却是个不死心的,非要下到最后。如今这惨像可不是我的错。” 钟离啻完全没有败了棋的失落与悔恨,云淡风轻地点点头,收了嬉皮笑脸,饶有兴味道:“我只想看看我这败军之将能与你僵持多久。” 初如雪一怔,而后笑笑:“力挽狂澜么?本该是螳臂当车的。” 想想又补了句:“甚少有人能僵持到此。” 钟离啻听了这番夸赞,兴致更浓,边收拾着残局边叫嚷着再来一盘。初如雪只好放下手中的书,与他再战。 钟离啻吸取教训,重整旗鼓精神抖擞地盯着棋盘,结果仍然输得荤七荤八。不死心地想再来一盘时,却听到外面驾车的马嘶鸣一声,心道不妙,便见初如雪拂袖使力,耳边一阵风,马车窗外就一声惨叫,有人倒下的声音,又有兵刃相撞的声音。钟离啻知道是遭人暗算,只是这孤龙峡谷太过偏僻,恐怕只有硬拼了。 只是钟离啻没想到初如雪看起来瘦弱不堪,武艺倒是不凡。自然,这紧要关头没什么时间来赞叹欣赏,钟离啻侧身躲过飞来的暗器,同时抽出了腰侧的佩剑挡在初如雪面前。 “小心!” 钟离啻刚说完这句话,另一只飞镖直向着他双眼之间飞来。他本可侧身躲过,但他顾虑到身后是初如雪,如此怕伤了她,情急之下只能抽出佩剑挡了过去。 钟离啻正吃力地将身前的飞箭挡去,这样敌明我暗的局势十分不利,简直就是活靶子!初如雪一手拦着那些暗器,一手猛一掌击中钟离啻后背,生将他推了出去。 钟离啻猛然被推下车,在雪地里翻滚几下跳将起来,见一蒙面者举剑向他刺来,一躲,那人腰腹处暴露出来,钟离啻下意识地将剑刺穿过去――血流出来,粘在钟离啻握着剑柄的手上,又急急滴在雪地上,晕红了一片土地。那条命便在他手上流失着。钟离啻白了脸,手有些颤抖。那腥味愈浓,他便觉恶心。这一顿,那未死透的人抓着机会,将剑刺入钟离啻胸口,只是手上无力,伤口并不深。 钟离啻这时感到疼痛,用力将剑从已死亡的身体里抽出,那些血溅在他衣服上,有些黏腻。 初如雪身边的死士到底厉害,那些杀手见不能得手,几下飞跃逃走。钟离啻急忙跑远,躬着身子吐起来。因着在落水寺吃的不过是些汤汤水水,如今倒是全吐了。初如雪从马车里出来,冷冷淡淡看钟离啻吐完了,才吩咐人送过去一杯水。 钟离啻接了水,狠狠喝一口,倒反被呛着,不停咳嗽。这咳嗽牵着胸口的伤口,血流得有点急。初如雪看着他渐渐发黄的脸色,蹙了蹙眉。明月心领神会,自去推了主子到钟离啻身前。 “可还行?” 初如雪等着钟离啻止住了咳嗽了才悠悠开口,将一方绣帕递过去。钟离啻接过帕子,有些无力道:“还……行……” 人却是直栽过来,压在初如雪瘦弱的身体上了。 …… 靖南王府京邸 钟离啻再醒来时,却是在自家的卧房中。其时风雪已停,阳光照进屋里,钟离啻便知已是午后。床边的婢子打着盹,几乎可以说是睡着了。 钟离啻的伤倒不严重,只是被血吓到了――那么近距离杀人,他还是头一次经历,到底是条命,就这么一剑刺死,总觉有些可怖。 钟离啻支着坐起来,手指不经意触碰到自己腰间一物,低头却发现,自己专门跑去落水寺寻的如意佩,这时正稳稳当当挂在腰上。 想到这里,钟离啻又慌忙摸了摸自己胸前里衣口袋,发现只有一方帕子,落水寺拾到的夜明珠已是不翼而飞。 钟离啻见那帕子隐约有墨迹,打开来看,几行清秀字迹:“如意虽贵,君子不屑,明珠钩窃,非侯之意。” 倒是个有才的,钟离啻这样想。 “殿下您终于醒了!” 这一声惊喜的声音却给钟离啻不少惊吓。原是那床边趴着的婢子睡醒,看钟离啻坐起来,一时欣喜,便叫出声。 “我这里三魂六魄足足少了一半,到底不好!” 婢子低头认错:“婢子扰了殿下,是婢子错了。” 钟离啻整了下心绪,却并不言责罚那冒失的婢子,只问:“我竟是如何回到家里的?” 那婢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了:“婢子没到前院去,看见殿下时殿下便在床上,带着一身血,怪吓人。王爷叫请了大夫,收拾了伤口。殿下昏睡了四五个时辰,王爷叫婢子守着殿下,一会厨房的药热了给殿下喝。” 钟离啻点点头:“你可知道是何人送我回来的?” 婢子有些奇怪:“听门房说,殿下是一个人回来的啊,打马倒在院门口,血都染了门前雪一片红呢!” 钟离啻没有继续问,心里却迷糊起来:那人想来也是大家,断没有故意隐瞒王府的必要,为何行事悄无声息?许是人家姑娘顾及清誉,不愿多生事端徒惹流言? “你且去看看药可热了,我此时乏困,想歇歇。”钟离啻缓缓躺下,心里有些失落。这时门忽然被推开,靖南王进来了。 “啻儿可还好?”钟离钦看着儿子苍白的脸,有些不忍。 钟离啻点点头:“谢父亲关怀,已经好多了。” 靖南王叹息道:“你且收拾,与我一同入宫。” 钟离啻刚想问为什么,却突然想起今日是皇上六十大寿,自然是该进宫贺寿的,便不再多说,只是看见随父亲而来的侍女所拖的衣服却是吃了一惊――墨裳金蟒,那样式,分明是王服!钟离啻虽说是王世子,可到底未及弱冠,无官无爵,这样的服式穿去宫宴,明显是僭越! 钟离啻不解地看着父亲:“父亲,这衣服……” 靖南王点点头:“宫里送来的,皇上的意思,进了宫你自然就明白了。” 钟离啻只得将那衣服穿了。只是那衣服所绣金银太多,颇为笨重,钟离啻此时又带着伤,更觉拖沓。钟离啻想到三年后自己承爵袭位每日都须穿这重量衣服,顿觉生无所恋。 …… 渊皇宫 钟离啻17年来第一次进宫。他上次来皇宫时还是个襁褓婴儿,自然谈不上什么印象。钟离啻在马车里隔着窗看着外面,金碧辉煌的宫宇,雕龙漆红的大柱子,琉璃红瓦的宽大飞檐,路边还有漆了拖台的灯,当真显赫无比。 入殿仪礼众多,钟离啻跟着父亲参拜了半天,兜兜转转终于进了正殿。天子正坐于前,钟离啻仍旧跟着父亲见礼。 各官员都已入座,明嘉帝看起来颇惊喜,看见钟离啻敬完礼便伸手招呼:“多年未见,啻儿竟这般大了,快快上前来叫朕仔细瞅瞅!” 钟离啻没想到明嘉帝让自己上前去――便是新科状元也断无此礼遇,一时纠结要不要推辞一番,却立时记起天子面前不能失仪,只得上了御阶,低着头走到明嘉帝面前。 “钟离啻叩谢天恩。” 明嘉帝哈哈一笑,声音慈爱:“啻儿再近一些,朕如今常犯眼疾,视物不清。” 这不是邀请,而是要求。钟离啻自然不能再考虑推辞,便一声遵旨又走到明嘉帝面前,旁边的小太监在明嘉帝旁边放了凳子,细着声音道:“王世子请坐。” 钟离啻不失礼仪地坐下,明嘉帝满意地点点头:“我啻儿不愧王家子弟,果真是仪表堂堂,未失王家风范!” 钟离啻起身谢恩。明嘉帝拉了钟离啻的手嘘长道短了几句,然后才叫他回了席,正开宴。 司仪的太监将钟离啻领下御阶,钟离啻才得看见全席的人――父亲与一武将在前座,副相同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次之,明嘉帝旁侧自然是太子沐靳,他旁边的人,却叫钟离啻吃了一惊:沐靳旁边坐着的,竟是他在落水寺遇到那个人――初如雪! 她一身白云纹锦裳,紫带束发,紫襟上绣着的,竟是金蟒! 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能入得天子寿宴,且与太子沐靳同席? 初如雪自然看见钟离啻了,只是不说话,自顾抿着一杯清茶。她今日正装严服,教人不由生了一种不可侵犯的气息。 钟离啻因见了初如雪心中震惊,等回神看见自己那座,却看见此时本该在出货路上的表兄落加蓝在自己旁座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你表兄我好歹也算皇亲国戚,入个天子宴吃顿饭不算逾制吧,你小子这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怎的,瞧不上我这商贾贱民?” 落加蓝看钟离啻入座了,幽幽开口,调侃他这被天子宠的王世子表弟。 钟离啻瞪他一眼:“我一个无官无爵的挂名世子,可不敢瞧不上天下第一富商落氏君染的落大家主!” 落加蓝拍他一下,正色道:“我昨日准备走,只是风雪突降,只得改了行程。皇上旨意下的突然,姑父是知道的。你小子今日才回,自然不知。” 钟离啻首入京都,这宴席上的人大都不认识。落加蓝故意问到:“你可知前席那些,都是些什么人?” 钟离啻也收了玩心,正色思考:“我父亲旁边的那位,看着是副武将装扮,应当是北疆大将军白启;次座那位老者,应当是丞相大人;天子下座自然是太子。只是他二人旁边的那两位,我实在不清楚。” 落加蓝点点头:“所言不差。丞相旁边那位,是他儿子宇文素戟。那小子可是京师出了名的神童,三岁能诗七岁能赋,皇上重视得不得了!至于太子旁边那位,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人,听说那足不出户身不管事的主相大人要来赴宴,可是没见着,恐怕是主相家的千金之类的。样貌倒是不错,可惜了那额头上的刺青。” 最后一句落加蓝淡然一笑,钟离啻却有点怔――那主相和初氏有牵连,此人又名初如雪,莫非竟是初氏嫡系血脉? 因为范了灭族的罪,所以生来就要带那刺青么?可是她看上去不满二十,那场大案跟她并无干系,承受这样的罪责,却到底不公。钟离啻隐隐心痛,想到她淡薄冷刻的性子,更是痛上几分。 落加蓝见钟离啻脸色不怎么好,便正色言道:“样貌是不错,你可不能起什么心思。她毕竟是初氏一族的人,而且今日能代主相入宴,定然和主相关系匪浅,说不定就是主相的女儿。你不要忘了自己还是王府的世子,惹上那样的罪族迟早要出事。” 钟离啻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 第六章 宴中秘事 明嘉二十五年初渊皇宫 明嘉帝看着众宾客都入席了,将座下扫视一圈,语气和善:“朕甚少这样宴请群臣,到底不是个大方的皇帝。” 这时自然有臣子上前跪言:“皇上仁厚节俭,实是黎民之福。臣等自然追随效仿,宴食之务,何及江山社稷!” 明嘉帝挥手示意这人坐下,笑笑:“朕想着今日到底不同,小宴一番,算补一下先时的缺。今日靖南王与世子也前来入宴,朕特意叫人寻了南人的厨子,做了几道鱼虾,诸位尝尝如何。” 众臣谢了恩,然后开始传菜。所有菜都传完了,但是有两个桌子上没有上菜,一个是靖南王旁边的白启,另一个却是太子沐靳旁边的初如雪。 看着众臣不解的颜色,明嘉帝对着白启道:“朕知骏功食不得海物,特叫人另做了菜式。” 这时,又进来一批侍婢,给白启和初如雪桌上都添了菜。明嘉帝看了看初如雪,却是什么都没解释。 白启得了这样的殊遇,自然要起身谢明嘉帝得体恤照拂。初如雪倒是淡淡的,并没有看明嘉帝,也没有要起身谢恩。她仍旧慢慢喝着手中的清茶,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位于中宴和后宴的大臣们并不能看到前宴的桌子,所以不知道初如雪的菜也是另做的。前宴上的一干人却看的清清楚楚,都暗自捏一把冷汗,偷觑明嘉帝的脸色。 这是不知礼数还是另有隐情?若是不知礼数,那明嘉帝可能会迁怒她身后的主相大人,若是另有隐情――那这主相可当真是厉害人物。 明嘉帝没有对此表示要迁怒,但是也没有给前宴的大臣们一个解释。他让叫开了宴,歌舞也上来了,和丞相、白启、靖南王聊着边疆事宜,看上去没受什么影响。 钟离啻和落加蓝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对面。 “果然来头不小啊,”落加蓝下用巴指了指初如雪道,“皇上如此重视,莫不是要给初氏一族翻案?” 钟离啻顺着落加蓝的想法接下去道:“给初氏翻案,这案子牵扯的人应该不少吧?” 落加蓝点点头:“当初初氏的案子牵连的人的确不少,白家是主审,若要翻案,那必先拿白氏一族开刀了。看来皇上是不打算让白家在北疆日子太舒坦了。” 钟离啻有些惊诧:“那白氏不是一向受宠,今日亦是恩宠不断,难道只是做做样子?” 落加蓝表示同意:“皇上想除掉白家已经筹划了很久了。虽然他也不怎么喜欢宗室独大的局面,但宗室好歹是龙脉。白家不过旁人,做到今天这位置,还不知收敛想在西北称异姓王,皇上定然要想办法了。” 钟离啻看着与父亲相谈甚欢的白启,感觉有些冷。天家圣意,揣摩到几分,便受几分的恩宠,揣摩不到或者揣摩错了,便是灭顶之灾。想他这在京的表兄,在天子脚下谋生存,到底是不易。 “这里有些闷,我且去透些气。”钟离啻说着,也不等落加蓝说话,悄悄起身离开了座位。 宴席上的热气让钟离啻微微有些汗意,浸了汗的伤口有些疼。 钟离啻踱着步子到了湖边。湖面并未完全结冰,只是里面浮着冰碴,想来这水也如冰一般冷吧。 钟离啻看见了另一个人也慢慢来到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只是那人背对着他,所以不能看见。 那人便是初如雪。她转着轮椅在沾着雪的路面上似乎有些吃力。就在钟离啻想要上前打招呼的时候,迎面走来一群人。 不过那些人并不是来找钟离啻的――他们在初如雪的面前停了下来。 打头的那位像是位娘娘,只是衣衫素净些,面像看着相和善,她身后的那位衣着光鲜的夫人倒是像专来找事一般,径直到初如雪面前停下来。她们二位身后的丫鬟婆子唯唯诺诺,不敢出一丝气。 因隔得近,自然能听见她们言语。那衣着光鲜夫人怀着十二万分的敌意打量初如雪一番,轻蔑高傲地开口了:“这竟是皇上从北疆带回来,一直在落水寺静养的那位?” 钟离啻看不到初如雪的脸,不知道此刻她是什么表情,心里却是惊讶了一番,正看她如何应对。可是那人似乎没有听见那趾高气扬的话,自转了身,看见钟离啻,也没有要理会的意思,似乎准备离开。 “那个坐着的,我家主子问你话呢,身子废了,耳朵也这般不好使吗?” 衣着光鲜的身后一姑子开口叫了,初如雪停了下来,钟离啻在她眼里读出了一丝丝杀意。是的,从昨晚的经历里,钟离啻就知道了,她是杀过人的,而且习惯于此。 那微微垂下的眼帘遮住了那丝杀意,熟练地转过身,看着那来者不善的一群人。 可能是她目光太过冷厉,那姑子看一眼便低头不做声了。 这时,那位衣饰简朴的夫人开口了:“妹妹何必如此动怒。这位妹妹初来皇宫,礼数上难免有所缺漏,日后慢慢教习便是。” 然后便脸色稍肃,正声道:“既然同为姐妹,落水寺那地方太过偏陋,妹妹便来宫里住着,也好有个照应。” 这就是皇宫里的争斗?钟离啻看着那素净的夫人,直觉她似乎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和善。 初如雪这时开口了,倒是不卑不亢:“原来是皇上的妃嫔。初如雪可不敢与二位互称姐妹。” 那衣着光鲜的却是被激怒了,喝道:“好大胆子,这可是贞妃娘娘,你是哪里来的乡野俗人,敢这么对着娘娘说话!” 说着,便上前去,抬手要打初如雪。初如雪出手抓了她伸过来的手,稍一用力,那夫人便惨叫一声。那些丫鬟婆子慌忙跪下求初如雪放开。 “我这个人脾气不是太好,手上也没个轻重,娘娘多担待,不要试着惹怒我,尤其是你觉得我还得宠的时候。” 说着,将那夫人顺势拉下湖里。 后面的丫鬟婆子惊叫着喊人救那溺水的夫人。那位被称呼为贞妃的夫人惊了一下,却没被吓到,向着初如雪行了一个欠身礼:“是我识不得明珠,只是皇宫里公然行凶,姑娘怕是要去皇上那里给个交代了。” 初如雪还她一个欠身礼:“交代不交代并不是娘娘应该关心的事情。您不是应该以一个目击者的身份前去向皇上禀明此事么?可不要指望我这个肇事者去自首。” 贞妃有些犹豫――这人冠着那个姓氏,那个在大渊提也不能提的姓氏!直觉告诉她,这人来头不小,不能轻易开罪,而且这件事,皇上有可能也不会站在她们这边。那人刚才最后一句话里有话地说明她不会先去扯出这件事。 想了想,贞妃点点头,算是妥协了:“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姑娘了。” 湖里扑腾的人已经救出来了,贞妃逃也似的赶快离开了。 “你这人又不是女人,怎净做些偷听墙角的事情?” 初如雪来到钟离啻身前,狠瞪一眼,语气仍旧不和善。 钟离啻觉得莫名其妙:“我并不是有意听的,路经此地不小心碰见了。况且你已经看到我了,那便算不得偷听!” 初如雪打量一番眼前的人,冷笑一声:“君子讲究非礼勿视,你倒在这里看得津津有味,到底不是见的人的。” 钟离啻抱胸,颇玩味:“那既然已经发生了,姑娘你打算把在下怎么样,杀人灭口投湖喂鱼?” 初如雪:“王世子自南边来,想是没见识过结冰的河水是什么滋味,今日正好试试。” 钟离啻突然抱着肚子往前栽过来,嘴里呻吟不断:“啊,糟了,扯到伤口了,痛!” 初如雪被这意外怔到了,反射似的撑住倒过来的钟离啻,心里嘀咕,他站在那里并没做什么,怎的就扯到伤口了?许是站得久了,累到了?毕竟那伤虽不致命,到底重。何况钟离啻不过十七岁,受这样的伤本该在家里静养,一日三顿参汤燕窝不断,何必在这里吃这些油腻荤腥。 “伤处不要用力,试试起来?”初如雪一边试探着问,一边手搭在钟离啻脉上看他情况。 钟离啻“艰难”地支撑起身,语气虚弱:“想来定然是姑娘太过耀眼,将我本所剩无几的气力都带去了!” 初如雪突然冷了脸,甩开那只猪手,自转了轮椅走了,也不管身后某人叫唤。 果然,脸这东西不能给别人太多――尤其是钟离啻这种不要脸的,不然自己吃亏。初如雪从认识钟离啻第二天便得了这样的结论,不过在她虽是明白了,此后的人生里却总是吃亏。可见道理这东西,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又要另说了。 钟离啻见她走了,也整理衣冠准备走。 “你竟是那个一出生就轰动京师被天子赐名的宗室后裔靖南王世子钟离啻?” 钟离啻循着声音看去――湖畔的一株杨树树杈上,坐着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子。钟离啻花了好长时间才辨别出来那是谁,于是回道:“你竟是那个三岁能诗七岁能赋十二岁便得钦点不必参加科举就可入仕的神童宇文家的长子宇文素戟?” 那人随意一笑:“咦,过奖,过奖。不过没想到王世子殿下和这位初家的神秘人物倒是十分相熟呢!” 钟离啻想着这人现在既然在树上,那必然来的早了,刚才那些都被看了去,便点点头:“有过片面之缘。” “你这人倒是有本事,想你那表兄落加蓝何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他都不曾知晓的人物,竟叫你有了‘片面之缘’,若叫他知道了,怕会气个半死吧!” 宇文素戟从树上跳下来,姿势并不怎么优美,连带着那奸笑也叫钟离啻不开心――我表兄我怎么贬是我们兄弟爱,与你何干! 然而还没等钟离啻开口攻击,宇文素戟便又继续说道:“不过他要是知道你和初家的人这般熟络,恐怕比他知道你比他先一步知晓初氏这号人物的后果,嗯,严重得多。” “所以,”钟离啻眯起眼,像一只使坏的狐狸,“你这是在威胁我了?” 宇文素戟抱胸,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对啊,我现在可以威胁你了!” 钟离啻觉得自己遇到小人了,还是个抓了自己把柄得意得要上天的小人。他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这家伙能是传说中的神童,神童不应该是那种超然物外老成持重的角色么,为什么这人就差别这么大呢? 不过钟离啻到底是钟离啻,能把靖南王府弄得天翻地覆的人物,叫宇文素戟一句话镇住了,那自然不可能。于是宇文素戟听见:“那你便去告诉我表兄,看我表兄问你怎么知道的时候你怎么说,说你是从树上偷听来的?堂堂相府公子居然像那女子一般听人家墙角!而且,就算是他知道了,我也自有办法!” 宇文素戟看着那人得意的样子,疑惑道:“落加蓝如此方正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表弟……” 宇文素戟突然想起落加蓝先时对自己说的那句“我那表弟钟离啻你还是少惹为妙,那可是能将王府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物,连我姑父都拿他无法。你修为尚浅,切不可肆意妄为!”这人还真是,“不一般”。 这时,王府的小厮跑过来对着钟离啻和宇文素戟行礼:“世子可快些回去吧,王爷叫寻了。” 钟离啻点点头,跟着仆从走了。宇文素戟也回了宴席,于是这两活宝的首次见面便这样匆匆收尾。 ------------ 第七章 异变封王 明嘉二十五年初渊皇宫 钟离啻回席时,明嘉帝慈祥地看着他,但是并没问他去了哪里。钟离啻是知道初氏一族的案子的,也知道初氏一族必然是犯了大到足以让龙颜震怒的罪责,才会被灭了族。那件事自然不能在明嘉帝面前提起——那会让皇帝不痛快,皇帝不痛快了,那天下都不痛快了。所以就算是嚣张如白启,位高如靖南王,权重如宇文济安,都绝不敢在明嘉帝面前提起有关初氏的只字片语。史官和起居令修史时,最多记一笔:“帝后初氏,贤良毓秀,有子一人,是为沐靳太子,早卒,号昭仁。”至于这段史事,可能刑部会有备案,记录了那个盛极一时的大家族被屠戮的时间。 和有这样家族的人扯上关系,对于钟离啻这个明嘉帝面前的红人来说,这么看都不像是好事情。而且现在南北几乎对立,靖南王与大将军白启分庭抗礼,明嘉帝的态度就很重要了,因为不管是哪方,皇帝的宠幸是关键。就像落氏君染,虽是个商贾之族,却因着明嘉帝看重落加蓝,这待遇便不一样了。先时落氏虽是替了初氏位列十大上族之中,可到底只是因它富足,明嘉帝未必把这样的家族放在心上。自从落加蓝当了家主以后,朝廷对落氏君染的态度变了许多,给了各处优待不说,官驿都给开放了。其他商家哪里能得这样的好处? 那么南北事件也是一样的道理,谁要是在这个当口叫明嘉帝不痛快,那后果可想而知。 只是这时的钟离啻自觉这样的大案就算是犯了怎样的罪,到底幼子无辜,何况初如雪只是个女孩。 想到这里,钟离啻心里便像扎了一根刺,极其不爽。 但是今天这局势变了,曾经的罪族坐在这里,前尘往事便在这里,南北的对抗也被轻易打破,因为初氏和白氏,落氏,宗室都有牵连。若明嘉帝想给初氏翻案,保不准曾经初氏一族的祸事又会在谁身上演,所以大家对这个氏族都敬而远之,生怕给自己招惹来麻烦。 眼前歌舞不绝,钟离啻自然不似其他外臣一样舞文弄墨地夸一番莺歌燕舞,叫一声四海升平。 可是事发突然,却是钟离啻料想不及的。 谁会想到在这样的国宴里,会有刺客呢,而且是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舞姬?那人将剑刺向钟离啻时,举座皆惊。钟离啻感觉到有风过来,本能地躲过,跳将出来与那人缠斗。只是天子面前不得持凶,手无寸铁的钟离啻只能被迫防守,一味退让。这样大的动作扯到了胸前的伤口,钟离啻脸色并不好。群臣都叫着“护驾”,可到底都没敢挪动一步。靖南王有心帮自己儿子,只是在他出手之前,有人快了一步。 钟离啻退到初如雪桌前时,一柄剑递了过来。剑柄在手前,钟离啻很方便地握到手中,与那刺客相对起来。因有了兵刃,钟离啻算得了优势,那刺客几下便露了败相。只是钟离啻身上到底带了伤,这时被撕裂地更加厉害,动作慢了几分,被那刺客抓了时机,向他眉心刺来。 众人倒吸口气,都不敢去看那画面。却听“啪”一声,然后便是一声惨叫。 众人定睛一看,那刺客跪倒在地上,腿上流着血,却怎么都无法站立——那流血的腿上,直插着一根银筷,另半部分扎进地面,可谓血肉模糊。 而这时,初如雪桌上的筷子不翼而飞。她将手里握着的另一根筷子放下,看着地上抱着腿的女子。 羽林卫这时进来了,将人团团围住。 “大胆贼人,竟在国宴上公然行凶,妄图加害王世子,其罪当诛!” 说这话的是大将军白启。武将说话自然直一些,倒省了许多弯弯绕绕。 “你这一身好功夫是不错,单凭这个,入这宫禁怕是有些难吧?难道就没有什么人给你出出主意,接应一番?”落加蓝看钟离啻没事,心里总算安了些,转而思考这刺客,他看了白启一眼,又盯着那被围的女子,语气凌厉。 钟离啻看一眼初如雪,突然想起,手里的剑还是人家的,便双手奉过去:“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初如雪毫不客气地受了他的礼,却说:“我那筷子弄脏了。” …… 自然,在这当口说筷子脏了,在众人眼中自然并非真的指筷子。但是侍宴的太监慌忙跑去拿了一双新的纹银玉筷放在初如雪的桌上。 明嘉帝这时才从惊魂未定中缓回神,先一脸歉意地看着钟离啻道:“国宴之上出了这样的事,倒叫朕心中愧与我侄儿了。” 钟离啻慌忙伏地:“钟离啻招来刺客,让皇上受惊,钟离啻请责。” 羽林卫将那人带下去时,那人却高喊着:“大人救我!” 自然,这里除了天子,沐靳太子,宗室靖南王父子,商族落加蓝,未冠而无官的宇文素戟,还有身份不明的初如雪之外,其他人都是大人,至于谁是那女子口中的“大人”,却是不得而知了。 明嘉帝脸色自然不怎么好看,将众臣扫视一眼,殿下的人慌忙下跪。初如雪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又看见明嘉帝青色的脸,并没有说话——她没那个心情给明嘉帝找台阶下,反正上面的人是天子,自然有办法解决。 “这事,众卿家怎么看?” 明嘉帝这话,是看众人的态度。靖南王身在其中,自然不能给答案,落加蓝又不是朝臣,自然也不能开口。那便是问宇文家和白家的态度了。 不过先开口的,却并不是白家或者宇文家的人,而是沐靳太子:“此事,涉及今日宴上朝臣,又涉宗室,自然是彻查其人幕后之人。能在国宴上公然行凶,其居心可以想见。” 明嘉帝点点头,却没有给那两家选择的余地,他慢慢踱着步子走下来:“朕这些年眼虽不那么好了,可是隐约还是看得见些东西的。只是到底不如这些年轻人了。有些东西腌臜得很,你们也不一定愿意叫朕看见。朕晓得你们是为朕好,不想让朕太操劳。” 这时,明嘉帝已经走到宇文素戟面前,目光并不严厉:“朕许久不出门,如今你们这些后辈都长大了。想朕初见宇文家的小子还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如今这孩子也长大了。” 宇文素戟上礼,语气自然;“宇文素戟感怀皇上记挂。” 明嘉帝对这样的表现甚为满意,他点点头,问:“以卿之见,当如何?” 嗯,把一个事关几大家族的问题抛给一个未入宦海的少年,似乎是有点难。一语错,宇文家族的风向便会有很大变化。这时,宇文家一派的官员只能在心中念佛,保佑他们的神童语无差池啦! 宇文素戟想了想,直起身子,道:“今日这事事涉朝臣,素戟不敢妄议朝政。” 明嘉帝似乎才想起来,宇文素戟还没行冠礼,不能算朝臣。只是这并不难。 “今日这事,既然有关朝臣,那他们身在其中自然不能开口。你算不得什么朝臣,自然谈不上‘妄议’。” 这算是豁免了,宇文素戟也不再推辞,说道:“宗室见刺,自然要看刑部的会审,到底是大案子,由谁主审,还是看皇上的意思,素戟不敢揣测。” 明嘉帝点点头。这番回答他算满意了。他转身又走到钟离啻面前,亲自将钟离啻扶起来:“我侄儿受惊。” 钟离啻自然谢恩。明嘉帝又认真思考一下:“我侄儿初入京师便遭此难,朕这叔伯到底不称职。朕想来想去,便赐你一字,如何?” …… 朝臣倒吸口气——这并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字”,对男子来说,只有行冠礼时才能得“字”,这样“姓”、“名”、“字”俱全,便可入朝为官,封爵赐地。如今明嘉帝要给钟离啻一字,那便是要给他封王了? 钟离啻也被震惊到了,慌忙见礼:“钟离啻未及弱冠,不敢收皇上这样的礼!” 靖南王这时也不得不开口:“啻儿到底还小,皇上这礼,大了些。况且他日后承爵嗣位,如此到底不遵礼制。” 众臣俯首:“圣上请三思!” 明嘉帝回到殿上入座,正色道:“啻儿当初名便是由朕所取。依旧制,字需族中德高望重者为后生取了。朕这皇帝虽谈不上德高望重,到底是啻儿长辈,如今赐他一字,到底相得益彰,众卿何故如此!” 众臣这时不敢说话了,明嘉帝的意思很明确,如果现在谁反对,那就是在说他这个长辈不配给钟离啻取字加冠,谁能当得起这罪名? 侍候的太监早备好了纸笔,明嘉帝蘸墨手书,很快写完。司礼监拿过来宣读旨意: “承天之意,颁此诏书,告天下万民:朕弟钟离一氏有子啻,性行端正,德厚才佳,朕心甚慰,特赐一字曰‘君诣’,封蜀地,王号曰‘翊’。得其辅政之意,佑我大渊万世之隆。” 钟离啻并不曾想到,他这一趟京城来得变了身份,一下子从王世子变成袭领一方土地的王侯。这自然是要谢恩的。于是谢了恩。敬受天恩。 落加蓝不是朝廷的人,自然没什么资格置喙。钟离啻受封是迟早的事情,就算是早那么几年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只是一下子给了西南蜀地,这可是全国除江南以外最富庶的地方了。如今江南那里是靖南王的属地,老王爷只钟离啻这一个儿子,日后钟离啻嗣了靖南王位,那岂不是整个南方都归钟离啻管辖了? “这样也好。”落加蓝心里这样想。 这样的结果是一些人不愿看到的,一个宗室未冠的小子,一下子得了这样的恩典,对其他家族到底是一种打击。只是就算是心里多不情愿,天子面前却是不得不表现得恭恭敬敬: “恭喜翊王,恭喜靖南王,恭喜皇上!” 翊王?钟离啻花了那么几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在叫自己,嗯,以后是“王”了?那么以后是不是不能胡作非为了?这算不得好事…… ------------ 第八章 初氏一族 明嘉二十五年初 钟离啻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旁边的落加蓝,大刺刺地闭着眼,嘴里却嫌弃起来:“你好歹也是我大渊首富,家中值钱之物应当不少,不如当几件去?” 落加蓝不明白:“我好端端当家里的物什作何?” 钟离啻不满道:“买些补品将养下你自己!你肋骨硌得我疼!” …… 若不是想着他身上带着那伤,落加蓝一定将他丢出去,才不管他是什么新晋的王爷,靖南王世子,皇上看重的宗室后人! 这人生了一张好嘴,却没拿他那张嘴来行善。如今当了命臣,还是不改这毛病,所以咱们落家主就受累担待咯。 落加蓝自然不肯就此示弱,咬着牙狠狠回道:“比不得翊王君诣,天生皮肉比一般人厚些!” 钟离啻抖着肩膀笑得厉害,只是扯着伤口有些疼:“对上皮薄的,皮厚的自然优势,若是对上皮厚的,只需比他更皮厚。你这是自愿认输了?” 落加蓝强压着把这人一巴掌拍出去的冲动:“没大没小!” 自然,只能说这个。落加蓝这人平时也算能言善道,对上钟离啻却总有些无可奈何,每每都要以自己是表兄的“长辈”身份施压,虽然效果不甚明显,但至少挽回一丝面子,不至于太丢脸。 “你如今也封疆受命,到底比不得寻常时候,这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要盯着你看呢!” 调笑过了,自然要回归正题。落加蓝怕钟离啻坐着冷,打开暗格将里面的锦貂抽出来给他盖上,让他尽量舒服些。 “眼睛是人家的,自然拦不住他们盯着。我且睡一睡,你不要吵我。” 落加蓝:“……” …… 钟离啻未冠而王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谩骂有人叫好,只是,这些都不管钟离啻的事情,因为他真的伤得重了,而且这天气伤口容易发炎,王府把京城的名医都请了来,那些名家在那里指手画脚商商量量,开了一大堆有用无用的方子,厨房便受累将这些药按照那些奇奇怪怪的火候要求煎了,认真端到钟离啻住的小院子。 嗯,被灌药的滋味,我们的君诣翊王爷,是不怎么满意的,但是耐不住老爹的唠叨,只能乖乖喝下去。 “我这里疼,药吃着没什么作用。你且把那药放一放,待我稍缓了再看能不能……” 钟离啻对着伺候的婢子商商量量,只是话还没说完,我们老王爷便进来了,颇为生气:“如今已经是受地封疆的人了,还这般小性子,伤的这样重,药怎么能停!这里疼那里疼,不吃药伤口怎么会好!” 钟离啻赶紧将手里正准备放下的药碗举起来饮酒似的灌入口中。这味道,腥、涩、苦,又带点稀奇古怪的甜,实在是难以下咽!只是如果这会不喝,恐怕我们老王爷要唠叨几个时辰,还不如赶快喝完,长痛不如短痛啊!只是钟离啻到底不明白,自己是做了王爷没错,可到底没有什么巨大的改变啊,他钟离啻还是那个钟离啻,并没有成三头六臂,也没有因着变成王爷就立时聪明多少,倒是这几天药吃得昏昏沉沉,有些变笨的可能…… 小王爷对上老王爷,小王爷完败…… “老爹莫要生气,我这不是把药喝完了么,方才见屋里有些闷,调笑几句,老爹可不要当真!”自然,昧着良心说话,这滋味并不好,尤其是说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情。 怎奈老王爷洞若观火,没有理会:“你给我好好养伤,过些时日晋封大典你想拖着这副身子去吗?” “那应该拖着哪副身子去?老爹你也没有给我多备几副‘身子’啊!”钟离啻疑惑地问着老王爷,憋笑到内伤…… “你可收些性子吧,日后宗室与朝廷……你总是要有一个王爷的样子才行。这般嬉皮笑脸,到底不好。”老王爷选择性忽视钟离啻那些嬉皮笑脸,循循善诱着。 “父亲放心吧,儿子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是什么样子的,不会叫父亲大人为难的!”钟离啻收敛面容很认真地回答父亲。 “宗室总要有人,你日后承爵袭位,自然是一方之主,多少人在你手下,他们的生生死死,你须担起这样的重任。成王,就是这个意思。” 钟离啻看着父亲少有的沉重,点点头:“一方人,一方任,儿子会尽力去做的。至于是不是做好了,且看后人怎么说吧!” 靖南王想着钟离啻这个年纪就要受这样的责任,到底有些压力。又思量着经历这些也能让他成长起来,也不算什么坏事。 “对了父亲,那日国宴上那个女子……”钟离啻还是把心中的疑惑问出来了。 “那人是初氏一族的大家主,名叫初如雪,她的老师就是我朝主相。”靖南王知道钟离啻会这么问,也不打算隐瞒。 钟离啻惊了半天才有些反应――这人竟有这样的身份:“大――家主?” 靖南王点点头:“初氏一族向来是嫡长女做家主的,这是太祖遗训。” “嫡长女做家主?”钟离啻自然想不到,曾经被排到十大家族上五族的初氏一族,竟是由女子做家主的!而且,这竟是太祖遗训!想那初氏一族也不过是商贾之家,又不似宗室或是白家,掌着一方武力,何故竟忌惮到连家主都不让男人插手? 钟离啻将自己的疑问提出来,靖南王摇摇头:“这里面的事情都是三百多年前的,现在哪里去找缘由!” “这初如雪的老师,可有什么来头?”钟离啻想着,那样一个冷傲如霜的人,还有那样一个负了滔天大罪的家族,她这老师竟是何方神圣! 靖南王面色严肃:“初如雪有那样的家世,纵使位高如你父亲我,权重如宇文丞相,恩重如白氏一族,都不敢轻易去查这主相大人。你也不要妄想去找什么线索。这些事情,皇上自然有定论。” 钟离啻没有再问,他需要把这些理一理。初如雪,她竟有这样复杂的身世,还有一个神秘莫测到连天子的让三分的老师! 这人到底还有什么秘密?钟离啻十分好奇,越发想知道这人的一切,想知道她曾经那些可怕的经历,想知道她这些年风风雨雨的苦涩与艰难,想知道她的每一个小习惯…… 初如雪,这样一个安安静静的人…… ------------ 第九章 深宫旧画 渊皇宫 明嘉帝看着轮椅里的人,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 初如雪旁边跪着的,正是先时被她推下水的贵人。只是这时换了另一束妆容,依然艳丽夺目。 还有一点有些不同――先时盛气凌人的架势去了,这时便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皇上要为臣妾做主啊。我与她稍起龃龉,她便将臣妾推入湖中,这冷的天,那湖水冰凉地无法。她这分明是谋杀!” 明嘉帝没看那地上的泪美人,淡淡问初如雪:“可是真的?” 初如雪转过头,看看旁边坐着的沐靳太子,倒是没有怕明嘉帝的质问,淡淡道:“我想她死她居然还在这里说话,倒是我的不是了。” 初如雪的手很白,指节分明,而且纤细,看着并不似一般握刀持剑的人手掌宽大,随便一个大汉就有可能将她那双手废了。 当然没有人敢,因为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那双手并不是真的像看上去那么柔弱。 只是不知情的人,总会来试一试。 明嘉帝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他转了一个话题:“听说你与翊王很是相熟?” 初如雪对他这种突然转变的问题早已经习惯,并没有措手不及:“这是我的事情。” 明嘉帝点点头:“朕知道你向来都有分寸,宗室的事情向来由太子看着的,有你在朕也略安心些。” 自始至终,那跪在地上的女子都没有被当成重点。而直到这时她也才想着,初如雪是不是居上位的女官。 初如雪离开时,沐靳也告了退。 “你,”沐靳从后面推着初如雪,试探着同她说话“这些年在北疆,可还好?” 初如雪点点头,并不承这份关心:“劳太子记挂,都好。” 沐靳突然停下来,绕到初如雪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郑重道:“你若有什么不好,只告诉我。” 初如雪看到他眼中的恳切,也明白他这话不是空话――他如今已是太子,身后是宗室,谁还能给他不痛快? 只是有些东西,你给得起的时候,别人未必需要。而有些东西,不论你付出多大代价,给不起的,还是给不起。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初如雪将手挣脱,脸色仍是冷淡,连同她额头上的刺青,虽红艳如火,却也燃烧地冷冷清清:“不过于你,并无甚干系。现在空谈这些,并没有什么意义。我这一生,注定求而不得。这不是你的错,所以我不需要你来许诺给我什么。” 语毕,初如雪自转了轮椅绕过沐靳太子。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掩盖了琉璃瓦上暗红的色,也埋葬了这宫廷里无知的梦。 …… “唐氏怎样了?” 贞妃坐在软轿里,揉着眉心问跟着的婢子。 婢子如实回答道:“听翠烟楼的人说,得了急病,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 贞妃并不意外这样的结局:“这样,倒是干脆。” 这时,领头太监过来提醒:“娘娘,到地方了。天这样黑,您仔细些,这里荒芜许久了。” 贞妃靠着仆从的搀扶下了轿子,借着灯,看见那个荒凉的院落――凌渊阁。 曾经的凌渊阁,多繁华呵。可惜,从她寂落的那刻起,谁还在乎她曾经的繁华? 贞妃亲自推门进去。那门吱呀一声,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拖沓,迟缓。里面的落日红梅早已经枯死,只有枝干在风雪里微微做摆。只是那数量有些大,如今看着却像鬼招手,尤在夜色中,诡异异常。 “你看,这深宫里,一不小心,多少年后,也许人家推开鹿鸣宫的宫门,也如这般死寂,比冷宫还可怕呢!” 贞妃拿帕子擦了一下手,随手将那帕子扔了。 “娘娘圣眷正隆,可不敢说这样晦气的话!鹿鸣宫可是最好的地段了,如今又有娘娘,那可是天下第一的恩宠!”跟随的太监有些不解,宽慰着贞妃。 贞妃看看那太监,冷笑:“当初初氏一族比之现在的本宫,是多得意!初氏的家主初瑞婉当了皇后,她的儿子一出生就是太子,她那些从没资格入仕的兄弟们都一一入了朝廷,成了天家的人,连她那个早夭的女儿,都封了朝明公主。本宫现在有什么,加蓝儿无心政事,叔伯也不能依靠!” 太监知道她这是生落加蓝的气,不想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只好闭嘴。言语间,已经走到正殿,太监慌忙给开了门。里面没有想象的乱,只是有些积灰,交错纵横地挂着蜘蛛网。 更里面是一个书房,贞妃随手打开一个格子,“哗啦”一声,一个卷轴从里面掉落,掸起地面的灰尘,有些呛人。 那卷轴没系着,顺顺滚开了。尘土终于慢慢落下,视线一点点清晰了。是一幅画像,画面上是一个贵妇,似乎身份不低。那妇人随意地侧靠在一株落日红梅树下,半眯着眼,头发披散着,容颜幽美,穿着一件紫貂开衫云锦绣裳,半露着的手中握着一件什么东西,身旁一罐倒地的酒,撒到地上的酒水中,浸着一块如意。那如意贞妃见过,本有一对,一块给了沐靳太子;后来钟离啻出生,他那母亲却大出血撒手人寰,明嘉帝体谅他幼年丧母,把这如意并着一块翠制的长命锁给了他,叫压些牛鬼蛇神,好让钟离啻能顺利长大。 众人有些惊讶,不敢相信地看着那画――那画上的女子,与这贞妃,竟有些相似!虽年时已久,到底是给宫里准备的东西,色却是未有一寸暗淡,纵被尘封多年,依旧栩栩如生。 掌灯的宫婢将灯前移,正照着那幅画。贞妃有些不相信,她抖着手,缓缓去捡那画。 画布是生绢,落款题着作画人和画像上人的信息: “明嘉初年,廖洛君作,帝后。” 是了,凌渊阁是那人的处所,画里的人,自然是她了――昭仁皇后! “原来,如此,”贞妃苦笑,“皇上,果然,还是不曾忘了她。就算初氏一族犯了滔天大罪,她还是唯一一个被豁免的,依旧做她的皇后!我如今能做到这位子上,竟也只是,与她那相似的容貌么?” 一众宫女太监慌忙跪下,战战兢兢。 “你说,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和这画面上的人一模一样,皇上会不会喜欢?” 贞妃看着首领太监,失神地问着,却又不等回答,惨淡道:“一定会的。你看,昭仁皇后,多有心机的女人,纵然死了这么多年,依然是这后宫的主宰。这后宫里的女人有多受宠,竟全凭与她这张脸有多少相似么?” “那我这张脸,是不是也该庆幸,我落氏曾与初氏有过联姻,才得了这样的长相,来替昭仁皇后,侍候皇上吗?” 贞妃将那画一把推到老远,缓缓起身,不甘地走出凌渊阁。 …… ------------ 第十章 落家小女 明嘉二十五年初 落加蓝是宫里贞妃娘娘的异母弟。贞妃原名落拂绿,比落加蓝长七八岁,早年被召入宫,如今已是妃位。落坠红是落加蓝异母妹,比落加蓝小许多,如今也已年满十四,来年便可行笄礼,做待嫁准备了。 落加蓝与落拂绿只这一个妹妹,自然爱护地不得了,今日贞妃娘娘传话来道甚是思念家人,这落坠红颠颠地应了,上了马车头也不回便往皇宫里去了,哪里还顾得上落加蓝一日日做爹做妈的抚养之恩! 宫里的一切对于这个自幼在江南长大的小姑娘来说到底是新鲜的,落坠红从窗里看着那些漆红描金的宫宇,觉得什么都是金碧辉煌。 到地方时,引路的太监提醒了一声。落坠红从马车上跳下来,这时换了一个老姑姑来引路,穿了一个院子,又顺着一个长长的游廊到了尽头,从一个大湖边绕过了。 这时,后面突然有人吹号,那声音甚是悠长,落坠红正纳罕是谁吹的,便被身旁的姑姑一拉,那姑姑示意让她跪下。落坠红初入宫廷,自然不能违逆那姑姑。 那姑姑这时小声提点道:“姑娘只管跪着,万不能抬头,天子的颜面若叫你偷窥了去,那可是要挖眼睛的!” 十四岁的落坠红正在落加蓝庇佑之下,哪里听过那么血腥惨烈的事情,登时便给吓得脸失了色,头埋地恨不得嵌入地底! 仪仗声音越来越近,落坠红心里也越来越害怕,到底心疼自己一双眼睛,若为这样的事情给挖了去…… 这时,忽听得一男子说话,那声音有些硬,有种不可侵犯的感觉:“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看着不是宫里的人?”旁边一个尖声细语男女莫辨的声音卑恭地回答:“回皇上,这是贞妃娘娘的胞妹,许久不见了,还是皇上准的叫她姐妹团聚的呢!” 那硬硬的声音再次响起:“哦,朕给忘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那人又说话了;“既是贞妃的胞妹,想必模样不会差。他们落家的人,男的俊,譬如落加蓝;女的美,譬如贞妃。不知这小丫头,你且抬头叫朕看看。” 最后这句话自然是给落坠红听的,只是小丫头给吓得不敢抬头,只是跪着。旁边的姑姑不得不提醒:“姑娘快抬头,皇上等着呢!” 落坠红伏地,声音有些颤抖:“姑姑说了,窥了天颜要被挖眼睛,我,不敢……” 明嘉帝到底没料想到落坠红会这样说,只眯着眼看一下她旁边的姑姑,这时声音柔和了不少:“那朕给你个恩典,不挖你眼睛。你可抬起头了?” 这时,落坠红悄悄抬起眼窥着明嘉帝问:“你说话,可作数?” 明嘉帝耐心道:“朕坐拥八荒,身为天子,自然一言九鼎。” 落坠红看他那样子不像是恶人,慈眉善目的,便大方地相信了那话,大方地抬起头。 明嘉帝看见那双明亮澄澈纯明的大眼,还有那张稚气未脱的恐惧而白了的脸,突然有些发怔,手里一个白玉的汤婆子竟掉到地上,一下碎了。 跟着的宫女太监吓得跪了一长排,个个胆战心惊。 “你,叫什么名字?” 明嘉帝有些失态,他花了几息时间镇定下来,平静地问跪着的小丫头。 落坠红刚看见明嘉帝把手里的东西摔了,想提醒他鞋袜湿了,可是他突然发问,落坠红怕自己答非所问地叫他不高兴,老老实实回答了自己的名字,末了还是忍不住提醒:“你的鞋子湿了。” 明嘉帝这时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点点头:“这时节到底冷,这里离鹿鸣宫还有几步路,来与朕乘辇而行吧,正好朕也要去你姐姐那里。” 那个年纪的落坠红并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更不要说与天子之间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以及哪些话该怎么说,只当一个老者邀请自己,便老实不客气地上了那辇。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那个时候自己那传说中得宠的不得了的姐姐落拂绿也未得过的殊荣。 落拂绿看见明嘉帝的轿辇落了。明嘉帝从里面出来了,在他后面出来的,却是落拂绿多年未见的小妹落坠红。 “朕路过御花园,碰巧拾了只小猫,想着你必然着急,给你送过来了。这小家伙,有趣地紧。” 落拂绿问了明嘉帝安,然后自谦虚道:“臣妾这妹妹乡野里惯了,怕失了体统,扰了皇上清静。臣妾给皇上赔不是!” 然而明嘉帝却有些不怿:“朕住这皇宫,并无什么可扰清静的。这孩子天真可爱,给你鹿鸣宫添些生气,倒是好事。朕亦想着你姐妹二人多年未见,叫这小丫头在皇宫多陪陪你。” 这自然是要谢恩的。落拂绿只得谢恩,留妹妹在宫里住了。小丫头看着姐姐对着明嘉帝这般拘谨,想起刚才自己那仪态,不禁有些脸红,默默低下头,绞着帕子。 明嘉帝嘱咐了身边的太监一些事宜便离开了,落拂绿拉了妹妹进了屋子:“你怎么坐了天子的轿辇来了!那东西可不是一般人坐得的!” 落坠红有些诧异,那不就是个华丽些的轿子么,再说是他自己请她坐的,难道应该推拒一番?于是委屈地低下头道:“是皇上叫我上去的,红儿不是故意的,姐姐不要生气啦,那红儿以后不坐了,红儿不会惹姐姐生气的!” 落拂绿叹口气,摸着落坠红的头语重心长道:“你若真有这样的福气,姐姐是高兴的。到底天家不比自家,你日后自当小心。” 落坠红点点头:“姐姐只管放心,红儿不会在这里给姐姐惹祸的,不会叫姐姐难做。” 落拂绿看着多年未见的小妹这么听话,伸手抚摸她的小脑袋,像抓小猫似的:“都这么大了,也出落地这么标致,我们红儿当真是少有的小美人,姐姐都是自叹不如的!” 落坠红低下头,面上有些红晕,低声说着:“哪里有,丑死了,还是姐姐好看!” 落拂绿呵呵笑了,捏了一把落坠红熟透了的小脸:“小丫头几年不见,倒学的油嘴滑舌的!看我不告诉加蓝儿让他敲打你!” 落坠红小声自言自语:“哥哥才不会打我呢!” “你说什么?”看着她嘟嘴的样子,揉一下小丫头的小脑袋。 “没,我说姐姐就是好看的,红儿说的是实话!” 小孩子总是认真的,希望大人能相信。于是落拂绿点点头:“姑且信你!” …… ------------ 第十章 落家小女 明嘉二十五年初 落加蓝是宫里贞妃娘娘的异母弟。贞妃原名落拂绿,比落加蓝长七八岁,早年被召入宫,如今已是妃位。落坠红是落加蓝异母妹,比落加蓝小许多,如今也已年满十四,来年便可行笄礼,做待嫁准备了。 落加蓝与落拂绿只这一个妹妹,自然爱护地不得了,今日贞妃娘娘传话来道甚是思念家人,这落坠红颠颠地应了,上了马车头也不回便往皇宫里去了,哪里还顾得上落加蓝一日日做爹做妈的抚养之恩! 宫里的一切对于这个自幼在江南长大的小姑娘来说到底是新鲜的,落坠红从窗里看着那些漆红描金的宫宇,觉得什么都是金碧辉煌。 到地方时,引路的太监提醒了一声。落坠红从马车上跳下来,这时换了一个老姑姑来引路,穿了一个院子,又顺着一个长长的游廊到了尽头,从一个大湖边绕过了。 这时,后面突然有人吹号,那声音甚是悠长,落坠红正纳罕是谁吹的,便被身旁的姑姑一拉,那姑姑示意让她跪下。落坠红初入宫廷,自然不能违逆那姑姑。 那姑姑这时小声提点道:“姑娘只管跪着,万不能抬头,天子的颜面若叫你偷窥了去,那可是要挖眼睛的!” 十四岁的落坠红正在落加蓝庇佑之下,哪里听过那么血腥惨烈的事情,登时便给吓得脸失了色,头埋地恨不得嵌入地底! 仪仗声音越来越近,落坠红心里也越来越害怕,到底心疼自己一双眼睛,若为这样的事情给挖了去…… 这时,忽听得一男子说话,那声音有些硬,有种不可侵犯的感觉:“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看着不是宫里的人?”旁边一个尖声细语男女莫辨的声音卑恭地回答:“回皇上,这是贞妃娘娘的胞妹,许久不见了,还是皇上准的叫她姐妹团聚的呢!” 那硬硬的声音再次响起:“哦,朕给忘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那人又说话了;“既是贞妃的胞妹,想必模样不会差。他们落家的人,男的俊,譬如落加蓝;女的美,譬如贞妃。不知这小丫头,你且抬头叫朕看看。” 最后这句话自然是给落坠红听的,只是小丫头给吓得不敢抬头,只是跪着。旁边的姑姑不得不提醒:“姑娘快抬头,皇上等着呢!” 落坠红伏地,声音有些颤抖:“姑姑说了,窥了天颜要被挖眼睛,我,不敢……” 明嘉帝到底没料想到落坠红会这样说,只眯着眼看一下她旁边的姑姑,这时声音柔和了不少:“那朕给你个恩典,不挖你眼睛。你可抬起头了?” 这时,落坠红悄悄抬起眼窥着明嘉帝问:“你说话,可作数?” 明嘉帝耐心道:“朕坐拥八荒,身为天子,自然一言九鼎。” 落坠红看他那样子不像是恶人,慈眉善目的,便大方地相信了那话,大方地抬起头。 明嘉帝看见那双明亮澄澈纯明的大眼,还有那张稚气未脱的恐惧而白了的脸,突然有些发怔,手里一个白玉的汤婆子竟掉到地上,一下碎了。 跟着的宫女太监吓得跪了一长排,个个胆战心惊。 “你,叫什么名字?” 明嘉帝有些失态,他花了几息时间镇定下来,平静地问跪着的小丫头。 落坠红刚看见明嘉帝把手里的东西摔了,想提醒他鞋袜湿了,可是他突然发问,落坠红怕自己答非所问地叫他不高兴,老老实实回答了自己的名字,末了还是忍不住提醒:“你的鞋子湿了。” 明嘉帝这时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点点头:“这时节到底冷,这里离鹿鸣宫还有几步路,来与朕乘辇而行吧,正好朕也要去你姐姐那里。” 那个年纪的落坠红并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更不要说与天子之间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以及哪些话该怎么说,只当一个老者邀请自己,便老实不客气地上了那辇。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那个时候自己那传说中得宠的不得了的姐姐落拂绿也未得过的殊荣。 落拂绿看见明嘉帝的轿辇落了。明嘉帝从里面出来了,在他后面出来的,却是落拂绿多年未见的小妹落坠红。 “朕路过御花园,碰巧拾了只小猫,想着你必然着急,给你送过来了。这小家伙,有趣地紧。” 落拂绿问了明嘉帝安,然后自谦虚道:“臣妾这妹妹乡野里惯了,怕失了体统,扰了皇上清静。臣妾给皇上赔不是!” 然而明嘉帝却有些不怿:“朕住这皇宫,并无什么可扰清静的。这孩子天真可爱,给你鹿鸣宫添些生气,倒是好事。朕亦想着你姐妹二人多年未见,叫这小丫头在皇宫多陪陪你。” 这自然是要谢恩的。落拂绿只得谢恩,留妹妹在宫里住了。小丫头看着姐姐对着明嘉帝这般拘谨,想起刚才自己那仪态,不禁有些脸红,默默低下头,绞着帕子。 明嘉帝嘱咐了身边的太监一些事宜便离开了,落拂绿拉了妹妹进了屋子:“你怎么坐了天子的轿辇来了!那东西可不是一般人坐得的!” 落坠红有些诧异,那不就是个华丽些的轿子么,再说是他自己请她坐的,难道应该推拒一番?于是委屈地低下头道:“是皇上叫我上去的,红儿不是故意的,姐姐不要生气啦,那红儿以后不坐了,红儿不会惹姐姐生气的!” 落拂绿叹口气,摸着落坠红的头语重心长道:“你若真有这样的福气,姐姐是高兴的。到底天家不比自家,你日后自当小心。” 落坠红点点头:“姐姐只管放心,红儿不会在这里给姐姐惹祸的,不会叫姐姐难做。” 落拂绿看着多年未见的小妹这么听话,伸手抚摸她的小脑袋,像抓小猫似的:“都这么大了,也出落地这么标致,我们红儿当真是少有的小美人,姐姐都是自叹不如的!” 落坠红低下头,面上有些红晕,低声说着:“哪里有,丑死了,还是姐姐好看!” 落拂绿呵呵笑了,捏了一把落坠红熟透了的小脸:“小丫头几年不见,倒学的油嘴滑舌的!看我不告诉加蓝儿让他敲打你!” 落坠红小声自言自语:“哥哥才不会打我呢!” “你说什么?”看着她嘟嘴的样子,揉一下小丫头的小脑袋。 “没,我说姐姐就是好看的,红儿说的是实话!” 小孩子总是认真的,希望大人能相信。于是落拂绿点点头:“姑且信你!” …… ------------ 第十一章 似曾相识 明嘉二十五年初 宫里的夜晚总透着股霉凉,尤其在冬日里。灯火通明的大殿,形单影只。 明嘉帝在殿中仔细看折子,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那折子上似乎总有那么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像,那张干净的,纯真的,以及熟悉的脸;那个淘气的,天真的孩子。在明嘉帝看来,那便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比这个天下,比这座牢似的皇宫,更珍贵。 那张明媚的脸,似曾相识。多少年前,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手里总捧着一卷经书,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看。身前的烛火跳跃地厉害,她就拿剪子轻轻剪去一截,然后继续看她的经书。那样的生活,多少年没有过了,十年,二十年? 太久了。久到明嘉帝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啦。可是那个人,那张脸,那些温柔的夜晚,历历在目。 “皇上,贞妃娘娘说皇上日理万机辛苦万分,特意做了些夜宵,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曲锦福作为跟随明嘉帝几十年的人,自然可以揣摩到那么几分圣意。什么话该什么时候说,他大概能摸到火候。 明嘉帝将折子随手扔在桌上:“贞妃有心了。正好朕有些饿,叫进来吧。” 于是宣了进来。只是明嘉帝并没有看到有人进来,那扇大门被推开一个小缝,然后一个小小的脑袋探进来,小心地窥探这殿里。 明嘉帝有些惊诧,但很快反应过来,手一招:“原来是你这只小猫,快些进来,外面冷。” 于是看见那小姑娘提着一个食盒欢快地进来,但是又想起姐姐的嘱咐,鞠躬拘谨地给明嘉帝行一个笨拙的礼:“皇上安好,姐姐说皇上晚上要处理事情,让我给皇上送些吃食,说皇上辛苦得很。” 然后咕哝着:“我不是小猫,我都没有偷吃的!” 明嘉帝本想笑的,可是看见她冻得发红的小脸和小手,脸色顿时拉下来,对着曲锦福冷声道:“朕竟不知,宫里的人这样节俭,如今出门都不带手炉了?” 这个自然是故意的,曲锦福也知道贞妃的用意,便打圆场:“红姑娘手里不肯松开给皇上的东西,怕是顾不上手炉,是咱家的不是。” 当着落坠红的面,自然不能说是贞妃的疏忽,这点在明嘉帝故意用“宫里的人”这样的字眼便可以看出,所以曲锦福可不敢提贞妃,只好自己承揽了错处。 只是这小孩似乎不比一般的孩子那样好糊弄,她拽了明嘉帝的袖口眨着眼道:“姐姐给手炉了,曲大人也说过叫我带着的,可是我想着皇上的夜宵会凉,就把手炉放进去了。” 明嘉帝心里感动,也不责怪别人,亲自将东西接过去,叫落坠红坐了,又叫人拿一个新的手炉给她道:“这盒子是秘制的,里面有放炭火的夹层,哪里需要放手炉进去。倒难为你这么想着。” 打开盖子,是几块现做的糕点和一小碗薏仁粥,明嘉帝将糕点给落坠红,自己吃那碗粥。“你方才说什么,不是小猫,那是什么,溜进朕的大殿?” 落坠红有认真在想,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然后才回答:“哥哥说红儿是小棉袄。” 明嘉帝哈哈笑了:“嗯,落加蓝只你这么个妹妹,自然想着你是最好的。朕看着,你这小棉袄怕是在夏天的时候才出来吧,平白给你哥一身痱子!” 小丫头吃着一嘴的糕点屑子,急急慌慌地辩解:“才不是!哥哥最疼我了!我才不是夏天的小棉袄!” 她那个样子,看得旁边的曲锦福有些怕她那糕点沫子喷到皇上的粥碗里,那可是大不敬了! 但是明嘉帝没有介意,倒是很喜欢看小丫头着急的那样子。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专心地笑了,现在这个孩子,也许真的是上天给他的礼物,是他这么多年一直痛着的心里,缺着的那一块,药石妄及。 “那你倒是说说你着小棉袄给你哥哥挡了多少风寒?”明嘉帝示意曲锦福再去取些糕点,因为那小丫头已经快吃完了。 “我会给哥哥纳凉打伞,还会折纸船!”小丫头仔细地数这自己会做的事情――虽然在明嘉帝看来,这些都是小孩子玩意儿,不过看她这么认真,倒是不想打断,也由着她。 这一老一少谈着些没有边际的话,小孩子问老人家头发为什么变白了,老人家说是晒太阳晒多了给晒得褪了色;老人家问小孩子荡秋千能荡多高,小孩子夸张得比着说很高很高…… “朕听说你会下棋?”明嘉帝看着吃得认真的小姑娘,很随意地一问。 “会象棋,不过不是很通。”落坠红有些不好意思,明嘉帝倒是不介意,叫人拿来了太祖的棋盘,摆好阵势,和这小姑娘边吃东西边下棋。 小姑娘棋艺实在算不上好。明嘉帝只能仔细地看着她那边,防止自己走错一步让小姑娘很快输了。曲锦福并不懂下棋,看着明嘉帝如此认真地看着棋盘,心里道:这小丫头棋艺竟这么好?皇上要是输了可怎么办,人家说下棋要输给天子半颗棋,她倒好,绞尽脑汁为难皇上! 这时,有人来报说丞相有急事,明嘉帝只好到前殿去,叫落坠红稍等。 等明嘉帝和丞相议事毕,来到书房,却看见落坠红趴在那名贵的棋盘上睡着了。小丫头嘟着嘴,眉头有些皱,想是那棋盘枕着到底不舒服。明嘉帝上前小心翼翼将那小丫头抱起来,到里屋床上安置妥了,看见她半边脸上一条条红印子,那是被棋盘上的凹槽挤压的,倒是十分俏皮可爱。明嘉帝给她掖了被子,看着那熟睡的脸,那脸上毫无防备的表情,像极了曾经的人。 可是曾经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如今面对的那些,都是要费脑筋的东西,连同这皇宫里、皇宫外,还有王朝疆土之外的那些势力。 他求的,也不过是灯下的那个人。可是这个,不是他的那个人。那个人从小到大,哪里会什么纸船,秋千,更不要说在山上挖泥鳅。她只会看书,写字,养一些或娇贵或活泛的花草,做一些食不知味的吃食,偶尔坐在假山上晒晒太阳,看那些宫婢们放风筝,她能那样坐一天。 都,不在了。 …… ------------ 第十一章 似曾相识 明嘉二十五年初 宫里的夜晚总透着股霉凉,尤其在冬日里。灯火通明的大殿,形单影只。 明嘉帝在殿中仔细看折子,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那折子上似乎总有那么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像,那张干净的,纯真的,以及熟悉的脸;那个淘气的,天真的孩子。在明嘉帝看来,那便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比这个天下,比这座牢似的皇宫,更珍贵。 那张明媚的脸,似曾相识。多少年前,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手里总捧着一卷经书,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看。身前的烛火跳跃地厉害,她就拿剪子轻轻剪去一截,然后继续看她的经书。那样的生活,多少年没有过了,十年,二十年? 太久了。久到明嘉帝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啦。可是那个人,那张脸,那些温柔的夜晚,历历在目。 “皇上,贞妃娘娘说皇上日理万机辛苦万分,特意做了些夜宵,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曲锦福作为跟随明嘉帝几十年的人,自然可以揣摩到那么几分圣意。什么话该什么时候说,他大概能摸到火候。 明嘉帝将折子随手扔在桌上:“贞妃有心了。正好朕有些饿,叫进来吧。” 于是宣了进来。只是明嘉帝并没有看到有人进来,那扇大门被推开一个小缝,然后一个小小的脑袋探进来,小心地窥探这殿里。 明嘉帝有些惊诧,但很快反应过来,手一招:“原来是你这只小猫,快些进来,外面冷。” 于是看见那小姑娘提着一个食盒欢快地进来,但是又想起姐姐的嘱咐,鞠躬拘谨地给明嘉帝行一个笨拙的礼:“皇上安好,姐姐说皇上晚上要处理事情,让我给皇上送些吃食,说皇上辛苦得很。” 然后咕哝着:“我不是小猫,我都没有偷吃的!” 明嘉帝本想笑的,可是看见她冻得发红的小脸和小手,脸色顿时拉下来,对着曲锦福冷声道:“朕竟不知,宫里的人这样节俭,如今出门都不带手炉了?” 这个自然是故意的,曲锦福也知道贞妃的用意,便打圆场:“红姑娘手里不肯松开给皇上的东西,怕是顾不上手炉,是咱家的不是。” 当着落坠红的面,自然不能说是贞妃的疏忽,这点在明嘉帝故意用“宫里的人”这样的字眼便可以看出,所以曲锦福可不敢提贞妃,只好自己承揽了错处。 只是这小孩似乎不比一般的孩子那样好糊弄,她拽了明嘉帝的袖口眨着眼道:“姐姐给手炉了,曲大人也说过叫我带着的,可是我想着皇上的夜宵会凉,就把手炉放进去了。” 明嘉帝心里感动,也不责怪别人,亲自将东西接过去,叫落坠红坐了,又叫人拿一个新的手炉给她道:“这盒子是秘制的,里面有放炭火的夹层,哪里需要放手炉进去。倒难为你这么想着。” 打开盖子,是几块现做的糕点和一小碗薏仁粥,明嘉帝将糕点给落坠红,自己吃那碗粥。“你方才说什么,不是小猫,那是什么,溜进朕的大殿?” 落坠红有认真在想,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然后才回答:“哥哥说红儿是小棉袄。” 明嘉帝哈哈笑了:“嗯,落加蓝只你这么个妹妹,自然想着你是最好的。朕看着,你这小棉袄怕是在夏天的时候才出来吧,平白给你哥一身痱子!” 小丫头吃着一嘴的糕点屑子,急急慌慌地辩解:“才不是!哥哥最疼我了!我才不是夏天的小棉袄!” 她那个样子,看得旁边的曲锦福有些怕她那糕点沫子喷到皇上的粥碗里,那可是大不敬了! 但是明嘉帝没有介意,倒是很喜欢看小丫头着急的那样子。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专心地笑了,现在这个孩子,也许真的是上天给他的礼物,是他这么多年一直痛着的心里,缺着的那一块,药石妄及。 “那你倒是说说你着小棉袄给你哥哥挡了多少风寒?”明嘉帝示意曲锦福再去取些糕点,因为那小丫头已经快吃完了。 “我会给哥哥纳凉打伞,还会折纸船!”小丫头仔细地数这自己会做的事情――虽然在明嘉帝看来,这些都是小孩子玩意儿,不过看她这么认真,倒是不想打断,也由着她。 这一老一少谈着些没有边际的话,小孩子问老人家头发为什么变白了,老人家说是晒太阳晒多了给晒得褪了色;老人家问小孩子荡秋千能荡多高,小孩子夸张得比着说很高很高…… “朕听说你会下棋?”明嘉帝看着吃得认真的小姑娘,很随意地一问。 “会象棋,不过不是很通。”落坠红有些不好意思,明嘉帝倒是不介意,叫人拿来了太祖的棋盘,摆好阵势,和这小姑娘边吃东西边下棋。 小姑娘棋艺实在算不上好。明嘉帝只能仔细地看着她那边,防止自己走错一步让小姑娘很快输了。曲锦福并不懂下棋,看着明嘉帝如此认真地看着棋盘,心里道:这小丫头棋艺竟这么好?皇上要是输了可怎么办,人家说下棋要输给天子半颗棋,她倒好,绞尽脑汁为难皇上! 这时,有人来报说丞相有急事,明嘉帝只好到前殿去,叫落坠红稍等。 等明嘉帝和丞相议事毕,来到书房,却看见落坠红趴在那名贵的棋盘上睡着了。小丫头嘟着嘴,眉头有些皱,想是那棋盘枕着到底不舒服。明嘉帝上前小心翼翼将那小丫头抱起来,到里屋床上安置妥了,看见她半边脸上一条条红印子,那是被棋盘上的凹槽挤压的,倒是十分俏皮可爱。明嘉帝给她掖了被子,看着那熟睡的脸,那脸上毫无防备的表情,像极了曾经的人。 可是曾经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如今面对的那些,都是要费脑筋的东西,连同这皇宫里、皇宫外,还有王朝疆土之外的那些势力。 他求的,也不过是灯下的那个人。可是这个,不是他的那个人。那个人从小到大,哪里会什么纸船,秋千,更不要说在山上挖泥鳅。她只会看书,写字,养一些或娇贵或活泛的花草,做一些食不知味的吃食,偶尔坐在假山上晒晒太阳,看那些宫婢们放风筝,她能那样坐一天。 都,不在了。 …… ------------ 第十二章 另有猫腻 明嘉二十五年初 明嘉帝给初如雪单另一个安静的宅子,不大,里面只一株落日红梅树,并着一幢二层桦木的阁子,地方太寒酸,连这些仆从都有些看不下去: “我们家主到底是正经主事的,皇上这样打发了,这么多年未免……” “皇上给靖南王世子封爵赏地,就不想想我们家主吗!” “靖南王是宗室,自然不一样,只是也不能这样委屈咱们家主啊!” 初如雪在书房练字,听着他们这样抱怨,终于有些烦闷,将人都召进来,看着这些布满怨言的脸,问:“跟着我这样的主子,是叫你们吃亏。” “家主可不敢这样说,我们都是真心实意跟着您的。” 说这话的自然是初如雪近身伺候的明月,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初如雪手底下写了几个字,然后才说:“一间房子而已。我也没有多少斤可以登得上台面来称,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大的宅邸住着,你们住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何必跟这个过不去。这里清静远人,也不是什么值得头破血流的事情。我不是很喜欢下面的人说这样的话的。” 于是众人都低下头,觉得这样计较这些有些失了分寸。 处理了这件事,初如雪又安安静静练字。 那一阵风来的古怪,初如雪没多想,反射般将袖里的金针置于手中,却见一物落在桌面上…… “喵!” 很清灵的一声,桌子上的外来物翻着圆滚滚的身子,艰难地爬起来,身上粘了初如雪刚写未干的墨迹。自然,那字也被晕得不能见了。 一只狸猫,很小,但是比较肥,比初如雪这个骨瘦如柴的身子自然要好太多!小东西被人这么粗暴地丢出去,又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有些瑟瑟发抖。 窗子上倒挂着一个人,很得意地笑着:“你看这小东西,是不是很可爱?” “听说王爷过些日子就要行受封礼,倒是恭喜了。” 初如雪对他的猫不感兴趣,更不在乎这圆乎乎的物体是不是真的“可爱”,于是瞪了钟离啻一眼,转着轮椅离那家伙远了一点。 “我那里要闹疯了,看着你这里稍稍清静,过来讨口茶吃。”钟离啻毫不客气地顺着不大的窗户钻进屋里,根本不理会屋里主人警惕的,不欢迎的目光,大刺刺地举起桌上的茶壶找个杯子给自己倒水。 “我这里没什么茶能给你喝,白开水,将就一下,委屈你这个新晋的王爷了。”初如雪见不能轰走,只能默默压着气,语气也不会很和善,手里收拾着被某人踩到的几张纸,顺手将那团毛毛的东西拎起来,掂量几下,不算轻,顺手丢进纸篓。 “你这里就算是白开水也是沾了些你的灵气儿,味道还是可以的。”钟离啻喝了一杯,嬉皮笑脸的样子,让初如雪有种将这人也拎进纸篓的冲动。 “你拿走我的珠子,倒是言语一声啊,害我四处找寻。”钟离啻想起那天的事情,言辞似有责怪之意,只是说得语气古怪,让人想上前抽几下。 “那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我没问你哪个地方顺来了,你倒反而问起我来了,”初如雪觉得有点冷,将窗户关了,仍然不和善,“你那玉佩当宝贝,找起来天翻地覆,我这珠子不能做那样的动静,也合该是我的。” 钟离啻眨眨眼,故作思考:“噢,那珠子原来就是你的啊,你那天不言不语拿走了,我还当是……” 他当是什么,没敢说,因为初如雪怒意的眼神让他清楚地明白,一旦说出来,这后果…… 初如雪刚想开口,却听“哐当”一声,二人齐齐望向发声的源头――原来纸篓里的那位,妄想逃离,结果把纸篓打翻,那些纸团滚地到处都是。至于罪魁祸首嘛,缩在纸团里,仿佛这一切不是它造成的。 “你倒是给我谋了件好差事!”初如雪无奈,自转了轮椅过去,将那装无辜的团子提出来,那东西也许是真的吓坏了,“喵喵”叫个不停,爪子四处抓着,竟将初如雪的手抓了两条血印子! 钟离啻慌忙过去将那团子接了,有些愧疚地问:“这到底是凶悍的东西,是我考虑不周全。你这里有什么创伤药吗,且敷一下?” 初如雪那帕子将血擦了,瞪一眼对面那人:“这点伤不算什么,创伤药到底有些贵,若当糖水一样用,可是早该没了。” 钟离啻觉得这样有些对不住这人――他是本想着她不怎么高兴,弄这么个小东西给她开心的,结果成这个样子了…… “既然你不喜欢,我还是抱走好了。”改了嬉皮笑脸的样子,钟离啻也不算怎么可恶,他这样诚心认错,初如雪有些意外。 “你抱哪里去?”初如雪脸色稍有和缓,虽然语气还是那么冷冰冰。 “我父亲不许家里养猫狗,我只好给抱去买的地方退了罢。” 钟离啻给那东西顺一下毛,小团子眯着眼,却竖着耳朵,到底有些惊惧。 初如雪微不可闻地叹一下:“罢了,不过是一日三餐,它能吃多少。留着吧,我这里也不到缺衣少食的地步。” 某人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初如雪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却不知道是哪里被骗了,有些郁闷,脸色十二万分地不愉快,为了不使自己失手伤了这位鼎鼎大名的新晋王爷,她只好弯下腰去捡散落的纸团,让自己手不那么有空。钟离啻也慌忙放下团子上前帮忙。 “你这里为什么不放茶,不喜欢喝吗?”钟离啻没话找话。 “白水无色无味,不是挺好吗,”初如雪神色一滞,马上恢复,“况且,白水里面想加什么东西比茶水更不易,不是吗。” 钟离啻点点头,将纸篓立起来,放到桌边:“这倒是,若在茶水里下毒,人也不会立时分辨。” 初如雪表示赞同:“白水这东西,看着没什么味道,其实喝多了,也能品出些不一样。” 钟离啻看着她时常锁了的眉,那团刺青那么显眼,感觉有些痛。她一言一行冷厉刻薄,也让他难受。 白水凉薄。 于是克制不住地,钟离啻上前,在她那团刺青上,印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吻。这一吻,叫初如雪有些呆滞。 自然,这是需要代价的――这个人生来冷厉,那么手段自然更冷厉。那一掌,几乎要震碎了钟离啻的五脏六腑。 “哈哈!”钟离啻忍着痛楚,却是开心至极,以至于表露在外,不过他知道此时应该赶紧逃,否则受她那雷霆万钧之力,可不是开玩笑的!至于初如雪会不会迁怒于那团子一样的狸猫,钟离啻只能为其默哀,祝福它自求多福啦! ------------ 第十二章 另有猫腻 明嘉二十五年初 明嘉帝给初如雪单另一个安静的宅子,不大,里面只一株落日红梅树,并着一幢二层桦木的阁子,地方太寒酸,连这些仆从都有些看不下去: “我们家主到底是正经主事的,皇上这样打发了,这么多年未免……” “皇上给靖南王世子封爵赏地,就不想想我们家主吗!” “靖南王是宗室,自然不一样,只是也不能这样委屈咱们家主啊!” 初如雪在书房练字,听着他们这样抱怨,终于有些烦闷,将人都召进来,看着这些布满怨言的脸,问:“跟着我这样的主子,是叫你们吃亏。” “家主可不敢这样说,我们都是真心实意跟着您的。” 说这话的自然是初如雪近身伺候的明月,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初如雪手底下写了几个字,然后才说:“一间房子而已。我也没有多少斤可以登得上台面来称,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大的宅邸住着,你们住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何必跟这个过不去。这里清静远人,也不是什么值得头破血流的事情。我不是很喜欢下面的人说这样的话的。” 于是众人都低下头,觉得这样计较这些有些失了分寸。 处理了这件事,初如雪又安安静静练字。 那一阵风来的古怪,初如雪没多想,反射般将袖里的金针置于手中,却见一物落在桌面上…… “喵!” 很清灵的一声,桌子上的外来物翻着圆滚滚的身子,艰难地爬起来,身上粘了初如雪刚写未干的墨迹。自然,那字也被晕得不能见了。 一只狸猫,很小,但是比较肥,比初如雪这个骨瘦如柴的身子自然要好太多!小东西被人这么粗暴地丢出去,又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有些瑟瑟发抖。 窗子上倒挂着一个人,很得意地笑着:“你看这小东西,是不是很可爱?” “听说王爷过些日子就要行受封礼,倒是恭喜了。” 初如雪对他的猫不感兴趣,更不在乎这圆乎乎的物体是不是真的“可爱”,于是瞪了钟离啻一眼,转着轮椅离那家伙远了一点。 “我那里要闹疯了,看着你这里稍稍清静,过来讨口茶吃。”钟离啻毫不客气地顺着不大的窗户钻进屋里,根本不理会屋里主人警惕的,不欢迎的目光,大刺刺地举起桌上的茶壶找个杯子给自己倒水。 “我这里没什么茶能给你喝,白开水,将就一下,委屈你这个新晋的王爷了。”初如雪见不能轰走,只能默默压着气,语气也不会很和善,手里收拾着被某人踩到的几张纸,顺手将那团毛毛的东西拎起来,掂量几下,不算轻,顺手丢进纸篓。 “你这里就算是白开水也是沾了些你的灵气儿,味道还是可以的。”钟离啻喝了一杯,嬉皮笑脸的样子,让初如雪有种将这人也拎进纸篓的冲动。 “你拿走我的珠子,倒是言语一声啊,害我四处找寻。”钟离啻想起那天的事情,言辞似有责怪之意,只是说得语气古怪,让人想上前抽几下。 “那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我没问你哪个地方顺来了,你倒反而问起我来了,”初如雪觉得有点冷,将窗户关了,仍然不和善,“你那玉佩当宝贝,找起来天翻地覆,我这珠子不能做那样的动静,也合该是我的。” 钟离啻眨眨眼,故作思考:“噢,那珠子原来就是你的啊,你那天不言不语拿走了,我还当是……” 他当是什么,没敢说,因为初如雪怒意的眼神让他清楚地明白,一旦说出来,这后果…… 初如雪刚想开口,却听“哐当”一声,二人齐齐望向发声的源头――原来纸篓里的那位,妄想逃离,结果把纸篓打翻,那些纸团滚地到处都是。至于罪魁祸首嘛,缩在纸团里,仿佛这一切不是它造成的。 “你倒是给我谋了件好差事!”初如雪无奈,自转了轮椅过去,将那装无辜的团子提出来,那东西也许是真的吓坏了,“喵喵”叫个不停,爪子四处抓着,竟将初如雪的手抓了两条血印子! 钟离啻慌忙过去将那团子接了,有些愧疚地问:“这到底是凶悍的东西,是我考虑不周全。你这里有什么创伤药吗,且敷一下?” 初如雪那帕子将血擦了,瞪一眼对面那人:“这点伤不算什么,创伤药到底有些贵,若当糖水一样用,可是早该没了。” 钟离啻觉得这样有些对不住这人――他是本想着她不怎么高兴,弄这么个小东西给她开心的,结果成这个样子了…… “既然你不喜欢,我还是抱走好了。”改了嬉皮笑脸的样子,钟离啻也不算怎么可恶,他这样诚心认错,初如雪有些意外。 “你抱哪里去?”初如雪脸色稍有和缓,虽然语气还是那么冷冰冰。 “我父亲不许家里养猫狗,我只好给抱去买的地方退了罢。” 钟离啻给那东西顺一下毛,小团子眯着眼,却竖着耳朵,到底有些惊惧。 初如雪微不可闻地叹一下:“罢了,不过是一日三餐,它能吃多少。留着吧,我这里也不到缺衣少食的地步。” 某人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初如雪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却不知道是哪里被骗了,有些郁闷,脸色十二万分地不愉快,为了不使自己失手伤了这位鼎鼎大名的新晋王爷,她只好弯下腰去捡散落的纸团,让自己手不那么有空。钟离啻也慌忙放下团子上前帮忙。 “你这里为什么不放茶,不喜欢喝吗?”钟离啻没话找话。 “白水无色无味,不是挺好吗,”初如雪神色一滞,马上恢复,“况且,白水里面想加什么东西比茶水更不易,不是吗。” 钟离啻点点头,将纸篓立起来,放到桌边:“这倒是,若在茶水里下毒,人也不会立时分辨。” 初如雪表示赞同:“白水这东西,看着没什么味道,其实喝多了,也能品出些不一样。” 钟离啻看着她时常锁了的眉,那团刺青那么显眼,感觉有些痛。她一言一行冷厉刻薄,也让他难受。 白水凉薄。 于是克制不住地,钟离啻上前,在她那团刺青上,印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吻。这一吻,叫初如雪有些呆滞。 自然,这是需要代价的――这个人生来冷厉,那么手段自然更冷厉。那一掌,几乎要震碎了钟离啻的五脏六腑。 “哈哈!”钟离啻忍着痛楚,却是开心至极,以至于表露在外,不过他知道此时应该赶紧逃,否则受她那雷霆万钧之力,可不是开玩笑的!至于初如雪会不会迁怒于那团子一样的狸猫,钟离啻只能为其默哀,祝福它自求多福啦! ------------ 第十三章 有客来访 明嘉二十五年初 至于初如雪到底有没有迁怒那只可怜的小猫?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至少没有饿饭,因为初如雪吃饭的时候,这东西一直在她脚面上蹭,明月见家里突然多了这么个软软的小东西,家里没有鱼,便找了碗给它盛些肉,那小东西吃得很愉快,并不认生。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钟离啻带来的东西,也似他这么皮糙肉厚没脸没皮,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 初如雪看着那团子吃得那么香,便想起钟离啻那张欠抽的脸,这俩家伙怎么看怎么像! “不要给太多肉,万一撑死了怎么办!”初如雪放下碗筷走的时候对明月说。这不是迁怒,绝对不是! 明月看着主子这奇怪的样子,只好点头:“明月知道分寸。” …… 夜里,初如雪正熟睡,却明显感觉到有风,于是惊醒,一下子坐起来,手掌准备御敌,却发现没什么敌人――一只团子顺着床跳将上来,很理所当然地占了初如雪的枕头,而且就在她睡过压的那个小窝里面,蜷一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脑袋大刺刺地睡了。 掐死这个鸠占鹊巢的团子很容易,不需要太大力气,也不需要太多时间。可是初如雪发现自己无法下手,她甚至连将这团子赶下去都做不到。 “都是无耻的家伙!”初如雪这样想,却只能在这小东西旁侧找个位置睡了,“小团子,这几天冷,姑且让你睡在我床榻!” 于是一人一猫就这样相处,倒是相得益彰。 …… 早朝结束,明嘉帝将靖南王和丞相留在宫里。 “江南那里,有些事情。” 书房里,明嘉帝将一个折子随意扔下,曲锦福急忙将折子递给靖南王,退了出去。 靖南王捧了折子读着,越往后眉头越皱。 “江南盐税进国库的越来越少,到底有些怪异。当务之急应当是派人前去,调查清楚才行!” 靖南王看完,给明嘉帝一个中肯的回复。明嘉帝表示赞同:“江南的盐商,如今这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把手伸到朕的这里来了!朕倒要好好看看,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丞相这时见礼道:“圣上英明,只是应该派遣何人前去,不如让礼部拟了人选来?” 明嘉帝摇头:“朕想着,啻儿也是时候出来历练历练。你们宇文家的小子也去经些人事,日后到底有用。也不必急着去。朕听说二月里江南十分动人,到底是年轻人,多出去走走,看看江南与京都有何不同。只是这孩子受伤你也不曾告诉朕,他如今可好些了吗?” 这自然是问靖南王了。靖南王如实答道:“只是些皮外伤,哪里有汇报皇上叫您再担心的道理!何况年轻人到底恢复快,今日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 “如今这渊都也有人这般大胆,公然行刺于宗室,这是怎么回事?”明嘉帝这时的不悦自然是对着丞相的。 丞相跪着答道:“是微臣的疏忽,微臣已责令刑部彻查此事了。” 明嘉帝“嗯”一声:“朕如今有些力不从心,到底需要靠着这些后生。你们也都上了年纪,有些事情,年轻人到底比你们灵光。太子如今也该出去历练了。” 靖南王与丞相附和:皇上圣明。 “皇上突然叫这两个孩子去江南办这么大的案子,依王爷看,是为何意?”从御书房出来,丞相大人不解地问靖南王。 靖南王摇摇头:“这种税案,千丝万缕。尤其江南,牵涉的是全国的大小官员商贾,一不留神牵出大族,恐怕又是一番血雨腥风啊!” 丞相看着雪后晴空万里,忽然觉得有些冷:“江南的事情,牵涉最多的还是白氏一族啊。” “想来,江南原是初氏的本营,一朝易主,白家自然垂涎。”靖南王倒是没有多大意外,他理了理袖子,淡然离去。 …… 钟离啻左右无聊,便又生了出门的念头。不知道初如雪和那猫处得怎样,她应该还没有把那猫扔了吧,毕竟,钟离啻是看着它乖才买的。 踱步到后院的矮墙边,看四下无人,正准备翻墙,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这是又准备去哪里了?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样翻墙揭瓦,成何体统!” “父亲莫生气,我听见外面有声音,就上去瞧瞧,不去哪里的!”撒谎一定要脸不红心不跳,否则就兜不住啦! “你倒是生了张巧嘴!”靖南王穿着朝服,袖子有些宽大,拂起来没什么声音,只是摆动得大,看着凌厉极了! “加蓝儿不在京里,你不要想着出去了!来人,再叫些人来,把世子给我看住了,若世子有什么不妥当,你们统统都不要想在王府里待着了!”靖南王下了命令,看家护院都出来了,把钟离啻围起来。他们倒不是怕老王爷真的打发他们走――反正这样的威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王爷到底是王爷,大家还是很敬重的。再说,在王府的这些下人来看,钟离啻也的确过于淘气了,想我们王爷自王夫人殁了以后再未娶妻,当爹当妈地将这小祖宗抚养长大,咱们世子这么不体谅,所以给咱们未来的王爷一点点“厉害”,很有必要! 于是,钟离啻只能乖乖认命。这时,突然有人来报说有客到访,寻咱们小王爷的…… “咦?有人找我?那父亲您慢慢来我先去看看是什么人,咱们王府叫人家等着多不好!” 于是钟离啻一溜烟跑了――什么人,什么人都好啊,总比被关在屋里还要有人看着强! 老王爷仰天太息。 …… 钟离啻逃到客厅,一路想着自己在这京中似乎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至于初如雪,她是不可能专门跑来看他的,如果要来一定是“奉家师之命前来探望王爷”…… 然而,到门口却是傻眼了――初如雪淡淡然吃着王府家仆送上来的茶,然后慢慢瞥一眼钟离啻:“王爷您新伤旧痕可是好些了?” 这话在外人眼里自然关怀备至没有什么差错。钟离啻却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却厚着脸皮受了这“关怀”:“多谢姑娘关怀,已经好多了。不知姑娘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自然,人前的客套少不了,如果一下子显示出他两个认识的话,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家先生听说王爷得了封赏,特意叫我送些礼物。我们北方比不得日进斗金的南疆,都是些小玩意,还望王爷莫要嫌弃。” 这时,明月双手奉上几个盒子,钟离点点头:“主相大人的东西自然差不了,钟离啻遥谢,还请代言。” 初如雪打官腔的样子正经得很,没有一丝错漏,难怪那主相能让她做学生! 这样一来,钟离啻与这位主相大人得意的女学生,算正式认识了。 嗯,以后恐怕会有那么一点点麻烦,不过钟离啻不是很在意。 …… ------------ 第十四章 一南一北 明嘉二十五年初 初如雪代替其师送钟离啻晋封贺礼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况且这两人也没打算遮掩,于是引来一阵恐慌――主相远在北方,连明嘉帝六十大寿这样的事情都只是派自己的学生替了,却对钟离啻这事情这么上心,在众臣眼里便有表明心意的意思了。 主相大人这算是支持明嘉帝对钟离啻的晋封了,于是那些“逾制”的言论稍有缓和。 钟离啻倒是不关心这些――这晋封并不是他邀功或是请赏得来的,皇上给了,他就得受着,至于以后能不能做好,尽力而为吧! …… 不过,我们翊王爷钟离啻,好像因为这件事,惹上了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黄昏时院子里有风,吹起落在那里的几片树叶,有些冷。 “你在我这里躲着,一时倒无妨,一直这样,我可是要算房钱和饭食钱的!” 初如雪从书桌上狸猫爪中夺了被玩坏的笔,扔在笔架上。钟离啻大刺刺坐在她旁边,笑道:“本来是你先来我家了,之后那些跟风的大臣便争先恐后来了,我实在应付不过来,就只好先逃到这里,等这阵风过了再回家。”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那些大臣又不是我招来的,你在这里白吃白住,可不是王爷的风范。” 初如雪又将懵懵懂懂的被墨染的花色的小猫拎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木盆,那本来是她平时拿来洗笔的。 “那你这里是怎么算这房钱和饭食钱的?” “账房那里已经交代了,到时候结算。” 拿起桌上的茶壶,将里面的水倒进那个小木盆里,用手腕试试水温,正好。 于是算不得温柔地将染了色的小猫丢进去,开始给洗身上的墨水。这小家伙竟是十分配合,要知道,猫可是最怕水的! “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我以身相许便可。”钟离啻看着水里没了脾气的猫,忽然很后悔说了这句逾越的话…… 果然,初如雪手里顿了一下,然后,看向钟离啻。钟离啻觉得身边的空气冷了许多,而且,有那么一点点结冰的趋向。 “你再说一遍?” 完了,真的结冰了。 钟离啻咽下一口口水,脑袋迅速地转着:“我方才说,今日这天气难得好些,又是十五,咱们出去吃元宵吧!” 于是抬头看天。初如雪一双凤眼很美,只是那神色,颇不善,仿佛有万年冰山在里面。这眼神对着钟离啻便更加不善…… “你知道京里哪家的元宵做得可口?”初如雪把洗干净的小猫提出来,取了手巾给它擦了身体,又拿一块厚方巾将小猫裹起来来到地龙旁边,拿火钳将里面的炭火扒拉开,让炭火烧得更旺。小猫乖乖地窝在初如雪膝上,被炭火烤的舒服极了。 钟离啻给初如雪一个放心的眼神:“你且与我去了,自然就知道味道如何了。” 初如雪想着左右无事,且去看看他出什么新花样。 于是,钟离啻便欢天喜地地拉着初如雪出门了。 至于他那句得罪咱们初大家主的“以身相许”的话,咱们初大家主就自动忽略啦。 …… 钟离啻带着初如雪出门,倒是没想到这个时间京城竟这么多人出来。 “今夜里城门有庙会,那些杂耍的艺人也在那里集聚,所以人格外多些。”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不知道哪里买的小糖人,有些怀疑他出门的目的。 “南疆晚上也会有篝火,只是那些都是苗人,载歌载舞地,很好看。父亲不让我去看那个,我一直是偷偷遛着去看的,还被抓回过几次。王府的精兵把那些苗人吓得直磕头。后来那些人认识了我,看见我就给王府通报去。” 钟离啻讲着他这些风流往事,初如雪就听着,笑笑:“你这些事迹倒是好意思拿出来说嘴!” “这样的场面罕见,其实也是祖制不好,”钟离啻把唐人递给初如雪,“你看,如果破了日中而市的祖制,老百姓买卖便更方便,银钱流通更加顺畅,那国库里的库银岂不是会增加了?” 初如雪并不爱吃糖人,不过她倒也没拒绝,拿在手里,听钟离啻这么说,点点头:“你这样想,可想过,这里面有多少利吗?王朝自古压着商人,到底是怕利之所趋,田荒地空,国本动摇。” 钟离啻不以为然:“田园之事自然会有利,不然天下田庄不是早给饿死遣散了?商税自古利高,不然我朝怎么把商族也列入上姓之中!你看落氏君染,粮食生意也是有的。据我所知,江南那里已经有夜市,早晚无时间之限,可江南那里的粮食却是全国最多的,也没有见得动摇国本。如今入朝的官员下放时都想着去江南,到底是有利可图。” 初如雪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想,顺着他的思路理一下,道:“把江南的例子推向全国?这倒是新奇,只是这样做,北方的四大家族恐怕不会同意。如果这样推的话,势必南北互市,南方之物流入北方,北方的银钱流进南方,北方家族一定会反对。” 钟离啻点点头:“第一个反对的一定是白家。王氏和李氏一直追随着白家,刘氏虽说处于中立,可到底不会站到南方这里来的。” “反观南方,落氏是商贾家族,朝廷里本没有势力;唐家算是大户,可是入了朝中的到底算不得大人物。祁氏文弱,更不必提。” “你这番分析倒是果断,”初如雪抬头看着钟离啻难得严肃起来的脸,觉得这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恶,“只是不要忘了,当今圣上,一直是支持北方的。圣上之下,宇文丞相是追随圣上的,那么宇文氏,以及整个朝堂上,就不会有公然支持南方的人,这才是结症所在。”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的手忽然紧了紧:“你说话总能切中要害。南北这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圣上决断的。” 这时,钟离啻在一家不怎么起眼的小店前面停下来,指了指那门前的标旗:“到了。” 初如雪看着这家,有些惊讶,却也没有显露,只说:“你倒是会挑地方。这里是这个渊都糕点和小吃卖的最好的一家。”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进去,颇得意道:“本来我也不知道,那日同我表兄聊起我那表妹落坠红,那小丫头最喜欢这里的糕点,我前几天吃过了这几条街是出名的那几个铺子,都没有这个好。” 初如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渊都光这一条街便多少个店铺,钟离啻这样挑着找,岂不是要吃坏了! “哈哈,我都是尝一两口就换下家的,哪里会全部吃完。”钟离啻看初如雪少有的不一样的小表情,第一次感觉有些窘迫…… “两位客官里面雅间请。” 店小二及时接了这为期不长的窘况,于是两个人进了房间,看小二端茶送水。 …… ------------ 第十四章 一南一北 明嘉二十五年初 初如雪代替其师送钟离啻晋封贺礼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况且这两人也没打算遮掩,于是引来一阵恐慌――主相远在北方,连明嘉帝六十大寿这样的事情都只是派自己的学生替了,却对钟离啻这事情这么上心,在众臣眼里便有表明心意的意思了。 主相大人这算是支持明嘉帝对钟离啻的晋封了,于是那些“逾制”的言论稍有缓和。 钟离啻倒是不关心这些――这晋封并不是他邀功或是请赏得来的,皇上给了,他就得受着,至于以后能不能做好,尽力而为吧! …… 不过,我们翊王爷钟离啻,好像因为这件事,惹上了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黄昏时院子里有风,吹起落在那里的几片树叶,有些冷。 “你在我这里躲着,一时倒无妨,一直这样,我可是要算房钱和饭食钱的!” 初如雪从书桌上狸猫爪中夺了被玩坏的笔,扔在笔架上。钟离啻大刺刺坐在她旁边,笑道:“本来是你先来我家了,之后那些跟风的大臣便争先恐后来了,我实在应付不过来,就只好先逃到这里,等这阵风过了再回家。”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那些大臣又不是我招来的,你在这里白吃白住,可不是王爷的风范。” 初如雪又将懵懵懂懂的被墨染的花色的小猫拎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木盆,那本来是她平时拿来洗笔的。 “那你这里是怎么算这房钱和饭食钱的?” “账房那里已经交代了,到时候结算。” 拿起桌上的茶壶,将里面的水倒进那个小木盆里,用手腕试试水温,正好。 于是算不得温柔地将染了色的小猫丢进去,开始给洗身上的墨水。这小家伙竟是十分配合,要知道,猫可是最怕水的! “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我以身相许便可。”钟离啻看着水里没了脾气的猫,忽然很后悔说了这句逾越的话…… 果然,初如雪手里顿了一下,然后,看向钟离啻。钟离啻觉得身边的空气冷了许多,而且,有那么一点点结冰的趋向。 “你再说一遍?” 完了,真的结冰了。 钟离啻咽下一口口水,脑袋迅速地转着:“我方才说,今日这天气难得好些,又是十五,咱们出去吃元宵吧!” 于是抬头看天。初如雪一双凤眼很美,只是那神色,颇不善,仿佛有万年冰山在里面。这眼神对着钟离啻便更加不善…… “你知道京里哪家的元宵做得可口?”初如雪把洗干净的小猫提出来,取了手巾给它擦了身体,又拿一块厚方巾将小猫裹起来来到地龙旁边,拿火钳将里面的炭火扒拉开,让炭火烧得更旺。小猫乖乖地窝在初如雪膝上,被炭火烤的舒服极了。 钟离啻给初如雪一个放心的眼神:“你且与我去了,自然就知道味道如何了。” 初如雪想着左右无事,且去看看他出什么新花样。 于是,钟离啻便欢天喜地地拉着初如雪出门了。 至于他那句得罪咱们初大家主的“以身相许”的话,咱们初大家主就自动忽略啦。 …… 钟离啻带着初如雪出门,倒是没想到这个时间京城竟这么多人出来。 “今夜里城门有庙会,那些杂耍的艺人也在那里集聚,所以人格外多些。”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不知道哪里买的小糖人,有些怀疑他出门的目的。 “南疆晚上也会有篝火,只是那些都是苗人,载歌载舞地,很好看。父亲不让我去看那个,我一直是偷偷遛着去看的,还被抓回过几次。王府的精兵把那些苗人吓得直磕头。后来那些人认识了我,看见我就给王府通报去。” 钟离啻讲着他这些风流往事,初如雪就听着,笑笑:“你这些事迹倒是好意思拿出来说嘴!” “这样的场面罕见,其实也是祖制不好,”钟离啻把唐人递给初如雪,“你看,如果破了日中而市的祖制,老百姓买卖便更方便,银钱流通更加顺畅,那国库里的库银岂不是会增加了?” 初如雪并不爱吃糖人,不过她倒也没拒绝,拿在手里,听钟离啻这么说,点点头:“你这样想,可想过,这里面有多少利吗?王朝自古压着商人,到底是怕利之所趋,田荒地空,国本动摇。” 钟离啻不以为然:“田园之事自然会有利,不然天下田庄不是早给饿死遣散了?商税自古利高,不然我朝怎么把商族也列入上姓之中!你看落氏君染,粮食生意也是有的。据我所知,江南那里已经有夜市,早晚无时间之限,可江南那里的粮食却是全国最多的,也没有见得动摇国本。如今入朝的官员下放时都想着去江南,到底是有利可图。” 初如雪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想,顺着他的思路理一下,道:“把江南的例子推向全国?这倒是新奇,只是这样做,北方的四大家族恐怕不会同意。如果这样推的话,势必南北互市,南方之物流入北方,北方的银钱流进南方,北方家族一定会反对。” 钟离啻点点头:“第一个反对的一定是白家。王氏和李氏一直追随着白家,刘氏虽说处于中立,可到底不会站到南方这里来的。” “反观南方,落氏是商贾家族,朝廷里本没有势力;唐家算是大户,可是入了朝中的到底算不得大人物。祁氏文弱,更不必提。” “你这番分析倒是果断,”初如雪抬头看着钟离啻难得严肃起来的脸,觉得这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恶,“只是不要忘了,当今圣上,一直是支持北方的。圣上之下,宇文丞相是追随圣上的,那么宇文氏,以及整个朝堂上,就不会有公然支持南方的人,这才是结症所在。”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的手忽然紧了紧:“你说话总能切中要害。南北这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圣上决断的。” 这时,钟离啻在一家不怎么起眼的小店前面停下来,指了指那门前的标旗:“到了。” 初如雪看着这家,有些惊讶,却也没有显露,只说:“你倒是会挑地方。这里是这个渊都糕点和小吃卖的最好的一家。”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进去,颇得意道:“本来我也不知道,那日同我表兄聊起我那表妹落坠红,那小丫头最喜欢这里的糕点,我前几天吃过了这几条街是出名的那几个铺子,都没有这个好。” 初如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渊都光这一条街便多少个店铺,钟离啻这样挑着找,岂不是要吃坏了! “哈哈,我都是尝一两口就换下家的,哪里会全部吃完。”钟离啻看初如雪少有的不一样的小表情,第一次感觉有些窘迫…… “两位客官里面雅间请。” 店小二及时接了这为期不长的窘况,于是两个人进了房间,看小二端茶送水。 …… ------------ 第十四章 一南一北 明嘉二十五年初 初如雪代替其师送钟离啻晋封贺礼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况且这两人也没打算遮掩,于是引来一阵恐慌――主相远在北方,连明嘉帝六十大寿这样的事情都只是派自己的学生替了,却对钟离啻这事情这么上心,在众臣眼里便有表明心意的意思了。 主相大人这算是支持明嘉帝对钟离啻的晋封了,于是那些“逾制”的言论稍有缓和。 钟离啻倒是不关心这些――这晋封并不是他邀功或是请赏得来的,皇上给了,他就得受着,至于以后能不能做好,尽力而为吧! …… 不过,我们翊王爷钟离啻,好像因为这件事,惹上了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黄昏时院子里有风,吹起落在那里的几片树叶,有些冷。 “你在我这里躲着,一时倒无妨,一直这样,我可是要算房钱和饭食钱的!” 初如雪从书桌上狸猫爪中夺了被玩坏的笔,扔在笔架上。钟离啻大刺刺坐在她旁边,笑道:“本来是你先来我家了,之后那些跟风的大臣便争先恐后来了,我实在应付不过来,就只好先逃到这里,等这阵风过了再回家。”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那些大臣又不是我招来的,你在这里白吃白住,可不是王爷的风范。” 初如雪又将懵懵懂懂的被墨染的花色的小猫拎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木盆,那本来是她平时拿来洗笔的。 “那你这里是怎么算这房钱和饭食钱的?” “账房那里已经交代了,到时候结算。” 拿起桌上的茶壶,将里面的水倒进那个小木盆里,用手腕试试水温,正好。 于是算不得温柔地将染了色的小猫丢进去,开始给洗身上的墨水。这小家伙竟是十分配合,要知道,猫可是最怕水的! “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我以身相许便可。”钟离啻看着水里没了脾气的猫,忽然很后悔说了这句逾越的话…… 果然,初如雪手里顿了一下,然后,看向钟离啻。钟离啻觉得身边的空气冷了许多,而且,有那么一点点结冰的趋向。 “你再说一遍?” 完了,真的结冰了。 钟离啻咽下一口口水,脑袋迅速地转着:“我方才说,今日这天气难得好些,又是十五,咱们出去吃元宵吧!” 于是抬头看天。初如雪一双凤眼很美,只是那神色,颇不善,仿佛有万年冰山在里面。这眼神对着钟离啻便更加不善…… “你知道京里哪家的元宵做得可口?”初如雪把洗干净的小猫提出来,取了手巾给它擦了身体,又拿一块厚方巾将小猫裹起来来到地龙旁边,拿火钳将里面的炭火扒拉开,让炭火烧得更旺。小猫乖乖地窝在初如雪膝上,被炭火烤的舒服极了。 钟离啻给初如雪一个放心的眼神:“你且与我去了,自然就知道味道如何了。” 初如雪想着左右无事,且去看看他出什么新花样。 于是,钟离啻便欢天喜地地拉着初如雪出门了。 至于他那句得罪咱们初大家主的“以身相许”的话,咱们初大家主就自动忽略啦。 …… 钟离啻带着初如雪出门,倒是没想到这个时间京城竟这么多人出来。 “今夜里城门有庙会,那些杂耍的艺人也在那里集聚,所以人格外多些。”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不知道哪里买的小糖人,有些怀疑他出门的目的。 “南疆晚上也会有篝火,只是那些都是苗人,载歌载舞地,很好看。父亲不让我去看那个,我一直是偷偷遛着去看的,还被抓回过几次。王府的精兵把那些苗人吓得直磕头。后来那些人认识了我,看见我就给王府通报去。” 钟离啻讲着他这些风流往事,初如雪就听着,笑笑:“你这些事迹倒是好意思拿出来说嘴!” “这样的场面罕见,其实也是祖制不好,”钟离啻把唐人递给初如雪,“你看,如果破了日中而市的祖制,老百姓买卖便更方便,银钱流通更加顺畅,那国库里的库银岂不是会增加了?” 初如雪并不爱吃糖人,不过她倒也没拒绝,拿在手里,听钟离啻这么说,点点头:“你这样想,可想过,这里面有多少利吗?王朝自古压着商人,到底是怕利之所趋,田荒地空,国本动摇。” 钟离啻不以为然:“田园之事自然会有利,不然天下田庄不是早给饿死遣散了?商税自古利高,不然我朝怎么把商族也列入上姓之中!你看落氏君染,粮食生意也是有的。据我所知,江南那里已经有夜市,早晚无时间之限,可江南那里的粮食却是全国最多的,也没有见得动摇国本。如今入朝的官员下放时都想着去江南,到底是有利可图。” 初如雪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想,顺着他的思路理一下,道:“把江南的例子推向全国?这倒是新奇,只是这样做,北方的四大家族恐怕不会同意。如果这样推的话,势必南北互市,南方之物流入北方,北方的银钱流进南方,北方家族一定会反对。” 钟离啻点点头:“第一个反对的一定是白家。王氏和李氏一直追随着白家,刘氏虽说处于中立,可到底不会站到南方这里来的。” “反观南方,落氏是商贾家族,朝廷里本没有势力;唐家算是大户,可是入了朝中的到底算不得大人物。祁氏文弱,更不必提。” “你这番分析倒是果断,”初如雪抬头看着钟离啻难得严肃起来的脸,觉得这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恶,“只是不要忘了,当今圣上,一直是支持北方的。圣上之下,宇文丞相是追随圣上的,那么宇文氏,以及整个朝堂上,就不会有公然支持南方的人,这才是结症所在。”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的手忽然紧了紧:“你说话总能切中要害。南北这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圣上决断的。” 这时,钟离啻在一家不怎么起眼的小店前面停下来,指了指那门前的标旗:“到了。” 初如雪看着这家,有些惊讶,却也没有显露,只说:“你倒是会挑地方。这里是这个渊都糕点和小吃卖的最好的一家。”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进去,颇得意道:“本来我也不知道,那日同我表兄聊起我那表妹落坠红,那小丫头最喜欢这里的糕点,我前几天吃过了这几条街是出名的那几个铺子,都没有这个好。” 初如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渊都光这一条街便多少个店铺,钟离啻这样挑着找,岂不是要吃坏了! “哈哈,我都是尝一两口就换下家的,哪里会全部吃完。”钟离啻看初如雪少有的不一样的小表情,第一次感觉有些窘迫…… “两位客官里面雅间请。” 店小二及时接了这为期不长的窘况,于是两个人进了房间,看小二端茶送水。 …… ------------ 第十五章 琮瑢双玉 明嘉二十五年初 钟离啻拿捏着初如雪的口味点了两个小菜,配着桂花馅儿的元宵,算是顿不错的晚饭。 元宵连同菜很快端来,闻着味道倒是不错。 “尝一口,应该合你口。” 钟离啻迫不及待地催初如雪吃那元宵,倒让初如雪生了几分狐疑:“你这么有把握能合我的胃口?” 钟离啻坚定地点一下头:“那日国宴上你那菜色不同,想来应该是按你口味做的。” 初如雪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天的菜她几乎没怎么动,谈不上什么爱吃不爱吃! “你且看味道如何!” 于是初如雪拿小勺舀一颗元宵,甜而不腻,拿捏得刚好。 “好吃吗?” 看着钟离啻期待的神色,初如雪觉得如果说个“不”字,似乎有些残忍…… “尚可。” 那也不要说“好吃”这样的字眼,不然这人尾巴会翘上天的! 钟离啻得了这个评价仍是高兴,又让初如雪吃这个吃那个。两个人倒没生什么枝节。 “你那日丢的玉佩不是找回了吗,怎不见佩戴?” 初如雪见钟离啻腰间空空,突然发问。 钟离啻也瞥一眼自己腰间,大大咧咧道:“那是御赐的东西,那日丢了已经叫我着急万分,今日出门匆忙,佩戴着万一一个闪失,到底不好。况且我听我父亲说那是先昭仁皇后的遗物,那日丢了对昭仁皇后已是大不敬,再这么招摇过市,可是大罪过了!” 初如雪听到“昭仁皇后”这几个字,吃着元宵的手稍微一滞,然后冷笑:“斯人已逝,不过是个物件,哪里谈得上敬不敬。” “那玉,本来有名字的,”初如雪忽然转了话题,“半壁琮瑢与君殇。玉本是一对,合之为‘琮瑢’。” 钟离啻没想到这块如意佩竟有这样的寓意,他从前当那是个很了不起的物件,只因是皇上亲赠,而且是昭仁皇后的东西,却未想到那玉竟本是一对! 初如雪拿出帕子稍拭一下嘴唇,从袖里取出一样东西——琮瑢玉的另一半。和钟离啻那块一模一样,也是块上好的青玉。 “昭仁皇后原是初家的人她的东西,如今都由我保管着。所以这玉也就到我手里了。” 钟离啻自然没有想到他与初如雪还有这一份缘分在里头:“原来我与你,早就是天定一对啊!” 自然,这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心里这样美几下,不然这饭可吃不下去了! 这样的一对玉,自然是有故事的,就像深宫里那架古瑟,残阳下,杜鹃血,伊人何时归? “这东西,原是初家的,圣上当初为王爷的时候,遇昭仁皇后,皇后将这玉一半赠与圣上。至于这玉的来历,容我再去查查。” 初如雪看得出来钟离啻很想知道这琮瑢的故事,云淡风轻地说几句。但知道这事的人都清楚,初氏一族后来被灭族,昭仁皇后郁郁中诞育一女,难产而亡,时年二十六岁,连同那个女婴都没有保住,后明嘉帝追谥“朝明公主”。 时至今日,昭仁皇后都是前朝后宫的第一等禁忌,连半个字都不能提! “倒是伤情。”钟离啻没想到这玉算是当今圣上与昭仁皇后的信物。昭仁皇后故去多年,玉就这样赠给他这个宗室子弟,毕竟昭仁皇后是初家曾经的家主,初如雪对着皇帝,怕是有些怨言的。 “这世间,最凉不过一个情字。”初如雪仍冷笑:“再痛的伤,要么死亡,与这世间再无瓜葛,要么慢慢恢复,也就淡化了。” “这世间,最厚重,无非也是一个情字,”钟离啻看着初如雪这样水波不惊却又深沉孤寂的眼神,缓缓伸出手,想抚一下她的眼睛。 初如雪稍微抬头躲过了。钟离啻只抓到她几缕合着落日红梅香味的秀发。 “我这一生,是注定的命运,情薄至极。”初如雪没有看钟离啻,低着头,那样决绝,不在意。 “若是有人一心一意,只想你平安喜乐,,一世安稳。” 初如雪有一丝怔,之后语气依然决绝:“一世安稳,如今这世道,九国争霸,命里无常,哪里寻一世安稳?” 若我给你一个盛世天下,你可能得一世安宁,一丝笑意? 钟离啻不知道应该怎样让她稍微开心一些。 “天下苍生,哪一个不是苦苦追寻,想要一个淡然安稳的人生!” 钟离啻听她说完,点点头,无所谓地一笑:“若平了九国安了四海,不是可得天下太平,四海升平?” 初如雪看着他,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你看看现在,这么多人前仆后继,不过还是为着天下一统,殒命牺牲在所难免。要统一,谈何容易!” “不容易,也需要有人做不是么。”钟离啻放下筷子,冬日的风从窗户吹过他的脸,有些冷。 这两个人的对话差不多结束时,饭菜也差不多完了,于是二人一起回去。 路上钟离啻见有人放河灯,拽着初如雪的袖角非要去,初如雪无奈,只好由着他去了。 “雪儿你看,我们放这两个怎样?”钟离啻手里举着一对印着红梅的河灯,对着初如雪喊。初如雪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唤她“雪儿”,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自己了?应和地点点头,由着他推着自己到河边,然后郑重地将那灯放入水中。 “你该许愿的。” 初如雪看他把河灯放进水中,便不再管了,幽幽提醒道。 钟离啻哈哈一笑:“这么个小东西能承载多少,载着那么重的梦,必然被束缚。我只愿它能走得久远,随河入海。况且,愿望这东西,靠着这种东西哪里就能实现!我不过是图个好玩。何必在徒增伤悲!”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有些理解他那种做事的方式了,只是不能苟同。 …… 回到卧房,燃了烛火,初如雪袖里里取出一样东西——与钟离啻所佩的那块如意一模一样的玉…… 半壁琮瑢与君殇。是多无奈,多悲伤,多绝望的心境下才有这样的言辞! 初如雪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命该如此,她有些摸不透前面的路。 …… 越往南,天气变得越暖了。鸟鸣、溪流、兽叫,翠山、晴空、淡云。落加蓝马车上的暖炉也撤了,一身厚重的棉衣也被换成了纱衣,整个车队连马匹都清爽了许多。 “家主,听说这聊山城最近常有劫匪出没,专抢商贾财物。” 家仆来报,落加蓝本来看着山上的风景的,这时却稍微皱了下眉:“这几年匪患猖獗,聊山这边,倒是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如今这里算是唐家的地方,唐义经营着江南,他唐家的产业都快赶上我落氏君染了。再加上唐忠在朝廷,谁敢对他唐家有半点不敬!” 落加蓝不是一般的好看,他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着几分谪仙的气息,任是个男子都会被他这出尘的气质折服,何况是女子!自然,很多人见落加蓝第一眼,都会想当然地以为他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文弱书生,是仗着肚子里那几滴皇墨水才成为落氏君染的家主的。 这时,落加蓝闻到一点淡淡的香味,像是盛夏的玫瑰的味道。 “掩住口鼻!” 落加蓝发现得还是有点晚,只觉得天旋地转,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 ------------ 第十六章 聊山险境(一) 明嘉二十五年初 “听说咱们大哥这次逮到一个大人物了!” 落加蓝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话,气大声粗。只是他这一会有些难受,浑身乏力,昏昏沉沉地。 “好像是个了不得的人,是什么‘落氏君染’的头脸。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吃粳米长大的!” “这么个白脸先生,还落不落什么的,我一拳就能给他打趴下!” “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真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叫咱们两个人看着!就算现在是夜里,我也一只手就可以把这小子拧断!” “大哥有令,咱们还是服从。呵……我有些困了,你在这里看着,下半夜我来守着!” 落加蓝费力地睁开眼,感觉浑身酸痛,却原来还给他绑了。 这里是间废旧的柴房,有点脏。落加蓝看着被灰污了的衣摆,有些不悦。 从这二位的对话里,落加蓝可以确定这里只有他二人。对他来说,解决这两个人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只是他这会却有些懵——如今这天下,哪里有人不知道落氏君染的名号?胆子再大的劫匪都知道,宁可抢唐家的家庙,不能抢落氏君染的一根绢丝!那人身后是宗室,是南疆靖南王,他姐姐还是天子的宠妃,谁敢撼动! 这聊山城倒是叫落加蓝开了眼界了。 一般劫匪都是图钱财,只要和地方上说好了,不打劫官家的东西,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落氏君染不同,那是天子钦定的皇商,与他落加蓝为难,就是与官府为难,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所以落加蓝有些不确定这帮人的动机,是贪图钱财还是贪图他落加蓝这条命。贪图钱财的话,倒是好办,他落加蓝也不缺这点钱,上他这条命,那就稍微有点难办。 而且落加蓝现在也不清楚与他随行的那些人被关在何处,到底是为落家效力的,也未出过大的差错,有几个还是落加蓝看中的后生,这样不明不白被掳走,落加蓝心里总有那么几分不舍的。 这时,落加蓝听见有人走近,不觉提高警惕。 门打开,来的是两个粗壮的汉子。连眉毛都是竖着的,皮肤黝黑发亮。 “你,我们大哥有请!” 于是拉拉扯扯提提放放把落加蓝“请”走了。 夜里的清风吹到落加蓝脸上,消了大半迷药,落加蓝有些清醒了,却明显感觉有些饿,只是这当口肯定是不能随自己意吃了! 这里依山而建,算是个不大的堡垒,又有山体作为天然屏障,倒是个避难的好地方。 落加蓝被推推搡搡,终于来到了这些山匪处理事务的大厅。里面一个身形魁梧的而立大汉。 “你是主事的?” 那汉子声音粗糙,瞥一眼落加蓝,大大咧咧坐下了。 “是。” 落加蓝听见他这样问,想着他大概还不认识自己,有些庆幸。 “怎么你们落家这都是些细皮嫩肉的你们那家主叫什么……落……什么蓝的,长得比女人还俊,看你这样子,随了你们家主了?” 落加蓝眨眨眼,笑道:“大哥说笑了,我们出门行走的哪里有那些在家养着的中看!落家家大业大,我这样的可是连家主的面都还没见呢!” “你这样的竟连你家家主的面都没有见到?” 那人似乎不是很信任落加蓝这话,眼睛半眯。 落加蓝镇定自若:“落家那么多产业,哪里能叫我们家主一一亲自照料!除了那些管账验货的和柜台前走动的,哪有人能轻易见到我们家主!我不过是个跑腿的,管着下南疆的几批货的送输,一般也不在京城,就更见不到他了。” 那人想想也是,便不追究了:“我们本来还想着把你这小子扣下来看看能换多少钱,现在看是不行了,你这小子连你们家主的面都没见到,看样子是不怎么值钱了!” 落加蓝内心苦笑,面上却是不显:“我们家主看重这批货物,你要是能把这货做了买卖,倒是可以赚几两!” 那人考虑着,却摇摇头:“你们都是官家的人,我们这些虾米喽啰可不是你们的对手,你不要骗我和你们家主交涉!我才不上当!” 落加蓝笑道:“哪里话,我们家主最重信誉。他这货物已延期了,这般耽搁,恐怕早已心急如焚。这种事要是官了,少不得要给那些官员打发些,再去等上面的结果。货都被官府扣下了,还与不还得看打点的多少,倒不如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省了多少麻烦!” 那人有些惊讶:“不是说落家是最有势力的商家么,官家还敢这般为难?” 当然没人敢!落加蓝心里嗤之以鼻。他落家的东西,整个大渊哪个人敢这般扣着,嫌命太长了吗? “官府这地方,人家都是吃公粮的,后面掌着刑律,上头又有大人物撑腰,我们家主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商贾,哪里敢跟那些大人物作对!” 落加蓝循循善诱,将那人引入自己的说法。那人想也是,官家一向不把商家放在眼里,就算是落家,也不过是个虚名,又想着这落加蓝如此有钱,靠着这些货物应该能狠狠捞一笔! “那你给我估计一下,这批货我能拿他多少钱?” 落加蓝故作思考:“这批货嘛,南方的绢丝和锦缎,又是成品,应该有十万白银。” 那人下巴都要掉下了:“十万?他个乖乖,这么点东西十万两白银?这落加蓝一次货物过去十万白银到手!不行,那我得加码,至少二十万!” 落加蓝为难道:“二十万,这个不知道我们家主同意不同意啊!” 这时那人语气强硬起来了:“他不同意也得同意!我这里可不是他的买卖场,没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落加蓝只好让步:“好吧。那你先派一个人去京城和我们家主谈谈?” 那人正要说话,却突然被人打断:“落家的人,多少年没有见到了,如今还敢来这里招摇撞骗吗?” 说话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妇,眼睛深陷,手执拐杖,走路有些不稳,声音倒是洪亮,只不过言辞里的敌意太深。 落加蓝对老人行礼:“这位夫人可不敢这样说。我落家一向光明磊落,并不曾招摇撞骗。” “哈哈哈,还狡辩,我早已看出来了,你与那落君青这般相像,想必你就是他的儿子落加蓝吧?在这里说了一大堆谎话,还说不是招摇撞骗!” 妇人冷笑,落加蓝感觉有些不妙,心里盘算着她知道多少事情,道:“原来是家父故人,倒是落加蓝失了礼数!” 那汉子惊讶之余便是震怒非常:“什么?你这小子就是落加蓝?好啊,敢玩我,来人,给他绑起来,立刻拖出去打死!” “我落加蓝的家世你们既然知道,就应该知道得罪我的下场,你今日敢动我一指,明日便有朝廷来扫平这聊山城,我这话可不是威胁,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落加蓝改了先前谦卑的姿态,那几个闻声进来的喽啰也不敢动了,看着那汉子。 …… ------------ 第十七章 聊山险境(二) “你是在威胁我老太婆吗?” 那老妇跺一下拐杖,尾音上扬。 落加蓝笑笑:“加蓝本无意如此。落氏君染亦不是什么欺民霸世之家。只是您掠我钱财在先,扣我族人在后,加蓝不得已与贵方交涉。若夫人肯放我落加蓝及族人归去,落加蓝必然重谢。” 那妇人冷笑,瘦削的身形有些可怕,她一字一字道:“若他人来求我,老妇许看可怜放一马,你落家的人,入我门便是死路一条!” 落加蓝礼问:“敢问夫人,我落家可与你有什么仇怨,您何故如此说?” 那老妇看着落加蓝,怒气更盛:“仇?怨?你落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去问问你那先死的爹,可是有什么对不起苍天和良心的事情,要他儿子如今在我手里?” 落加蓝听她这样诋毁自己父亲,有些不悦,微微皱眉道:“夫人,加蓝敬重您是长辈。您与我父亲的恩恩怨怨加蓝不清楚。到底我父亲已经故去多年,还请您收回前言。” 老妇哈哈地笑,声音有些瘆人:“你那父亲,落君青,你如今手上的产业,是怎么来的,你可知道?” 落加蓝听她这么说,大概猜到了这人的来历,不卑不亢道:“当初的事情加蓝不清楚,但是加蓝只知道,初氏一族因谋逆罪被诛,此间落氏并不是什么大族,这案子也不是落氏出面判的。落氏与此事并无干系。我父亲是几年后才入的京,落氏才被朱批为君染。您这时将这事推给我落氏,推给我父亲,这样的结论,对我父亲,实在是有些不公。” 那老妇听完更加愤怒:“你这小儿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宝儿,给我把他押下去,明日杀了这小子祭奠初家先祖!” 落加蓝觉得和这人没办法讲道理,只好不说话,于是那对面的汉子又叫了人把他一顿推推搡搡,给送回那间柴房了。 路过前院的时候,一个相貌姣好的女子穿着一袭青纱,甩着手高抬着头颅走过去。那女子路过落加蓝时,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问:“你叫什么名字?” 落加蓝稍微颔首:“在下落加蓝。” 那女子眼前一亮,然后眯着眼道:“是那个落氏君染的大家主落加蓝?” 落加蓝点点头:“见笑。” 女子一笑,于是转头走了。 …… 落加蓝在柴房里有些气闷——不明不白被掳走,如今莫名其妙地要被杀了,还是为多少年前的旧事…… 不过,现在还是有点饿。 落加蓝忽然闻到一缕烤鸡的味道,是太饿的缘故么? “啪” 一声,一块石子落到落加蓝面前,落加蓝顺着那石子来的地方看去—— 方才那个女子,趴在天窗边看着落加蓝。 那女子眼睛算是大的了,看着落加蓝时显得有些无辜。 “你来这里干什么?” 落加蓝想着她是这家的人,稍微带了些敌意,连同那一对大眼也有些细密。 “我叫廖梦溪,我看你长得好看,给你带吃的了!” 落加蓝有些无语——“长得好看”这评价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更不成为能叫这小姑娘给他送饭的理由。 小姑娘轻车熟路地从天窗翻进来,然后将手里的鸡送到落加蓝面前。 “你被抓来这么长时间了,肯定饿了吧,哈哈,我去偷了奶奶养的鸡,在后山烤了,刚好吃。” 算起来,这自名“廖梦溪”的小姑娘也是落加蓝的敌人了。不过落加蓝这个人并不注重什么所谓的气节,也并不顾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便不客气地将那鸡接过来。 没什么条件洗手净面,落加蓝就着自己有点土气的手,吃起那鸡了。 “谢谢。,死前吃一顿不干不净的饭,倒是不错。” 廖梦溪眼珠转一下:“也不一定会死。你要是想出去,我还是可以帮你的。” 落加蓝不怎么斯文的吃相有些顿,然后将口中的肉咽下去才问:“怎么帮?” 廖梦溪一个放心的眼神:“后院起火这种事情,在山上还是很常见的。” 落加蓝这时有些不安:“这聊山树木丛生,若是纵火,万一引起山火,岂不是殃及无辜?” 那小姑娘看着落加蓝,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有把握的。只要事先烧一个圈儿,这样就把火势控制在那圈里,只要计算好时间,没什么问题。我放了火你就跑,不过不许杀人。我去帮你把你的伙伴放了。你顺着山向南跑,过了今晚就没事啦。” 落加蓝不知道怎么说了——这小丫头诡计多端的,不知道这家土匪是怎么把她给养这么多年的! “那你……” 落加蓝有点担心这姑娘,那老妇看着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廖梦溪拍拍胸脯:“你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办法的。” 落加蓝这时已经吃的差不多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点的办法——他可以发函给靖南王,也可以给京中的大管家发信,只是,这样有些波折,还是先陪这小姑娘玩玩,倒是不错。 于是落加蓝便等着这小姑娘给了信号,先制造一点动静吸引了那两个看守的,然后迅速将这两人击晕,一路好的路线跑了。 那边有人叫着“走水了”,这漫山遍野全是四处逃窜的人,一些提着水桶去救火,却因不知道该向哪边走一直在山上乱转。落加蓝顺手敲晕几个撞上的,沿着小路下了山。 聊山并不很大,也不陡峭,只是树木丛生,还有不少天然石洞,如果不沿着路走很容易掉进洞窟里。有些洞窟十分深,进去恐怕会给摔个半死。落加蓝必须十分小心,不然给摔进去可是得不偿失的。 那小丫头倒是守信,果然将自己手下的那些人都送到山下了。 看见自家家主,仆从们必然是要感慨痛苦一番,只是现在并不是时机。 “到这里我可以自己离开了。多谢姑娘,此番大恩落加蓝日后必然十倍相报。山外危险,姑娘还是快点回去吧!” 落加蓝礼貌地对小姑娘表示感谢,只是…… “我放火烧了聊山,还放了你们走,回去肯定会被奶奶骂死的,我大哥和我姐姐也不理我了!” 落加蓝一时有些懵……那小姑娘先前并不曾这样说的,她说后果并不是那么严重,他才跟着她胡闹的!他这是,被人算计了?而且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不,淡定! “那依你的意思,是想怎样?” 落加蓝眼神和语气都很温柔,并不像生了大气。于是廖梦溪大胆道:“要不,我先跟着你避一避,等我奶奶气消了我再回去?” 落加蓝笑笑:“我这里南北都走,居无定所,你个小丫头跟着,不大方便吧?” 自然,落加蓝知道这样的话收效甚微——这小姑娘搞这么大动静,借了落加蓝的手逃出家门了,自然不会被几句话打发了。他现在只想表明态度,表示自己并不同意她离家出走这件事。 不过,底下的人都觉得这小姑娘帮了他们大忙,于是十分欢迎这小姑娘…… 落加蓝扶额,感觉自己这趟聊山走得,有些诡异…… ------------ 无标题章节 明嘉二十五年初 渊皇宫 明嘉帝这几天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全部都是有关江南盐税的事情。他有些不舒服——这些大臣们一个个都没有下过江南,却似乎对江南之事十分了解,言语间头头是道。 “皇上,今日天气正好,红儿姑娘邀皇上出去放风筝呢!” 曲锦福看着明嘉帝锁眉叹息,适时开口。 明嘉帝听见他提起落坠红,会心一笑:“前几日朕忙于政事,连元宵都没有同贞妃吃,她必是怨着朕吧。” 曲锦福也随着明嘉帝笑:“娘娘是识大体的,知道皇上忙于国事,自然不会怨怼。” “她一直都是识大体的,”明嘉帝脸色突然肃起来,语气也有些变化,“朕听说,贞妃前几日去了凌渊阁?” 曲锦福低头:“贞妃娘娘那日路过凌渊阁,是进去过。” 明嘉帝突然发怒,将手里的折子扔出去了。那东西本来就是硬质的纸,这样一摔,便从中间断了。 大殿内外的宫人听见动静,知道天子发怒了,于是就地跪了,战战兢兢。 曲锦福也跪了,只是没有战战兢兢。 “记得朕曾经说过什么吗?” 明嘉帝看着曲锦福,语气冷厉。 “对昭仁皇后不敬着,诛!” 曲锦福不紧不慢,并没有为龙威所曲。 “那依你之见,此番事情,应当做何处理?” 明嘉帝这时脸色稍有好转。 曲锦福于是道:“咱家伺候皇上,也有幸伺候过昭仁皇后。咱家不敢妄议后宫前朝,只是想着,于皇上好,那便是对的。不论是何种手段,能得昭仁皇后的一点点恩惠,让皇上百忙之中得几分欣慰,便是该做的。况且,红儿姑娘到底无辜。” 明嘉帝稍降辞色:“朕方才听说你说什么来着,红儿叫朕去放风筝?这丫头倒是心思多。” 于是明嘉帝起身,走出大殿。 …… 明嘉帝看着落坠红拽着风筝线,笑的开心。明嘉帝心里感觉有些暖。 “皇上,太子请见。” 曲锦福上前,对明嘉帝稍微提醒。 明嘉帝手里捏着一把落日红梅,点点头:“便叫他到这里来吧。” 这时,曲锦福为难道:“如雪姑娘也随太子来了。” 明嘉帝这时脸色不怿,不过语气倒是没什么变化:“也叫来吧。” 于是不一会,沐靳推着初如雪过来了。 初如雪今日仍旧着那日国宴的那一套,紫裳淡淡。她看见明嘉帝,垂下眼帘,也不言语。 沐靳例行行礼,然后禀明来意:“儿臣听闻父皇要钟离啻下江南?” 明嘉帝没有回答沐靳,他看着初如雪问道:“你觉得如何?” 初如雪稍微思量道:“宗室若能以己之力为朝廷效力,自然是好。” 这态度似乎是明确的,明嘉帝也并不打算揪着不放,于是道:“你向来看人准。宗室如今握着南疆,白家又占着北疆,京畿有你,朕也不担心他们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只是江南的事情,还是有些仓促。” 初如雪表示赞同:“盐税之事,其实不该从江南下手。江南盐虽多,到底是海盐,价低。北疆和蜀地的井盐,制取不易,贵如金油。盐税贪腐,那里应该是最重的。” 明嘉帝脸色稍变:“你知道朕是要做什么的。” “知道,”初如雪抬头,目光直对着明嘉帝,“你要做的事情,一直只有一件。” 至于是哪件,初如雪没有说,明嘉帝心知肚明,沐靳看明嘉帝脸色难看,更加不敢言语,于是沉默。 “皇上您快看,我的风筝挂在那株树的枝杈上了!” 说话的人声音洪亮,手里提着风筝轴,一双明亮的大眼浸满水,倒是一点都没发现明嘉帝有哪里不对了。 “皇上息怒,红儿姑娘跑太快,咱家没跟得上!” 曲锦福喘着气追过来,不失时机地开口。 初如雪看见冒出来的小丫头,一时吃惊,却没显在脸上。沐靳看见这小姑娘却是惊讶地连话都不能说了。 明嘉帝看见落坠红来了,一改横眉立目的神色,笑道:“一只风筝而已,朕回头叫內府给你做个更好的。” 小姑娘却是不高兴了,于是嘟起嘴:“我就想要先前那只。” 是了,那是她自己做的,做了好几天的,浆糊染坏了几件衣服,费了不少纸张才成的。 人以为小孩子总怀念旧的,殊不知人其实都一样的,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 明嘉帝于是呵斥曲锦福:“没听见红儿说么?还不快去找云梯?” 曲锦福于是就坡下了:“咱家立遵圣意。” “你是落家人?”曲锦福远去,初如雪看着落坠红,颜色已是恢复如常。 落坠红第一次看见初如雪,看见她眼里住着的寒冰,看见她眉间火红的刺青,一时竟有些怵,后退一步,然后低下头。 “这是落家的幺女,落加蓝亲妹,落坠红。” 明嘉帝不动声色地将人拉过来,护在身后。 “是我眼拙了。落家的人各个相貌出色。国宴上我见那落加蓝便是人间少有的俊年。先时落加蓝那姐姐便被封妃,如今她这妹妹也入了宫禁,倒是相得益彰。” 初如雪这时已经不再看落坠红,而是盯着明嘉帝。明嘉帝没有看初如雪,语气冷厉:“朕看你最近面露疲惫,怕是未有好好休息,且去歇息几日,等下江南事宜妥了,朕自会派人通知你。” 沐靳看见初如雪扶着轮椅的手指节发白,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初如雪却是很快恢复过来:“有劳皇上。” 那话冷得厉害,明嘉帝却顺顺接了:“朕是希望你……” 初如雪却不打算听下去,她打断明嘉帝道:“既然皇上还有别的事情,是亦白错了时辰。亦白告辞。” 于是自转了轮椅,有些艰难地离开。沐靳想上前帮她,却被推了一把。沐靳见明嘉帝怒气未消,也不敢多留,只好也告辞。 …… “你何必如此呢?” 沐靳赶上初如雪,拦住了,对着初如雪皱着眉。沐靳面相有些像昭仁皇后,也是生的极美的少年,看着很和善,很受看。 “我有些乏了,”初如雪看着沐靳,“前朝,后宫,地方,权舆,还有九国,都与我,与初氏一族无关。当初的事情,你我心知肚明。” “我只希望你能平安一世,”沐靳看着初如雪,言辞恳切,“不管初氏一族或是宗室、落氏、九国命运如何,你都不要为它难过,受伤。” 初如雪低下头:“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谁能回到过去,还一个健全安稳的人生给她呢?谁都没有那个能力,她的一切,只能靠自己。 …… ------------ 第十九章 正式为王 明嘉二十五年初 初如雪从宫里出来,心境已是平复,任谁看着都瞧不出有什么端倪。沐靳看着载她远去的软轿,隐隐担忧。 沐靳是担心她的。他知道她身上有多重的担子,也知道她受过的伤,却没有办法给她一点点安慰,只能这样默默看着她,偶尔给她一把伞。 如今,连这么一把伞,她都不稀罕了。 因为,那不是她想要的。 …… 初如雪回到院子里,院里的落日红梅已经稀稀落落准备随风去了。 书房里的砚台上,趴着一只晒太阳的小猫。 初如雪看着那猫,有些不解——卧房里的床铺上有小火炉,里面一天到晚都烧着碳,多暖,何必每日来趴这又冰又冷还脏兮兮的砚台? 因它喜欢钻在砚台里,于是初如雪现在便养成了每次写完字都将那砚台洗干净的习惯,防止这小东西被染成小黑泥鳅。 小猫十分警觉,感觉到有人来了,转着耳朵翻了个身,然后从砚台上翻起来,甩甩脑袋看着来人。 “喵!” 小东西跳下桌子,抬头歪着脑袋盯着初如雪。 初如雪也低下头看着它。 于是一人一猫便这么盯着看。 “你倒是逍遥自在。” 初如雪弯下腰,将小猫抱起来——似乎比刚来的时候大了一圈,圆滚滚的,很肥。浑身的毛色也十分亮丽,一副油水很足的样子。 小猫感受着初如雪的抚摸,大刺刺地眯着眼,享受得很。 “想来,你也是孤独的吧!” “你不陪着它,它当然孤独了!” 天窗一动,声音的主人便从那上面跳下来,拍拍身上沾染的土。 初如雪转动轮椅后退了那么几步,微微皱眉:“钟离啻,我这房子可是经不起你这么上蹿下跳,以后进来记得走大门!” 钟离啻点点头,嬉笑着:“嗯,我记住了!” “你又来我这里做什么?”初如雪抱着猫到了地龙前,烤火。 “这几天府里不是在忙着给我准备晋封大典嘛,有点乱,不如你这里安静。” 钟离啻仍旧毫不客气地提起初如雪案上的茶壶便往口里灌,一点身为客人的自觉都没有。 “这与我有何干系?”初如雪忽略他把自己的茶壶当水杯这件事,但是也并不想和这人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钟离啻放下茶壶,随手抹一把嘴唇上的水渍,“不过你这里清静,有落日红梅。更重要的一点——他们都不会想到我在这里!所以你这里是最安全的。” 初如雪看着他这么得意的样子,有些气恼,却不知道怎么叫这人吃瘪,于是更加气恼。 “我看你穿着朝服,是进宫了?”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这身衣服,有种不好的预感。 初如雪手里把小猫捏一下,点点头:“方才与太子入宫,都是些小事。” 钟离啻心里知道——她不轻易入宫的,上次还是为明嘉帝六十大寿。能叫她进宫的,必然是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事情。只是她不说,他也不再问。 初如雪将手里烤得舒服的猫儿放在地龙旁的椅子上,结果这小东西却不依不饶,“喵喵”叫着又跳到初如雪怀里。 “这小团子看着冷傲如霜,其实是需要人陪伴的。没有人的房子它不喜欢。”钟离啻走到初如雪身旁,伸手抚摸一下那团子,小东西很舒服地蹭着钟离啻的手。 “再怎样需要陪伴,如果注定孤独,何必执着追求这么一点点温暖!”初如雪装作没听懂钟离啻话的意思。 “可它现在有你啊!”钟离啻也装傻,于是…… “我有什么好的!” 初如雪自嘲似的笑笑,倒是没有再把小猫轰下去。 “皇上似乎很在意江南的案子,连太子都叫去了。”初如雪并不想和钟离啻探讨有关猫的孤独还是不孤独的问题,于是转了话题。 “我会尽力而为,至于会牵涉出什么人,我不知道,”钟离啻也顺着她的话题接住,“不过,”目光一凛,“至少要无愧于心。” “江南事情太复杂,本不是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该插足的。”初如雪言语里并不是轻视,只是提醒。 钟离啻当然知道她这话的含义,微笑着,眼珠一转:“雪儿这是在,关心我?” 初如雪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很想将手里的东西丢到他脸上,却发现,手里的是那只熟睡的团子,于是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又想着这东西软软乎乎,打在身上大概没什么威力。袖里的金针大概有些威力,只是她也舍不得——给这家伙使金针,金针大抵是要折寿的,这并不划算。 “我只是看江南那些下放的官员大都不怎么得意,如今派你这么个小祖宗去,他们怕是要可怜了!” 初如雪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句话,某人于是得意,不过到底不是那么明显。 …… 钟离啻这边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于是明嘉帝便准备着给他办一个盛大的册封仪式,以显示皇家的天威和恩遇。靖南王推辞说太浪费,于是稍作调整,于二月二正式进行册封仪式。 这一天,十七岁的钟离啻终于在金鸾大殿上,行着本不该是他这个年纪该受的礼——晋封。 內府新制的王服,通体主墨色,绣着金蟒,玉带上宝石珠子不胜枚举。**外外穿起来是有点繁琐。难道日后就要穿这斤重的衣服行走? 受礼必加冠。 明嘉帝给他授冠时,钟离啻觉得这帽子有些重量的。他本不羁惯了,忽然头顶置了这么一块田,感觉有些怪,不过不能表现出来的。 明嘉帝亲送了一对红玉雕的绶带鸟给钟离啻,当着众臣的面,表示了对钟离啻的鼓励和支持。 初如雪并没有代表主相出现,于是朝堂对此事又起了一番波澜。这自然是后话了。 钟离啻被这段仪式搞得荤七荤八,直到夜半才得歇息,于是得出一个结论——凡讲“礼仪”二字者,统统都该拉出去斩了! 至此,钟离啻对已经成为“王”这件事才算是完完全全接受了。 他在此之前自然受的是帝王家的教育,如何成为一代有作为的王,如何将一方地方治理得有条不紊,至今这些东西,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就算能用,也不知道合适与否。 钟离啻从小到大算是养尊处优,因是靖南王的独子,自然不会有人给他什么难堪。京中这一遭,面对着帝王,群臣,还有初如雪,他似乎表现得不太一样。他不知道下江南后会是什么样的,一切,看上天安排吧! …… ------------ 第二十章 烟花非三月 明嘉二十五年春 人家都道“烟花三月下扬州”,钟离啻却是二月便起身赴扬州。一路上风景嘛,对于钟离啻这个在南疆长大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吸引的,只是与他同行的人,倒是十分碍眼。 “许久不见,你和那初家的那位漂亮姑娘聊地如何了?” 从另一架马车里窜进来的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国宴上那位三岁能诗七岁能赋的神童宇文素戟。不过在钟离啻眼里,这人可恶至极。 想起曾经这人对自己的“威胁”,钟离啻便想将其杀人灭口。 “怎的,打听别人私事很得意?”钟离啻半眯着眼,很想将这人拍死算了。 “我这人呢,原也不是很关心别人私事,可是就想知道你的私事,哎呀,这样好像不太好啊!” 宇文素戟像才明白过来似的,“惊讶”地呼叫。 “知道不太好还想问吗?”钟离啻瞪一眼某人。 “想啊,”宇文素戟理所当然“你这事情要是被京城的有心人知道了,那可是满城风雨的事情。如此轰轰烈烈的八卦,我怎能按捺住不问那么一两句呢!再说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咱们主相大人收了个美若天仙的女学生,京城赶考的仕子都恨不得一举中第,迎娶那位做正妻呢!你说说你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就和人家做了朋友,想来那美人到时定是你的!唉,我等还是远观看花,水中望月喽!” “停车!” 钟离啻叫了一声,然后车真的停了,一个庞然大物被丢出去了。 宇文家的仆从们虽然对钟离啻这粗鲁的行为表示不满,但是他们一致认为,自家的小祖宗也不是什么好鸟,这俩凑一块,恐怕是要生大事情的。 …… 于是马车继续前行。 …… …… 没有了钟离啻日日翻墙揭瓦的闹腾,院子里冷清了不少。那株落日红梅已经全部凋零,树丫上结着无数小包,看着绿油油的。 书房的窗户开着,初如雪安静地在地龙旁边看书。小团子趴在她膝盖上,悠闲地将尾巴左右地摆着,前爪玩着初如雪垂在前面的头发。 这时,明月小心地进来:“家主,皇上来了。” “不见。” 初如雪抚摸一下膝盖上的猫,脸色冷淡。 “朕听说南疆的果子不错,特意带些来给你。” 明嘉帝带着一点温情的笑意,自顾走入,却看见初如雪怀里的猫:“你原不是不爱惜这些么,怎如今又养起这小蹄子了?” 初如雪对明嘉帝的闯入并没有表示欢迎:“南疆的果子怕是落家的人喜爱的多,我这里并不需要。这团子不知道是哪里不明不白闯来的,不肯走,我不见得能把它轰走,只好由着它了。” 明嘉帝笑笑,叫人把拿来的东西放下:“你原弹得一手好瑟,这东西原是皇后的,如今给你,也算物归原主。” 曲锦福上前,将那盒子恭恭敬敬地拆开――一把古瑟,边角有些褪色起毛了,但是看着仍旧是精美。头上漆着几支落日红梅,甚是好看。 这便是上古名瑟残阳血了。 初如雪看着那瑟,脸色并没有好转:“我这手并不适合弹这劳什子,皇上美意,倒是错付。” “这残阳血原还有一只极品红玉的笛子,当初落家生了落加蓝,皇后便把那笛子送了落家。如今怕是在落加蓝手里。” 明嘉帝故意提起“落家”,自然是向初如雪道明来意。 “落家如今势大,得个先皇后的东西自然算不得什么了,”初如雪似乎并不关心所谓落家的事情,“皇上原不喜商家的,如今落氏君染得了这样的恩宠,倒是奇事。” 明嘉帝道:“落家的事情,再怎么也不过是商贾之事,到底掀不起什么大浪。所以,朕想着,就封那落加蓝的妹妹做郡主,也算是对落家的恩待。” 初如雪这时看着明嘉帝,眼里有些诧异,却忽而明白了,只是她不说,于是也装糊涂:“那样乖巧的,收了女儿做公主,也是好事。” 明嘉帝眉头皱了皱:“做了公主的倒是不见得多乖巧。” “钟离啻下了江南有几日了,”明嘉帝似乎想起来什么,道,“朕想着你这些年在北疆,去江南见见三月的扬州也好。” 初如雪并没有意外明嘉帝说这样的话,只是忽然抬起头,盯着明嘉帝:“江南事情本来并不复杂,先生远在北疆,倒是不很了解那边的事情,倒不如下派刺史,名正言顺。 “你可以不去。只是,烟花三月下扬州,也自然有人会去的,”明嘉帝道,“扬州的烟花,哪个不想去看,扬州的琼花,哪个不想去摘呢?运河水道众多,怕是有人进了岔路,迷了方向。钟离啻那样的年轻人,更加会被尘俗所染,万一走错了,万劫不复。” 初如雪垂下眼帘:“水道再多,可走的就那么多。江南那里,也并不是任何人进了岔路都可以活着出来的。先时的唐家如此,宗室,也不例外。想在大渊的国土上走岔路的,只有一个下场。” 明嘉帝这时欣慰道:“你明白就好。” 初如雪膝盖上的小猫方才玩得累了,早已睡熟。只是小东西似乎做了不好的梦,整个身子有些抽搐。 初如雪摸摸小团子,它才安静了下来,翻了个身,却抱住了初如雪的手臂,又继续睡了。 “你这东西养得倒是有那么几分灵气了。” 明嘉帝似乎很关心初如雪养的这猫,这时又提起了。 初如雪摇摇头:“好吃懒做,不是什么省心的东西。皇上见笑了。” 明嘉帝不再说什么了,于是告了辞。他这次出宫是私访,没惊动什么人,起居注也不敢将这行踪记注,只说帝约见贤良。 …… 明嘉帝走后,初如雪看着桌上的古瑟,有些发怔。 明嘉帝对钟离啻,对宇文家,都不是那么放心的。钟离啻迟早要接手南疆,到时江南之地自然成了他的封地。明嘉帝此番叫钟离啻下江南,看着是恩宠无限,其实只有初如雪明白,那不过是明嘉帝布的局,一步错,便入了万丈深渊。 江南的案子,可大可小,看钟离啻怎么处理了。 明嘉帝让初如雪去江南,并不是叫她去看烟花的。钟离啻,宇文氏,还有江南的大族,都会为她的到来大吃一惊,引起一阵恐慌。 只是他这次没惊动人,想让初如雪暗访,以便对江南的形势掌握更加清晰。 …… ------------ 第二十一章 明日下扬州 明嘉二十五年春 钟离啻和宇文素戟就这样打打闹闹来到了江南扬州。 春日扬州郁郁葱葱,街市上人来人往,钟离啻等人受到了扬州知府唐云的接待。 “知府大人百忙之中接见本王,君诣实在是愧疚。”至今,钟离啻对于“本王”、“君诣”这样的自称仍然有些不适应,不过为了打官腔,也算是无所谓了。 唐云是唐家的三公子,与唐忠乃一母所生,是唐家的嫡子,早年中的举人,下派到小县城做县令,后地其兄提拔,成为扬州知府。年纪轻轻,虽无甚大作为,倒也没有什么大过错。 其人相貌俊伟,谈吐亦是不凡。钟离啻对这人印象还算不错,至少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本王听说,扬州这时节常有雨,今日这样天气倒是少见。扬州今年水稻如何?” 唐云知道钟离啻并不是随意问天气的,于是答:“回禀王爷,扬州此间春稻正准备播种,现今这天气倒是十分适宜。” 这番话带的恭维成分太高,钟离啻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他来了,所以天气放晴了? “小王爷的意思是,今年扬州水稻种了几成!”宇文素戟憋笑,唐家的人啊,一个个都太圆滑,还不如直接来问,省了许多弯弯道道。 唐云慌忙赔礼并答道:“是下官不是!扬州水稻今年,大约,只有四成。” 钟离啻一听,眯着眼,语气疑问:“现如今,这绢丝生意这么好?” “王爷英明,”唐云躬身,“苏扬绢帛格外出色,故而各大商行与各方订货增加,江浙一带恐怕是比这里还要少几分的。” “各地改稻为桑,仓廪不足。若生饥荒,难道去吃丝帛蚕蛹么?”宇文素戟听着这些官商一体的言论,有些可笑。 唐云低头道:“宇文公子可不敢如此说!各地改稻为桑还是有保底的,况且如今江南几省商粮互通,江浙的米每年都有盈余,各省互补,倒不至于您所说那样严重的!” 钟离啻这时拦着宇文素戟,叫唐云退了。这二人并未住在唐云提供的宅子里,自住了扬州驿。 “我们不是来查盐案的么,何必问桑稻之事?倒显得被动,你看唐云和稀泥抹光墙的样子,分明是不想让你管太多的!”宇文素戟看着钟离啻优哉游哉的样子,颇不解――他这样刚上来就兴师问罪的样子,实在是得罪江浙一带的官员。这些人虽下派地方,却管着几乎半个大渊的粮食丝蚕,谁人不敬三分? 钟离啻却不以为然:“皇上当初叫我们查这里的案子,本没有大的隐瞒,那些人也自然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你看我只问稻桑事宜,他们那边必然有大动作,倒省了我去一个个理关系,方便快捷。你看着吧,明日来这里的人必然多。” 钟离啻打一个哈欠:“这几日舟车劳顿,还是赶快去睡一睡,不然明日连午休都没有的。” 宇文素戟就这样被赶出来了。 …… 渊皇都 初如雪并不急着收拾东西下江南,白家在京时日已久,北疆不可无将,白启这时对明嘉帝提了件事――白家的大公子白洛成算是仪表堂堂的白小将军,战功卓著,白家欲与初氏结亲。 这矛头指的明确,而且专挑了初如雪进宫的日子,当着初如雪面提的。 “骏功,”明嘉帝似笑非笑地唤着白启的字,看不出喜怒,“北疆的战事,快了结了吧?” 白启回答:“胡奴猖獗,占我纠凉五郡,白氏一族就算是拼尽最后一滴血脉,也保得我大渊疆土不受外辱分毫!曾失之地,微臣定然讨回!” 明嘉帝高兴道:“骏功一心为国,朕心甚慰。亦白,你看这婚事,如何?” 明嘉帝看着初如雪的脸色,并不好看。初如雪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皱了那么几下眉,随即道:“国土未收,八国未平,亦白无心儿女之事。将军美意亦白感恩,只是还请收回。” 白启知道她会拒绝,也不灰心恼怒,只笑笑:“姑娘家还是为自己早作打算,如今姑娘正当年,得夫婿庇佑方乃正道。不然白苦一生,倒是可惜年华。” “将军错付。小白将军风华正茂,何不寻一个门当户对能洗手做汤羹的美妻?亦白身有残疾,到底不方便,耽误小白将军。” 初如雪这算是明确表态了,白启也不再问,只说良婿难觅。 待白启离开,明嘉帝看着初如雪,问:“你心里,可是这么想的?” 初如雪看着明嘉帝,道:“白家看上的,不过是曾经初家的辉煌和先生的名声,我算什么!” 明嘉帝笑笑:“白洛成这孩子朕见过几面,十分不错,倒是个好归宿。” 初如雪不说话――白家曾经接手初氏一族的大案,白启的兄长白晋亲自监刑,斩了多少初氏一族的人头!初如雪纵是再怎样,都不可能嫁给白家的人,连北方几大氏族都是不可能! 明嘉帝自然是知道的。初氏一族如今能活着的,都不可能与白家有半点关联,而且这样的结果也是他不愿看到的――白氏以外姓做了北疆统帅,若再与初氏联姻,掌控整个北方,那将是很难控制的局面。 “终归,你还是要寻个归宿的。朕不希望看你不幸福。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话朕不说你也是明白的。朕也不想多费唇舌,好与不好,全看你怎么选择。” 明嘉帝这时对着初如雪,显现出少有的温柔。那是一种与平日大不相同的温情。初如雪却没被这份温情感动,她下意识地将轮椅转几下,退了几步远。 “我本无心此事,皇上不必费心。” 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初如雪看见宫门里初升的太阳,光有些刺眼,照着倒是暖烘烘的。她有些懒散,这感觉就像是她书房里此时正在砚台里蜷缩着的那只猫,嗅着那么一缕淡淡的味道,等着不知道何时归来的主人。 她以后该去往何方?是闺阁深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候”的无尽等待,还是像风一样,去大漠深处,无影无踪? 宫墙高高,里面的人看见这缕阳光,可会珍惜? 她慢慢离开了宫墙――是时候去江南看看了。北疆的大漠,到底会腻。看看江南的水,或者船。看看江南的人,兴许能忘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此生,大概就这么长。明日,下扬州? ------------ 第二十二章 曾经与以往 明嘉二十五年春 初如雪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她带了几本书,几件换洗衣物。小团子绕在她身边,似乎也想去看江南。 初如雪想着它可能是有些饿,于是将桌子上的糕点给它。这时明月来道有客,初如雪顺手将桌上的纸墨笔砚放进小木箱,来到客厅。 “客来未曾远迎,失礼了。”初如雪命人奉茶,缓缓欠身。 “白洛成冒昧前来,唐突初家主了。”来人从椅子上起身,全了礼数。 “小白将军今日登临,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初如雪上主位,做一个请坐的手势。 白洛成于是落座,却是低下头,语言吞吐:“听说……我父亲昨日,向家主提亲了?” 初如雪点点头:“确是如此。” 白洛成抬头看着初如雪:“那,你为何拒绝,可言明缘由吗?” 初如雪垂下眼帘,缓缓道:“小白将军想知道缘由?” 白洛成看着她的目光,低下头:“若是为当年之事……我父亲也不过奉命行事,算不得错。你又何必执着于此!还是,”白洛成稍停顿,却又犹豫着开口,“你觉得我一介武夫,配不上你?” 初如雪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地说,于是淡然一笑:“小白将军可知道,初家多少女儿做了白家的军妓?” 白洛成有点不明白:“家主这是什么意思?” 初如雪冷然,看着白洛成道:“当年的事情确与白氏无关,白氏奉命行事,未有任何差错。白家前线的功绩世间有目共睹,来年青史之上也必然少不得记上几笔,但是这一切都与初氏一族无关。初家的冤魂不会因时间而看开这件事。亦白不是冤魂,却也看不开――因为初氏一族死了的人太多了。我这样说,小白将军可明白?” 白洛成这时却有些怔:“家主就这么在意这件事?” 初如雪笑道:“小白将军,茶刚好。” 白洛成有些窘迫:“便是多年的情分,也是不及这些事情吗?” 初如雪拿起茶盏,却不准备喝,只说:“多年情分不假,可是初氏一族的祠堂,也在那里。亦白不是圣人,做不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白将军错爱,是亦白辜负。” 白洛成也没有喝茶,于是起身,对初如雪欠身:“洛成明白了。叨扰家主太久,洛成也该告辞了。” 于是白洛成走了。 初如雪没有挽留。她算不得是个多情的人,曾经北疆与白洛成几面之缘,于她来说,不过浮光掠影,不是什么值得怀恋的事情――这不仅仅是对那些事情,更是对他这个人。 她不觉得在过去的日子里,有什么人值得,或者能够去感怀。 来京的这些日子,遇到的人也不多,都与她没有什么交集,她故意躲避着这些人,想得一方清静的。 只是似乎,这段时间,有那么一点点聒噪――好像有一个人,总是在她面前晃悠,言语里不是那么谨慎,也不是那么讲规矩。 这种生活让她有点烦躁――她并不喜欢与别人十分亲近,也不怎么喜欢这种聒噪的生活。但是现在忽然没有这种生活了,却让她有那么几分不适。这种不适也让她有点烦躁。 何况那个人还带了只猫来。那东西有些烦人,动不动就趴在她的砚台里;脏了还要给它洗;晚上还要睡在她的枕头上,这到底算不得什么欢喜的事情。 扔了?似乎也不是那么好的选择――它看着无辜,这里是京都,如果扔了,恐怕会被过街的人打死。 所以也不舍得扔。那只好养着了。 只是那小团子这会去哪里了呢,是在屋顶上晒太阳还是在砚台里小憩,亦或是去厨房偷吃什么糕点了? 初如雪这时唇角稍稍上扬,想着要与这小团子分离几个月,突然有些不舍。 不知道回来的时候,它会不会被自家的厨子养的太胖,挤不进那砚台里了!初如雪想着它臃肿的身子,突然有些期待。 …… 初如雪叫了明月,叫她驾着自己来京的马车,北上去给主相送一封信。自己用了一架寻常的马车,将物件都搬上去。 于是收拾了东西南去。 初如雪在马车上,一手挑起车帘看着外面。 这里是孤龙峡谷。入京时,在马车上和钟离啻下棋。其实算起来以钟离啻那个年纪来说,棋艺算是不错了。 只是他有些稚嫩,有些事情,还看不了那么长远。 于是输了便各种耍赖――他倒是不悔棋,但缠人的本事却是一流。初如雪有些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在一板一眼的宗室活了那么久。 他有时候有些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不成熟,但是又有那么几分可爱。 初如雪想起他第一次举刀杀人,竟把他自己吓到,被刺了好深一条伤口。 初如雪觉得他似乎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国宴上,他带着那么深的伤,却依然和那训练有素的刺客打个平手,对着帝王也没有一丝怯意。 兴许帝王家的人,都天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吧。可这人偏生的稀奇古怪,摸不透,猜不着的。 这人带着那猫,不请自入地来到她的一方净地,于是,她的生活也随着这人和那猫的到来改变了。 …… 这时,初如雪隐隐约约听见那猫在什么地方叫,似乎在急切地唤她。 初如雪回神,有些惊悸――她竟想这些事情入神到这种地步,产生幻觉了? 这钟离啻,到底不是什么好东西的。 可是那声音似乎还是在的。初如雪有些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它不是应该在家里,等着家厨每日的饭食么? 猫会认路,但是那么小的猫,也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怎么可能寻来? 初如雪急急叫到:“停车!” 那声音并没有因马车停了渐渐近了,似乎就那么远,是迷路了? 这时,初如雪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缓缓将眼睛眯了起来,伸手将暗格里的小木箱拉出来,打开…… “喵!” 还好初如雪早有准备,伸手挡了一下――小团子一下子从箱子里面跳出来,扑到初如雪怀里。 …… “你这时何必呢,京城里有吃吃喝喝,这路上有什么好的?” 初如雪想着它为什么躲在箱子里,难道猫真的会这么聪明的,知道她要远行了? 初如雪瞥一眼那箱子,却是什么都明白了――那箱子里,放着初如雪平时用的笔墨纸砚。小团子喜欢钻在砚台里,怕是在初如雪和白洛成说话的时候,这小东西没在桌子上找到那砚台,便进了木箱,怕是在里面睡着了。就这么糊糊涂涂地随初如雪来了。 …… ------------ 第二十三章 勿复当年怨 明嘉二十五年春 明嘉帝看着江南递上来的折子,六百里加急的印子,倒是件大事情。 落坠红看着明嘉帝皱得越来越紧的眉头,手里拿的糕点也放下了,稍微试探着问道:“皇上,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明嘉帝点点头:“你那表兄钟离啻,你可知道?” 落坠红想起卫城梅园里吹笛子的痞少年,有些皱眉,不过想着他好歹是自己的表兄,就勉强承认:“听哥哥说起过。他,是怎么了么?” 明嘉帝笑道:“有人弹劾他,说他在江南胡作非为,十分恶劣。” 落坠红这时连手里的糕点都掉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恐惧:“他,不是这样的人吧?” 明嘉帝哈哈笑了:“宗室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朕还不清楚么!他们这样说,到底是塞在嘴里的肉,哪怕是伤了牙齿,也不肯松口。等牙坏了,他们一个个就来跟朕哭穷喽!” 落坠红对他什么肉不肉,牙不牙的话并不理解,但从话里听出来了,皇上还是向着她那个表兄的。 “皇上啊,”落坠红看着明嘉帝,抿着唇,小心问道:“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好久没有见到了。红儿有些想哥哥了。” 明嘉帝放下手里的折子,对着落坠红问:“宫里,不好吗?你姐姐不是在的吗,她陪着你呢!还是宫人给你使脸色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明嘉帝语气虽是柔和,眼睛却半眯着。 落坠红摇摇头:“宫里倒没什么不好,姐姐也好,宫人们也没有为难我。我就是有些想哥哥了。” …… 这一幕,与曾经,何其相似! “皇上,我许久不出宫,待着不舒服了。我阿弟可没有在朝堂给你惹祸吧?”她拽着他的衣角,眨眨眼。 “婉儿在宫里不好么,朕陪着你,等孩子生下来,去江南玩一玩,如何?”他拢她入怀,眼神宠溺。 “婉儿想阿弟了。皇宫好大的,皇上平日这么忙,好几天都见不着你,婉儿一个人了!”那人几乎要委屈地哭出来了,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瑞清,朕不是叫他随白家出关去了么,男子汉就该去杀敌立功,你这么拴着他,日后哪里会有出息!”他折了桌子上玉净瓶里的梅花,戴在她头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冷了脸色。 “哦!” 他感觉到她眼眶里的泪水,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惜,初瑞清没有再来皇宫,那个人在那天以后,也再没有闹着要去见自己的弟弟――也许,那个时候,她就有些察觉,再也见不到了? 他曾经刻意保护的,那么小心翼翼,却仍旧碎了,留给他一个支离破碎如今。 …… “那等他回来了,朕叫他来宫里看你,给你带好吃的?” 明嘉帝摸摸落坠红的头,宠溺道。 落坠红听着很受用,于是点着头,开心地继续吃她的糕点。明嘉帝看着她这么开心,微微笑了。 …… 落坠红离开大殿后,明嘉帝的脸色立刻阴冷下了。曲锦福进来等他问话。 “落加蓝可有消息?” 明嘉帝重新拿起一份折子,看似不经意地问。 曲锦福只好照实回答:“先时有落家的求难书,后来……便不知所踪了。” 明嘉帝手里的折子有些变形,声音也有些冷:“是聊山吗?唐家不是有人在聊山么,他们就是这样保护落氏君染的家主的?” 曲锦福跪下,道:“皇上也不必担忧,落家的人总是有办法的。况且,家主若有事,落家的人必然会知道,这样没有消息,倒不见得就是坏消息。” 明嘉帝这时冷静了,点点头,看着曲锦福:“这事,于后宫,你向来知道怎么做的。” 曲锦福当然知道的,于是点点头:“咱家明白。” 又问:“亦白呢?” 曲锦福这时笑道:“昨日已经出发,北上去见主相大人了。” 明嘉帝这时点点头:“有她,朕也不担心江南钟离啻会捅出什么乱子来。亦白总是叫朕放心的。” 曲锦福接着道:“初家主行事稳重,很有家主风范。皇上得之,实是我大渊幸事!” 明嘉帝冷笑:“她心里有什么,朕难道不知道?” 曲锦福这时稽首:“是咱家失言,皇上责罚!” “你这老东西,跟着朕这些年,精明地很!”明嘉帝笑笑,没有责罚曲锦福。 …… 钟离啻看着唐云送来的扬州有关蚕桑的账簿,一个个数字看得他有些头疼。 “王爷看出来什么了?” 宇文素戟看钟离啻把那些书卷扔了过去,似笑非笑。 钟离啻摇摇头:“没有。” 宇文素戟将那书卷捡起来,放在书桌上:“王爷来扬州几日了,为何不见见那些地方官员,看看他们口中有什么说法?他们来了好几次了。这样避而不见,下面会说你倨傲。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恐怕不是这种话了。” 钟离啻打个哈欠:“这样的折子恐怕在圣上的案前已经堆积如山了。我们本来就是查案的,见那些人干什么!” 懒腰一伸,语气慵懒:“听说扬州吃食不错,且去看看。若有好的做了干食给我表兄送过去。” 宇文素戟:“……” 于是只好一同去了。 宇文素戟想着钟离啻可能是借着吃的名号去打探虚实,结果…… 扬州最大的一家酒楼,今日被人包下,来来往往的竟然都是达官显贵!扬州知州唐云,州通判唐家年,转运使祁景,提点刑狱公事唐家勋,举常平公事李恭茂,安抚使刘桓,扬州盐仓监官徐越。 钟离啻看着坐满的那些官员,叫菜。 “本王初到扬州,本想安安静静看几天扬州美景,却不想诸位对钟离啻如此看重,来来往往数次。钟离啻后生小辈实在惭愧,今日特意请诸位来此,算是赔礼道歉。” 这话当然够清楚,各大员都低下头――那些送到朝堂的奏折,自然都是他们所写。钟离啻并没有言明,甚至没有提任何一个人。 但是这些官员都明白,钟离啻不是一般人,他是宗室的嫡长子,靖南王的独子,西蜀翊王。这些身份并不会因着他年龄小而变得渺小。今日这顿饭,纵使饭菜里面加了砒霜鸩酒,也是不得不吃的。至于这样做了的后果,那只有皇上说了算。 这人在这里,代表的就是天子是至高无上的权威。 …… ------------ 第二十四章 一语动乾坤 明嘉二十五年春 听见钟离啻也许暗含责怪的话,这些人自然做不住了,少不得为自己开脱的。第一个开口的自然是知州唐云。 “王爷说笑了,为民请命,造福一方乃是下官等为官的本职。王爷这样说,实在是折煞下官等了。” 这时,盐仓监官徐越也道:“王爷言重。都是为天子办事,实在算不得功过。” 钟离啻眯着眼,叫人上了酒水。 菜上来了,第一道菜是盐水鹅。 “本王不是地道扬州人,却也知道老鹅在扬州的出名之处。诸位且尝尝看味道如何。” 钟离啻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尝一下。诸人看见这道菜,终于有些明白钟离啻的用意。盐水鹅,自然离不开“盐”了。 来江南这么长时间,钟离啻这是第一次公开表示他来此的目的。 “扬州老鹅,本王此前倒是未有品尝。听闻徐大人是扬州人,大人来品尝一下,此鹅可还正宗?” 徐越于是不徐不疾地尝一口很认真地嚼几口。 “回禀王爷,”徐越点头,道,“此鹅形态饱满,烂而不散,色黄油亮,质感松嫩、肥而不腻,鲜咸适宜,味道十分纯正,乃是上佳菜肴。” 钟离啻笑笑:“许是诸位在江南,习惯了江南咸鲜口味。本王自幼在南疆,喜酸辣,却是食不得这般口味的吃食。” 这时,众人脸色自然有些变化的。 众口难调,一个厨子再厉害,也不能顾及全席人的口味,何况这么一道小小的盐水鹅! “江南的盐,总不能全来做鹅了吧,”钟离啻饮一口茶漱口,道,“西南多井盐,需劳力众多,井盐打制不易。凿井、汲卤、输卤到煎盐,分工很细,工序繁难,固蜀地盐贵。江南之地以海燕为主。可本王所知,朝廷在盐税上,似乎并不乐观。” 众人低下头,不做声了。 许久不发声的宇文素戟倒是嗤笑:“我倒是吃得很好,只是这鹅煮的有点烂,我这个人好吃老肉,越硬的东西,吃着倒是越有味道。” 众人:“……” 钟离啻这时眯着眼看他一眼:“这么说来,还算合宇文公子的口味?” 宇文素戟笑笑:“算是。不过这东西还是少吃为妙。” 众人这时当然是明白了钟离啻二人的用意。 天下是天子的,天子当然有权过问江南的事情了,就算是他委派的人,官位有多低,甚至是无官小人,那也是天子的旨意。谁都没有资格来轻视,因为他代表的是天子。何况钟离啻不是什么无官小人,他是宗室,是皇上亲自赐字册封的翊王。 这些人妒恨也好,为难也罢,现在江南的有关事宜是他钟离啻说了算。虽然这么说有点霸道,或者不近人情,但是这是事实。 一道菜,钟离啻算是对江南的官员表明了立场……既然盐太“重”,那么就有必要调一调这江南的味道了。 而宇文素戟方才这话,也是表明了宇文家的态度――宇文家的态度,便是整个朝堂态度,甚至是整个北方的态度。 很明显,南方是一块肥肉,尤其是盐税上。白家以北方大族的身份,在江南把持着盐关,其他家族当然眼红。 盯着这块肉的自然多,钟离啻被推上这风口浪尖,他还是个新人,但是,并不代表他会怯懦。 钟离啻站起来,神色冷厉: “本王请诸位这顿饭,想必诸位都已经想明白了。本王奉命查江南盐课事宜,本王初来扬州,不及诸位阅历深。但是本王既然接了这案子,那本王必将竭尽全力。” 钟离啻从主座上下来,继续道:“本王言尽于此,这老鹅这么吃,诸位看着办。” 钟离啻走了,宇文素戟也跟出去了。但是那些扬州官员却是不敢走的。这鹅自然是要吃完的。 …… 明嘉帝知道这事情时,靖南王也在身旁。 “啻儿果然不负朕的期望。江南的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明嘉帝很高兴,特意叫了宫里的厨子做了些南疆小菜,留靖南王在宫里吃了饭。 靖南王对钟离啻这么冒进却是有点担忧,却不曾表现出来,仍是陪着明嘉帝说笑。 …… 北疆的白启收到了唐家的信,是在扫了胡奴一波偷袭后,大帐里与众将议事时。白家的诸将这时炸开锅了。 “钟离啻不过前些日子才封王,便这么不把咱们大将军放在眼里,若将来地了封地,拥兵自重时,岂不是要上天了!” “我们将军为国杀敌,他钟离啻却在扬州夺我们将军的利,天下哪里有这道理!” “他钟离啻不就是仗着靖南王在南疆的那一点功劳吗,竟然敢这么对我们将军不敬!” “钟离啻说到底也算是他们宗室的后辈,这么作威作福,欺我北方无人吗?” “将军,末将恳请启奏圣上,治钟离啻的罪!” …… 白启面色严肃,示意众将安静。于是大帐渐渐平静。 “这些事情,本帅倒是不担心。钟离啻还小,到底是个孩子,本帅若与他置气,倒是本帅小气了。唐家的人在江南也有些年月了,这样的事情,他们自然是能处理的。” 众将面上称是,心里佩服大将军的度量,又对钟离啻这行为感到愤怒。 于是钟离啻算是得罪了远在北疆的大将军一党…… …… 扬州城门。 “站住,什么人?” “回官爷,车里是我家的……两位……姑娘……还请通融!”一个看着粗壮的汉子对着看守城门的军官点头哈腰。 “什么姑娘不姑娘的,老子奉命在此捉拿朝廷钦犯,可不管你是什么人!” 于是那人伸手粗鲁地要掀开马车的帘子。 “呵……周伯,出什么事情了?” 尖细而温柔的女声传出,马车里的女子似乎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声音有些慵懒。 “姐,姐儿,咱们要进城了!” 听见里面的声音是女子,那人总算是不追究了,于是放行。 马车里…… “哇,落加蓝,想不到嘛,你拌起女人来,倒是挺有一套的嘛” 廖梦溪在座位上笑弯了腰。落加蓝眼里却是生起了一股杀人的颜色:“我这还不是为了你!” “那谁让你带着我的,”廖梦溪还是笑,“再说了,你还不是为了躲唐家的追杀!你看看现在扬州的戒严,还不是为了你!” 落加蓝将一只手头上的发髻拆下来,如墨的长发便披散下来,半遮着落加蓝的一只眼睛。 廖梦溪看见风拂过落加蓝散落的头发,让那个人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一样。 …… ------------ 第二十五章 血脉几相连 明嘉二十五年初 “落加蓝,你生成男人真是可惜了!” 廖梦溪看得有些呆,发自肺腑地赞叹道。 落加蓝并没有被这话感动,迅速地换了男装,将头发束起来,又变回一个干净明朗的少年郎。 “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丢出去?”落加蓝瞪一眼廖梦溪,对她的话不敢苟同。 这话效果并不怎么好,廖梦溪一点都没害怕,反而说道:“以后我叫你姐姐吧?你这相貌纵是天下第一美女杜呦呦也怕是不及半分,配这个称谓十分合适!” “你是想试试被喂狗是什么滋味么?”落加蓝这会是真生气了当着他面说这样的话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偏生廖梦溪并没有那么多觉悟,反而笑道:“不要生气嘛,我这是夸你呢!你看看你这相貌,人家说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想来便是指你这类人了!我记得先时有个叫卫玠的,还是个名士,叫女子都失了颜色。你这相貌比他应是逊色不了多少吧!” 落加蓝发现,这世间除了他那令全天下都无奈的表弟钟离啻之外,廖梦溪也是他无可奈何的人物——是他走南闯北见的人少了吗,为什么会这样? “我是个男人!”前面到客栈了,落加蓝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但是杀伤力并不怎么样。 当然,廖梦溪并没有因他长得秀美便觉得他不是个男人,可是我们落大家主似乎把这个混在一起了,而且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为这个苦恼愤怒。这当然是后话。 “你不要乱跑,乖乖在这房间里待着,我且去见一个人。” 落加蓝安顿好这半路跟来的小祖宗,“恶狠狠”地警告一番,将脸上化的妆洗了,清清爽爽地出了门。 落加蓝在扬州的街道上,不过他可不是来欣赏或者赞叹扬州的热闹的——这扬州他没来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扬州大街小巷的景色自然十分熟悉,包括他现在要见的那个人所在的地方。 这时,落加蓝感到有人袭击,准备迎敌。却是没有来得及,被人捂了嘴后拉到墙边。 “嘘,有人!” 落加蓝这时放下心来,等那几个徘徊的脚步声远了,那人才放下手。 “小王爷这几日过得逍遥嘛!”落加蓝对某人给他捂嘴的行为还是颇不满的,于是秀丽的眼眯了一下。 “还不错,”钟离啻挑眉,“扬州这些吃食十分有趣。” 钟离啻带着落加蓝避开了那些暗处的追踪,来到一家并不起眼的饭馆,点了两个小菜。 “我看了你的信,你这一单货算是被人扣着了?”钟离啻收了嬉笑的脸色,正色问道。 落加蓝嫌弃地看一眼钟离啻,道:“哪里有那么容易!我落氏君染这么大的家业,这一点损失倒是不算什么。我叫人先把金陵的货送了过去,总不能叫南疆那边空等着。只是……” 落加蓝目光一凛:“唐家的手,似乎伸的有些长了。我这一路总有人追着。扬州这里居然设了关卡。” 他说地轻描淡写,但是钟离啻却是能想到他这一路必然是凶险万分的,剑眉上挑:“唐家如今想完全控制江南的局势,是有白家在北疆的缘故吧!” 落加蓝点点头:“唐家本算不得大户,在朝廷上没有什么势力,只能依附白家。” 提到白家,钟离啻知道,落加蓝遭这一番罪与他前时在扬州的饭局上说的话也是有关的,落家和宗室算是一党,那么打击落氏君染便也可以给钟离啻警告。 思及于此,钟离啻有些愧对落加蓝:“我在扬州这一番,也是连累你了。” 落加蓝瞪一眼钟离啻:“你在这里如履薄冰,还想着我,那等你被唐家和白家揉烂了,落氏君染还有什么依靠?我这里你不必管了,我总比你多些路子,这么点事情我还支持得住。” 钟离啻面上不服,心里却对他这表兄敬上三分——这些年他们打打闹闹,到底不触及南疆或是落氏君染的利益。如今自己这一番,却叫落加蓝受了这般损失,险些丧命,他竟也是心甘情愿。 “你现在把江南这里搞得这么乱,可怎么收场?”落加蓝这话并不是讽刺,是确实担心钟离啻这事的结果——牵连着南北的利益,还有明嘉帝这个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后盾钟离啻在这里骑虎难下,举步维艰。 钟离啻想想,眼睛转一下,道:“不知道,先把盐税理清楚吧,看唐家的动作再想办法。” 落加蓝点点头:“我在江南不能太久,也帮不了你什么,你若是有什么难办的,只管写信给南疆,南疆那里有个‘竹林六馆’,是落家本家的人在经营,他们会把信送给我。” 落加蓝第一次对钟离啻表露他的防布,让钟离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变得更紧密了。 这种不同,让钟离啻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长大,感受到了他和落加蓝之间的联系,是那种里里外外都相连的,带着血缘,带着无条件的爱的联系。 在这之前,钟离啻从来都没有想过落加蓝的生意云云,只知道他是落氏君染的大家主,是明嘉帝看重的人,却是没有想过他在这个位置的艰难。如今见他对着这些刀光剑影谈笑风生,竟是生了一点酸楚。 …… 初如雪行车并不着急,她一手拿着一卷书,一手抚摸着膝上小憩的团子。 这一路安安静静地,除了团子平时吵闹着想吃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初如雪在看信件或者书,没有人会去刻意打破这种安静。 今日似乎没什么不同。钟离啻一只鹅震惊这个江南的时候,初如雪脸上并没有显现多少惊讶——这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她是为明嘉帝办事的,至于江南的那些官员怎么闹腾,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与她无关,更与主相无关,她自然不需要去管这些琐事。 这时,马车突然停了。初如雪知道外面是有人的,只不过她并不想去理会,她这几天安逸惯了。 初如雪小心地将小团子放进暗格,收了书。 “前些日子是你命大,有那傻小子护着,今日看你往哪里逃!” 初如雪听到一个彪壮大汉声音的同时,还听见无数拔刀的声音。她讲小桌上的书收起来,手里出现几根金针。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公然行刺官府的人?” ------------ 第二十六章 翊王终成王 明嘉二十五年春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公然行刺官府的人?” 说话的是明月,她已经完全戒备。周围一群面相不善的杀手,个个长矛大刀。 “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你们家主的命,今日是不要想着拿回去了!” 为首的那人将刀一横,倒是看着霸气得很。 “笑话,”明月冷哼一声,道,“我家主岂是你等鼠辈能动的!” 那人不再废话,直冲上来便要砍。明月出招应对,不徐不疾。 初如雪听见那些打斗的声音,却仍是没有动手。 等着那些声音渐渐平息了,才听见明月上前问:“家主,捉到一个活的。” 于是初如雪从马车上下来。只是她腿脚不便,有些吃力。 “这是他们领头的,方才想咬舌自尽,被手下制止了。” 明月指着地上押着的人道。 初如雪看一眼那人,那人也抬头看一眼初如雪,眼里尽是不屑:“哼,今日落在你手上,也是我大意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刑讯审案这些事情,我并不是很在行,”初如雪并没有因为那眼神不高兴,语气平淡,“我对阁下所效忠的那个人,也并不是那么感兴趣。阁下想得个痛痛快快的死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这个人不怎么喜欢见血,尤其是布满恶臭味的血。所以阁下多担待,委屈你再活几天,等到了扬州大狱,自然会有人给你一个死法。至于是腰斩还是砍头,亦或是断手断脚,我可就不知道了。” 这当然不是恐吓,扬州大狱多可怕那人自然是知道的,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怕死亡。 相对来说初如雪给他的待遇算是不错的了,并没有断手脚。这自然不是初如雪心软,而是她觉得那样还要伺候他吃喝,颇麻烦。 人都有些欺软怕硬。这人本来想着初如雪这样的狠角色,自然是刑法用尽,却没想到也不用什么大刑,于是便觉得她是个软柿子,开始闹起来。 明月自然不能叫这人的喊闹扰了主子的清静,于是叫人拿布条给缠住了嘴,随他心里闹去。 行了几日,初如雪突然问:“这是到哪里了?” 明月答:“聊山。家主可是要歇息了?” 这时,明月看到一只消瘦的手伸出来稍微摇摇:“唐家这些年在聊山,听说过得十分滋润。” “听说与落氏君染争南方,似乎被落加蓝打压下去了。扬州只唐云在料理,唐义盘踞聊山城,应该是在看时机。”明月如实答道。 初如雪嗤笑:“时机?落氏君染身后是宗室,钟离啻一朝为王,落氏君染在朝廷的地位便更加稳固。他在这里看时机,到什么年月了!” 明月这时不解了:“那家主的意思是?” “去看看唐家的宅子怎么样吧,听说很秀丽,很有桃源之风。带着个囚犯,到底是不方便。哪一日缺水断粮了饿死渴死,倒是罪过。” 初如雪把手里咬她指头的小团子捏一下,缓缓闭上眼。 唐家在聊山城这么个小地方十几年,还抽出了那么几分力气同落家缠斗,凭唐义自己那点实力自然是不可能。 …… 落加蓝与钟离啻见面结束,匆匆赶回客栈,却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那小姑娘呢?落加蓝心里疑惑,问随从,都说不知。她对扬州一无所知,身上还带着通缉令,怎么可以随便乱跑? 落加蓝很想将这小丫头打断腿关起来,但是现在似乎是需要先找到人的。 于是遣了仆从去找,自己也上街寻了起来。 在扬州这样繁华的地方找个人是很困难的,何况落加蓝的势力不到扬州。如果是金陵,那可能稍稍好一些。 落加蓝自然是不会不顾形象地在街上乱喊乱叫的,因为这样可能该听的人听不到,不该听的人就找上门了。 于是在一个个行人里看哪一个似乎是要找的人。 幸运的是落加蓝目力还算不错,不至于同一个人要盯着好久才能辨别。只是单单这样也是十分费周折的。 是了,应该将人找到后炖了喝汤!虽然不见得好喝到什么地步,至少解气——她这么不听管教,让落加蓝有种回到南疆的感觉,那时的钟离啻也是喜欢偷偷溜出去玩,老王爷找不到的时候就会来找落加蓝。于是落加蓝也出门去寻。有时候是在城郊的果园里,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树上,树下是果园主人豢养的狼犬,在那里狂吠;有时候在夜市的小摊上,被发现了就拿一个大大的苗人鬼面具遮住脸;有时候在苗人的篝火晚会上,缩着身子藏在大人的后面…… 这两个活宝,倒是十分相似。 落加蓝烦躁地、没有形象地用双手搓几下脸,一手扶额。 在几乎逛遍了扬州城的大街小巷的时候,落加蓝已经隐隐约约猜得到一种可能,却是不敢往那方面想。 廖梦溪算不得是个大家闺秀,山匪的妹子,生来就有一股泼辣的气息,没有“嬛嬛一袅楚宫腰”的纤柔俏美,也没有“足不出户,笑不露齿”的端庄典雅,更没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气质出尘。那小姑娘像只小精灵,逮着落加蓝便一顿奚落,根本不把咱们落大家主放在眼里!不过落加蓝觉得她既然跟着他出来了,他只管将人带好,等她哪天想回去了,落加蓝心里也不会有半分因着没有照顾好她的愧疚。 现在廖梦溪莫名其妙失踪,落加蓝忽然有些慌。看着日斜西山,落加蓝终于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先找到人再说。 他去找了钟离啻。 落加蓝忽然发现,曾经那个成天到晚闯祸的小孩子,似乎长大了,变得可以依靠,可以商商量量着来了。是因为他成王了,权高于众? 可是钟离啻听完落加蓝所叙述的事情经过后的表情,却让落加蓝收回了方才的想法…… 钟离啻剑眉一挑,狐疑地看着落加蓝,像打量一个异域鬼面巫师! “我们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落大家主,这是被人盯上了?啧啧,还真是稀奇事情啊!那姑娘相貌如何,若是平常相貌我可是不依的——我们落大家主是这大渊第一美男子,怎可随随便便叫人摘了去!” 落加蓝忍着无限的愤怒,牙缝里憋出几个字:“你到底帮不帮?” 钟离啻哈哈笑着,却也不忘回答:“帮,哪里能不帮!我这还是头一次看见你着急成这个样子,看来那的确是个美人。到时喝喜酒可不要小气!” 当然,调笑归调笑,该干什么还是得干的。于是钟离啻便叫了宇文素戟,张榜寻人。 …… ------------ 第二十七章 初氏与唐氏 明嘉二十五年春 落加蓝与钟离啻在江南遍寻无果的廖梦溪,此刻大摇大摆地坐在聊山城唐家家主唐义的客厅里――嗑瓜子。 “我要回家!”廖梦溪瞪一眼唐义,似乎根本没有把位列十大家族上位的唐家放在眼里。 “梦溪姑娘是想通了,要回家了?” 唐义长相不坏,而立之年倒也尽显风流,一身长白褂子颇有儒生气质。 廖梦溪“哼”一声,傲慢道:“你们从哪里把我抓来的,就把我送到哪里去,不然等我姐姐找到我了,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唐义自然是不知道廖梦溪这“姐姐”是何方神圣,只以为是廖家的人,苦笑:“姐儿可不要为难我了,我聊山到底是小地方,经不了姐儿的这番折腾!” 话是这么说,可唐义刚说完,就有唐家的家仆进门,要绑了廖梦溪。 “你这是干什么,我,你,不要过来,不然……”廖梦溪见那两个家仆凶神恶煞地要来捉她,手里的瓜子扔了,站起来向后缩,有些语无伦次,“不然我立刻绝了经脉!” 唐义这时有些顾虑――廖家的人向来胆大妄为,死生不顾,要是廖梦溪在他的地方出了事情,廖家的那帮土匪岂不是要反了?于是话变软了:“我的姐儿,你这是何必呢,你跟着落加蓝,他日后是什么光景还是未知。姐儿何必把自己的年华负在他身上呢?” 廖梦溪看他把手下的人都不上前了,于是稍稍放心了,打量一番唐义嗤笑道:“他日后光景我自然不知。只是现下看着还不错,至少比你这个缩在聊山城里的家伙好那么几个。” 这话里透着不一般的自豪。只是唐义实在想不到她在自豪什么! “姐儿不要忘了,你是与我有婚约的,如今与落加蓝厮混,传出去到底不好,于廖老太爷的颜面也不太好吧?自古婚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姐儿与那落加蓝似乎有些违背天和。” 唐义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有些阴沉,只不过廖梦溪并不怕反而道:“我爹娘死得早,你这‘父母之命’自然是胡扯,你又不曾请人说媒下聘礼,这‘媒妁之言’更是谈不上!况且这事情传出去,真正丢脸的反而是你们唐家吧?再说了,你不是已经有老婆儿子了吗,你那儿子似乎也比我小不了多少吧?我才不要嫁给你!” 唐义笑笑:“姐儿再怎么说,我与你兄长也是谈妥了的。你嫁入唐家,廖家和唐家自然就有莫大关联,以我唐家的家势自然不会亏待姐儿,姐儿依然是正室,姐儿的儿子也会成为嫡子,是我唐家的继承人,姐儿何必在意那些庶出呢?” 廖梦溪有些不明白唐义的逻辑――她嫁了他,然后只要生了儿子就可以做家主,所以她就应该嫁他? “你那家主还是留给你现在存着的儿子们吧,我没什么兴趣的。”廖梦溪站得有些累,索性坐下,拿起桌上的盖碗茶杯喝口茶水润润嗓子。 唐义也不明白,自己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她的儿子以后就是家主,为什么这小姑娘就是不同意呢?是自己表达有问题,还是这孩子还小,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唐义前前后后思量一遍,觉得不是自己表达的不够清楚,应该是这孩子小,没经过什么世面,所以不懂得“家主”这东西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唐家的家主,在整个江南意味着什么…… 嗯,那没事,咱可以慢慢等她长大不是? 想通了这件事,唐义觉得目前没有必要和这小丫头聊下去了。 这时,有家仆道客至,唐义看她在客厅也没有什么要逃走的意思,于是派了人看住。 只是这时客厅已是被她霸着,挪动的话恐怕还要费一番周折,于是唐义便叫人将客人引到书房,自己换了身衣服去见客。 …… 唐义在回廊里走着便纳罕来人是谁,想着可能是白家的人。结果他刚进书房,便看到一把轮椅,里面一位紫裳女子,额头上的刺青红得耀眼,脸色倒是很宁静,手里的茶杯映衬得脸和手都十分白皙。 “你是,初家的那位家主?初亦白?” 初如雪稍稍点头,放下茶杯:“初亦白,小字如雪,唐家主安好。” 一个欠身礼温婉大方,未有任何失礼之处。 唐义知道来人身份后,立刻还一个欠身礼:“唐家家主唐义,见过初家主。却是不知初家主来这乡野小城是为何事?” 初如雪仍然很官方地笑着:“我这个人向来懒惰,无事自然不会来串门。” 唐义知道这自然是很官方的话了――初家如今都在北疆,来南方“串门”,嫌时间太多了么? “初家主说笑了,”唐义也笑笑,“在下向来也不怎么爱出门,倒是与初家主有几分相似。” “在下前些日子在孤龙峡谷遇到些人,似乎,并不怎么友善。”初如雪抬眼,别有深意地看一眼唐义。 唐义对孤龙峡谷这个词语自然是不陌生的――前几天刚被明嘉帝封了王的钟离啻在年节遇刺,地点便是孤龙峡谷。明嘉帝为此时大发雷霆,命下面去彻查此事。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唐义哪里可能不知道! 只是初如雪此时提起这事,还言明她自己也在场,却是叫唐义有些疑惑――初家已经和宗室联手了,还是她想从自己这里套取什么东西么? “孤龙峡谷,”唐义琢磨着,提出一点点试探问题,“听说宗室也是在那里遇刺……却是不知道初家主是不是……” 这话自然是想套东西出来了。初如雪将桌上的茶拿起来,去沫,语气冷淡,“唐家主在这聊山城这些年,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语应是见解独到的吧。在下来此,也并不是来和家主打哑谜的。” 这时,明月将那日捉到的人押上来。 唐义看见那人,瞳孔微收,表情疑惑:“这是?” 初如雪看着唐义,仍是那般冷淡:“方才说了,我这个人向来懒惰,这几日想去江南游山玩水,所以顺便来看看家主,这人稍稍扰了我的雅兴,就寄留在唐家主这里。至于这人是现在想去见谁,和谁说什么,唐家主看着办吧。” 茶碗放下的声音有点大,震了一下,唐义的身体也随着震了一下。 “叨扰多时,不必远送。” ------------ 第二十八章 顺路回扬州 明嘉二十五年春 唐义在初如雪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心情都不能平静下来――她说什么,“这人想去见谁,和谁说什么,唐家主看着办吧!” 初如雪那话意思很明显,她是知道孤龙峡谷事件幕后的人的,那人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而且随时能把那人捏在手里! 这就是传说中曾经盛极一时的家族,初氏一族么?那个看人都要稍稍俯视,满骨子里都透着傲慢的家族? 唐义也是知道的,那人是北疆的大将军,统帅着北疆几十万兵力。那是敢与宗室抗衡的大家族! 初氏家族被明嘉帝那般打压,只不过二十年时间,它便在北疆成势。如今只一个初如雪,便这般肆无忌惮,连白家都不放在眼里了! 那他一个唐家,在初家的眼里,又算的了什么呢? 初如雪如今这番话,算是敲山震虎,给唐家和白家一个真正的下马威,告诉他们,初氏一族要扳回前势? 唐义提醒自己不要慌乱,一切还不是那么糟糕,不是有白大将军么,他如今兵权在握,又得皇上宠幸,必然不会被才出山的初家吓到的! “来人!” 想清楚这些,唐义才稍稍镇定一些,这才想起这屋子中央还有个人的!于是叫了人把这家伙关到自家的刑房里,又赶快写信给白启,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他尽量写地严重了些,让白启早作打算。 …… 初如雪从唐家的回廊离开,途中不知从哪里飞出一颗小石子,正打中初如雪的右手。初如雪顺着那方向看去,一个小姑娘趴在窗户上冲她比划着。 初如雪有那个能力管这事,但她并不喜欢多管闲事,她这个人生性凉薄。 于是淡然一笑,走了。 …… 马车出了聊山城,郊外的景色不错,绿树成荫,山清水秀。 这时,初如雪突然看着自己座位道:“出来吧,已经出城了。就算是唐家的人有遮天的本事也断然不会来查我的马车。” 于是暗格动了,从里面爬出一只小猫,懵懵懂懂地,似乎刚刚睡醒。在小猫之后,一个小身子艰难地从里面一寸寸挪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廖梦溪坐在初如雪旁边,看一眼初如雪,有些怕她――这人看着并不好相与,有些凶。方才溜进她的马车,一路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发现了给丢出去! “上马车的时候。” 初如雪伸手,将欲跑出去的小猫拦腰抱起,嗯,又重了些。 “上……”廖梦溪有些吃惊,“那,你没告诉唐家?” “怎么,”初如雪有些好笑地看着廖梦溪,“你不就是想不惊动唐家逃出来么,我理解错了?现在走的也不是很远,你可以折回去。” 廖梦溪慌忙摆手:“额,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想不到你这人看着不和善,还挺热心的!” 这评价算不上可以高兴或者自豪,初如雪微笑一下,顺着小猫的毛道:“我并不是热心。你与唐家的恩恩怨怨不关我的事。如果你不上我的马车,我也不会去救你。只是你钻进我的马车,唐家没这个权力动我的东西,仅此而已。” 廖梦溪假装听懂了地点点头,却问:“唐家都没有权力动你?你是什么人啊,这么厉害?” 这是由衷的赞叹――整个南方,现在除了落氏君染,便是唐家最大,这人却是让唐家都礼让三分的,那该是和落氏君染差不多的家族了? “初如雪,初氏家族家主。” 初如雪揉揉小团子的鼻子,那小东西伸出小爪子来抓初如雪的手指。 廖梦溪听完这个姓氏,却有些懵,许久才结巴道:“初氏,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盛的家族?” 初如雪点点头,却又一笑:“再怎么鼎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的初氏一族,哪里算得上是大族!” 自然,是算不上,可是光这个名号,就把唐家的家主吓得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了! 廖梦溪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初如雪:“原我也是与你有些渊源的,我是廖家的人,廖梦溪,家父廖岑之。” 初如雪听见“廖岑之”这几个字,眼神稍微有些变化了:“廖老先生的后人,倒是小瞧了。” 廖梦溪点点头:“我听说过的,廖家曾经与初氏有过联姻。” “我原以为你是唐家的人,”初如雪手里的小团子捉住了她一缕头发,又咬又啃,玩得不亦乐乎初,如雪将它的小爪子握在手里,道,“却是为何从唐家逃出来了?” 廖梦溪这时有些不高兴,低下头,声音也小了许多:“我哥哥非要我嫁给那个唐义。我不肯,就搭了别人的顺风车逃出来了。唐家和我哥哥都在找我。我被唐义抓回去了,他非逼着我和他成亲,我就逃出来了。” 初如雪有些凌乱――她这是,把人家的未婚妻给拐出来了?这罪名有些大,要不要给人家还回去呢? 当然是不要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又何必去唐家找不痛快!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跟着我!”初如雪说这话并不是想甩掉这个小包袱,而是她这边的确不是很安全,何况这小丫头还带着与唐家的婚约,若是唐家发现了来要人,她是没有那个理由不给的。 “我,你……”廖梦溪这时盘算着,怯怯地看着初如雪问,“你可不可以把我送到扬州啊,我在那边有朋友的……” 眼睛眨地像只猫。初如雪把手里调皮捣蛋的小团子捏一下,微笑着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去扬州,顺路送你去吧。” 于是,这二人便达成共识,欢欢快快地向扬州进发了。 …… 唐家 “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看不住,还叫跑了,我养你们一个个都是来绣花中看的么?” 盛怒之下,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家主,不是小的们不用心,那小丫头鬼精鬼精的,一个不留神就不见了!会不会是……是先前来咱们府上作客的那位给……” “什么混账话!那初家主与她从未相见,怎么可能!你们这些人不好好做事看丢了姐儿,还在这里胡说!各自去刑房领二十鞭子,叫你们都长长心!” 自然,求饶没什么作用,该如何还是如何。只是这二十鞭子起了什么作用,那就不得而知咯! ------------ 第二十九章 扬州谋本账 明嘉二十五年春 那边廖梦溪有吃有喝有人陪着――虽然这个“陪”着的人不怎么爱说话…… 扬州这里落加蓝却是要找疯了,就差把扬州的地皮掀起来看几眼是不是能藏人! 落加蓝忽然觉得郁闷,明明自己不过是去南方运货,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小祖宗,而且还把这小祖宗弄丢了?有钟离啻这一个小祖宗还不够吗,还要再来一个? 他这时开始回忆自己以前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上天要这么惩罚他? …… 钟离啻进来了,后面还有一个小尾巴――宇文家的大公子宇文素戟。 经过一整夜不眠不休的查找,钟离啻这边有了一点收获。 “是唐家的人。”钟离啻看着落加蓝,不知道怎么说这事。 宇文素戟却是没有那样的顾虑,道:“你这让我们查的是什么人啊,那姑娘是唐家未过门的夫人,被唐家劫走了!” 钟离啻狠狠揪一把宇文素戟,引得他尖叫连连:“你揪我干嘛,本来就是……” 落加蓝没有理会这二人的打打闹闹,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愣――这小丫头,原来竟是人家唐家的未婚妻?这一路上她倒是未有提起。想唐义三十多岁,人家小姑娘不过十来岁,难道是为了抗婚才逃出来了? 当然,落加蓝从没有觉得廖梦溪是看上他这张脸所以宁愿和他一起逃走的――他还没那么自恋! 所以他一直不明白这小丫头为什么搞那么大动静来帮他,现在倒是恍然大悟,却怎么也谈不上高兴! “原来是这样。那想必唐家也不会苛待于她,我也算是交差了。” 落加蓝这时低下头。宇文素戟这时却大有刨根问底之势:“落加蓝你可以啊,把人家的未婚妻拐跑了还明目张胆地搜查!啧啧,我就说你这个人必然艳福不浅,果不其然啊!” 落加蓝敷衍地笑笑:“原是我多疑了。我金陵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就先走了。你们有事写信到金陵就好。” 钟离啻看着落加蓝离开,然后很想把宇文素戟折起来丢进纸篓! …… 帮落加蓝找人的事情结束了,天也亮了,钟离啻这时也该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了。 扬州的盐都是由官府发放,按户配售,六月夏税时征钱。钟离啻派人去查百姓所上的盐税与夏税秋税,这时也是有了结果,扬州的盐税簿子也到了钟离啻的案几上。 “这账簿出自扬州府,那么也就是扬州府自己写上去的了?”钟离啻一页一页翻看着,问家仆。 “不是,是我委托我父亲一个旧部送过来的,那个人算起来,还是个不错的人。”宇文素戟这时走过来,拿起另一本来看,道:“南方的盐税从两百到一千文不等。扬州人近二十万户,这账簿上却是少了近一半。入了户部的却是又要少上三分,真正到国库里的就更少了。” 钟离啻摇摇头:“盐税缺漏,到底是每年要修大坝来灌稻桑,让这些官员有可乘之机。这种事情南疆也曾发生。这些地方官员,如今也来赚朝廷的钱了!” 宇文素戟点点头:“所以现在呢,看看地方上那些人怎么说?” 钟离啻邪笑:“可以同他们玩玩!” …… 扬州知州唐云召集了前些日子一起赴钟离啻宴的州通判唐家年,盐仓监官徐越,只道事情紧急,这二人也是马不停蹄赶来了。 “什么,那本账簿,竟叫宇文家的大公子收了去?”唐家年这时有些慌乱:“这么重要的东西,叫他搜罗了去,岂不是……这可不得了!” 声音有点大,唐云瞪一眼他道:“嚎什么!我哥还没死呢,哪里就不得了了?我叫你们来是来商议对策的,不是在这里嚎丧的!” 徐越点点头,倒是没有唐家年那般慌乱:“还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账簿有些地方没有加印,是可以修改的。再说了,到底有白家的牵扯,他宗室敢这样直面白家,与白家撕破脸来?” 唐家年这时声音是小了一点,但是还是有些着急:“改?怎么改,他们必然是把那东西藏得里三层外三层,谁有那个本事去改!” 唐云嫌弃地看一眼唐家年:“若是有那本事去改,倒不如去换了一本新的,你进去钟离啻的书房蹲着改么?” 唐家年想反驳,但是想不到词――是了,如果有那个本事去改,便是有本事进去钟离啻的书房的,那还不如直接偷梁换柱! 徐越却道:“知州大人错会下官的意思了。在下说的,是‘改’,不是‘换’。” 唐云这时仔细琢磨一番,却还是不知道怎么“改”,难道他全记得那账簿里的所有数据? “愿闻其详。” 徐越这时又道:“下官说‘改’是说,让宇文素戟自己改。” 这二人惊讶地异口同声:“自己?” 徐越点点头:“是了,咱们手里的账簿,页页都有加盖,他那本想要改,自然是件容易的事情,于我们容易,于他就更容易了。” 唐云这时有些明白徐越的意思了,但是还是有点疑惑:“可是宇文素戟向来是皇上看重的神童,又是初下江南,他寻什么理由来改这账簿?” 徐越儒雅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再完美的人,都是会有缺陷的。只要皇上看见了他的缺陷,并且觉得那丑陋不堪,便是对他这个人最大的否定,不论他说什么!” 唐云这时算是完全明白了徐越的用心――是了,宇文素戟和钟离啻都是少年行事,那么明嘉帝对他们也算是在观察中。如果宇文素戟在此时出了任何纰漏,或者是行为有任何不端,那对钟离啻来说便是致命的打击。 这本账本来就是宇文素戟搜罗来的,只要这源头出了岔子,钟离啻便不能用这本账。而江南盐税的案子,在账的记录是最关键的东西,若这东西没有了,任他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奈何什么! “既然有此妙计,何不让那钟离啻……” 唐家年这时大概听懂了,便也加入讨论,却被徐越一口打断:“万万不可!宇文素戟是朝臣之子,若是有问题便是丞相管教不严。钟离啻身份特殊,他是宗室嫡子,若他稍稍偏差,皇上虽可惩戒,但是绝不会像对宇文素戟那样。事关皇家颜面,只怕到时就算是钟离啻的错,皇上也会说是捏造,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唐云点点头,心里却是对徐越这个人有些怵――能想到如此阴险,却又如此顾全大局的人,该是多可怕的一个人! …… ------------ 第三十章 红玉与黄玉 明嘉二十五年春 午休过了,明嘉帝看折子看得眼花,于是喝口茶以明目。 这时,似乎有风进来。虽说现在已经到了春天,渊都还是有点冷的,春花也还没有开,四下里仍旧是荒凉光景。 这时节扬州大概春稻都播了,是农忙的时节了。 “今日什么日子了?”明嘉帝眼睛没有离开折子,手里的笔也没有停,只随便一问。 曲锦福答道:“皇上,今日初七了。” 明嘉帝这时手微微颤了一下:“初七?怎么才提醒朕?这日子也是能耽搁的?” 曲锦福跪下:“皇上息怒,咱家是想着,往常也是没有这样的……” “混账话!今年也是能比的?”明嘉帝有些气恼,觉得自己这样莫名发火不对,可是还是想任性地怒上一回。他这一生,对臣子,对下人,都是一个样地和善,并没有发过多大的火。因为他知道,那样的代价,有时候自己付不起。 曲锦福叩首,大气都不敢出。 明嘉帝又思量一回,叹气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说着,人却是起了身,走到书橱那边,打开一个格子,取出一个红玉做的珠串,放在桌上。 “叫人八百里加急送去扬州,务必在明日亲自交到她手里。” 曲锦福这时起身将东西捧在手里,诺一声。 明嘉帝这时觉得有些冷,把棉衣拢了一下,道:“关窗!” 曲锦福上前去关窗,似乎花的时间有点长。之后又到明嘉帝面前道:“皇上,小红儿姑娘来了。” 明嘉帝方才还是阴沉的脸一下子光明起来:“快叫进来。” 于是那门便开了一条缝,小丫头蹦蹦跳跳跑进来。一身淡红色衣裳,明艳欢快。 “以后朕不议事的时候,这孩子进来便不必等朕回话。”明嘉帝看着落坠红搓着手坐在地龙旁边烤火,眉头有些皱。 曲锦福忙回了是,又取一个新的手炉给落坠红,拿了东西退了出去。心里对这小丫头感激了十二万遍! “红儿在宫里这些天,倒是长高了些。” 似乎小孩子长个子都比较快,一两年,甚至不用那么久,便能察觉出变化。 “真的吗,我长高了?” 落坠红摸着自己的头顶,很是兴奋。 明嘉帝看着她快快乐乐地在那里比划着,想着曾经的种种,于是道:“红儿自幼失了父母,可是有什么缺憾?” 落坠红稍微露出一点点忧伤,不过立刻又没有了:“红儿有哥哥啊,哥哥待我最好了!” 明嘉帝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回答,笑问:“若是叫红儿做朕的女儿,红儿可愿意?” 落坠红有那么一点点吃惊:“做……皇上的女儿,那不是公主么?” 明嘉帝点点头:“对,做朕的公主,朕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给你找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做丈夫,你会一生都像现在这样快乐。” 落坠红想想又有一点点吃惊:“那,可是,我不是皇上的女儿啊!” 这一句话,叫明嘉帝清楚了不少,却是笑笑:“朕知道,你这性子与你那哥哥是最相似的,都不在意这些名利。到日后你便会明白,这些东西,朕给你,自然是有它的用处。你可是答应?” 落坠红看着明嘉帝殷切的眼神,觉得拂了长者意似乎不太好,于是商量道:“那红儿做皇上的干女儿吧,红儿以后会像对哥哥一样对皇上的!” 这话自然不成体统,不过明嘉帝是明白她的意思的――落加蓝在落坠红眼里便是如父亲一样的角色了,她这样说倒是也无可厚非。明嘉帝也不在意这些,一个称谓罢了。 明嘉帝把腰上系着的黄玉佩解下来,招手让落坠红过来,亲自将这东西系在小丫头腰间。 “朕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奇珍阁里的东西你也未必看得上眼,这玉朕戴了许多年,多少沾了些贵气,你且当平安福一样戴着,等明年你十五生辰,朕再送你其他的。” 揉揉小丫头的头,明嘉帝觉得有些幸运,却谈不上圆满。 也许果然是人心不古欲壑难填,他越想弥补的,偏是没有办法弥补。这一刻终于有那么一个人了,他却是还不满足。 也许,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钟离啻这边暗中调查也是差不多了,想着明日是不是该与那群扬州官员再见一面,这次当然是要在府衙里相见了,算是一次正式的见面,也许是最后的见面。 这两个人却突然收到唐云的邀请,说是园里的春荷开了,请二人前去观赏。 钟离啻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自然不是“赏荷”这么简单,扬州总是要表个态,试探一下这两个毛头小子的深浅,看有没有什么突破,或者已经铺好路了,请他们去走也不一定。 “看来他们这边是有所准备了,今日这荷花,恐怕要赏些周折。” 宇文素戟看着钟离啻,等着他下决心。 “既然都已经开动了,就去看看他家的荷花,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总要给人家机会去了解。” 钟离啻放下那请柬,剑眉上挑,幽幽地站起来。 于是底下的人便准备着,去了扬州知州唐云的别苑。 唐家到底是江南大富,宅子修得果然大方,尤其是这别苑,更加精致,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唐云在门口迎接了这二人,一路到客厅,尽显地主之谊,没有半分错漏。 上了茶,唐云盈盈笑道:“王爷与公子能来,实在是唐某的荣幸!” 钟离啻没有说话,只淡然笑一下。宇文素戟只好救场:“唐大人说笑了,小王爷与在下皆是晚辈后生,长者相邀,自然是却之不恭!” 钟离啻这时突然觉得,如果日后自己到蜀地了,应该请宇文素戟做军师,他这个人打官腔太到位! 唐云哈哈一笑:“公子折煞下官了!公子是皇上看重的后生,自然与一般人不一样。到时还请公子莫要忘记我这远在扬州的小吏!” 宇文素戟点点头:“到时若果然应了知州大人一番美言,定然是不能忘怀。素戟感铭在心。” 于是这二人便开始了一段不怎么有意义,却又似乎必不可少的“白话家常”一样的官话,比如你家父身体怎样,你家兄可还健康之类。钟离啻在旁边自顾喝他的茶,自动忽略这两人这段对话。 他知道这趟必然不是话话家常,了解一下对方的家庭情况就好。 …… ------------ 第三十一章 古瑟音韵 明嘉二十五年春 唐云看火候差不多了,于是请这两个年轻人去后院观花。 这池子的确是不错。四角是白玉的柱子,栏杆是红漆木雕莲花,触手温热,纵是冬天也不会太凉。 钟离啻看着唐云侃侃而谈,不时点点头,表示在认真听。 唐云算是尽了地主之谊,对这二人照顾算周到,却在中途提起一件事:“不知小王爷与公子,可听过杜呦呦的名号?” “杜呦呦,”钟离啻点点头,回忆道,“可是那个号称江南第一瑟师的杜呦呦?” 宇文素戟也带点回忆地道:“原在京中听说过这个人,据说其瑟艺可谓这大渊第一人!” “是此人不差。只是却是不敢说其瑟艺是大渊第一人。”唐云回道 宇文素戟有些惊诧:“怎的,还有什么人竟比此人更加厉害,能把瑟弹到空前绝后了?” 钟离啻这时插一句:“传说昭仁皇后瑟艺天下第一,有‘昭仁后,无瑟师’一说。” 唐云表示同意钟离啻的说法:“小王爷见识广博,果然是宗室之人。” 自然,那句话宇文素戟和唐云是不知道的,因为那话是明嘉帝当初对昭仁皇后瑟艺的评价,只宗室的人知道些。 宇文素戟这才知道,原来深宫中曾有这么一位才女,想到初氏一族那被灭门的凄凉景象,倒是有些感慨。 “听说宇文公子也是瑟艺了得,”唐云看着宇文素戟,笑意盈盈,“却是不知宇文公子能不能赏脸,奏上一曲?” 宇文素戟笑着摆摆手:“了得可是不敢当,只不过会几曲呕哑嘲哳的调子罢了,只盼着唐大人不要嫌弃难听。” “若公子能赏脸,那自然是无上的荣幸了!”唐云很高兴,请这二人前去南院。 “只是我出门并不曾带着瑟,”宇文素戟看一眼钟离啻,为难道,“要不改天我带了它再来造访?” 唐云笑道:“下官已为公子准备好,还请王爷与公子随下官前来。” 于是又客套一番,领着二人过了花园穿了回廊,到了一间旁边长满淮竹的小屋。屋里陈设简单,似乎还有一个內间,隔着一个雕花素纱屏风,看不真切里面。只是唐云并不带二人入內间,而是进了外间。 这时,唐家的家仆过来,说小王爷那里来人了,希望小王爷尽快回客栈。 钟离啻看着宇文素戟,眼神凝重。宇文素戟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钟离啻便与唐云道了歉,说改天在拜访。 唐云自然是要去送钟离啻离开的,于是这房间里便成了宇文素戟一个人。 宇文素戟看了看桌上那瑟,是桃木的,头上雕了几朵桃花,看着似乎有些旧。 “公子可认得这瑟?” 一个女声突然从內间传出,吓了宇文素戟一跳。这里间原来是有人的! “你是……” 宇文素戟平复一下心情,眼睛向里看了一眼,试探道。 “这瑟名叫君心,也算是一柄不错的瑟了,虽音色上比上古名瑟残阳血差了一些,也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宇文素戟对那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有些不满,却也从善如流:“入骨相思知不知,君心,确是好瑟。” “那公子可愿弹一曲?” 那女子声音有些淡淡凉意,隔着屏风听着却是并不舒服。 宇文素戟没有说话,只坐在那桌旁,起手:“却是不知姑娘想听什么曲子?” 屏风那边沉默许久,宇文素戟只耐心等着,终于听见她到:“便请奏一曲《长相思》吧。” 宇文素戟点点头,开始拨动瑟弦。 锦瑟无端五十弦。这是上古瑟才有的庞大数额,只为调出最好的音律。这样的瑟如今只有残阳血是那样规格,而且一般的瑟师也不会弹奏。这把“君心”比残阳血时日短许多,是如今瑟的一般样子,廿五弦(二十五弦)瑟,不算难弹。 瑟音韵浑厚,声音较大,常做宫廷礼乐。宇文素戟这一曲《长相思》弹得入神,入画,也入韵。 隔着屏风,那女子看着宇文素戟一弦一弦拨动,音律从他手里散出,意蕴深长。 这曲子有些淡淡忧伤,却又似乎带着一股不可见的希望与光明,纯粹,不造作地表现“相思”这个主题。 “想不到公子如此年轻便熟于瑟曲,倒是少见。” 宇文素戟一曲终了,那女子回味道。 “为何选这一曲?”宇文素戟取出帕子擦擦手,看着屏风。他知道屏风后面的人也在看他。 “因为相思难结,天下人又醉心相思。” 这时,屏风后面响起熟悉的旋律。 是同一首曲子。 《长相思》 “公子并未经历情爱,为何对《长相思》这样的曲子娴熟至极?” 那人一边弹奏,一边与宇文素戟对话,仿佛并不是自己在弹。 “因为有一句话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宇文素戟听着她的弹奏,感觉与自己弹的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同。而且那个人说话时,总能叫宇文素戟生出一段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弹瑟多了,所以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相思,”那人似乎在嘲笑,“相思有什么好,日日思君不见君,到底凄凉。” 宇文素戟点头:“自然凄凉,只是若此生连这么一个值得入骨相思的人都没有,才叫凄凉。” 是了,一个人最怕的便是相思,但若连这么一点点相思都没有了,生又有何意义? “这见解倒是独特。” 这曲《长相思》最后一个音节出来,那余音十分悠长,就像无尽的钟声。 但也就是这一个音节,让宇文素戟笃定了一件事:“这瑟,是上古名瑟残阳血?” 那人道:“耳力还算不错,终于听出来了。” 那声音并不是欣慰,而算是一种“你居然才听出来”的一点点嫌弃。 “这古瑟本是宫里的东西,为何在你手里?” 宇文素戟忽然觉得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起了疑心。 “你且回去吧,明日江南的案子兴许便有了了结。” 那女子手里稍稍拂着琴,指间流出的却是另一番音韵。 那是一种磅礴的大气,积淀着一股浓厚的、包罗万象的静寂与悲哀。似乎只有宗庙祭祀时才有这样的音乐。 那是一种标志,先祖杀牲时便用这样的音乐来献祭神灵。 这样的音韵,是大凶的预兆。 宇文素戟知道这女子这时便是在提醒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 ------------ 第三十二章 红衣刺客 明嘉二十五年春 宇文素戟听见了声音,是人来的声音,似乎人不少,还带着些兵器。 “似乎有点晚。”宇文素戟苦笑。 那女子这时点点头:“却实有点晚,不过也不要紧。” 这时,有人破门而入,一班兵刃便架在宇文素戟脖子上。是扬州的府兵。 “宇文素戟白昼宣淫,入室*,证据确凿,来人,给我拿下!” 说话的是唐云,声音有些大,宇文素戟耳朵有些疼。 “怎的,知州大人府上私藏*******屏风后的女子这时缓缓走到外间。准确地说,并不是“走”,因为那女子坐着轮椅,算是慢慢移动过来。 看到她额头上的刺青的那一瞬,唐云这个人都瘫软了,旁边的人扶了他一把:“你……你是……” 初如雪看一眼惊讶地说不出话的宇文素戟,又看看唐云,道:“这位想必就是扬州知州唐云唐大人了?” “你,”唐云有些语无伦次,“你是那位初家的家主?” “唐大人方才说什么来着,”宇文素戟这时有点清楚状况了,“在下怎样了来着?” 唐云这时没有心思理会宇文素戟,他死死地盯着初如雪,一脸不相信:“你,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这里不算是唐家的官邸,只是前些年修的一个别苑。因为知道这里的人少,所以唐云选择在这里行事,也是防止有心人来破坏,结果千算万算,却是没有算到会在选人这事情上出了错漏,他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本应该在北疆的初如雪会出现来搅局! “唐大人算盘的确精明,”初如雪这一句夸赞委实没有几分诚心,反而带着几分嘲弄,“大人拿捏了杜呦呦,想以此来毁坏宇文公子的名声,当然,也许还想连带宗室,可是十分不巧,我这个人平时见死不救,却阴差阳错救过那杜呦呦两次,所以拿我换她,顺便做些积德行善之事,也是不难。” 唐云看着她,还是有些不甘:“你本行动不便,又如何瞒过我这一众护院悄无声息来到这里,替换了杜呦呦?” 杜呦呦是他亲自请来的,绝不会错。至少那额头上的刺青掩盖不了的,再高的易容术也只能将人的皮貌大致修改,一些大型的胎记、伤疤是掩盖不了的。 这时,宇文素戟插话了:“你这院墙忒矮了些,随便一个人都能翻进来的。” 初如雪的功夫宇文素戟是知道一点点的――她那日在宫宴上一招制服那刺客,一只玉筷扎进地面深几许,宇文素戟便知这人功力深不可测,这样的院墙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我们这扬州知州大人并不知晓此事,他这时谋算的还是更大的事情。 “既然初家主不请自来,”唐云脸色看上去是好些了,似乎有点胸有成竹,“那么还请初家主配合,同下官演好这出戏!” 那眼神里的阴狠,是怎么也去不掉的。说着,他身边的一众官兵把初如雪也围起来。 初如雪并没有表现出唐云预期的那种恐惧表情,她看了一下这些围上来的官兵,缓缓开口:“这些可都是扬州府兵?” “红缨皮铠,是府兵的穿戴。” 宇文素戟感到架着自己脖子的刀似乎收了收,他有些喘不上气。 唐云却是不知初如雪这一问是为何,心想你一个弱女子能耍什么花招。 “根据大渊律令,主相有半数的兵权。初如雪代家师行相权。既然是府兵,那这里一半的人自然是要听我号令了。” 初如雪拿出相令,看着唐云。 这在她来说并不算最后的通牒――扬州府兵会不会领她这个代行权力的人不说,光是来救人,就不能靠这些人。 但是这话却是不能省的。初如雪在告诉唐云一个事实――站在他面前的,即将被他定罪的二人,一个是副相之子,一个是主相之徒,他们两个所代表的,是二相,是朝廷的态度,如果公然撕破脸,对唐家并没有什么好处。 只是此时的唐云并没有意识到初如雪这番话的用意,反而觉得她这话太可笑:“初家主未免太看得起自己,这扬州府兵,家主看看能不能驱使一个?” 初如雪自嘲一般笑一笑:“既然扬州府兵不能驱使,那便是让我们看看,谁的兵刃更利索了。” 这时,一阵风拂过,这些府兵几乎没有看清楚,便感觉到了脖子上的凉意。 每个官兵身后,都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衣的蒙面杀手。 唐云是知道一点点的――红衣刺客,这是近些年才出现的一个刺客团。谁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哪里,长上什么样子,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据说他们的上面,是当今圣上。这些人是专为皇上刺探情报或者射杀重要人物的,因着所有人出现时都身着红衣,做的又大都是些不能登台说教的事情,故名“红衣刺客”。 只是唐云没想到,初如雪一个小女子,竟然是这帮人的直接领导。宇文素戟也没有想到初如雪原来竟有这样的后手,想想那远在北疆的主相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力量,顿时浑身冷汗。 “想不到你一个小小女子,手里竟然有这样的利刃!” 唐云知道自己这是输了。如果说初如雪这个人的出现代表的是主相,那么红衣刺客的出现,便是代表帝王,代表明嘉帝对江南事件的态度。他唐家本来不过是在江南有那么一点点权势,与明嘉帝抗衡,便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了。 “权,在谁手中,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是与性别无关的。” 初如雪并不喜欢唐云那个“小女子”的称谓,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时,唐家家仆跑进来,却被这剑拔弩张的阵势吓了一跳,脸黄一块青一块的,慌忙跪了,结结巴巴道:“大……大人,不好了,翊……翊王爷带着一帮兵,要冲杀进来了……” 这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钟离啻封爵赐地,自然有些兵权,从扬州调兵,只要数额不是太大,甚至不必上奏。一个扬州知州便更不在话下了。 只是他这速度却是有些太快,唐云原设想的是钟离啻大概需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来调兵,结果只一个时辰不到,人家便能到自家门口! 这样的结果,让唐云起了极大的疑心,因为钟离啻与初如雪这行为,十分贴合一个词: 里应外合! ------------ 第三十三章 宗室之力 明嘉二十五年春 宇文素戟这时看着初如雪,他有种很强烈的被这两个家伙一起耍了的感觉。难道钟离啻真的与初如雪计划好了,唱了这一出欲擒故纵来试探唐家的?为什么他这个当事人受害者没有一点点消息? 不行,他们两个联手欺骗本公子,这账得好好算算! 但是当宇文素戟看见钟离啻入门时那一脸惊讶的表情时,便知道这算是个天大的巧合了。 初如雪对钟离啻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吃惊,她看着那人看她的脸色从惊异到明白,再到平静,最后转化为一点点得意而且骄傲的微笑,突然起了一点点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钟离啻那些只在瞬间的诡异表情生了闷气,难道是这几天照顾小团子有些累了? 她并没有与钟离啻做什么沟通,只是在知道这事之后做了这个部署。她对钟离啻调兵之事完全不知,如果她知晓此事,也许便不会来掺和这事了。 于是初如雪这时突然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那一点点火苗便更大了。 至于这火会不会波及到旁人,那并不重要。 钟离啻看一眼初如雪阴暗的脸色,对着脸色更加阴暗的唐云幽幽开口:“本王听说知州大人欲行刺于宇文公子,特意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据说宇文公子能文能武才情不低,想来不怎么好抓。只是没想到公子还有招蜂惹蝶的本事,倒是本王多心了!” 说话时,钟离啻又看一眼宇文素戟,那眼神别有深意,让宇文素戟登时有了掐死他的想法,连最初听到他带兵而来的那一点点感动都灰飞烟灭直接省略了! 这句话自然算是玩笑,可是这里没有人会把它当成玩笑话。只是这一句话却是得罪了这一屋子的人——宇文素戟的愤怒可想而知,初如雪却是无辜中矢,心里的那火苗眼看就要成一片火海了。 “王爷,”唐云尽量保持镇定,看着钟离啻,眉头可以拿来入井打水了,“下官哪里就有行刺宇文公子的意思了?王爷说这种话要讲证据,这样空口白牙,分明诬造!” 钟离啻看一圈屋里的府兵,似乎有些不明白:“那这里的府兵是来操练的?” “宇文公子在下官居所行龌龊之事,下官便来捉拿现行,还请王爷明察!” 唐云说着,便给那些府兵的首领递眼色,让他们把宇文素戟带下去。 这话倒是听着有点道理,钟离啻点点头:“哦,原来皇上看重的三岁能诗七岁能赋,十二岁便得钦点不必参加科举就可入仕的神童宇文家的长子宇文素戟,竟是这般模样?” 这话是钟离啻与宇文素戟第一次见面时说的,当时说的语气与现在似乎略有不同。但是对宇文素戟来说钟离啻欠扁的模样还是没有一点点变化! 初如雪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搅入唐云这样一个阴谋里,这时开口了:“唐大人的意思,似乎对宇文家的公子,很不满了?” 这话自然是有另一番意思的——因为事情并没有像唐云想象的那样发展,內间的人不是风尘女子杜呦呦,而是主相的学生初如雪,虽然明嘉帝并没有公开言明对初如雪的看重,但却是明眼人都明白的事情。如果这事情照着唐云说的上报,那么后果可想而知! 唐云也明白了这事并不能这样说,于是软了口:“下官也只是听见下面的人说此事,推测而得,至于有没有,还请二位做个解释。” 先时说“捉拿现行”,这时又说是听说,推测,倒是也能说过去? 自然,这话解释得通,也不是那么生硬。 那些府兵自然知道钟离啻是什么人,所以不敢真的把宇文素戟带走,都哀求地看着唐云。 初如雪对唐云这话不置可否,她并不想参与到这里面,至于这里面谁得利也与她无甚干系。 唐云在这件事上已经完全没有主动权了,于是这件事要不要继续纠缠下去,便成了钟离啻的决策了。 这件事涉及的是宇文素戟和初如雪,而且江南的案子还要唐家的配合,此时与唐家立敌并不是什么好事。 钟离啻于是笑笑,道:“原来是场误会,唐大人精诚为国,本王自当请奏圣上,详细陈述唐大人对国家的忠心!” 唐云以袖抚汗道:“王爷有心。下官只是做分内之事,无甚功绩,实在不敢在圣上面前打扰。” “既然是误会,那么这两位,本王是不是可以带走了?”钟离啻这是算某种程度上的客套,也算是对唐云的一种警告。 唐云知道,这时钟离啻说的虽是问句,他却是没有任何选择权的,于是打着圆场:“王爷当然可以带走宇文公子和初家主。” 于是便从唐家的别苑里全身而退。 唐云将人送出去了,心里却是无尽的震撼——钟离啻这招实在叫他没有招架之力。 今日之事就算是没有初如雪,就算是真的是杜呦呦出现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钟离啻一早就布好了局,等着他来钻,从他一个时辰便调集府兵便可以看出了。 这算是钟离啻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对唐家,对这个江南的官员的通牒。唐云一直觉得钟离啻与宇文素戟不过是小孩子,根本没有那样深的心机与城府,今日这遭,却是叫他开了眼界。 这不是威胁,唐云明白,论权,钟离啻算是个厉害角色! 如果说之前的老鹅宴只是口舌上的一点点强硬,算是钟离啻在江南的第一次公开发声,也算是表明了自己在江南的态度,那么别苑这件事,钟离啻算是真正告诫了他们,他所言必然是真。 这就是王权,上姓钟离的强硬之处,大渊王朝的宗室的力量!那种力量与朝廷的力量不同,宗室受朝廷约束,却不受其管制,所以官场那一套对宗室,似乎并不怎么奏效。 只是让唐云有些想不通的是初如雪这个人,来扬州是干什么?初如雪如今拥有主相之权,还支配着红衣刺客这个恐怖的团体,是来帮助钟离啻查扬州的案子的? 如果真的是来帮钟离啻查扬州的盐税,以初如雪的力量,加上钟离啻如今的声势,便是极其棘手又可怕的! 这样一个戴罪的家族的家主,是凭什么能获得明嘉帝这么多宠幸? …… ------------ 第三十四章 有账无证 明嘉二十五年春 马车里,钟离啻看着初如雪,直接忽视了另一边的宇文素戟。 这人的出现是他始料未及的,还是这么紧要的时刻。 自然,若是没有初如雪,他也是有办法解决这事,毕竟唐家在江南再怎么只手遮天,也是要卖几分面子给宗室的。 初如雪这时闭着眼睛,看不出喜怒。她依然穿着一身淡紫色锦裳,看着十分严肃。 “你,”钟离啻有些不知所措,不晓得该说什么,一个“你”说完半天了才有了下文,“你也来扬州了?” 这话问得显蠢。初如雪没有睁眼,甚至没有张口,只是用一个淡淡的鼻音回答:“嗯。” 宇文素戟坐在他们两个旁边,鼓着嘴偷笑。 钟离啻其实很想把宇文素戟赶下去,但是想到目前只有一辆马车,只好作罢。 只是这种气氛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就像犯了错的小孩在等家长的责罚一样。 可是他应该没有犯什么错啊,之前在唐云面前说的那些,以初如雪的心思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那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钟离啻想着,英眉微蹙,有些抑郁。 “听说王爷在扬州查到了一本账?” 初如雪突然发问,把正在冥想的钟离啻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慌忙点头:“是扬州盐税的在案记录,只是那里面所有有问题的账目都没有官印,算是本不能拿到台前来作证的账簿。” 这样的手法在做假账时常用。因为这种账目一般牵涉的人多,所以不能没有原账,而原账上有问题的账目,都不用官造的纸,上面也不加官印,只在他们内部流传,最后由为首的人保管,因不外传,故称“内账”。 钟离啻和宇文素戟有这样的本事拿到这本内账,到底是不易。只是这样的账簿如何才能变成真账,可以成为证供,这才是难的地方! “想把这账变成真的,就必须找到做账的人,由他们作证应该可以。” 宇文素戟这时插一句,不是为了刷存在感,而是缓解一下空气里弥漫的某些尴尬气氛。 他这办法听着倒是可行,只是这样的账一般都是由他们内部做的,不同的时间里做账的人可能不同,这么一本账,经了多少手,又是多少人做的,核对账目的时候有没有修改,这些都是要考证的。 钟离啻摇摇头:“做账的应该都是与唐家有关的人,这些人不好查。不过只要是假账,便没有什么是没有漏洞的。” 初如雪这时睁开眼睛,看着钟离啻,审视:“王爷有把握找到账目上的漏洞?” 钟离啻思索着:“如果是与其他账目联系在一起,应该是可以查出些蛛丝马迹。” 钟离啻这想法在初如雪看来算是比较靠谱,只是比较费时间。不过好在明嘉帝也没有说赶在什么时间查清楚。所以他可以不用着急,慢慢来看江南的水有多深。有时候一棍子搅下去没戳到鱼儿,也不一定说戳鱼的技术就有多差。 初如雪不置可否,却是提起另一件事:“你表兄落加蓝在何处?” 钟离啻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这事,只好回道:“前几日去金陵了,怎么雪儿寻他有事?” 宇文素戟听见钟离啻叫“雪儿”二字时,眼睛睁地好大,不可思议地看着钟离啻。 初如雪直接忽视他那个称呼,凤目微垂:“他走之前,可是在找人?” 钟离啻和宇文素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点头:“是。” “既是金陵,你派人把那小丫头送过去吧,她在我这里,说回来找落加蓝。”初如雪无关紧要地说着别人的事情,又把眼睛闭上,闭目养神。 …… 相府 宇文济安看着从扬州来的信件,脸色变化十分快,从震惊,到担忧,又转为放松,最后有些阴沉。 相夫人看着夫君脸色变化,担忧地问道:“戟儿可是在扬州与了什么险事了?” 宇文济安看着夫人一脸担忧,只道:“不是什么大事。戟儿在江南很不错,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这话让本来提心吊胆的相夫人放心了不少:“那就好。我们戟儿原是受皇上看重的,想来那些地方官员也不会太过为难。” 这相夫人本就是大家闺秀,年轻时也是算得渊都数一数二的美人。自嫁入相府生了大公子宇文素戟,公子又十分出息成才,这么些年来岁月积淀,自有一番雍容华贵。 若是叫她知道宇文素戟在扬州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那自然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可是在宇文济安眼里,妇人除了能流几滴泪,闹几场以外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作用,反而多一个人担心,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便干脆不告诉她。何况在宇文济安眼里,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男子汉是要做大事的,受些磨难并不是什么坏事。何况他渊都,下面的人再放肆也不会太过分。 再说上面是有明嘉帝看着的,江南的事明嘉帝多少还是有点底的,至于他要查的人,自然该怎么样还是得怎么样的。 宇文济安在这件事情上对钟离啻也是另眼相看了。这个年纪便能使出这般计谋,把几十岁的唐家二公子唐云狠算了一记,在年轻一辈里也是绝无仅有的。 …… 明嘉帝看着从北疆来的折子,白启又在平胡奴之乱中又立了战功,收了玉界山五郡,算是大捷了。 “福子,”明嘉帝十分欢喜,情不自禁地叫道,“去,取酒来!” 曲锦福还没来得及回答,明嘉帝又突然改了主意道:“不,先去将靖南王,丞相都先请进宫,再取两坛落日红梅,叫宫里的厨子都精神起来,好好做些吃食,送到上书房!” 直到听明嘉帝说完了,曲锦福终于十分高兴地问道:“皇上今日是得了什么喜事了,也同咱家说说,叫宫里人都高兴高兴!” “就你鬼精,”明嘉帝嗔怪一声,便道:“白家果然不负朕心,收了玉界山,到底是大事!明日再拟旨,嘉奖三军将士,表彰白氏一族!” 曲锦福领了旨意,便慌忙叫人去办这些事情了。 于是丞相大人和靖南王便赶快进了宫。在宫门口相见,二人互相道了安,丞相大人还对钟离啻及时结了宇文素戟的围表示感激,老王爷很谦虚地表示宇文素戟也是才情了得,二人也十分欢喜地一起去了上书房。 …… ------------ 第三十五章 明湖水深(一) 明嘉二十五年春 江南的夜里,风总是微醺的状态,撩起一点点湖水的甜意,湖边一片竹林,竹叶清香,沁入心扉,很滋润,很美好。 初如雪手里捏着一个红玉珠串,面对着明湖,指节有些白。 这珠串上,似乎还有前人戴过的味道,又似乎掺杂着些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落了灰蒙了尘的久远感觉,有些难受。 只是到如今,她似乎已经忘了所谓“难受”是什么样一种体验了。 戴在手腕上,刚合适,也不会掉下来。稍稍举起手,对着半空里的月亮,那红红的珠子在月光下发着柔美的光,显得初如雪手若柔荑。 初如雪感到了有人来,于是金针出袖,被对方堪堪躲过。右手从轮椅边抽出佩剑,在夜里映亮了她自己的脸。 剑锋所指,却是停下来了。那闪光的尖儿直直对着对方的咽喉,只要对方或者自己再稍稍向前一步,便能刺穿喉咙。 “你猜到是我了,对吧?”钟离啻挑眉邪笑,为着初如雪没有向前的那一步。 如果那人不是钟离啻,那么方才必然血溅五步。钟离啻知道初如雪是会杀人的。她的那把佩剑是真正饮过血的,而且不会像他那样看见杀人就吐了。 但是他还是想上前,于是向前走去。 初如雪见他突然向前,只得立刻收了剑。那剑在钟离啻喉结处划了一道白色的纹路,却是没有破皮,刀剑划过的触感,像羽毛,轻轻拂过。 “王爷是来赏月的?” 初如雪不会自恋地认为那人是专程来找自己的,而且很准确地知道了她会来这里。 钟离啻的笑容里有那么几分“我就知道你会收手”的得意,连语气里也是:“是啊,真巧!” 这借口找的好。在竹林深处的湖边,不是初一不是十五地,来赏月? 不过既然是初如雪自己给钟离啻找的“台阶”,而且他也就坡下了,那么再来深究这个问题就显得很不对劲了。 钟离啻眼睛瞥到初如雪腰间那块在月光下散发着淡绿色光芒的玉佩,眼睛突然亮了:“雪儿你也把那玉戴上了?” 初如雪这时瞅瞅自己腰间的玉,又看见钟离啻那块,道:“原就是初家的东西,怎么,许你戴了,我便不能?那我可不敢忤逆小王爷的意思。” 说着,便要伸手去摘那玉。钟离啻慌忙阻止:“别,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雪儿干嘛那么较真!” 这自然不是较不较真的问题,而是初如雪并不想与这人有所联系,于是找的借口罢了。 初如雪果然取了那玉,收在口袋里,才看着钟离啻问:“王爷这半夜出门赏月,可是带了随从?这荒郊野外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初家如今小门小户,可是赔不起王爷万金之躯!” 钟离啻眼睁睁看她把玉收了,心里悔得不得了,面上却是没有显,只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挑一下眉:“雪儿武功高强,自然是最能护我周全的了!” 不是应该他来说要保护她的么? 钟离啻这话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可是在他理所应当的语气里,初如雪竟也生出了理所应当的感觉…… 她这是被钟离啻带坏了吗? 于是离那人稍稍远了些。 “几日不见,小王爷还是那么油腔滑调!”初如雪瞪一眼钟离啻,语气里多多少少有些无奈。 “几日不见,雪儿还是那样拒人千里之外!”钟离啻笑着,语气里也多多少少有些无奈。 “雪儿今日,”钟离啻踌躇一会,还是问出来了,“为何会出现在唐家?” 初如雪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钟离啻,半天才道:“宇文家的人,唐家得罪不起。” 这话在常人眼里,似乎是向着唐家的。钟离啻却不那么认为,他思量一下,托着下巴道:“宇文家如果介入,那便成了朝廷与地方的矛盾,只会让江南的事情更加复杂。” 初如雪点点头:“唐云以为宇文家在朝堂上不怎么说话,便不会在意他们在江南的动作,却不明白,宇文素戟是宇文家的嫡子,他们拿宇文氏做文章,便是与整个朝廷过不去。光是那些言官,便能置唐家于死地。” “如果事态一旦发展成要朝廷出面,那么盐案必然要被搁置,这是明嘉帝不希望看到的。江南盐税问题重大,直接影响了北疆的战事,这责任就重大了。到时,宇文氏,宗室都难辞其咎。” 这便是明嘉帝派初如雪来江南的用意。 钟离啻这时也明白了这点,只是有些郁闷:“难道雪儿就这么不相信我能解决此事?” 初如雪这时有些语塞,因为她先时没怎么想过钟离啻能预见唐家的阴谋…… “我先时并不觉得小王爷能解决此事。” 初如雪还是如实说了:“因为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担的。江南的风景的确美不胜收,可是江南的湖水里,祭奠不了北疆战士的血和命。我们不能拿这样的代价,来测试王爷的能力。” 说这话的时候,初如雪眼里多着几分冷漠。 钟离啻那话自然是玩笑,却是没有想到初如雪会这么想,不知道该怎样说。 这时,两人都听见隐隐约约的声音,是人声,伴随着一点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钟离啻与初如雪相互看看,都警惕起来。这地方虽有竹林,但是并不好躲藏。 但是那声音越来越近了,钟离啻想了想,突然弯下腰,一把将初如雪抱起来,扑入面前的明湖里。 两个人沉下去,掩了头顶。钟离啻一只手捂着初如雪的嘴,抬起头来看着上面。 初如雪自幼在北疆长大,水性不是很好,不过倒是会一点点,也不是很慌。 在水里那声音似乎更加清晰了。 是唐云的声音:“大将军的意思是,先不要动这两个小子?” 另一个人钟离啻却是一点都听不出来,只是觉得那人说话时语气里带着无尽的煞气:“皇上为着大将军的战功十分高兴,这节骨眼上若是动那两个小子,我们大将军的功勋难免受损。” 唐云为难道:“可是那钟离啻精明地厉害,他手里还有一本盐税的原账,那东西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叫他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到底不好。” 那人似乎在思量:“他两个毛孩子,大将军并不放在眼里。你只管管好你自己的事情,把那事情办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唐云慌忙道:“那是自然,那事是顶重要的,下官自然不会出错。” …… ------------ 第三十六章 明湖水深(二) 明嘉二十五年春 唐云和那个神秘人物一直在聊“那件事”,却心有灵犀地都没有说那件事是什么事。 明湖外,那两人聊地欢快,却是不知道明湖里这两个人正在被迫偷听。 初如雪在水里并不怎么舒服。她并不擅长在水里憋气,感觉胸腔被水压迫地越来越厉害,有些难受。 而且春季的湖水凉透心扉,这样冒失地下了水,又待了这么长时间,自然是更加难受的。 钟离啻自幼生在北南疆,常与水打交道,曾经出门看见父亲的亲兵,情急之下便跳下河躲藏,这算是他本能的反应了。 可是初如雪并本能这么长时间在水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胸腔的压迫感越来越严重,几乎要窒息了。 初如雪有些恼,却不能动,只能瞪着钟离啻。 钟离啻看见初如雪那点难受,一时皱眉。 这时如果出水呼吸,自然是会暴露,而且会有流言。钟离啻并不害怕什么流言,却不得不考虑初如雪。 在他的心里,那人就像一片高山上不化的雪,稍稍蒙沉便是极大的亵渎! 但是水外的两个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你一言我一语聊的不亦乐乎。 这时,初如雪感受到水纹被推开的一点点力量,然后感到唇上一热,便有一股气息传入口中。 那是钟离啻的气息,带着一点点温热。他正在以口对口的方式,给初如雪渡气。 许是水里泡的时间有点长,钟离啻的唇有点凉,只是那股气息是温热的,带着一点点暖意,在春季的明湖水里,算不上凉薄。 初如雪的第一反应是推开那人,然后给那人一掌。 但是初如雪什么都没有做,因为她这时有些呆。也许是在水里不能正常呼吸,令她的反应有些慢吧…… 等反应过来时,却发现也是不能把那人拍飞的,因为岸上有人。 “那既然大人对那件事有这么大的把握,我也就告辞了。你我还是少见面比较稳妥,被别人撞见到底不好。” 于是湖边的两个人又说了一下无关紧要的问候,便就此道别。 好一会,那湖面才有一点动静。波纹一点点晕大,然后从中心窜出两个人。 从水里露出头,便有一股凉透的风迎面而来,似乎是在提醒着水里的人们,现在还不是夏天! 两人自然是都湿透了的。初如雪的发簪散落了,一片墨色的长发垂下来,贴在身上。 这个时候的她看着是那么美,却又是那么冷凄,让钟离啻想去带着温暖,一生一世照顾她。 钟离啻抱着初如雪游上岸,又去将她的轮椅捞出来。自然,这过程中,他一直能感到有一双眼睛在冷厉地盯着他,只是我们小翊王钟离啻心情好,便不怎么在意。 “小王爷倒是想出的好办法!” 初如雪有点恼,他先时在水里用那种办法给她渡气,她其实并不怎么生气,毕竟这也算是性命相关,可是她有些想不通钟离啻为什么非要跳进水里。 钟离啻却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在那里恼,这办法不是很好吗,既不会被发现,又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 当然,在钟离啻决定给初如雪渡气的时候,心里自然是稍稍有点喜悦的,这算是额外的福利了。 “如今这副模样,是要在这明湖边坐一夜,等衣服风干?” 初如雪理一下湿漉漉的的头发,稍微瑟缩一下,面上有些发青。 “我自然有办法。” 钟离啻说完,吹一声口哨。一匹黑马便应声而来。 将外裳脱下,给初如雪披上:“虽然是湿的,到底还是有些作用。” 于是钟离啻便抱着初如雪上了黑马:“雪儿可赏脸,且去我那里?虽不是什么上佳之地,到底是按着王的礼制来做的,也不算是寒酸。” 初如雪瞪一眼他:“王爷那里安逸不假,只是人多眼杂,又处闹市,还是去我住的地方吧,凌云寺,清静,离这里不是很远。” 钟离啻想想也对,于是两人便出发。只是他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住在寺庙,不是应该住庵观么? 自然,这话钟离啻是没有勇气问的。只好拉了马缰,于是那黑马便出发了。 初如雪自腿伤了,这么多年都没有骑过马了,如今被人拢着,坐在马背上,听着扬州二月的风,心里竟生出一点点快意。 钟离啻的马术算是不错,带着人还能跑这么快,而且十分稳当,倒叫初如雪有些意外。 若有一天她能再次站起来,她一定同他赛一场马,不论输赢。 初如雪这样想,唇角慢慢有了一点点笑意。 …… 钟离啻抱着初如雪进凌云寺时,已经过了入睡时间,寺里的僧人都睡了,只有初如雪身边服侍的人还在等着,思量着要不要出门去寻。 进了房间,钟离啻感到脚下有东西,差点被绊倒! 原来是那只小猫,看见主人回来了,跳下来迎接。 “喵!” “出门都带着,雪儿竟如此喜爱这小团子?” 钟离啻将人放在床上,笑得有些欠抽,手下却是将那人不便的腿小心翼翼放好。 “原不想带的,”初如雪皱着眉,看着钟离啻,很无奈地说,“可是不知道这团子怎么回事,死皮赖脸硬要跟着,又不能丢在半路上,只好带着了!” 这话指向地很明显,钟离啻却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死皮赖脸跟着就好了啊!” “钟离啻,你出去!”初如雪果然生了气了,语气变得生硬。 “为什么?”钟离啻一脸无辜,不明白自己这是哪里做错了。 “这是我的房间!”初如雪闭上眼睛,不去看他的脸因为她觉得她有可能会忍不住抽。 “可是,如果住在其他房间,会不会被发现啊,毕竟莫名其妙要多一间房!”钟离啻认真思量,那样子看着倒是十分关切。 “你还想住这里?”初如雪这时警惕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放纵他了…… “这都快子时了,雪儿难道忍心把我赶出去么?我好歹送你回来了啊!”钟离啻面露可怜之相,似乎十分委屈。 “那,”初如雪又觉得他说的似乎有一点点道理,于是放低了要求,“你在那里打地铺,不许过屏风!” “好!”某人得了特赦令一般,飞也似地去抱被褥。 初如雪有看点不明白钟离啻,扬州的客栈,收拾得干干净净,睡着也舒服,何必在泡了冷水再来这小寺院里睡个地铺? 只是这世间的人,谁有把握就能一个个都猜得透? ------------ 第三十七章 夜半长谈 明嘉二十五年春 看着死活不肯走的钟离啻,初如雪叹口气――何必呢! 于是便看着那人自顾在那里忙活,又觉得春日里寒气重,那人方才又浸了水,于是叫明月多拿了一张褥子,又加了一张席子,不至于把那人冻着了。 屏风那边地铺上钟离啻看着似乎睡得很快,屏风这边初如雪却是久难入眠。想到今晚这事,她觉便有几分诡异。 唐家与北疆有所勾结,初如雪是知道的,白家这些年人在北疆,为国家打仗,征战北方,明嘉帝也睁只眼闭只眼,并不计较,反正是唐家的钱,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 但是唐云与那人今日却说还有“那件事”,似乎也是十分重要的,白家派人千里迢迢来到江南,为的应该就是所谓“那件事”。 只是初如雪想不出是什么样的事,竟然惊动了白启,让他如此重视。 初如雪稍稍抬眼,猛然发现眼前一片黑影,登时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原来是那小团子不知方才去了哪里,这会又回来了,仔细嗅着初如雪的额头,想找个舒服的地方睡。 “雪儿你还没睡?” 钟离啻听见响动,翻身对着那块屏风道。 初如雪方才平静下来,这时听见钟离啻问,一时忘了回答,钟离啻又问一遍,她才淡淡给一个鼻音:“嗯。” 钟离啻听见她没睡,似乎十分高兴,于是毫不掩饰他的兴奋地问初如雪是不是睡不着,得到的仍然是一个不咸不淡的“嗯”的鼻音,于是更加兴奋地坐起来,提议道:“正好我也睡不着,要不咱们聊聊天吧?” 初如雪有些诧异,聊聊天,聊什么,聊天气?这不是笑话吗! “我猜雪儿方才应该在想一件事情吧。我也在想一件事情。不如咱们各自说出来,看咱们是不是在想同一件事?” 初如雪并没有那个心思同钟离啻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只道:“是不是都不重要,小王爷这样聊只会更加睡不着。” 钟离啻却不以为然:“夜难入梦必是心有所思,心有所思必是心有所惑,心有所惑必然心有所感。心里载着这么些东西,纵然睡着了也不会很踏实,倒不如一吐为快,省的把事情隔了夜,一直不痛快!” 初如雪虽然不怎么愿意和这人说话,却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人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也接受了他的提议:“那王爷且说说看,是不是与我所想一样。” 因为那小猫紧紧挨着初如雪的额头,初如雪一说话,那小团子就把耳朵转一下,那小耳朵刷着初如雪的额头,有些痒。 只是又不能把这小团子赶下去。想到这小东西与屏风那边的那人那种莫名其妙的联系,初如雪就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她一时坏心,拿手指轻轻戳那小团子的耳朵尖。每戳一下,那小东西的小耳朵便稍稍动一下…… 这时,钟离啻却在那里仔仔细细地思考道:“雪儿方才想的,应该与之前我们在明湖那边的事情有关吧?” 初如雪听见他说的话,停止了逗弄小猫,承认道:“不错。” 钟离啻试探着问道:“是――他们说的‘那件事’?” 初如雪本来想轻轻抚摸一下小团子,听见钟离啻这么说,却是将小团子揉了一下:“那依王爷看,白家和唐家,这是要怎样?” 钟离啻顿时有了一种“看我多厉害”的感觉,于是得意道:“看来是我猜对了?哈哈,方才我也在想这件事!” 在初如雪眼里,这算不上什么值得得意的事情,至少算不上能这么得意的事情。所以听着那人言语里遮盖不住的得意,很不理解:“王爷这么得意?” 钟离啻使劲点头,可惜那屏风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不能将他的得意传递给屏风那边的初如雪:“好不容易和雪儿心有灵犀,虽然不得同床,却也没有异梦!” 这话说的挺有道理,可初如雪却还是把小团子又揉了一把。 “你方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对于他这种得意,初如雪只能忽略,然后转移,不然这人可能越来越得意…… 钟离啻仔细回忆一下,记起她方才所说那句“白家和唐家,是要怎样”的话,又思考一番,道:“那雪儿觉得,战事上白家最缺的是什么?” 初如雪这时顺着他的话想想,道:“白家在北疆战事上,一直都是朝廷在管着,钱财物资绝不会缺。” 钟离啻点点头:“不错。所以白家与唐家的所说‘那件事’自然不是钱银。雪儿可是记得,唐家原是做什么的?” 初如雪这时突然手里一紧:“唐家原是管着府库里制造兵器的事宜。你是说……白家让唐家,私造兵器?” “喵!”小团子被捏得疼了,大声抗议起来。 初如雪慌忙给它揉一揉,于是它便在初如雪手心蹭几下,身子稍稍蠕动一下,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声音有点大,钟离啻在屏风那边听的清清楚楚。 “雪儿觉得呢?”钟离啻难得收起那副嬉皮笑脸,剑眉却还是上挑,只是初如雪看不见。 “这,”初如雪仔细思量,“白家并不缺这类东西。何必冒着诛灭的罪名来造兵器?” “我只是猜测,如果白家真的是要造兵器,那么……” “不管是什么人,胆敢私造兵器,那便是与我大渊为敌,我初如雪定当诛之。” 初如雪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透着十二万分的冷漠与狠厉。 当年初家的事情,并不能让初如雪觉得,大渊王朝的生死存亡之事与她初家无关。家国不能混为一谈,毕竟,还有百姓。 “白家的事情,若只贪财物,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钟离啻也表示赞同,“可是如果白家拿着国库里的钱,却是想着怎么壮大自己,以便使之成为谈判桌上的筹码,那便是大逆不道了!” 初如雪冷笑:“家国之事,一战,多少人背井离乡。若是抵御外辱,倒也算是死得其所。若是内战,那便是叫百姓含冤,被动殉国!我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却不顾。” “那我就追随雪儿,守护你所守护的。”还有守护你…… 钟离啻透过窗纱,看见窗子上的月光,柔和静谧,突然觉得,如果时光能停在这个时候,该有多好! …… ------------ 第三十八章 国姓为安 明嘉二十五年春 明嘉帝看着窗外的月亮,手里的笔已经快干涸了。 今日是二月初八,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明嘉帝的桌角放着一碗已经凉透了的面,他并没有要吃或者要人来撤了那面,只是出神地看者月亮,从它出现的时候开始,一直没有眨过眼。 “皇上,夜深了,该歇息了!” 曲锦福知道这时说这样的话,并不大妥当,但还是开口了。 “朕不怎么困。小红儿呢?”明嘉帝将手里的笔放在笔架上,接过曲锦福递上来的帕子擦了下手。 明嘉帝觉得自己似乎老了很多。是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如今六十,算是高寿了! 可是他感觉自己这一生,似乎还有很长要走。 “红儿姑娘在偏殿玩了一会就睡了。”曲锦福搀扶着明嘉帝,恭恭敬敬地。 明嘉帝“哦”一声,又道:“去把沐靳叫来吧。想必他也是没有睡的。” 曲锦福诺一声,便去打发了自己栽培的后生去了。 沐靳太子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只有曲锦福在大殿等着。 “大监,却不知父皇在哪里?”沐靳看着大殿里没有人,于是问曲锦福。 曲锦福这时礼道:“太子快去凌渊阁吧,皇上在那里等着您呢!” 听到“凌渊阁”三个字的时候,沐靳的身体有些僵硬,他疑惑地问:“父皇此时去凌渊阁做什么?” 曲锦福慌忙跪下:“太子这话可不能问!圣意哪里是能随便揣测的!您是知道的,只去便是。若是咱家说了,便是大不敬了!” 沐靳这时有些明白了,于是不再问,只立刻转身,向凌渊阁走去。 …… 凌渊阁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缝,只刚够一个人进去。沐靳于是顺着那缝便进去了。 多年荒芜,连路上都长了杂草,经历了一个冬天,那些枯黄的野草静静铺在那里,倍显凄凉。 沐靳小心地推开里面那扇门,看见明嘉帝站在一个书架前,似乎在找什么。因为没有点灯,只有月亮透过的那一缕清冷晦暗的光,明嘉帝找起来有点费力。 “父皇,”沐靳上前行礼。 明嘉帝没有去看他,仍然在执着地找他的东西,只道:“你来了。” 沐靳不知道说什么,只上前,同明嘉帝一起找。 “今日是什么日子,可是记得?”明嘉帝突然从一个格子里抽出一个卷轴,问沐靳。 沐靳想了想,道:“今日,是二月初八。” 明嘉帝将卷轴打开,突然笑道:“你不必忌讳什么,只说便是了。” 沐靳听明嘉帝这样说,仍然不放心,犹豫着答道:“今日是母后的,忌辰。” 明嘉帝似乎并没有为这话生气,他将那卷轴铺在地上,也不顾脏、凉,便坐在那卷轴旁边。卷轴上画的女子,半眯着眼,靠坐在一株梅树边,乎十分惬意。 “是啊,这么多年了,朕老了。” 明嘉帝伸手,轻轻拂过画里女子的脸,似乎很疼惜。 沐靳看见那画,别过脸去,默默地走到烛台边,取出火折,将那蜡烛点燃,又拿起来,放到明嘉帝旁边。 晦暗的房子因为这一点点光明,亮了起来。 那画在烛火的映照下,有些影影绰绰,画里的人似乎要醒来。 “朕知道,你们都在心里,怨着朕的。”明嘉帝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也收回手,看着沐靳。 沐靳这时慌忙跪下:“儿臣不敢!” 明嘉帝狠瞪他一眼,冷笑:“果真不敢?” 沐靳叩首,却是没有说话。 明嘉帝将那画拿起来,缓缓道:“朕原以为,过了就能忘了,结果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了。朕曾许诺十里红妆给她,最终也成了一场空。你有怨气也是应该。” 沐靳身体有些抖。他并不敢起身,但也不敢接话。 “这些年,朕都没有再立后,是想着日后能同她藏在一起。” 明嘉帝看着沐靳那副样子,叹口气:“朕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却不像朕。” 这言外之意自然很明显,只是沐靳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于是还是沉默。 明嘉帝将画重新卷起来,他卷得很认真,很仔细,一点点地检查是不是整齐的。 “这么多年,这里该收拾收拾了。” 明嘉帝站起来,上前,把沐靳扶起来:“若是日后没有朕,你能倚重的,这天下,只有亦白一人。” 沐靳这时看着明嘉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初如雪。 “你记住,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大渊,连同宗室,连同钟离啻,连同你叔父,都有可能!只有她不会。” 沐靳不明白,只看着明嘉帝。 “你可知,为何国姓为安,宗室却是姓钟离?” 明嘉帝将卷轴重新扎起来,却没有放回那原来盛的阁子,只是拿在手里。 沐靳想了想,答道:“太祖遗训,改国姓为安,以求取其国泰民安之意,佑我大渊万年安泰。” 明嘉帝笑笑,摇摇头:“这不过是理由罢了!迁国姓为安,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将宗室与皇室分离,叫他们绝了对皇位的念头!宗室掌着一方大权,若不加压制,他们便能随便一个理由进京勤王便能夺了朝权!” 是了,宗室怎么说都算是皇家的人,若与国同姓,那便相当于隐晦地承认了他们也能继承皇位。那么宗室如果不与姓氏如果与帝姓不同,那么谁是正统,谁是叛逆便一目了然。 明嘉帝不得不佩服太祖,想了这么一个办法来绝了宗室对皇位的念想。 宗室系出旁支,想要他们不觊觎皇位,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宗室与皇室不再是一家,让他们不再享有国姓。国姓只有帝王才能享用,这样一来。宗室便没有造反的理由了。 明嘉帝看着沐靳呆若木鸡的样子,冷笑:“你记着,钟离氏再怎样,也不过是上姓中之贵姓,只有安姓,才是我大渊最正统的姓氏!有我安姓一日,这大渊王朝便是安姓的!非为安姓者,皆不可信!” 明嘉帝很少对沐靳说这样的话,但是他今日说了,在昭仁皇后的忌辰,在凌渊阁,手里拿着昭仁皇后的遗像,对沐靳说了这样的话。这话明嘉帝此生只说一次,也只对沐靳说,因为沐靳是太子,是大渊王朝的太子,他冠着安姓,是明嘉帝皇位的继承人,是这王朝正统的主人。 这一点,就算是昭仁皇后被灭族,就算是初氏一族罪恶滔天,千百年不能饶恕,也是无可争议的。 …… ------------ 第三十九章 翊王之罪 明嘉二十五年春 钟离啻很圆满地在凌云寺初如雪住的禅房里过了一夜。 这一夜他们两个聊得很多,从唐家可能提白家私造兵器,到白家怎么发家,成为大渊上姓,再到宗室云云。钟离啻同初如雪讲他小时候那些事情,怎么把父亲的马偷了,然后将马厩里的一匹红鬃马用漆涂了白色来充,结果被发现,气得老王爷要吊打他,幸好他躲地快! 钟离啻算是个比较健谈的人他说话时自有一种风趣在内,每每也叫人忍俊不禁。 所以,纵然这些话题在初如雪眼里似乎有些无聊,但是她却没有阻止那人,只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给几句犀利的评价,嘲笑他幼稚。钟离啻对这样的评价也没有什么不满,听她说完便哈哈一笑,继续讲他那些事情。 “我原以为我父亲并不那么喜欢安宁的生活,他这一生都在马背上,南疆的战事拖的时间太长了,这么多年他其实并不怎么回家。我小时候大多数时间算是与我表兄落加蓝一起,不过他是个乖孩子,也是个闷葫芦。我在那里玩地开心,他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初如雪无语――你这个性子,便是温良的老牛都要发脾气了吧,落加蓝忍你这么多年,那性子算是极品了! 初如雪自幼是在北疆长大,后来遇到了先生。先生不是父亲,自然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况且她并不想做个调皮的人,她觉得那样不好。 但是钟离啻这么大刺刺地说他曾经干过的那些“坏事”,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这时初如雪突然被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觉得那是件不错的事情呢,那明明就是叛逆的、不学好的少年才会有的不良思想吧?难道是最近和钟离啻在一起厮混太久了? 不行,以后还是要离这人远一点! 这样想着,初如雪稍稍往后挪几下。 两个人这样隔着那屏风,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便是一夜。 “天亮了。” 初如雪看着窗户透过的一点点白,对钟离啻说道。 这一意思很明显――都这么会了,你也该走了。 钟离啻却是将被子掩到脖子,只留一个脑袋出来,声音十分委屈:“可是我都还没有睡觉啊,雪儿好残忍!” 初如雪并不管他那耍赖的样子,只道:“小王爷自己不睡觉,干我何事?我收留你一夜已是仁慈,想睡回客栈去,那里不知比这寺庙禅房好上多少!” 钟离啻于是不情不愿地起身,狠狠伸个懒腰。他自然不会真的继续睡着,但是就是想这么和屏风那边对话,然后看她的反应。 只是大多数情况他也是能猜出她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是还是想去看,想让她和他说话,哪怕是冷言冷语。 “我看雪儿这房子不错,睡着挺舒服的,还有一点点雪儿的香气,更是心旷神怡!” 钟离啻这番由衷的赞美并没有叫初如雪开心或得意起来,她更加气恼,很想把枕头丢过屏风给钟离啻一点惩罚。 钟离啻走的时候初如雪没有说一个挽留的字,恨不得他以后都可以直接消失算了! 初如雪也起床洗漱一番,吃些寺里的清粥,眼睛却是没有闲着,拿出昨夜里的各类信件消息来看。 “家主,唐家的人来说,唐二少爷想同您单独见个面。”明月将那些东西整理了,放在初如雪面前,道。 初如雪看一眼唐家来的邀请函,道:“唐家的人那日已经见过了,钟离啻那边该带的话也已经带到了,我没有那个心思给他们一一答疑解惑。只说我有事,不见。” 明月知道她这个语气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便不再提起,又道:“大人来信问您安好。” 初如雪听见她提起“大人”,喝粥的动作稍微有一点点停滞,然后又继续了:“你且回先生,就说等江南的案子有了结果,我便回去。劳他挂念了。” 明月丝毫不落地记着了。 初如雪吃完早饭,便叫拿出钟离啻特意派人送来的那本账簿,一页一页地翻起来。 她看得极其仔细,连一点点错漏都不曾放过,叫人拿笔一一记录下来。 突然,初如雪停下翻页,看着明月道:“廖梦溪呢?” 她昨日被那钟离啻纠缠,倒是把那小丫头给忘了!嗯钟离啻的罪名又多了一条――妨碍她思考办事!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她初如雪在遇到钟离啻之前,从来没有应因为什么事情把哪怕再微小的事情给忘了的,何况这是一个人!这实在是不可原谅,不可饶恕! 所以遇到钟离啻之后她的反应力和决策力都降低了吗?钟离啻这罪名就更大了! 明月如实答道:“原是要告诉家主的,但是家主昨晚回来的晚了,怕影响家主的休息,所以没有告诉家主……” 听着明月吞吞吐吐的声音,初如雪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狐疑道:“出事情了?” 明月当即跪下道:“明月看护不力,廖姑娘,她听见落加蓝已经离开扬州的消息,便立刻跑去金陵了!” 初如雪半眯着眼:“一个人?” 明月慌忙道:“明月不敢拦着她,便叫人跟着她。结果,那小丫头太精明,跟着的人,跟丢了……” 初如雪垂下眼睑:“这么重要的事情,明月你竟避而不报,若是那丫头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面对廖家的人!” 明月低着头,声音变小了:“明月原想这能找到,若能平安送到落加蓝那里,也算是交差了,结果……” 初如雪呵斥:“胡闹!” 仔细思虑一下,初如雪又道:“且去仔细地找,她一个小姑娘,夜里总要住店的,从扬州到南京的邸店,一个一个查,务必将那丫头找到!” 以初家和廖家先时过命的交情,初如雪是不能叫廖梦溪出半点差错的。 于是明月便领了命令,自去寻找了。 于是钟离啻便又多了一项罪名,是顶大的罪名了! …… 那边钟离啻回到客栈,叫人拿来这几年扬州的夏税税账,宇文素戟看着桑蚕进出的账目,两人也把有疑问的地方摘出来。 只是宇文素戟看钟离啻那一脸满足的样子,猜想着他昨晚一夜未归是不是去找初如雪去了,但是就这么问,以钟离啻那种精明,是绝不会自动说出口的,那要怎么才能让他说呢…… ------------ 第四十章 事外之人(一) 明嘉二十五年春 钟离啻手里捏着账本,看得认真。但是他总感觉有那么一道目光在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宇文素戟,你不看自己手里的账本,老是看着我干什么?” 钟离啻终于不满地抬起头,带着几分怨念地看着宇文素戟。 宇文素戟被钟离啻戳穿,也不窘迫,只笑道:“你昨夜,是去干嘛了?老实交代,是不是去与那初如雪……” “你这半天就在想这些?” 钟离啻眯起眼,看着宇文素戟――这话并不是宇文素戟该说的,不论出于什么考量。钟离啻年龄是不怎么大,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身为宗室的身份。在整个大渊王朝,如今除了明嘉帝、沐靳太子和老王爷,哪怕是宇文素戟的父亲副相宇文济安,见了钟离啻也是要行礼问安的;连最不得了的主相大人的学生初如雪对着钟离啻也至少要尊称一声“王爷”。但是宇文素戟似乎很擅长以这种下犯上的方式与他相处。 而且钟离啻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当,反而觉得这样感觉很不错…… 他这是怎么了,是他还没有适应“王爷”这样的身份,所以对这些不在意还是他身为王爷表现得太“亲民”了? “也没有,”宇文素戟回道,“我原是在想,这夏税和秋税,似乎差别很大……” 这时候不转移话题,可能会死的很难看! 钟离啻狐疑地看一眼宇文素戟,将税账摊到宇文素戟面前道:“夏税多是桑蚕税,秋税多征稻米税,自然是有些差异。” 宇文素戟摇摇头:“秋税与夏税,说到底只是时间的不同,本质上并无差异。” 夏税与秋税,最后收的都要折合库银算了,再来记账,那么在账簿上呈现的,并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钟离啻顺着他这个思路,想了想,道:“盐税是夏税里的。他们故意将这两者混淆起来,所以夏税不清,导致了秋夏两税的差异?” “这只是一点猜测,”宇文素戟道,“这样模糊做账,应该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查账时,那些不清不楚的账目出了漏洞吧。” 钟离啻看这宇文素戟,觉得有道理。他没想到宇文素戟对这些倒是颇为精通,能看出这些细微的差别。 “我原来以为你只会诗词歌赋,却不想你竟也有做贪官污吏的本领!” 钟离啻这一番不同寻常的夸赞,让宇文素戟皱了眉头:“我只是知道这些假账是怎么做的,并不代表我就会去做。咱们大渊的那位神龙摆尾的主相并不管事,六部只我父亲管着,钱银、军事、礼制、刑律这些我都大概知道些。我父亲底下那些官员怎么偷奸耍滑的我也大概懂一点。” 钟离啻做出一个“哦”的表情,心想有一个当丞相的老爹到底是不一样,这些官府里隐晦的、不可外传的东西,在宇文素戟这里变成了“大概懂一点”,而且其人对此表示十分不屑! “唐家把持江南这么些年,除了盐,还有什么东西呢?” 钟离啻并不想表扬宇文素戟,于是也学他那样转了话题。 “还有人。而且人是最关键的,如果他们在江南没有人脉,那依照江南这些豪绅的性子,唐家早备生吞活剥了!” 宇文素戟不悦地看着钟离啻,但又十分无奈。 钟离啻摇摇头:“人,其实在江南并不重要,最能站住脚的,是钱。唐家能以商贾之家的身份在渊都夺得一席之地,还能靠上白家这棵大树,说到底,是唐家会赚钱,而且会用钱换他们想要的。白家想在江南得的好处,唐家给得起。唐家和白家的事情,多多少少算是交易的缘故。如果唐家没有那么大的财力,白家又怎么能看得上!” 宇文素戟想想也对:“唐家这些年在江南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白家的支持,如果不是白家,唐家也不可能这么快在扬州有这么大的势力。照你这个说法,倒也是合理。只是目前咱们钱银上的东西似乎走入了一个死胡同。” 经过宇文素戟这么提醒,钟离啻这时才发现,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受到了某种不明的力量支配。 在这之前,钟离啻一直想不明白,他们在江南的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到现在应该也是能大概找出些躲在暗处的人,可是如今除了唐家这个明确站在白家旁边的明敌,似乎并不能再找出些什么人来。 从钟离啻鹅宴江南到唐家设计诬陷宇文素戟,这些事情,似乎都有一个人在操纵这=着事态的发展方向,让江南的事情不至于牵涉出更多的人出来。 难道是他一开始的方向就是错的,扬州的事情,除了钱银,除了权势,还有什么隐情? 查案,终归要查的,是人,不是钱。 钱是随着人流通的,人出来了,那么前也不会藏匿多久。这就跟查出了贪官污吏们确实有贪贿证据以后,不管是严刑逼供还是循循善诱,曾经那些因为被盖上了“贪污”的钱,总会曝光,见些阳光。 那么扬州也是一样,贪污的,终归是人,钱并没有罪。至于怎么贪,贪多少,也是由人说了算的。 “唐家的唐义、唐云、唐忠三兄弟,一个在聊山做家主,看着是世外高人不问红尘;一个下放地方做知州,管着江南大小事宜;一个在朝廷为官,虽然官职不高,却掌管着渊都的兵权。他们和白家的往来,到底是谁在支撑?” 钟离啻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问宇文素戟。 这答案似乎很明显,唐云在江南活动,这事情当然应该由唐云管着。但是钟离啻却有点想不明白,除了昨夜他与初如雪两个人在明湖水中听到的那一段,唐家没有再与白家有任何来往。 这些日子他们也曾派人盯着唐云,却是一无所获。 而且昨日从那人的话里面,钟离啻并不觉得那是可以与唐家商量这些事情的人。那人说话隐晦,并不像常年在白启身边的人! “你是说,”宇文素戟这时有点清楚了,惊讶道,“其实这么久以来,都是唐家那位不出聊山的家主,唐义在这里面运作,唐云其实只是在掩人耳目?” 钟离啻点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唐家毕竟在江南这么些年,如果仅凭唐云一个人,自然是做不了面面俱到。但是如果有一个人置身事外,他看着唐家在江南如何发展,那是不是就能看得更明白了?” ------------ 第四十一章 事外之人(二) 明嘉二十五年春 钟离啻只是觉得那个唐义身为唐家家主却身在聊山,看着不问世事,实在有些诡异。 如果唐家只有唐云一个人在扬州运作,唐家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势力的。 反观如今大渊最大的商家落氏君染,落加蓝是周旋于各处的,从来没有像唐义一样在聊山清闲。而且落氏君染的背后,有宗室,有后宫,甚至还有明嘉帝。这样一个大家族的家主,对各路的商号也是要严加看管的,何况唐家只是地方上的大户,如果能仅凭扬州便能掌控局面,那落加蓝这家主岂不是当的太亏了? “唐家这么搞,自然是需要一个前提来支撑,”宇文素戟想着钟离啻说的话,道,“那便是唐家兄弟之间,必须要绝对信任。如果有一个怀疑有人偏私,那也是不可能的。” 钟离啻点点头:“唐家兄弟重视祖上基业,又有白家的觊觎,自然不会内斗。” “可是不论如何,咱们的任务可不是来赞叹唐家的团结的。唐家再怎么说都是江南大族,如果一旦查出了什么,你觉得我们会全身而退吗?” 钟离啻眯起眼笑笑:“当然不会了。江南的事情牵涉太多,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宇文素戟这时有些担忧:“如果牵涉家族……” 钟离啻想了想,道:“如果这事果真会有那么大的影响,不要忘了,我们身后还有两个人,他们可是身经百战的。” 这倒是,至少这两个人身后是两大家族,而且是大渊王朝除了国姓安氏之外最大的两个姓氏,那么他们在这事情上能受的牵连自然不会很大。 宗室不必说,靖南王是明嘉帝的兄弟,钟离啻是明嘉帝的亲侄子,又得明嘉帝的器重;宇文氏是大渊王朝的扶持者,从大渊王朝创立以来,宇文家的人就追随着这个王朝,待遇也不是其他家族可以比拟的。 当然,这样的身份也不代表他们能在江南为所欲为。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份,他们的顾虑也随之增加。 并不是居上位者便能怎么样。这世间还有很多东西是不能为俗世所征服,天下可能会因为某个人改变,但是不会随某个人的心意改变。 也许多少年后,没有人记得这两个在江南小心翼翼地妄图揭开江南税案的年轻人,他们会随着时间的冲刷,慢慢淡出世俗。 …… 初如雪经过了简短的午休,看着窗外的阳光,不刺眼,也不做作。房里的桌子上几本书被阳光晒的有点烫,笔架上的几支笔摆的很整齐,旁边的砚台干干净净,仿佛没有人用过。 看着空荡荡的、被阳光抚慰的砚台,初如雪有些失神。通常这个时候,里面都是满满的,盛着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的。 桌子面前的阳台上放着几盆花,正中间一个盆里除了花以外,被一个灰色的、毛茸茸的小团子填满了。 那小家伙抱着脑袋,惬意地蜷缩在花盆里,小耳朵被蚊虫骚扰,于是一动一动地转几下。 初如雪看着小团子,有些皱眉――那花是她今天早上浇的,里面的泥土都是湿漉漉的,这小东西怎么就能睡得那么香! 于是转动轮椅,靠近那阳台,伸手将团子捏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 那小东西被人从花盆里拔出来,哀怨地叫着“喵”,却是没有什么作用,于是只好乖乖就范。 通常这个时候,初如雪都会给团子洗一下的,但是今天似乎有些变化,她没有强制给这小东西洗澡。 初如雪低下头轻轻嗅一下,是泥土的味道,被晒的添加了一点点阳光的味道,很舒服。 团子将脑袋蹭在初如雪的手心,轻轻摆动着尾巴,很享受初如雪的抚摸。 初如雪想起来昨夜的事情。 她想起在明湖水中,钟离啻居然用那种方式……这算是什么,被他间接揩油了?可是为什么她会心跳加速,是上了年纪心脏不好了? 初如雪从来不紧张的,她并不惧怕什么,从生死到离别,她都不惧怕。就算是此刻有人告诉她,先生不在了,她也许连悲伤的情绪都没有。整个大渊王朝想先生死的人不胜枚举,他不在,在她来看,并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可是为什么会紧张呢? “在想什么?” 这时,窗户上蝙蝠似的出现一个人。初如雪在听到那声音时收回了袖里准备发出去的金针。 “王爷下次再这么出现,眼睛可能就不保了。” 初如雪淡淡地退离那桌子,将受到惊吓的团子揉几下,带着几分敌意地看着钟离啻。 “哦?雪儿舍得?”钟离啻从窗户进来,跳下桌子,去倒桌子上的水喝。 那语气听着漫不经心,却是让初如雪十分想抽他。 “我原以为你经了江南小家的熏陶,那脸皮可以稍稍薄一些的。却不想更加厚了!” 初如雪皱着眉看他那么粗鲁地用自己喝水的杯子,登时有了杀人灭口的冲动,只是这会按兵不动。 “其实并没有厚出多少,江南的饮食过分甜腻,我这几日有些失了油水。倒是卸了几斤!”钟离啻摸摸自己的脸,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故意扯几下脸,表示并没有扯出多少肉。 “你来这里就是专门找我生气的?”初如雪眉头拧地更加紧,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了这么个混世魔王一样的角色。 钟离啻嘿嘿一笑:“自然是有事情了。” 于是初如雪听钟离啻把同宇文素戟商量的都说了一遍,最后只有一个淡淡的“哦”字。 “然后呢?”钟离啻知道她不怎么说话,但是也不用精简到这个地步吧! 初如雪看了钟离啻一眼。那一眼,不同于以往那种嫌弃或是带着敌意,是一种深沉,带着一点点深邃的感觉。 “唐家的事情,最清楚的应该算是唐义自己了。” 初如雪把团子放在那砚台里,小团子便坐在砚台里摇着尾巴,一脸不解地看着初如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发配”到那砚台里了。 “唐家真正的事外之人,算是唐义,也可以说是白家。唐家想在江南发展,靠的自然不能只是财力。从这点上来说,唐家依附白家,也算是合情合理。唐家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不可能因为皇上让查江南的事情而轻易改变。唐义在江南干干净净,不牵涉唐家的家族利益。你想从唐义入手,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说着,初如雪的轮椅划过房间里的屏风,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 …… ------------ 第四十二章 莫离桥边 明嘉二十五年春 初如雪打开门的一瞬间,身子便被阳光笼罩。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带着一点点的金色,铺在人身上,看着像一幅漆了金的美画。 钟离啻看见初如雪微眯着眼,嘴角一点点凌冽而清淡的笑,看着并不惬意,但足够舒服。 “江南这样的晴天不多,不如出门去看看凌云寺的莫离桥,听说那桥下面的鲤鱼真的会跃龙门,不知道隔了一个冬天有没有吃胖些。太胖了恐怕跳不过去。” 初如雪转头,看了一眼钟离啻,转着轮椅出门了。钟离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回神,初如雪已经走远了。于是快步跟上,握住初如雪的轮椅,推着她向前。 “其实鱼在冬天的时候会因为水冷了变瘦,油脂都没有了,味道很不错。”钟离啻想着初如雪那句话,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吃鱼。”初如雪淡淡回了这么一句。 钟离啻自然知道初如雪不吃鱼的。那日国宴上她的菜都是另做的,隔了不久,钟离啻暂时不会忘了,而且也许会记更久。 “那就只去看看吧。”钟离啻坏笑。 言语着,便到了莫离桥。这是一座石拱桥,在扬州几百年了,凌云寺修建之前便有了这桥。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栏杆上的石柱雕的是莲花,如今莲角都变得圆润了。脚下的石板并不光滑,有些磨砂。石缝里填满了尘土,有些石缝已经变得粗糙了不少。 桥下是护城河,河里有几尾鲤鱼,时不时跳将出水,溅起几滴水花。 “这些鲤鱼倒是活得欢快。”初如雪看着河水里的生命,言语里带着些离俗的感觉。 钟离啻笑笑:“如果能做一条鱼,倒是也不错。” 鱼儿不必关心世间事,活的欢乐,但是有谁能心甘情愿去做一尾鱼呢! “砧板上的肉,活着自由自在,死得尸骨无存。”初如雪淡然笑笑,并没有为鱼儿感到难过。那并不是属于她的心情。 “我愿做你砧板上的肉,活着让你开怀一笑,死了也把尸骨留给你。” 钟离啻面对着初如雪,半蹲下来,将腰间的玉取下来,又从初如雪腰间取下来另一块玉,解开两块玉的绳结打开,把两块玉串在一块。钟离啻想了想,认真地说道: “琮瑢合,与君此生不分别。” 这是那琮瑢玉本来的含义,钟离啻用在这里,对着初如雪微笑着。 初如雪怔了半天,只呆呆地看着钟离啻,许久才给了一个很淡的回答: “我不吃鱼的。” 这句话初如雪在这一刻钟里说了两次。这两次的语气都是一样的,但是含义却是大大不同了。 钟离啻有些沮丧。他在方才准备了半天,结果被初如雪这么一句给还回去了。 “你想的,我明白些。”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低下头的样子,将他手里的玉拿过来,将那绳结打开,道。 “我这个人不怎么爱装糊涂。你说的那番话我觉得的确感动。我说过,我这一生,注定孤独。你我之间,此生没有任何可能。你以后不必说这样的话了,也不要想着这件事了。” 钟离啻皱着眉,剑眉横立:“为什么?” 是因为你的家族被诛,所以你我算是有家族之仇,是对立的么? 钟离啻不敢问这个问题,怕谈起初如雪曾经家族里的血雨腥风,让她觉得不适。 “你能打过我么?” 初如雪问。 钟离啻抬起头:“只要打败你就可以?” “不,你还小。” 初如雪想转过轮椅,却被钟离啻一把抓住,那力道让初如雪手指有些发白。 “那你就来试试好了。” 初如雪从袖间里捻出几枚金针,神色变得凌厉。她并不想给钟离啻什么希望。元宵那日她觉得自己说得够明白了,却没想到钟离啻并不这么想。 所以她先出手了。这不仅是她对钟离啻的一个态度,更是灭了钟离啻的希望。钟离啻也许会有良配,但是那个人至少不是她。 金针出手。钟离啻敏捷地躲过,然后抽剑来挡。初如雪的招式并没有什么漏洞,至少钟离啻在这个年纪,是不能打败她的。 她很强,招式老到,对敌灵活。她出手不拖泥带水,而且招招狠厉,不留余地。钟离啻应对得十分费力。 这是钟离啻这一生第一次与初如雪的对峙。钟离啻最后一个剑招刺向初如雪时,初如雪稍一侧身,出手夺了钟离啻手里的剑,将金针一掌打进钟离啻的肩膀。 那一掌的力道初如雪是有所掌控的。但给钟离啻的感觉却是心肺都被震碎了,然后疼地抽搐。 “我无意为难你,”初如雪看着钟离啻,将剑扔到他脚下,“你我之间,隔的东西太多了。我有我的不得已,你也有你的人生,我们没有交集。” 钟离啻看着她的轮椅慢慢转动,下了莫离桥。 桥下的鱼儿还在固执地跳起来,溅起无数的水花。“龙门”很高,而且上面没有水,跃起来也不一定能跳到那一面,很有可能留在莫离桥上。但是它们似乎并不想放弃,还是固执地在那里跳着。 钟离啻慢慢弯下腰,捡起他的佩剑和那块玉。只是肩膀疼得厉害,一动便扯地浑身疼。 她是美好的,至少在钟离啻眼里,那个眼睛里总揉着冰的女子,看着很凌厉,但是他就是想去守护,不管她是不是初氏一族的家主,也不管她是不是位高权重的主相大人的学生,更不管初氏一族和明嘉帝的恩恩怨怨,他只是想守护她。 在她失落的时候,他希望陪着她;在她危险的时候给她一点遮蔽。他想陪着她去看夕阳里的南疆云海;等他被指派到封地了,和她一起去登剑阁,看看蜀道是不是真的难于上青天…… 但是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他,明明白白告诉他,他们之间不可能。她的决绝,是钟离啻没有料到的。 从小到大,钟离啻几乎没有受过这样的挫败,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办。 但是他没有想过放弃。也许他会为这个决定付出一些代价,有些可能是他现在还付不起的代价,但是他还是打算尽力一搏,不管结果。 江南,凌云寺,莫离桥,还有那个凌厉的人。 钟离啻抚一把肩膀,血渗出来了,染得他原本黑色的锦裳泛了一点红。钟离啻的眉头有些皱,他使力将金针逼出体外,猛吐了一口血。 “你看,也不过如此。” 带着一点点邪魅的笑,钟离啻离开了莫离桥。 …… ------------ 第四十三章 唐家逼婚 明嘉二十五年春 宇文素戟看见钟离啻半边肩膀染的血,惊讶道:“你这是遇到土匪强盗了?哎,还是命重要啊,打不过就不要硬拼了,你好歹是宗室的继承人,磕着碰着的,到时我也不好向你父亲交代!” 钟离啻瞪一眼宇文素戟,咬牙道:“我便是给喂了护城河里的鱼儿,也先为你画个保命符,免得白白叫你浪费了命!” 宇文素戟嘿嘿一笑:“我看你这般模样,来给你些慰藉嘛!” “我好得很。” 钟离啻走进房间,许久没有出来。 …… 金陵 落加蓝在金陵把该打点的都打点好,又去见了几个叔父,对他们照顾落坠红表示了感谢。叔父们很大度地表示照顾落坠红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叫落加蓝专心于家族事业便好。 这么一来二去,又耽搁了几天。这日落加蓝正在书房查金陵的账目,却听家仆来报,说一个小少年来找。 落加蓝觉得奇怪,他在金陵并没有什么年少的朋友,多是老奸巨猾的客家。难道是什么人来送信的? 于是叫进来。 人进来了,没有跪安,也没有说话。 落加蓝没有抬头,只问:“谁家叫你来的?” 那人不说话。落加蓝这时抬起头,看着那少年。少年低着头,看不到相貌身子有些消瘦,不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只是落加蓝总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落加蓝突然身体一震,站起身:“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那少年抬起头,笑得开心。却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少年,只是廖梦溪那小姑娘女扮男装的! “我被唐家的人抓走了,姐姐你也不来救我,还好我机灵,使了个办法从那里逃出来了。到了扬州你又走了,听说你来金陵了,我就跑来了啊!” 小丫头说得理所当然,落加蓝扶额:“你穿成这个样子,被人发现你是女的的话,拉你去告官,那可是要砍头的罪!” 廖梦溪鼓起嘴:“不是没有被发现嘛!” 落加蓝无语,只好叫人给她拿一套落坠红的衣服来换上。 “以后不准这么调皮了,乖乖做你的小姑娘,穿男装看着怪得很!” 落加蓝絮叨着,却不想那小丫头给他来了这么一句:“那你不是也穿过女装么!” 落加蓝给廖梦溪头上一个栗子弹过去:“我那是情势所迫,再说还不是为了保护你!” 廖梦溪揉着脑袋,“哦”一声,却又想起什么了,兴奋道:“那你做我的小娘子吧,我做你夫君!” 落加蓝看着这小姑娘,眯起眼:“你养得起我?” 廖梦溪想了想,认真道:“你不是钱多吗?” 落加蓝苦笑:“你不是想做我的‘夫君’吗,不应该是夫君养着奴家吗?” 廖梦溪想想也对,却是不肯承认,只狡辩道:“你钱比我多太多了,我挣不过来,当然该你养我啦!” 落加蓝环抱手臂,认认真真地看着廖梦溪道:“你确定要我来养你?” 廖梦溪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于是转着眼珠,想找个对策时,落加蓝却是笑了:“你不是有唐家么,唐义虽及不上落氏君染,在大渊王朝也算是有钱了,你就算是头牛也该能养得起。” 廖梦溪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低下头,小声道:“趟家的事情是我哥哥给我定的,我才不要嫁给唐义那个又老又丑的老妖怪!” 落加蓝“噗嗤”一声笑了:“人家好歹是堂堂正正的唐家家主,怎么到你口中成了‘老妖怪’了?” 廖梦溪认认真真地思考一番后答道:“因为他和我哥联合起来骗我。他儿子只比我小两岁,却想我做他夫人,这难道不是戏文里老妖怪才做的事情么?” 落加蓝哈哈笑着:“你这小丫头古灵精怪地,哪里有一点点未来唐家主母的风范!” 廖梦溪看落加蓝笑得那么开心,有点生气,嘟着嘴道:“我才不稀罕什么唐家主母,我就是不要嫁到唐家!” 落加蓝笑完了,揉几下廖梦溪的脑袋,道:“人家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这样把你拐走了,就好像是拐了唐家的主母一样,你说我有必要去得罪唐家收留你吗?”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廖梦溪和唐家的婚约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落加蓝把人带出来已经从某种程度上得罪了唐家,如果再把廖梦溪公然带走,那就是与唐家公开反目,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落加蓝才接手落氏君染没多久,如果树敌太多,于落氏君染的发展十分不利。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同唐家结了梁子,怎么看都不划算。 廖梦溪听他这么说,有些失望,她低着头,咕哝着:“原来你也不行啊!我还以为你那么厉害呢!” 落加蓝看着她失落的样子,皱着眉:“这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我落加蓝是个商人,自然一切以利为先了。你这事情牵涉的不仅仅是你自己,是廖家和唐家的事情,两大家族之间的利益问题,你总得想想吧!” 廖梦溪竭力忍住眼睛里的泪花,可那东西似乎并不是那么争气,就那么落下来,滴在落加蓝书房的木质地板上。 落加蓝从抽屉里拿出一方新的帕子,递给廖梦溪:“你若是真不想跟唐义,可以跟你哥说嘛,他总是疼你的。” 廖梦溪委屈地“哇”一声哭起来,拿着落加蓝给她的上好的冰丝帕擦着眼泪鼻涕,抽噎道:“我说了,他不听,还说我不听话!他那天都收了唐家的彩礼了!呜……奶奶也说我不懂事,说什么家族的事情是天大的事情,让我安安分分嫁入!” 落加蓝看着那帕子皱了眉,于是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方,给了廖梦溪,接了她手里的那方,走到角落里是净手盆旁,将那帕子洗了。 “那你且跟着我,等这阵事情过了,再看怎么办?” 这并不是落加蓝心软,他想起了落家的种种。当初他的几个叔父为了夺落氏君染家主的位置,想要杀了他们兄妹三人。他设法告知了他姑父靖南王。为了保住落加蓝,身为大姐的落拂绿便被送入深宫,成为了明嘉帝的宠妃。 都是为了家族利益,所以理所当然地去毁了一个女子选择夫君的权利,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还要强颜欢笑来保持地位,以防被其他女人所取代。 落加蓝自幼便十分痛恨这种交易,他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妹妹落坠红也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些年他竭力把家族做大,希望能在未来为他的妹妹谋一个好夫婿。 所以听见廖梦溪这小丫头的遭遇,他觉得唐家有些过分――天下的女子那么多,她既然不肯,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 …… ------------ 第四十四章 两税不实 明嘉二十五年春 这日,扬州府衙终于开了。 大堂正中坐着扬州知州唐云,扬州刺史祁环坐在他左手边,右边坐着宇文素戟,后面是大小扬州官员。 唐云等人没有看见钟离啻来,于是问宇文素戟是怎么回事。宇文素戟笑道:“今日只是暂议,小王爷身子不爽,不便前来。怎地,怕我耳力不好还是怕我这小童笔力不善,记录不了大人的金玉良言?” 唐云慌忙道:“不敢!今日不过各处对账,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王爷有恙,那便开始吧。” 于是各司各使便将事先准备好的账本拿出来。各司进行公开的对账。 这些扬州官员平日里看着都不怎么说话,一到这种时候便一个一个言辞犀利,说得滴水不漏。 “扬州盐课向来都是与夏税一同征收,怎的这里竟然有几年是秋收的,更有甚者在冬季征收,夏季的税课里怎么没有备注?”这话是祁环问的,他指着手里的账,向诸人问。 于是各官员凑上来,都认真地看那账。 “那是旱年,有些是灾年,朝廷特许税课迟缓,所以征收地晚一些。不然百姓如何拿得出那些钱银!”盐仓监官徐越翻看几下,得出结论。 “账目上没有备注,朝廷的旨意应该有丞相大人的特信。只空口白牙一句灾年便过了,如此置我大渊律令于何地!”祁环还是觉得这样做账不可取,固执地指着那几处。 “朝廷的旨意有时也有所延缓,灾情不等,便只先做了,再等朝廷才是为民谋福祉,若是什么事都等着朝廷下旨,那这扬州大大小小多少户人不知死了多少了!”徐越冷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妥。 …… 宇文素戟看着这些人争执来争执去,只是笑笑,叫身旁的小童记好那些言辞。 唐云看着局面似乎有些不可控制,便道:“公子,他们这样似乎也不是办法,不如……” “大人所言甚是,”宇文素戟打断唐云的话道,“我这里前些日子得了一本账,似乎是关于扬州的盐税进出。本来那账是小王爷保管的,只是没想到小王爷临时无法前来,于是嘱咐我将账本拿出来,叫各位大人看一看。我与王爷都不十分擅长计算,并不能看得懂那些数字,便有劳诸位大人了!” 唐云眉间一蹙,很快舒展开,微笑道:“公子说哪里话,只拿来便好。正好这里有精通演算的,下官听说徐大人精于此道,不如让徐大人来看一看这账有何问题?” 宇文素戟看一眼唐云,道:“在下听闻祁家的人计算能力皆十分了得,不知能不能使唤一下转运使祁大人,稍稍劳些心力,看上两眼?” 祁景这时稍稍点头:“公子言重,能为公子效劳,下官荣幸之至。” 于是祁景便上前查看。唐云和徐越两个人面面相觑,眉头紧皱。州通判唐家年带着敌意地看这宇文素戟,恨不能看出花来。 宇文素戟并不理会他,只专心看着祁景。徐越算是唐家的人,若叫他来看账,并不是件稳妥的事情。祁家在扬州算是与世无争的,叫他来看账,虽不是万分的保险,到底是比唐家的人好许多。 座下是官员这时都安静了下来,静静看着祁景。祁景倒是不紧不慢,一页一页认真地看,不放过一丝错漏。 唐云看着祁景那样认真,突然叫了身旁的家仆,吩咐了几句。宇文素戟看着唐家的小仆人悄悄走出去了,于是也把自己身旁的家仆叫过来,嘀咕了几句,那小仆人也出去了。 唐云看在眼里,对着宇文素戟微微一笑,宇文素戟也回他一个同样的笑容。不一会,两家的小仆人陆续回来。祁景这时将账本放下,走向宇文素戟,认真地行了礼。 “下官能否冒昧地问一句,宇文公子从何处得了此账?” 宇文素戟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照实答道:“此账,是家父送来的。怎地,有何问题?” 这一句在那些老官员的眼里实在算不上高明。宇文素戟如此说,那便相当于承认了丞相大人参与了今日的审查,将整个宇文家都扯进江南的事情里,一旦查出利害关系,整个宇文氏都要负责。 但是听见宇文素戟说“家父”两个字时,所有人都站起来,以表尊重。祁景离宇文素戟最近,便直接行颔首礼。 “此账算不得正账。”祁景对着宇文素戟道。 宇文素戟点点头:“在下也是为此时发愁。只是父亲送账时特意嘱咐了,说皇上叫将这上面的账目一条条查清楚。” 这时,所有人便立刻跪下来,行的皆是大礼。宇文素戟说这话便是很明白了――这账并不是宇文家得来的,而是明嘉帝让丞相送过来的。至于明嘉帝是怎么得来这账的,谁敢去问?宇文素戟这样说,所有人便不再怀疑这账的真实性――明嘉帝是看过这账的,而且他觉得这这账很有可能是真的,所以才叫宇文素戟来查。 没有人敢去质疑皇帝的言辞。而唐家也瞬间明白了明嘉帝为何突然叫钟离啻和宇文素戟来查盐税了。 于是祁景便道:“如果是圣上所托,此账若为真,那徐大人与唐大人都该立刻革职查办!” 宇文素戟疑惑道:“哦,这是为何?” 祁景答道:“此账所记扬州各处收税时间与真正收税时间差异甚大,数量差别也众多。若此账为真,那便需要好好问问盐仓监官与知州大人,这些多收的账目在何处!” 唐云皱着眉,看着祁景,桌下的手紧紧握拳。徐越倒是不以为然,道:“祁大人果然是国士。只是大人应该知道,扬州这些年修水利,建大坝,江南各处的税都比往常稍高一些。这是皇上亲自批的,自去年水利建成后,江南农桑收益大大增加,税收却比往年少了许多,便是补先前所收。此举先时太祖为平西南贼寇便创制了。如今江南沿用,并不算逾制。” 祁景点点头:“大人好记性。只是本官身为转运使,却并不记得扬州去年税收少了,扬州两税一直没有变化,农桑也不曾有过波动。” 徐越这时眯起眼,道:“从水利到农桑,再到盐税,扬州账目上的钱都是有根有据。大人对账便知。扬州两税不曾变化是真,农桑减税半数也是真。去年准备皇上寿宴,商税加了两成,将盐税农桑税课补齐,以往都是这样做的,两税不变,各税却是有些变化,国库里有账。” …… ------------ 第四十五章 三盏清茶 明嘉二十五年春 “徐大人,”祁景这时冷笑,“国库里的账不归扬州府管,朝廷的记录到底是从下面来的,这些年扬州收的税账,每年都多出几分,这些账去了哪里,您与唐大人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这时,久不出声的唐家年站起来,指着祁景呵斥道:“放肆,祁大人你这是同唐大人说话的态度吗?” 宇文素戟见唐家的人有些气闷,为防止他们为这个“礼仪”的事情吵起来,于是开口:“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在下不过是叫大家来看看这账,怎么一个个口诛笔伐起来了?是在下的不是了!实在是罪过!” 那看着虔诚忏悔的样子,叫彼别人不信也难! 这时,唐云看着宇文素戟突然笑了,道:“祁大人说了这么半天,也并不曾说出什么所以然来。扬州府的账一向清明,几位大人在扬州这些年,也该是了解的。” 这话便有些欺负人了。唐家把持扬州这么多年,去年祁家的人调到扬州来,根本算不上是“这么些年”。而祁家的势力比不上唐家,几乎难以插足扬州税收上的事情,祁景一个转运使,只负责周转钱粮,哪里能参与到那些事情中。 祁家想在扬州有所发展,却受制于唐家,这次明嘉帝派钟离啻等人来扬州,无疑是祁家扳倒唐家的最大契机。祁景想通过这件事来给唐家打击,到底也无可厚非。 只是有人却是不怎么乐意看见。比如徐越。徐越本是唐家的幕僚,也算是唐家培养的一点势力,唐家受挫对他的官途影响可想而知,他这时站出来说话也情有可原。 “宇文公子听了这么久,想必是有所高见。不知可否说出来。下官听闻宇文公子才情了得。” 宇文素戟这时有些推辞:“在下是有所思,只是些陋见,与各位大人相较实在算不上什么高见,希望诸位大人不要取笑才好!” 唐云点点头:“公子只说便是。” “扬州府的事情,不是唐大人最清楚么,问别人做什么?” 这时,正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走进来。宇文素戟皱着眉看着那人。 众人愣了那么一息时间才反应过来,于是慌忙行礼。 钟离啻扫一眼这些人,叫起来。 “本王听说这里在商商量量,便进来看看。” 这话说得不痛不痒,唐云请钟离啻上座,笑道:“王爷严重,只不过在商讨一本账,惊动王爷实在是下官的罪过!” 钟离啻接过奉茶童子送上的碧螺春,稍稍抿一口:“大人言重。宇文公子方才要说什么来着,诸位继续。本王只是来讨口茶。嗯,茶不错。”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说。宇文素戟看钟离啻那一脸“我只是路过而已”的表情,心想你装得挺好呵! “在下以为,”宇文素戟微笑着看着唐云道:“诸位大人说了这么久,在下也听了这么久,只是在下想说的是,在下与王爷来江南,是处理扬州盐税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这一说,唐、祁两家的人互相看看,不说话。 钟离啻这时终于把那茶碗放下,道:“一本账,并不能说明什么。江南盐事牵涉这么多人,一本账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时,刚关上的大门又打开了,进来几个人。 “这二位听说徐大人在此,特意来看望徐大人。” 钟离啻看着徐越,手指敲了几下桌子。 于是马上便有奉茶童子来添茶。 徐越倒是面不改色,道:“下官并不认识这两人。” 这时,被府衙的人押着进来的两人终于哆哆嗦嗦地抬起头,看了徐越一眼,又求助似的看着钟离啻,大气都不敢出。 “你二人不必担心,将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里有这么多大人,不会冤了你。” 钟离啻端起茶来,去沫,动作悠哉,他又对着徐越道:“大人是否认识他们并无甚干系,只要他们说的是真的就好。” “回大人,草……草民李二,原是徐府上看着后院的。那日草民看见……看见徐……徐大人与唐大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草民悄悄上前听了一会,听见他们说,要谋害宇文……宇文什么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有人欢喜,有人鄙夷,有人不屑一顾。 这时,唐云僵硬地笑笑:“这是从何说起!下官与徐大人并不相熟,又与宇文公子无冤无仇,何必去谋害宇文公子?” 钟离啻笑笑,抿一口茶。他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人,问道:“你说徐大人与唐大人密谋,想害死宇文什么?不用害怕。” “是叫什么新来的还是什么,宇文,素戟。是叫这个名字。”那人稍稍抬头,看见钟离啻的眼神,终于慢慢平复下来,结巴地不怎么厉害了。 钟离啻满意地笑笑,又抿一口茶,点点头:“可听见他们说怎么密谋么?” 这时,徐越嗤笑“此人是王爷从何处找的,满口胡言。万望王爷不要被蒙蔽了才好。” 钟离啻将茶碗放下,再次敲两下桌子:“本王也觉得不怎么可靠,只是觉得这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咱们且看他怎么说嘛!只当听戏了,也不必当真。” 奉茶童子于是又上前去添茶。堂中的那人听钟离啻这么说,于是继续道:“王爷明鉴,小人不敢诓王爷。徐大人那日说请宇文公子去唐大人的别苑,再叫人布下什么局,叫诬陷宇文公子行为不端!” 钟离啻“哦”一声,仍旧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碗,去沫。 “唐大人,这件事,似乎有些巧合啊!原来您是这样谋划的,倒是钟离啻愚钝了。” 钟离啻没有喝那茶,将茶碗重新放在桌角。 声音不大,但是叫堂中的两人都浑身一颤。 “王爷既然说是当听戏,那便不必当真。”徐越这时冷笑,看着钟离啻道。 钟离啻抬眼,慵懒地瞥一眼徐越:“徐大人,本王问的似乎是唐大人,您着急什么?” 徐越点点头:“王爷所说的事情涉及下官,下官不能任由此人在此胡言乱语!” 唐云这时也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严重,于是道:“王爷明察,下官并不认识此人。下官也断没有与徐大人谋划过如此荒唐的事情!” 这时,地上的那人也叩首道自己所言不虚。 宇文素戟看着钟离啻,知道这时候如果不说话,咱们小王爷很有可能会掐死他,于是也道:“在下似乎确实遭遇过某些诬陷,却不是徐大人谋划的,唐大人,您说是不是?” …… ------------ 第四十六章 通敌之罪(一) 明嘉二十五年春 唐云看着宇文素戟,这时倒是面不改色了:“宇文公子,那日之事确有误会。下官也是按我大渊律办事。若有什么得罪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见谅。” 这话说的似乎唐云受了多大的委屈,而钟离啻与宇文素戟又如何地仗势欺人似的。 只是钟离啻这个人并不受他那个样子,最后的一碗茶,他没有喝,还在那里放着。 “在请本王与宇文公子去贵别苑之前,大人有无与徐大人见面?” 唐云点头表示有过:“下官只是与徐大人商讨夏税事宜,并没有提到宇文公子。” “在下记得大人曾调了府兵,扬州府兵调遣起来,竟是如此简单了?”宇文素戟特别佩服唐云这些人睁着眼说瞎话的本领,他这个神童只能自叹不如! 唐云看一眼钟离啻道:“王爷不是也在很短的时间里调遣了府兵吗?” “那么唐大人是有宗室的特调了?”钟离啻还没来得及说,宇文素戟便问。 唐云笑笑:“前几日发生了几起桑农闹事的案子,下官特地向总兵调遣了些府兵。” 这是事实。每年因为收税的事情,不管是稻农还是桑农,都是要起来闹一闹的。唐云的说辞并无不妥。 只是事情有些太巧了,恰恰就在唐云手里有兵的时候,他请宇文素戟两人去了,又恰恰他请了杜呦呦的时候,宇文素戟便出事了。 钟离啻手边的茶凉了,于是奉茶童子便上前,要将茶换了。钟离啻摆摆手,表示不用了。 徐越看着钟离啻,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因为钟离啻方才同他说了,他问的是唐云,不是他徐越。那意思很明显,你最好闭嘴。 其他人根本不敢插嘴。钟离啻看着语气不是很盛气凌人,但是他与宇文素戟两个人联合起来,如果一开口说错了,那么后果可想而知。 说话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没有提一个人的名字,那个最重要的人,可以说只要提起这个人,那么这件事情便能解决。但是他们没有提。 因为谁都没有把握,那人来江南是为了什么。当然,钟离啻不想提起这人纯粹是他不想把那人扯进这件事里。 “大人果然有备无患,事事周全。”宇文素戟很礼貌地说了这么一句。 座下的几人看着很随意地聊天,堂中那两人却是并不好受,因为这几人里,随便一个人都有可能一句话给他们颜色看。 初如雪进来的时候,地上的两个人都瑟瑟发抖。 扬州的官员没有见过初如雪,但是他们听过国宴上的事情,那个额上带着一团火符刺青的女子,是主相大人的学生,是曾经获罪的初氏一族的家主,是明嘉帝看重的人。 但是听说和看见真人,却是完全不同的。在此前,那些人或许肖想着初如雪那般文文弱弱欲拒还迎的样子,或者因为那团刺青,会使她看上去貌若无盐。直到看见那人,这些人都有些吃惊。 那人并不是像他们想象的那个样子,她并不柔弱,也没有貌若无盐。她很美,一双凤眼,两弯月眉,丹唇微抿。一袭紫色广袖长裙,绣的是祥云密纹,紫檀木的轮椅散发着一点香蕴,冷淡地让人不敢靠近。 “唐大人,好久不见” 初如雪很官方地对着唐云很官方地笑的时候,唐云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钟离啻那双星目略微一眯――她还是来了。 唐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那样笑笑,很干。 “不知盐仓监官徐越徐大人,是不是在这里。”初如雪的轮椅路过堂中两人的时候,那两人都颤抖了一下。 徐越站起来,向初如雪行礼:“下官徐越,劳初家主挂念。” 他在猜初如雪这时叫他是为了什么事情,与唐云的合谋,就算是暴露了,也与初如雪没有什么关系,毕竟他们谋划的不是初如雪。 初如雪将徐越打量一番:“大人精神矍铄,倒是很会养生。” 徐越谦卑道:“不敢。只是略懂皮毛。” “略懂皮毛便能给胡奴的汗王驱了数十年的顽疾,若是精通药典,那徐大人可当真是大渊无双的医士!” 初如雪这话说出来,连同钟离啻在内的一干人都惊诧地睁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徐越身子一僵,笑道:“家主说哪里话,下官在江南这么多年,不曾离开,怎么会与那胡奴汗王有什么干系!” 初如雪身边的明月拿出一个木匣子,放到徐越面前。徐越疑惑地打开一看,脸瞬间变白了。 那是一封封被拆开了的信。写信的人没有署名,收信人是徐越。信上的蜡封有几处,看来十分重要。 “这些信件,可是写给徐大人您的?” 初如雪并没有那种等着看徐越好戏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问一句。 “这,你是怎么得来这些信的?” 这是徐越非常想知道的问题。当然,这也算是间接承认了初如雪的问题。 “徐大人,您似乎没有权力问我。”对初如雪说“你”这样字眼,是十分不敬的话,因为大家都知道她身后那个可怕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对那个人不敬。 “私通胡奴,导致北疆战事失利,徐大人的手段倒是高明!”初如雪言辞冷厉,在场的人都不敢出声,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这个主相大人的弟子。 徐越这时明白过来了,他冷笑:“北疆战事下官并不知情,何来私通一说?” “那唐大人知情吗?”初如雪突然问唐云,叫唐云不知所措起来。 “下官,下官并不知初家主所说,实在是不知。” 初如雪看着他那个样子,突然转身,面对着地上已经被吓傻了的两个人,问:“你们家主子通胡奴,二位知道吗?” 这两个哪里敢回话,把头死命地往地上磕,声音咚咚响,不几下那两块地上便有了血迹。 “下官并没有通胡奴,那些信件只是家里人互通的。初家主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便想抓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徐越还是没有松口的迹象,因为他知道现在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松口,便是灭顶之灾。而且会把这次北疆战事的错漏都推到徐越身上,那是会连累家族的,所以徐越不能松口。 这时,扬州府总兵季为钧带着府兵进来,将里面的人都围起来――自然,钟离啻是例外,他是宗室,想围他那得明嘉帝亲自下令。 …… ------------ 第四十七章 通敌之罪(二) 明嘉二十五年春 这扬州府的总兵,正是祁家的家主祁燕然。祁家在宗室和落家来说算不上什么大族。在江南却是十分显眼的大族了。 祁家掌控着江南的兵权,这算是唐家唯一惧怕的,也是祁家与唐家分庭抗礼的本钱。 钟离啻不明白初如雪为什么要请府兵来,就算是要抓人,那也是提点刑狱公事的责任,虽然唐家年是唐家的人,但是果真到那一步,他是不得不执行的。 “诸位大人,我可能不是那么和善,处理问题的方式也与诸位有所不同。徐大人还有什么说的吗?” 徐越看着初如雪:“初家主,您说下官通敌,就这样把下官抓走,不再列些证据,到底有些说不过去。” 徐越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当然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抓走。祁燕然也懂,但是他不能违逆初如雪的意思,因为这人头顶是主相,谁也不敢轻易开罪。 “徐大人,”初如雪这时看着徐越,字字铿锵,“大人有无冤枉,大人自己应该有数。这些信件有无造假,有无一个字冤枉大人,大人果真是清清白白?如果非要证据,那么果真真相大白的时候,徐大人便知道这其中利害了。” 她这一句说的徐越不敢再回了。那些信件也是的确存在的,不能抹杀。只是徐越气闷,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抓,那些信件他隐藏地很好的,难道是家里出了内鬼了? 唐云这时看那些府兵真的要抓人了,本来想说两句的,但是这会又不敢了,因为如果这时候如果被怀疑与徐越有染,可不是闹着玩的。唐家家大业大,总不能因为一个徐越给扣上什么帽子,那并不是什么划算的事情。 在唐云心里,徐越算是个好谋士,对一起对付钟离啻,落氏君染都有帮助,但并不代表唐家有义务和徐越一起去下大狱。 这时,祁景看着唐云对初如雪道:“唐大人似乎与徐大人十分相熟,不知……” 这话很明显,唐家和徐越走得近,徐越犯了事情,唐家怎么可能不知情?所以唐家也是有责任的。而且这责任还不轻,如果龙颜震怒,说不定唐家也会步当年初家的后尘,一个通敌谋逆,整个家族皆被屠戮。 唐云这时道:“祁大人,说话要讲证据。本官几时同徐大人走得近了?” 祁景这时笑道:“大人何必紧张,下官也只是猜测。大人果然没有干系,也是应该。” 初如雪并不在意这两家的争斗,扬州最后落到谁手中,这也不关她的事情。 钟离啻这时看着初如雪,有些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用意。唐家与白家勾结私自吞并盐税的事情,自然是比不得徐越勾结胡奴致使北疆战事失利来得重要,但是这事情来得太巧了。这案子刚有了眉目,就出了这样的事情,钟离啻不知道该怎么查下去了。 明嘉帝对白家,到底是什么态度?那日在国宴上看着是宠爱有加,但是又叫他来查盐税,这会出了事情,又似乎很维护白家。 钟离啻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江南税案道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二月已经到了尾声,烟花三月就要来了,但是这案子却似乎又铺上了一层水雾,似乎兜兜转转,又绕回原点了。 徐越被押出去后,江南府兵并没有就此离开。祁燕然站在初如雪身边,等着她说话。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难得带着那么一点点迷茫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也这样看着钟离啻,两人就这么看着,不言不语了。 初如雪大概能想到钟离啻的迷茫来自哪里,但是她有些无能为力――这算不上考验,也并不能立时看出他这个人是不是聪明,是不是果敢。 到这时,宇文素戟也有些看不明白,明嘉帝这一番是为什么。宇文素戟不是宗室,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明嘉帝,还有整个朝廷对这件事的态度。 宇文家代表的朝廷,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自然不能站错边。但是对白家,那就不一定了。明嘉帝对白家的态度,直接决定了朝廷对整个江南盐案的态度。 如果明嘉帝真的继续宠幸白家,那么朝廷的态度暂时还不能生变故。 “家主,您看,现在……”祁燕然皱着眉看着初如雪提醒。 初如雪这时朱唇微启:“宇文公子不是在核对江南账目么,在下阻碍你们了?” 这话是对着宇文素戟说的,但是初如雪却没有看宇文素戟,她仍旧看着钟离啻。 宇文素戟听她这话,似乎是一种逼迫了,逼着他代表宇文家,代表朝廷表态,明确地说出来宇文氏的选择是什么。 宇文素戟看着初如雪,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看着那么可怕了,因为这时候,她所代表的,是明嘉帝。所以方才的问题,也算是明嘉帝对朝廷的逼迫了。 宇文素戟这时想了想,看着钟离啻:“那么,依王爷所见,该如何处置?” 处置什么,他没有说。是处置这个案子,还是处置什么人?当然,这并不重要,关键是选择。 宇文素戟现在实在是看不透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他只能求助于钟离啻,因为钟离啻至少比他多出来那么一层,钟离啻是宗室,他可以不用考虑什么表态的问题。 这并不是投机取巧,或者是借助宗室,是宇文素戟自己知道,他现在的能力并不能承担选择错误的后果,这不仅仅是为了宇文氏一族,还牵扯着北疆战事。 于是宇文素戟一开口,所有人都看着钟离啻。祁家自然是希望这案子能继续审下去,这样一来,唐家就算不能被扳倒,其势力也必然会被削弱,这是祁家喜闻乐见的。 唐家却不这样想,因为他们知道,这算是个契机,只要明嘉帝的主意能转移了,那么唐家就有转圜的余地。白家也不可能放任不管。 钟离啻的第三盏茶到这时几乎已经完全凉了。钟离啻这时才想起来,于是只好作罢。钟离啻这时有些无奈,转来转去,又转到他这里了。手里的茶已经凉了,但是因为已经点了,所以应该喝完的。 但是钟离啻没有喝那茶,因为凉了的茶,喝起来总有些不适。 但是事情却不是想喝茶那样办的。因为他知道,茶凉了可以不喝,但是这事情却不是他向不解决就不解决的。 ------------ 第四十八章 扬州结局 明嘉二十五年春 钟离啻手边的茶碗终究是没有动。堂内的众人都看着他,在等他的答案。钟离啻想了想,仍旧看着初如雪:“唐大人说并不曾与徐大人商量过,那这两个家仆所言,是在诽谤大人了?” 他决定继续审下去,和唐家、祁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他觉得这事情该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钟离啻对此问心无愧,没有想要偏袒哪家。唐家的人不管是谁,既然当初做了那些事情就应该想到现在的结局。 至于祁家想怎么样,钟离啻并不在意。 唐家看钟离啻这时竟然还想继续下去,都有些气愤,但是钟离啻又确实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们不敢公然和宗室叫板,只能看着,眼睛都比平日格外大些。 这时,地上的人又开始磕头,直叫冤枉,说自己没有说谎。 初如雪皱着眉看着地上的人。 这时,唐家年看着这两人,嫌恶地瞪一眼:“竟然胆敢污蔑知州大人,咆哮公堂,应当立刻掌嘴五十!” 于是堂上的掌刑人上去,果然要给这两人点厉害了。钟离啻皱眉,宇文素戟也道:“唐大人,屈打成招可不是您这样的人该有的风范。” 这时,初如雪却道:“给些教训也好。” 钟离啻看一眼初如雪,明白了她的用意――官府的人再怎样,也并不是人人得以欺辱的。 于是便有人上去执行。两人惨叫着,那声音并不好听。钟离啻看见那两人被打得嘴角出血,眉头有些皱。他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碗,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奉茶童子看着他,本来想提醒他那茶是凉的,但是似乎有些晚。 钟离啻的那个小动作被初如雪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王……爷,草……民,冤……枉……” 行刑完毕,两人脸肿起了许多,吐字也有些不清。 “打成这个样子,恐怕有些阻碍审案啊!” 宇文素戟看着那两人,觉得无辜。这并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只是出来指认了一下,就要受如此刑罚,到底有些重了。 掌刑的那些到底是多年在扬州大狱里的,只拿来水给洗干净,又撒些药粉,看着也并不那么可怖了。 钟离啻这时突然有些明白了,看着唐云,道:“唐大人,这二人受了此等刑罚,却仍然不肯改口。这可有些难办啊。” 这时,祁燕然开口了:“王爷所言之事,下官也曾有所耳闻。宇文公子之事前一天,唐大人确是向下官调了一批府兵,说是扬州盗贼增多,特调府兵。往年因为春稻收割时节总有几个蟊贼,但是在五六月才调兵。” 这话叫唐云有些难堪了。因为说话的并不是像地上的那两个一样的布衣,可以随意处置。这是扬州府总兵,掌控着江南一带的府兵调遣,难不成也上去给掌嘴五十? 唐云这时忙道:“扬州确实出现匪患,下官前去调兵并无不妥。” “唐大人,您忘了吧,应该还有一个证人没有来。您是怎么胁迫杜呦呦为您效力,陪您演的那出戏?” 唐云这时不说话了。是了,初如雪换了杜呦呦,那么她自然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 祁家这次是抓牢了唐家的把柄了。这事情算不得很大,毕竟没有成功。 但是似乎足够了。 于是钟离啻问那些扬州的官员应该怎么办,大家都不敢说话了。 “勾结官员,谋害宇文公子,这两样,至少应该革职了。”钟离啻示意祁燕然,于是唐云被革职,乌纱被摘了下来。 “那么,既然祁总兵也在此,那祁总兵对扬州税事,知道多少?” 钟离啻问祁燕然。 祁燕然于是跪了:“有关扬州盐税,下官只知道,唐大人似乎有一本账,将错漏的账记在那里,并不用官府的账簿,只挑重要的在普通纸上记了,然后与常账合起来装订,称为原账。” 这说的自然是宇文素戟前些天得到的那本“不能作证”的账簿了。 祁家的人这时对唐家的打击自然是不可估量的。唐家这些年对祁家的打压,也算是到极致了。所以这一遭祁家似乎势在必得了。 这一场“审查”,就这么结束了。唐云离开的时候,祁家的人看着并没有多少兴奋,只是看着钟离啻。 钟离啻却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唐家在江南算是大户了,这并不是光贪墨这一项就能填满的。而且唐家的家主唐义算是唐家比较德高望重的人物了,怎么可能任由自己的兄长在江南这样胡作非为? 钟离啻看着这些官员一个个走了,只有他,初如雪和宇文素戟三个人了。 “呃,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宇文素戟看着自己似乎有些显眼,于是遁地。 钟离啻这时起身,走到初如雪身后,慢慢地退着她走了。 两个人并不说话。钟离啻低头看着初如雪乌黑的秀发,不知道该怎么说。 于是两个人慢慢在大街上走。许久初如雪才微启丹唇:“你方才,没有吐。” 这是肯定句,并不是嘲讽,钟离啻听着带了些许关心的味道。但是这个话题果然十分尴尬。钟离啻自幼没有怎么见过血腥的场面,所以看见血有些难受,想吐。 “嗯,一盏茶压住了。”钟离啻没有说谎,他不怎么爱表现出自己很厉害的样子,尤其在初如雪面前。 自然,在这人面前,似乎钟离啻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论武功,她的能力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论棋艺,孤龙峡谷那日钟离啻便领教到了;论家世,初如雪有那样一个强大的先生,那是大渊所有名士都向往的人物。 但是钟离啻却还是想保护这人,想把这人捧在手心里,让她不再被这俗世所扰。虽然现在的钟离啻并没有那样的能力,但是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会站在她的身旁,与她并肩看着世间,最美的烟花。 “那日,”钟离啻想了想,道,“是我鲁莽了,对不起。” 那是钟离啻此生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三个字,也许算不得珍重,但是很有诚意。他是很认真地在道歉的。 但是并不是所有很认真的道歉都会被很认真地对待。 …… ------------ 第四十九章 深谷幽香(一) 明嘉二十五年春 初如雪听见他的道歉有些意外,她觉得似乎没有那个必要这样。 “你没有必要说对不起。” 初如雪回答了钟离啻,但是没有带多少情感。 “扬州的事情,算是了了一段了。”初如雪看着扬州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商铺,他们并没有因为扬州知州的事情有多大的变化,扬州也许过一段时间真的会减税,不仅是蚕桑税,盐税也许会减得更厉害。 这自然是件好事。唐家的人不见得有多欺男霸女,所以在扬州的口碑算是不错,也许下一任知州并没有这么宽和,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厌恶。但是这并不是扬州人该决定的事情,朝廷会安排人,也许是祁家,也许是白家,也许是北方的李家。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任谁上任,扬州的街市又不会关门。 钟离啻对扬州未来谁做知州,谁管盐道并没有兴趣,不仅是因为扬州与宗室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更是因为他觉得,这些世家大族,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唐家算是一个在扬州捞油水的,但是谁敢保证祁家、白家这些家族不是呢,祁家费尽心机将唐家赶下去,但是他们能不能得到扬州,这却是不一定的。 “扬州,其实是个好地方。” 钟离啻灿然一笑。 “听说扬州城郊春花开地正好,不如一起去看看?” 钟离啻这建议听着不错,因为扬州这件事快完了,恐怕这几天明嘉帝会叫他回渊都,所以在这之前去看看扬州的春花,也似乎不错。 初如雪转身,看钟离啻恳切的神色:“王爷似乎很清闲?” 这自然是很果断的拒绝了。于是钟离啻认真思考一番:“现在很清闲,不知道明日如何。” 他总是有办法来使自己的歪理合理化,初如雪觉得没有必要同他争执他的日程安排,于是不说话,只干干地瞪一眼,表示不满。 “雪儿去玩一会好不好,就半个时辰。” 初如雪准备转身走,却发现自己走不了,因为袖角被拽住了。 那只没有怎么见过太阳的手,看着比较白,抓着初如雪描金密云的紫色袖角,看着并不违和。 扬州的大街上人来人往,钟离啻就这么拽着初如雪,让初如雪的眉头半皱:“王爷这是要绑架?” 钟离啻似乎没有被那威胁似的眼神吓到,反而拽得更紧了,深怕一个不留神手里空了,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雪儿不同意的话,这倒是个好办法!” 如此大言不惭,叫初如雪有些无语,但是似乎现在也没有什么办法,因为那人不准备放手。 罢了,由他去吧,这几日不是要离开扬州了么,正好她也想看看这个时节的扬州。 于是两人便来到了城郊。 钟离啻带着初如雪兜兜转转到了一处山谷,谷中野花盛开,色彩艳丽,山谷深处不时传来几声奇奇怪怪的鸟鸣,倒是个清静远人的地方。 “你倒是挑的好地方。” 看着西斜的红日照得这些花儿都懒洋洋地,初如雪突然想起书房砚台里那只睡着的猫,就那么惬意地蜷着身子,用前爪抱着耳朵,连打扰都不要,只那么安安静静地睡着。 “你喜欢就好。” 钟离啻带着些小得意,但是又不敢显露地太多,只这样一句,然后抱起初如雪,将她放到草地上。 初如雪眉头皱几下:“这里会有野虫。” “没有的。这个时节一些害虫并没有出来,这地上是干净的。” 钟离啻向初如雪解释着,坐到她旁边。 初如雪知道钟离啻生在南疆,对南方比较了解,于是也不在推脱,安心坐了。 草地上带着些淡淡的泥土味道,很清爽,被一日的阳光晒过以后,又似乎没有脾气地温顺起来,所以并不扎人。 “我以为江南的事情还会继续下去。至少不会这么快,这么……顺利。” 钟离啻低下头,手里揪一株不知何时摘下的野草,捻来捻去。 “江南的事情本来就没有结束,”初如雪也顺手揪一株野草,放在手心里捻来捻去,道,“十大家族只要存在,江南的事情就不会结束。” 这话说的很有深意,带着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无奈。 钟离啻知道,江南的事情,与南北,与渊都,与北疆都有莫大的关联,如果继续下去,那出问题的可就不止唐家了。 但他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是啊,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徐越叛国,唐家贪墨,江南的事情,就应该这样结束吗? “江南,总会有人惦记着,那么那些惦记的人,就该想到,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对自己所惦记的那些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付出代价。不管是唐家、祁家还是白家。” 初如雪眯着眼,手里的野草断成了两截。 钟离啻点点头:“那么谁来仲裁,判决他们?皇上似乎并不想处置白家。” “北疆战事失利,你可知道?” 初如雪这时突然提起另一件事,钟离啻也没有感到奇怪,只点头:“白家在葱县受敌包围,退却玉界山。” “整整七百里,”初如雪道,“白家苦战一昼夜,最终没有守住葱县,退却到玉界山。昨夜玉界山也失守了。” 钟离啻这时有些惊诧:“玉界山也失守了?那可是西北的门户之地……” “胡奴似乎很了解白家的防守布局,所以夜袭玉界山,如今白家可能退居石勒了。所以皇上想找出给胡奴通风报信的人。” 所以今日抓走了徐越,因为徐越以前给胡奴汗王治过病,而且是顽疾,后来胡奴汗王一直想拉拢徐越。 所以凭这个便这样抓了徐越过审。 “徐越远在扬州,他是如何知道白家排兵布阵的?”钟离啻看着初如雪,仍然不明白。 “原来玉界山有一张地图,徐越将这图交给了胡奴汗王。” “有时候,微不足道的事情,也会影响战局,哪怕是远在天边。” 初如雪看着就要落下的夕阳,眼睛深邃。 “我曾经说过,不论是什么事情,什么人,都不应该阻挡北疆的战事。不论此次玉界山失守的事情是不是徐越造成的,他都应该付出代价。叛国,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可饶恕的。如果他觉得在我大渊难受重视,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但是食我大渊俸禄,却做出这等事情,便是他徐越最大的错处了。” …… ------------ 第五十章 深谷幽香(二) 明嘉二十五年春 如果事情属实,徐越在这件事上,便是做得最令世人寒心了。初如雪这样评价这事情,也算是公允。 这算是钟离啻与初如雪第一次这样严肃地讨论一个原则问题,钟离啻也因为江南的事情,少有地阴郁起来。 钟离啻此生第一次接触这样所谓的你死我活的家族斗争。因为他不需要与谁争,他是宗室的嫡子。是靖南王唯一的儿子,连南疆的权力他都不需要争抢,那些本来就属于他的。明嘉帝宠白氏也好,宠落氏也好,他都不必担心,因为这些人都没有那个资格来同他争抢宗室的传承,大渊王朝的整个南方,都是宗室的,他要做的,只是等待二十岁,然后承袭爵位。 然而现在似乎连二十岁都不必等了,因为明嘉帝已经给他赐了字,他现在就是翊王君诣,是西南的一方主人。 所以现在钟离啻有些庆幸自己的身份,让他自己远离了这些功名利禄的争抢,似乎可以安安心心做一个逍遥王爷。 “北疆的战事,拖得有些久远了。” 钟离啻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没有去过北疆,也许没有那个资格去质问北疆的事情,但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他说了这样的话。 初如雪没有觉得他这么说过分了。因为一般来说,一场战争,最多只需要两三年便可以见分晓。大渊与胡奴的战事,却拖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里,钟离啻从一个懵懂小儿变成了少年,甚至已经成王。这十年里,整个大渊王朝为北疆输送了多少钱财,又有多少像钟离啻一样的年轻人去了那里,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个徐越的确可恶,但是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持续得有些久了,又何至于惧怕一个徐越? “白家,对天下人少一个交代。”初如雪没有说钟离啻这话的对与错,只是看着夕阳,神色平静。 “自大渊建国以来,没有对一场战争做过如此大的牺牲。百姓已经耗不起了。这些年各类税收都有所增加,是唐家这些人贪墨的根本原因。如果不是因为国库缺银子用,皇上不会让你来查扬州的税事的。” 这话是大不敬的,初如雪这样说明嘉帝,让钟离啻有些吃惊:“你这样说,不怕我去上报了?” 初如雪转头瞪他一眼:“王爷喜欢上报便去好了,在下也不会拦着的。” “唉,开玩笑而已,雪儿不要这么认真嘛?”钟离啻嬉笑,看着不怎么着调。 “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嬉笑完毕,钟离啻继续道。 “这几年北疆与南疆都有战事,国库亏虚在所难免,皇上借着唐家,江南的贪污也能收敛些,不算是坏事。只是唐家下台了,最好不是祁家。” 初如雪这时有些不明白了:“祁家在江南声名也算不错,而且不与其他家族勾结,也算是合适的人选了。” 钟离啻摇摇头:“其实,祁家与唐家,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分别。祁家也想在江南获得更大的利益。唐家也许是因为白家在北疆,所以要扩大自己的影响,那么祁家呢,祁燕然那些人只顾着自己的家族利益,根本没有考虑过,江南的大渊的江南。” 初如雪明白了钟离啻的意思――是了,江南是大渊王朝的,在这个王朝没有消亡之前,江南这个九国之中最为富庶的地方,是属于这个王朝的,祁家只不过是大渊王朝豢养的忠犬,他没有那个资格说江南应该归他们所有的。 唐家虽然在江南有所贪墨,但是至少没有把江南划归到他们的领地,他们至少在援助北疆,不论是多是少。祁家不一样,他们没有借助过哪个势力,所以不需要受哪个势力的胁迫,如果他们把持江南,那么江南必然成为他们的私有财产。这比唐家在江南的贪墨更严重。 钟离啻这样的分析,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是必然的结果了。 “你这样说,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现在也不能把唐家从大狱里请来继续做扬州知州了。” 初如雪最后总结了一下,避免夸赞钟离啻。 钟离啻想了想:“不,我没有后悔查出唐家的事情,唐家也许是比祁家好一些,但是并是最好的。如现在所查,唐家的贪墨问题也很重要,而且扬州与北疆有勾连,扬州的百姓养着北疆的战事,但是却被蒙在鼓里。” 钟离啻这样认真的时候,脸上总会有那么一点点自信的笑容,看着倒是叫人神清气爽。 “那么王爷觉得,由什么人来接手扬州合适?” 初如雪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朵刚开的野花,于是捻着玩。 “江南既然是大渊的,那么就应该由朝廷来管。朝官没有那么大的势力,自然不会想着把江南划到自己的手里了。” “王爷似乎很懂得用人之道。”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淡然地笑一笑。 她那一笑,带着晚霞里的冷气,让人颤抖。 钟离啻点头:“总要做一方统领,权术总得学一点。” 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初如雪也没有怎么在意。钟离啻迟早要成为南方的主人,靖南王对他有所教导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他这样大胆地在她的面前承认了,却是让她有些意外。 整个大渊王朝,十大家族的人都知道,明嘉帝最厌恶臣子玩权术。他可以容忍臣子愚笨,甚至什么都不会,但是如果你在他面前弄权,却是犯了他的大忌。 初如雪突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不知道怎么形容,很奇妙,那种被人深深信任的感觉,带着无条件的相信。 钟离啻是愿意同她说这些事情的,不因为她的那些身份,只是想同她一起,分享他的喜怒哀乐。 这种感觉在初如雪看来,就像这深谷里的野花,默默地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它一直在,只是她以前没有重视,觉得那不重要。 现在把花采在手里,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种香味,很美好,很吸引人。 “我原以为王爷只是嘴上功夫不错,现在看来,似乎这颗脑袋也有些作用。” 这话褒贬难辨,甚至是带着一点点嘲讽,不过钟离啻不在意那点“微不足道”的戏谑,只笑笑,很得意:“嗯,得雪儿这样的评价,真的很不容易啊!” 于是两人都笑了。 钟离啻第一次看见初如雪如此认真地笑。他以前看到她总是笑得很官方,没有一点点自由。 如今她这样笑了,他看着很受用。 …… ------------ 第五十一章 加蓝之怒 明嘉二十五年春 落加蓝在路上听说了江南的事情,他并不意外江南的结局――明嘉帝布了这么一个局,让钟离啻作为他的代表去调查扬州的官员,就是想在江南得些利益。只是他觉得钟离啻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难免会有些不适应。 当然,落加蓝并不关心扬州最后花落谁家,这与他落氏君染的利益没有什么冲突,任谁管着扬州,他落氏君染的生意不会有什么变化。 因为落加蓝不想插足政治,所以他不会想去管江南的是是非非。他这一趟货出的相当精彩,在半路上被人劫货不说,还被迫带着个小拖油瓶。当然,如果只是拖油瓶,那还好说,关键是这拖油瓶成天到晚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落加蓝觉得他的天灵盖都要被揭掉了。 像小蜜蜂一样不眠不休地吵着他。 “姐姐,原来南疆的凤梨是这个样子的啊,看着好吃,能不能去买几个吃?” “那东西酸得很,你想要就去吃,管家会记得付账。” “姐姐,为什么南疆这里有许多房子是圆的,那样墙不会开裂么?” “不会。” “姐姐,为什么南疆的女子有些戴着那种大大的帽子?” “那是苗人。” “苗人?身体会长树苗的人?” “……” 落加蓝现在极力检讨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得罪上苍的事情,让这个小丫头这么缠着自己!忍着将那小姑娘丢出去的冲动,落加蓝最后决定,把那个声音忽略了,包括她那个“姐姐”的称谓。 她这么好奇,不过是因为没有出过聊山,没有见过南疆的风景,所以有些好奇罢了。 当然,抱怨没有什么用,谁叫他当初心软留下这小祸害了呢? 在这种嘈杂声音中,落加蓝打点完了他在南疆的事情,于是准备回渊都。这小丫头也缠着他,他也只能把那小丫头当空气,仔细地看他的账本。 只是落加蓝仔细看看,发现自己的账本拿反了,于是立刻转回来,认真看。 廖梦溪看他这个可爱的动作,咯咯笑个不停:“姐姐,这本你昨天就已经看过了!” 落加蓝这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牙缝里都透着不满:“我今日再看一遍!” 小丫头嘟起嘴:“姐姐?生气了?” 那表情,比初如雪砚台里的猫还可怜!落加蓝本来想发火的,可是看见那小丫头那样子,又觉得自己和这么个比自己小了*岁的孩子计较似乎有些失了体统,于是不说话,由着她闹去。 果然,这小丫头闹地累了,便自己找了房间睡了。 落加蓝见她离开了,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不一会,门前的小厮来报,将渊都送来的信件呈上了。 落加蓝见盖着落氏君染的封章,知道事情不简单,于是立刻拆了来看。 直到这时,落加蓝才知道落坠红一直住在渊皇宫,而且明嘉帝有意纳落坠红为妃! 落加蓝整个身子被弹起来,也顾不得会不会吵醒刚入睡的廖梦溪,直叫人收拾着准备回渊都。 落加蓝并没有想到落坠红会被明嘉帝看中,所以一开始也放心大胆地叫她去了皇宫陪伴落拂绿。 也是这时,落加蓝明白了落拂绿为什么要见落坠红,而且转挑自己不在的时间。 “她为了自己的宠爱,果真不顾我们血脉至亲的情分了么?红儿还那么小,为何非要把她也拉进宫墙里?” 落加蓝不觉得落坠红有在宫里生存的能力。明嘉帝早年的事情,落加蓝多多少少是知道些的。 昭仁皇后母家初氏一族因为受明嘉帝猜忌,被灭了满族,只有昭仁皇后被赦免,但她对自己族人的事情毫不知情。后来昭仁皇后无意间知道了自己的族人被诛,珠胎毁月,难产而亡。 当然,“珠胎毁月”只是流传的说法,也许是嫔妃争宠被暗害,也许是明嘉帝自己…… 所以落加蓝从来不觉得明嘉帝是个慈善的君主,也许因为年事渐高,会带些多愁善感的意味,但那并不会让落加蓝信任。 而且那是他自己的亲妹妹,那个孩子只有十四岁,和现在躺在自己卧房里的那个小丫头差不多大。而明嘉帝刚过完六十大寿,他与昭仁皇后的儿子沐靳太子都已经二十五岁了,比落加蓝还要大三四岁! 落加蓝父母离世得早,落坠红几乎是他自己一手带大的。落加蓝很自然的用“长兄为父”的理念看待落坠红,以家长的身份自居。他自己的妹妹,如果未来要嫁人,那夫婿必须是他落加蓝点头才行。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叫落加蓝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明白为什么明嘉帝为什么会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产生兴趣。因为落氏君染是商族,而太祖有令,商贾之女不得入宫。虽然自己的姐姐落拂绿违背了这条祖训,但是那也是经过多方努力的结果。靖南王当初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将落拂绿送入宫禁。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赶在明嘉帝下旨之前回到渊都,这种无力感让他觉得很恼火。 因为自从他做了落氏君染的家主后,便再没有人敢对他吐个不敬的言语了。 当然,廖梦溪对他这么粗鲁地将自己从被窝里提出来的举动,是不大满意的。只是看见落加蓝铁青的脸,也不敢耍赖,只弱弱地问:“姐姐,是家里出事了?” 落加蓝深深吸一口气:“我是爷们儿!” 廖梦溪奇怪道:“姐姐是爷们!” 落加蓝忍着将自己现在的怒火发泄出去的冲动,将人提起来,扔进马车,将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了,叫了落家的武士,认真嘱咐了这丫头的重要性――如果马车里那位出了什么事,那么这一班人都不必回来了! 落加蓝自己选了一匹良马,准备了些干粮,打马先行。 他现在没有那个心思坐马车慢悠悠地回去,只能打马抄近路。而且最主要的一个原因,他现在心太乱,怕马车里小丫头又说什么不得了的话,自己一个不小心把她掐死了! 落加蓝很大方地用着沿途驿站的补给,他并不怕明嘉帝知道,这算不得什么应该隐瞒的事情。相反,他现在就是要让明嘉帝知道,他要回来了,那是他的妹妹,不管是螳臂当车也好,蚍蜉撼树也罢,他总归是要掺和的。 这一路上,落加蓝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落氏君染在北疆的钱庄全部被暂封。 这是最明确的表态了。北疆有战事,钱银是不能断的。况且刚一场大败以后,各处都需要安抚,缺了钱银,并不是什么好事。 国库连年亏损,地方上根本不能补给北疆。这些年的战事,除了江南补给,落氏君染可谓是北疆的最大金主,猛然一断,必然引起动乱。所以落加蓝只封了一半,给明嘉帝退路,也给落氏君染退路。 …… ------------ 第五十二章 有始有终 明嘉二十五年春 因为唐云被革职,唐义也只好连夜秘密赶到扬州城,谁都没有惊动。 祁家带着人去搜唐家,却没有什么结果。唐家自己有家产,那是唐义在聊山的产业,连同唐云在扬州的私邸,也在唐义的名下。账面上没有任何唐家挪用公款的记录,所有款项都有迹可寻。祁家的人也查了一番,那并不是做出来的假账,都是真账。 那么唐家怎么会在扬州出现这么大的亏损?难道明嘉帝给江南的账是假的?不应该啊,明嘉帝没事做一本假账给江南干嘛? 祁家人拿两本账对比,发现两本账上的进出项目几乎完全吻合。这说明了什么,唐家其实并没有在扬州得到多少好处,唐家所贪墨的银两,几乎悉数送到北疆去了! 祁家人没有想到原来唐家和白家竟然还有这一层关系,于是祁燕然有些拿捏不准了,因为这牵涉着白家,也就意味着牵涉着整个北方,还有西北。 祁家如果想要继续下去,就相当于以祁家的力量对抗北方四大家族。那简直就是螳臂当车,自取其辱。 如果不查出来,那么唐家就不能定罪,如果要查出来,以祁家的势力必然是做不成的。 现在在江南的势力里,最大的应当是宗室,也就是钟离啻,其次是宇文家,是朝廷。祁家对初如雪的势力不敢估量,这人身后的主相大人,并没有明确表态是站在南方还是北方,是代表朝廷还是地方。 祁燕然用了两天,想来想去,最后找了钟离啻。但是却是没有找到人,因为钟离啻当时不在客栈。于是祁燕然只能同钟离家的家仆说了,另约日子。 钟离啻本人是在凌云寺知道这件事的。那时他正与初如雪下棋,不过快输了。 “你棋艺又进步了,不认真些有可能会输。” 初如雪落了最后一子,定了乾坤。钟离啻输了一子,很开心地把砚台里的团子揪出来揉搓一顿:“嗯,过些日子便能赢你了!” 初如雪看了钟离啻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他手里凄厉倒竖毛的团子上,于是伸手抱过来,顺顺毛,顺便瞪一眼造成这局面的某人:“想赢我可不容易,便是你这天分也须再勤学苦练三五载。” 初如雪从说大话,她这么说,是当真有这样的把握的。于是钟离啻悻悻地笑一下:“那也不是很远了。” 初如雪当时并没有深究他那话的意思,于是接道:“也是,比之一生无所作为,倒算是不错了。” 在这句没有任何称赞的话里,钟离啻笑了:“嗯,以后日日与雪儿下棋,棋艺自然升地快了。” 初如雪瞪他一眼,将手里被安抚好了的团子放回砚台,又伸手一个一个去捡那白玉棋盘上的象牙棋子。 那双手十分认真地在分拣,钟离啻于是也伸手去帮。 这时,家仆来报,说祁家的家主祁燕然约了会面。 初如雪听见了,手指一顿,又继续捡她的棋子。 家仆退去了,钟离啻将手里的棋子放回碗里,魅然一笑:“祁家终于坐不住了。” 初如雪却不以为然:“不,祁燕然那人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钟离啻一想:“也是,在江南,唐家独大的局面下忍了这么些年,到底有几分气魄。” 棋盘上的最后一个子收了,初如雪并没有问钟离啻要不要再来一盘,因为那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按先时约好的,由钟离啻先出。 “祁家这么多年在江南,怕也是有些势力。” 初如雪看钟离啻先行,于是也落子,随意地说道。 钟离啻看她落子,思量道:“祁家现在牵扯出了白家,以他祁燕然的本事,纵使有十足的证据,也是不敢与白家公然叫板的。随意他现在来找我,无非想让宗室接手这事情,那么便成了宗室与白家的对抗。” 初如雪看他这么爽利地落了子,于是也落了子:“王爷的意思呢,宗室与白家对抗,还是怎样?” 钟离啻摩挲一下手里的黑子,落:“祁家依附宗室,于宗室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初如雪没有看钟离啻落在了哪里便直接落子,几乎与钟离啻同时落下:“祁家一直标榜独善其身,祁燕然不会这么安心地依附于宗室。” “王爷这步走得不错,可惜被我看穿了。” 钟离啻听见她这样的评价,只邪魅一笑,然后落子:“不错,祁燕然只是将这事情的判决权交与宗室,他想坐收渔人之利。雪儿真的看穿了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暧昧了,初如雪不理会他,只看着这棋的布局,道:“祁家想坐收渔利是不假,可是不知他有没有算算,皇上的意思。” 这一子落得很妙,将钟离啻几路全部封死了。钟离啻这时看着棋盘,又仔细斟酌起来:“那雪儿觉得皇上会向着哪家?” 初如雪也看着棋盘,顺手将手边的茶碗端了,啜饮一口:“他谁都不会向着。” 那一句说得果断。钟离啻想了下,将手里的黑子放入棋盘,黑子便被打开,又似乎要将白子包围。 “那这可有些难办了。” 钟离啻为难道。 “江南事情这般复杂,把这个问题都交给我,我果然有这样的天分还是怎样。” 话虽这样说,但是在看见初如雪落子以后,钟离啻还是很爽快地也落子。 “王爷其实心里已经有计较了。不管皇上是什么态度,王爷都应该把江南的事情继续下去。所谓有始有终,王爷既然被选在此列,那么就该对扬州负责。因为王爷拒绝的代价,实在太大。” 钟离啻看到自己似乎又被围困,于是又慢慢思量起来了。 是了。扬州的案子到今日,已经是不得不继续下去了。如果中断了,那么唐家怎么办,祁家怎么办,扬州以后又怎么办? 这不是扬州的盐水鹅,觉得饱了便可以不吃了。这事情本来开始的时候钟离啻就说了,扬州的事情必然会有交代,那么现在说不能查了,扬州便会瞬间进入一种混乱局面。 北疆有战事,江南再出了事,这局面明嘉帝恐怕并不乐意见到。 所以他谁都不偏向,只要有能力解决江南的事情,随便是什么人都可以。 这也是明嘉帝用人的一贯作风。 …… ------------ 第五十三章 祁家抉择 明嘉二十五年春 钟离啻明白,扬州的事情,从他二月初来扬州,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如果不能妥善解决,那也算是他钟离啻的责任。 钟离啻不打算推脱,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只是到后来,他请祁家来,算不得帮忙吧,到底祁家也想插手这事。 祁家借着祁景介入这事,到唐云被革职,祁家觉得如果继续让钟离啻干涉扬州,那么很可能会导致扬州被朝廷或者宗室分割。所以祁燕然觉得应该由祁家出面继续后续事宜,但是他没有料想到,唐家的事情牵扯出了白家,所以他现在不敢独力承担,哪怕是冒着扬州被瓜分的危险,也是要找到合适的人选,来完成与白家的对抗。 祁燕然思前想后决定选择钟离啻,不是因为宗室的力量最大,相反,是他觉得宗室力量虽大,但是相比宇文素戟和初如雪,钟离啻的力量反而是最弱的。 宇文素戟虽然没有任何实权,但是他的父亲宇文济安却是能左右朝廷用人的。这在祁家看来是大忌,因为这样的话,就相当于把扬州拱手让给了宇文家。 初如雪看着在扬州不怎么主事,但是祁燕然知道她来头不小。初如雪代行主相之权,几乎就相当于主相。初如雪这样大的权舆,连明嘉帝都是要敬上三分,一个祁家当然不敢在她手里翻出什么花儿来。 至于钟离啻,在祁家看来,钟离啻虽是宗室,身后有老王爷撑腰,但是老王爷并不能左右朝廷用人,这是最关键的。而且宗室超脱出朝廷之外,掌管着整个南方,那么祁家日后的地位也不会因为南方易主而变化。 所以钟离啻算是这几人里最好的选择了。 有关这一点,钟离啻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他一开始便想到祁家迟早来找他。只是这种似乎被人利用了的感觉很不好,所以他这几天都不在客栈,让祁家的人多跑几趟。 这并不是有意为难还是故作清高,更不是拿大。只是在这个年月里,这个有点懵懂的少年,稍稍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 再怎么位高权重,再怎么身份尊贵,说到底钟离啻还算是个孩子,偶尔耍一耍小脾气,也不算什么太过火的事情。 初如雪看得出来他这点小心思,在那盘棋快结局的时候,初如雪笑了笑:“你若果真不怎么喜欢祁家人,大可不必答应,好叫他们再焦急几天。” 钟离啻看看初如雪,嘟嘴:“我原也只是想先晾几下祁家的人,这事拖了这么久,还是尽早解决了。总得有个交待。” “你这般使小性子,祁家的人可是以为你故意避而不见,到底不怎么好。”初如雪把最后一个棋子落了,但是没有像往常一样重开,只看着钟离啻。 钟离啻对这话并不反对,他的确是使性子,但是似乎没有要改的觉悟。这样的习惯钟离啻一直保留着,以至于后世对他的性格捉摸不透,觉得他这个人变化无常。 但其实他只是在使小性子。 当然,使性子归使性子,该怎么办还是得怎么办。祁家的人迟早要见,钟离啻只能从凌云寺体面地离开。 第二天便受到钟离啻的约见,是祁燕然没有想到的,他以为钟离啻既然是拿乔,那么至少应该多多少少推迟几个日程。 钟离啻的这份爽利,让祁燕然有了一种他昨天真的是有事的错觉。 于是祁燕然对钟离啻,似乎有些不明白了。以至于在见到钟离啻之后,他竟然有些紧张。这种紧张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他心里没有底,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让钟离啻觉得满意。 钟离啻看到祁燕然突然的拘谨,有些奇怪。当然,这不能揭穿。 “祁家主昨日匆忙约见,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本王昨日蓬头垢面,实在不敢见客,实在是对不住。” 钟离啻道歉了,那么祁燕然当然应该还礼:“王爷客气了。事情是有,倒是也不急于这一日两日。” 钟离家的家仆来奉茶,却是奉的以紫砂壶烹的乌龙茶:“那家主且说说看,若本王能帮得上忙,定当全力以赴。” 祁燕然这时稍有缓和,端起那茶杯:“王爷可知道,唐家为何在江南犯下如此大的贪墨案?” 钟离啻很配合地问着:“哦?大人知道什么了?” 祁燕然很中肯地点头:“唐家居然与白家有所勾结,暗中在江南攫取利润!” 钟离啻这时表现得十分惊讶:“唐家竟然会如此行事?这种事没有证据可是不行的大人这么急匆匆来找本王,可是有什么证据了?” 祁燕然将袖里的账簿拿出来:“唐家贪墨的收入尽数入了北疆,此账与宇文公子发觉的那本原账完全吻合,而且上加官印,乃是真账!” 钟离啻仍然十分惊讶地将账簿接过去,嘴上说“竟有这事”,心里却是想着:果然,祁家与唐家利益有所冲突,那么他们来查的话,有些东西就是比他钟离啻方便啊! “嗯,此时干系北疆,待本王呈奏圣上,再做定夺。祁大人查出此事有功,本王定然不会忘记。” 钟离啻知道他想说的也说完了,于是将桌上的茶杯拿起来,饮了一口。 在官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主人碗里的茶尽了,那么就表示要送客了。而且一般越贵的茶,量会越少,譬如乌龙茶,紫砂壶烹,茶杯十分小巧,比一般的盖碗茶小很多。盖碗茶需要三口饮尽,紫砂壶茶一般只一口便尽了。 祁燕然也是深谙此道,于是也饮了茶,告辞:“叨扰王爷多时,实在是下官的不是!” 于是钟离啻又与他客套一番,送客。 这时,內间的宇文素戟才伸着懒腰出来,语气懒散到极致:“我原以为那唐云便是最会打官腔的,没想到这祁燕然祁总兵也是不甘示弱啊!” 钟离啻将那账簿随手扔在桌上:“我见过最会打官腔的,并不是他们二人。” 宇文素戟这时来了兴趣:“哦?能让我们翊王爷都说会打官腔的人,定然是巧舌如簧、两面三刀、八面玲珑之人!且说说看,他怎么个会打官腔法?” 钟离啻恬然一笑:“她么,有时候巧舌如簧,但大多数时候都有些又笨嘴拙舌,一句话便能顶过去。” 宇文素戟这时狐疑地问:“被一句话顶过去也叫巧舌如簧?” 钟离啻这时回神,瞪一眼宇文素戟:“宇文公子对这些很感兴趣吗?” 宇文素戟疯狂点头:“嗯,感兴趣,有时间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你不是很有本事么,自己去查啊!” 钟离啻昂着头,瞪完宇文素戟,很愉悦地走向书桌看账写奏折去了! …… ------------ 第五十四章 落日红梅 明嘉二十五年春 宇文素戟看着钟离啻这般得意,有些郁闷。 只是他现在实在是想不到钟离啻口中那个一句话便被顶过去的“巧舌如簧”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就他所知,钟离啻并没有在渊都认识什么“巧舌如簧”的人。 难道是落加蓝?不应该啊,落加蓝是钟离啻长辈般的人物,而且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被“一句话顶过去”。 只是宇文素戟又想起落加蓝曾经给自己的忠告:“我那表弟钟离啻你还是少惹为妙,那可是能将王府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物,连我姑父都拿他无法。你修为尚浅,切不可肆意妄为!” 难道落加蓝真的在这小子面前吃过瘪?想着落加蓝那个正经样子被钟离啻气得脸色发青的模样,宇文素戟感觉眼前亮了! 当然,钟离啻没有看见宇文素戟越来越深的微笑,否则这两人又要掐起来了。 三月的扬州格外热闹。夜市上,市井小贩皆出门吆喝,时鲜果蔬都摆起来了。小贩摊上的香椿引来大批市民前来讨价还价。 初如雪在马车里,看着扬州的街道。她对香椿没有什么兴趣,扬州的繁华也没有勾起她赋诗一首或者兴叹什么的*。她冷眼瞧着这世间百态,突然觉得自己像浸泡在一口深深的、布满腐水的枯井井底,抬头看见的天空,只有星星那么大。 她觉得难受,那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带着深深的绝望与悲凉。 手边蠕动的,是那只已经长得肥滚滚的团子。如今这团子已经不能把身子缩进砚台里了,初如雪给它换了一个大些的砚台,这样睡着舒服些。 但是似乎团子并不领情,没有原来的砚台,它就缠着她,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一开始她挺厌烦这团子到处都粘着,但是到了现在,似乎也不是很讨厌了,它卧在她怀里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安心,很舒服,这让初如雪有一种被深深依和需要的感觉,她不太讨厌这感觉。 “原来雪儿也来看花灯?” 钟离啻突然钻进马车的举动,引起了马车主人的不满,于是被以一种冷气十足而且带着极端的厌恶的眼神盯着。 不过似乎效果不太好。 初如雪没有一脚将他踹下去,想着外面百姓多,万一这物价太重,砸到人就不好了。 “我这马车没有挂牌,王爷是怎么找到的?”手里安抚受惊的团子,语气不温不火。 钟离啻挤下眼:“我看着街道上最素雅干净的马车便知是雪儿的,就进来了。” 初如雪对他这理论不以为然:“这世上喜欢干净素雅的人多了去,若不是我,你可怎么办?” 钟离啻想想,认真地回答:“那我打个酒嗝出来就好了。” 初如雪这时稍微问道他身上带着的一点点酒味:“你这是米酒,是要多少才醉得能上错马车!” 钟离啻嘿嘿一笑:“不是没有遇到嘛!我这运气向来不错,哪里能随便进错马车!”是因为你身上带着的那一点点幽香,才能循着那股气息来到你身边。 “听说扬州的酒不错,王爷怎么去喝米酒?”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那捣乱的样子,有些无奈,而且庆幸他没有进错马车,不然别人定然是要遭殃了。 “扬州酒虽好,没有佳人,再好的酒也味同白水,还不如喝米酒,好歹甜一些。”钟离啻这时又开始了他的强词夺理。 初如雪知道他的小心思:“那不如,王爷试试在下的酒,还不错,虽然不如扬州八醉,也不至于味同白水。” 钟离啻眼睛亮亮地:“好!” 于是那干净素雅的马车便停到了一家酒楼旁停下了。 入了雅间,初如雪怀里的团子便兴高采烈地跳下来,围着她转了两圈,确认了这人不会走以后,便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初家的家仆将两小坛红油纸封着的酒恭敬地放在桌上,店家又询问了几句,二人要了几个小菜当夜宵。初如雪想着团子晚饭没有吃多少,所以最后又要了一条鱼。 钟离啻看着她点了鱼,最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叫店家不要给鱼放辣椒。 店家出去准备菜肴了,初如雪坐在钟离啻对面,将桌上的酒封揭掉。房间里立时便被一股恬淡的香气充盈。 那味道,与落水寺的梅花,一模一样,只是带着些酒的甜香,十分诱人。 “这是,落日红梅酒?” 钟离啻闻着那味道便已经判断出了――落日红梅,乃是曾经初氏一族做的最好的酒。酒工序繁杂,酿制周期十分长久,是大渊几十年国宴上才用得上的御用酒种。落日红梅入口香醇,带着些梅花的香甜,又带着些北方汉子的豪烈,扬州八醉根本不能与之相较! “这酒开封了须尽快饮尽,不然味道便会差许多,若隔日再饮,便是如同馊水了。”初如雪将那酒倒进了两只小陶碗中,向钟离啻做一个“请”的姿势。 钟离啻于是也大方地尝一口。那味道果然是天下一绝,配合着陶碗的顺滑,更是妙不可言。 钟离啻没有想到,在初氏一族被灭门二十多年以后,他这个晚辈后生还能尝到落日红梅这样的绝世佳酿。 这样的酒,在一般人眼里,应当是慢慢啜饮,然后体味那酒极致的美。但是钟离啻似乎没有那样的风雅,很快就将那碗喝得见了底。 “果然是好酒。”钟离啻没有多余的辞藻来言说这酒的美好,只说是好酒。 初如雪看他这样喝,倒是没有奇怪,只又给他斟满了酒,她自己也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两人这样“暴殄天物”的喝法,在一些名酒品鉴巨家看来,是十分失风雅的,而且几乎完全不懂品酒的乐趣。 但是只有初如雪知道,落日红梅酒,是需要极其烈性的人才能体味出来那种美丽的。 酒,不过是豪情,若豪情着东西能细水长流了,那天下英豪都去绣花好了! 当然,钟离啻并不知道这酒应该这样喝,他只是按照自己一贯的方式来对待。他认为,喝酒就是不需要矫揉造作,那种喝酒前还要吟诗作对的,在钟离啻眼里,绝对太痛苦,尤其是在这样的美酒面前! “你倒是喝得爽利!” 初如雪看他喝得快,笑道。 “这酒如今所剩无多,整个大渊王朝也只有那么几坛,都似王爷这么喝,恐怕没几天便尽了!” “尽了也是被喝了的,又不是去倒掉了!” 钟离啻这回答,让初如雪有那么几分怔,但是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酒啊,那么被喝了就好了,又不是去浪费了! …… ------------ 第五十五章 我相信你 明嘉二十五年春 钟离啻与初如雪并着菜,很惬意地喝着那整个大渊王朝所剩无多的珍贵佳酿落日红梅酒,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很好。但是似乎他们这样的行为有些触怒了不相干的…… 钟离啻看到那小团子一直围着他们两个转,一双圆圆的少见的蓝色大眼,尽看着桌上的吃食,不晓得它是想吃那没有加辣椒的鱼,还是想喝那世间少有的酒…… 初如雪叫那团子:“团子且过来。” 于是那猫便得了圣旨一样颠颠跑到初如雪脚下。初如雪便将那鱼用一双备用的筷子夹在事先准备好的空碗里,放到小团子面前。 那团子高傲地嗅一嗅,似乎感觉不错,于是才伸出舌头舔几下,吃相优雅地享用起来。 “雪儿将这团子调教得这么好,果然是有方法的。”钟离啻看那小团子吃得欢快,由衷赞叹初如雪,只是他想不通这人是怎么调教那团子的。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初如雪拿帕子拭手,又将自己陶碗里的一点点酒倒进团子的碗里,那团子也毫不客气地就着酒吃它的鱼。 这场面若被那些品酒世家瞧见了,可是又不知要闹出怎样的风流来! 钟离啻看初如雪在这里显得十分随性,于是很开心地笑了。 这两坛酒并没有多少,两人主要还是在吃菜,顺便说些琐碎话。 “王爷对扬州,有什么打算?”初如雪顺着团子的毛,看着毫不在意地问。 钟离啻对扬州的打算,似乎不能那么简简单单地怎么样:“扬州的事情,说到底,是皇上怎么办。而且现在想霸占扬州的,似乎也并不是钟离氏一族。祁家这么想从这税案里得到好处,我插足的话,会让他们觉得我多管闲事。”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祁家想在扬州谋得什么,其实最终,还是王爷说了算。王爷觉得祁家不适合扬州,那扬州便不是他祁家的。王爷的决定,我相信不会太差。” 在那个年月里,钟离啻并没有想到初如雪这话是什么样的含义,也不知道在旁人眼里,得到初氏一族的家主这样一句话,能做什么用。 初如雪的意思其实很明显,初氏一族在这件事情上,是无条件支持钟离啻的,不论是祁家的废立还是扬州的未来。 这时的初如雪,已经相信钟离啻有某种能力,能判断一些是非曲直,能在某种情况下,做出正确的选择。 也许他现在需要有人来引导,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这种生活,但是至少,在扬州这件事情上,钟离啻所展现出对扬州局势的冷静分析,是这些世家大族所不具备的。这样的能力,就算是自幼被称为神童、被明嘉帝看好的宇文素戟也没有。 所以在初如雪看来,钟离啻也算是个可造之材,而且又是宗室的人,身份上不会有太大的捆绑。 那么她不介意做这个引路人,让钟离啻成长起来,成为这个王朝可以支撑和依靠的强大宗室。也许这个过程会有些漫长,但是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她不在乎会花多少精力。 这样的决定,初如雪没有与明嘉帝或者主相商量,这是她在这桌酒上的决定。 这并不是醉酒者的胡思乱想,她是认真思考过这些事情的,把钟离啻在扬州的行为放在一起思量的。 所以她说了这样的话,只凭着对钟离啻的一点点信任。 也许他这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欠扁得不得了,但不影响他在这些事情上的决策,的确是个可堪重用的人。初如雪这样公允地对这个人做了评价,当着他的面。 只是这个时候,钟离啻并没有想那么深,突然听见初如雪这样说,而且是绝对的肯定句,于是…… “雪儿终于肯相信我啦!” 带着那点惯有的骄傲,把剑眉一挑,得意地眯起眼。 “怎么,在下难道一直在怀疑王爷?叫王爷不舒服,实在是对不住。” 那话是道歉的没错,而且十分谦卑,可是那语气里带着的不屑却是清清楚楚。不过钟离啻不是很在意,他一把将正吃那拌了酒的鱼十分欢快的团子抱起来,使劲揉几下:“没有,雪儿一直很好!” 团子对钟离啻这种行径,是十分不屑,而且十分反对的,于是便扭着肥肥胖胖的身子,发出“喵”的尖利声音表示反抗。 但似乎效果不甚明显,于是团子只能看着自己碗里的鱼,然后向初如雪求助。 “王爷既知我不会信任,就该知道我养的东西也是随我的,便是先时王爷将团子送给了我,那它现在就是我的,王爷这样当着我的面蹂躏,当我是不存在的么?”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手里挣扎的团子,皱着月眉。那东西随得时间久了,果然产生感情,便是旁人随便揉几下也是不行的。 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去解救那团子,因为她知道钟离啻不会虐待,很快就会放开。至于团子担心的碗里的鱼会不会没有时间吃完,那不在初如雪的计较之内,因为团子出门前是吃饱了的,现在只是宵夜,那么吃多少也是没有什么干系的。而且初如雪觉得团子长得忒快,而且一直懒洋洋地窝在砚台里,这让她十分不满。 吃成个圆滚滚的胖子,虽然听着很美好,但是终归是对身体不好。 哪怕只是她养的猫,她也是会花些时间照顾的,而且会认认真真照顾。 “你看它吃得多肥,好歹动几下甩掉些。”钟离啻嬉皮笑脸地,却是不继续揉团子了,将它四脚朝天地抱着,把肚皮翻出来,抓着团子的前爪做一个招财猫招手的动作:“你看,动几下还是好的,不然养得满身横肉,到底是不好看。” 这虽然是和初如雪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初如雪仍然觉得那人是在强词夺理。 “若它明日果然瘦了些,那真是要好好答谢王爷!” 初如雪本来是想严厉批评钟离啻这种虐待团子的行为,结果看见他把团子摆成招财猫的样子,却是“噗嗤”笑了。 “好说好说!” 果然是厚颜无耻!初如雪忍俊不禁地笑着,瞪一眼钟离啻,似乎效果不是很明显。 于是这两人又欢欢快快地吃着菜,顺便让团子“动一动”。这顿宵夜吃得两人都十分愉悦。 …… ------------ 第五十六章 扬州烟花 明嘉二十五年春 吃得差不多,也调戏完团子了,于是两人便收拾了出门。 扬州的三月时节果然是热闹,这时已经亥时过半,再一会就子时了,但是还是人来人往,街头杂耍的艺人个个都十分卖力地进行表演,以求得到更多人的垂青。尤其是那喷火的杂耍,这时候更是霸占着众人的眼球,用精湛的技艺博得一阵阵喝彩。 “王爷这时间不回去,王府的人该找了。” 初如雪这时很委婉地想撵某人,只是失败地太明显…… “我都是悄悄出门的,他们都不知道,还以为我已经睡了。所以回去的话,只要不被发现当成偷盗的打死了,便是无碍。” 这大言不惭地,叫初如雪无言以对了。 “那王爷不想回去,是想去哪里?” 初如雪怀里,是抱着她的手腕已经睡熟的团子。 “今日是十五。去西门吧,听说子时有烟花。” 钟离啻脱口而出,叫初如雪怀疑他是不是一早就计较好了,所以故意来钻她的马车? “怎么,王爷对烟花有兴趣?” 初如雪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看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用疑惑的语气来表示不想去。 “听说扬州的烟花十分别致,尤其是三月的烟花。” 钟离啻嘿嘿笑着,带着些许乞求的语气。 “来年便是甲子年,渊都会放最好看的烟花,比这扬州城的不知贵气多少,王爷何必大半夜看这些?”初如雪还是表示不想去。 钟离啻摇摇头,皱眉:“那也是来年,还有九个月呢!再说那是渊都的烟花,到底与扬州的有些不同,先去看看好不好?” 初如雪当然拗不过这人,于是同意了。马车又欢欢快快地向扬州西门出发。 一路上人似乎并没有减少,而且有增加的趋势了。 商贩一个个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还有一些摆着固定的摊子,都是些小巧的玩意儿。 “扬州,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没有一点点变化。” 初如雪这话说得沧海桑田。午夜的微风吹到她淡薄的脸上,带着些许清新。 “其实扬州变了许多,”钟离啻这时看着初如雪,道,“扬州的许多,都是变化着的。” 包括对故人的留恋。 钟离啻当然知道,二十多年前,扬州最大的富商,是初氏一族。扬州的每一匹布里面,都有初氏一族的影子。 他知道那个提也不能提的家族,曾经在扬州的辉煌,那是比如今落氏君染还要盛的局面。扬州每月中旬放的烟花,都是初氏的产业! 但是现在,烟花还会放,但是那个家族,却是永远不能恢复从前的鼎盛了。 初氏一族的突然倒台,让扬州变成人人想争取的肥肉,南方的家族想要,北方的家族也想分一杯羹。 但这些变故,却对扬州的百姓没有造成多少影响,扬州不会因为某个家族的权舆更替变成某种萧条景象,甚至连扬州月中的烟花也都不必取消,来纪念或者祭奠这些为了扬州头破血流的家族。 这时,天空中出现一道亮光,伴随着“咻”的一声,那烟花便“嘭”地炸裂了,溅出美好的弧度,像一个优雅的贵妇,忽而出现在众人的眼中,然后又害羞地离开了。初如雪看看月亮,正是子时。 紧接着,伴随着不断的声响,烟花一朵朵炸裂了,开出绚烂斑斓而又五彩缤纷的花朵,在众人的眼中出现了,一朵一朵,络绎不绝。 “其实,人的一生,又何尝不似烟花一样,短暂的绽放后,就迎来永久的寂灭。” 初如雪在夜风里无所谓的苦涩微笑,让钟离啻皱了眉。 如果你我都是这注定寂灭的烟花,那我愿意拿出我那一段火石,让你绽放得更加完美。 “烟花,其实在最美的年纪,展现出它最美的样子,到底是好的。” 初如雪这句似乎是在自嘲,又似乎带着些欣慰。 “我却觉得,人生与烟花,没有什么可相较的。” 钟离啻尽量让她不要去想那些过往的记忆,他指着那些绽放的花儿道:“我们这一生,总要经历些弯弯道道,尽管有些曲折,有些难看,但是很有趣味。烟花却是每一朵都那么规整,它身体里填充的火石,决定着它能绽开的程度。” “可是人这一生却是不一样的。我们这一生,走过的每一步,都不会按照自己或者别人的规划下尽善尽美地走完。烟花看着千姿百态,其实它们都是一样的,每一朵,从一开始便注定了。” “火石的种类决定着烟花会成为什么颜色,火石的多少又决定着它会开多大的花,甚至它会飞多高,都是由下面的火药决定的。人却是不一样的,便是最规整的教条,最严厉的学院,教出的人都是带着不同的。这便是世间百态。” 钟离啻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十二万分的认真的。他想让她知道,其实她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抛开这天下,抛开这家族。也许那样艰难了些,但是至少她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苦。 他是真心希望她幸福的。 “你难得说这样的话,说得真好。” 烟花尽了,在扬州百姓的喧闹声中,那片美丽的,色彩斑斓的烟花就这样消散了。 但是生活似乎没有消散,城门下的人还在吵闹,连初如雪怀里熟睡的团子,也只是嫌烟花声音有些大,然后蜷着身子抱了耳朵,换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罢了。 就像她身边的这个人,也没有因着这烟花的寂灭而消亡。 所以,都还是好的,都还是完整的。 初如雪看着真诚的钟离啻,笑了。 我不在乎是不是会寂灭,我只在乎你嘴角扬起的那一点点笑意。 那是我这一生,不可多得的美好。 …… 渊都 明嘉帝看着从扬州送来的奏折,眉头皱得很深。 “白家有没有报上来玉界山损失的状况?” 明嘉帝这话不知在问谁,曲锦福便只好恭顺地回答:“许是白大将军正忙……” “是了,捷报是有那么多时间来上报邀功的,战败了便忙得连写几个字的功夫都没有了!白启这会自然是忙的,扬州出了这么大的事,唐家倒了台,他总得抽身!” 曲锦福这时慌忙跪了:“咱家万不敢如此揣测!白大将军许是一时糊涂,皇上且消消气!” 明嘉帝怒极反笑:“是了,他一时糊涂,便糊涂了二十五年!当初初家的事情,朕不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手脚!江南怎么变成唐家的,他比朕清楚!” “朕这么多年不说,只希望他能记得这些。如今却连扬州也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白家的私产,那朕这皇帝也给他做了!” 这话说得极重,寺人宫女跪了一地,曲锦福也不敢再劝,只跪着等明嘉帝说话。 ------------ 第五十七章 祸出北疆 明嘉二十五年春 明嘉帝这一通火发完了,那地上跪着的人们还是不敢起身。 这与以往不同,明嘉帝真的生气了。 北疆私吞江南的税款,明嘉帝多多少少是知道些的。但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多。这么多年以来,北疆战事上,明嘉帝给他白启的钱银够多了。 上百万的银子流入北疆,明嘉帝为这些事情,他自己的宫殿十几年没有翻修,宫人的用度也一减再减。 “十七年了,”明嘉帝这时已经恢复平静,显出那般不悲不喜的模样,“如今那些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北疆的事情却仍旧是老样子。福子,你说,朕当初是不是用错人了?” 曲锦福忽然被点名,琢磨着道:“皇上哪里话!咱家不敢妄议朝政。可是咱家始终记得一个理儿,那就是这大渊是皇上的大渊,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咱家是皇上的人,吃着皇上的俸禄,就该替皇上着想,若有一天咱家做了什么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天下的事情,便是被五马分尸也不为过。” 曲锦福这话说到明嘉帝心里去了――这天下,是他明嘉帝的。 “把那东西拿了,封函,发到白启面前去吧。” 明嘉帝这时一摆手,叫众宫人起身,自己坐在龙椅里,仰着头,后脑靠着椅背,闭上眼。曲锦福于是恭恭敬敬地起了身,亲自将桌上的奏折拿起来,交给下面的人,自己去开了半扇窗子,示意那里站着听差的寺人把窗前的黄鹂鸟拿走了,焚了一段千年檀,又把书案前的一盆凤仙花换成了白茉莉,然后悄悄地将明嘉帝面前的茶端走了。 出了大殿,曲锦福把那茶交给了御前宫女:“且去换了六安瓜片,尽快到御前来。懈怠了仔细脑袋!” 那宫女方才受明嘉帝的震怒,还是战战兢兢的样子,这时接了茶,连走路都有些不稳,踉踉跄跄地跑着去换茶。那碗里盛的是君山银针,但是已经凉了。 …… 王府里,老王爷听说了明嘉帝发怒的事情,慌忙换了朝服坐了软轿求觐见了。在宫门口遇到了同样着急赶来的丞相大人。 “王爷安好!”丞相虽是风尘仆仆,倒是不失礼节。于是靖南王也回了礼:“丞相同安。” “却是不知皇上要如何处理白家!” 等召见的时候,丞相与老王爷聊起来。 靖南王摇摇头:“皇上如今生了大气,能不能有所缓和,还是要看白家怎么计较。若白家有所悔改,说不定会有些转机。” 丞相大人却一脸愁绪:“今晨方收到戟儿信件,白家通过唐家在江南聚敛钱财数额十分巨大,怕是没有什么转机了。” 老王爷细细想想,哀叹:“白家也算得上历代英良,便这么毁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况白家这次是的确过分了。皇上先前压着不惩办,终究是北疆那些事。如今玉界山失陷,又遭此事,白家是要难捱了。” 靖南王话音落地,便见曲锦福小跑来:“哎哟,可算是把二位盼来了,皇上正等着二位呢!” 于是丞相大人与靖南王便迅速赶往御书房,觐见明嘉帝。只是这时外间却是没人。明嘉帝坐在里间,似乎在看哪里的奏折。 于是这二人便下座了等着。好在那时间不长,明嘉帝很快就出来了。 问安自然必不可少,明嘉帝也没有多客套,只叫他们坐了,奉茶的宫女进来递送茶水。丞相发现,茶是六安瓜片。但是这个季节,明嘉帝一直喝的君山银针,如今突然换了茶,那只能说明,明嘉帝这次是果然动怒了。 “白家的事情,想必两位已经有些耳闻了。” 明嘉帝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伤,让座下的两人都有了一种他突然变老的感觉。 “内外交困之际,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原是朕不好。” 两人便立时起身跪了:“皇上言重,白氏欺君,是万死之罪。皇上不必自责!” 明嘉帝缓缓扶起地上的两人:“朕想着,许是孩子们都长大了,该给他们些地方了。” 这话意图明显。白家如果要倒台,那么北疆总得有人管制。他叫丞相和靖南王的目的也在于此。 这个时候,这两人自然知道,这话不能反驳,因为他们知道,明嘉帝现在看着不温不火,但其实他是带着十足的怒气的。 明嘉帝这个人,这一生都没有把自己的怒火发错人,那么在他晚年之际,也是不会。他知道对着什么人该使什么样的手段,这样可以获得他最想要的结果,空有怒火是干不成事的。 但是如果这时候逆他的意思,那便是故意与他过不去了。 “不知皇上想叫何人去北疆?” 丞相与靖南王这时都在脑海里思索着合适的人选,唐家的人里面,如今只唐忠在渊都,算尚可之才。只是唐家贪墨的案子还没有个了断,又与北疆有些牵连。明嘉帝向来忌讳用的人不干不净,那么唐家是不可能了。 北方的家族里面,几乎都与白家有些丝丝缕缕的关系,也是不行。祁家一个祁燕然如今管着扬州,公然抽离,似乎也不大稳妥。 落家的人不可能插手政事的,那么落加蓝也不行。 那么就只有一个人可以用了。丞相与靖南王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人,于是对视一眼――初如雪。 她的老师是主相,而且那人就在北方。初如雪自幼也是在北方长大,对那里算是比较了解,加上如今南北的局势,那么她是最有可能代替白氏,接手北方。 “江南的事情,快完了罢?” 明嘉帝突然问靖南王,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回禀皇上,唐家贪墨的事宜已经查处,唐云等已经在押往渊都的路上,想是很快就会有结果。” 靖南王如实回答,心里却是计较着明嘉帝想怎么打算。 “啻儿那孩子,这件事做得很好,朕很满意。” 这一句话,却是叫靖南王一个激灵。 明明天气是一天天在热起来,可是老王爷这时却是感到了一阵阵北疆冬季般的冷。 这是在赞赏钟离啻没错。可是明嘉帝此时说这样的话,意思却是明显的。 老王爷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却还是不可避免。 ------------ 第五十八章 世事难料 明嘉二十五年春 靖南王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反驳明嘉帝,那么他说什么,都是要接受的。 明嘉帝夸赞钟离啻,那么他就该谢恩,于是谢了恩:“皇上谬赞,得了机会能为皇上排忧解难,是宗室诸子的福气。” 丞相也知道,这次钟离啻去北疆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明嘉帝要让钟离啻接替北疆,这么多可选的门阀子弟,为何偏偏要选这个未及加冠,涉世未深的十七岁少年? “朕想着,北疆的事情,总要有人去管着,不然便要乱了。” 明嘉帝看着靖南王,继续道:“啻儿终究是要支撑起宗室,支撑起整个钟离氏一族,早些经历些事情,终是好事。” 丞相这时是不能发表意见的,只能看着明嘉帝。 老王爷倒是没有怎么失态,认真地回话:“啻儿受皇上如此重视,臣弟诚惶诚恐,代儿谢过皇上恩典。” 明嘉帝这时十分欣慰,于是嘱咐了这两人一些其他事宜,说六安瓜片味道很浓,于是叫撤了,仍旧换君山银针。 出了御书房,到长街,靖南王脸色不是很好。 “王爷不必太担忧,”老丞相这时宽慰道,“终归是要来的。皇上对宗室看重,委以重任,就算是提前些,也不见得是坏事。” 但是老王爷心里却想的不是好事坏事这类的东西。 他身为人父,自然是清楚儿子的一些毛病――钟离啻自幼惧怕血,见血便呕吐不止,这事情算不得什么能拿出台面的事情。原来老王爷想着,只要钟离啻日后能远离疆场,就算是一辈子惧血又有何妨。 只是总是想的太好。如今明嘉帝一道旨意便要他去北疆,那么这事情,总是得解决了。 这话是不能同丞相大人讲的,于是老王爷只能自己回府想办法了。 王府的人见王爷回来了,照例问是不是要给扬州写信,老王爷今日摆摆手,说:“等他来了,本王亲自与他讲。” …… 北疆 白启在瓜山城的营帐里,闭目养神。这个时候是午后,以往他都会小憩一会。 他看了明嘉帝送来的那封来自江南的信函,也能想象明嘉帝当时的震怒。但是这时候说什么忏悔的话,似乎也来不及了。 或者准确地说,白启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当初初氏一族势力盘根错节,在全国都有商号,想要连根拔起,那就要从它的心脏入手。 于是白启选择了唐家,那个家族算不得十分厉害,但却是在扬州能排得上号。这样一个家族,并不会引起初家的疑心。初氏一族直到被灭族了,都没有想到,当初那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家族,竟是使得它灭亡的根本。 初氏一族势力被架空的时候,白家算是出了大力气的。白启的大儿子也因着那场变故,早早夭折。在这一场较量中,白家并没有占多少便宜。相反,白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白家这么不遗余力地铲除初氏一族,是明嘉帝暗中授权的。也是因着那些带着血的功绩,白启就这么名正言顺地占了扬州。 虽然是通过唐家代为管理,但是扬州的大权,其实一直在白家手里。 这在白启看来,并没有什么过错。白家为了明嘉帝的江山,付出的很多,他上等家族的地位,也差点因此不保。 当初的事情,白家没有保留。 包括昭仁皇后。唐家托人送进凌渊阁的宫女,只给昭仁皇后一句话,便是一尸两命。 白启至今记得那个雨夜,这个渊皇宫灯火通明。昭仁皇后在那个夜里,不平静地离开了。她离开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带着那个没有在人世间睁开眼的孩子。 因为在他看来,昭仁皇后是不能留的,因为初氏一族要消亡了,那么初氏的余孽,便要肃清干净。何况昭仁皇后是初氏一族的家主,她手里也许有能让初氏翻盘的筹码。毕竟狡兔三窟,何况那是一个在大渊王朝屹立了三百年的大家族! 明嘉帝没有因这事情责怪白家,那么白家做的就是对的,至少在白启眼里是这样的道理。 多少年过去了,白启没有因为初氏一族的亡魂难以入眠,因为他觉得那是对的。 但是现在似乎有些变化了。 明嘉帝把江南的账目给他白启看,是明明白白告诉他,扬州,不是他白启的。 但是这道理讲不通,因为当初白家把唐氏推上扬州的时候,明嘉帝并没有说什么不妥。 那时唐家的家主,还是唐义的父亲,唐储。唐家算不得什么清明的家族,明嘉帝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那个时候他默许了。 所以白启现在有些看不透局势。明嘉帝坐拥整个大渊王朝,那么白家只占一个扬州,也算是合情合理。 因为白家毕竟不是宗室,不能列土封王。 现在的变故,白启没有觉得不能接受,他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么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时的白启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似乎做了件最愚蠢的事情――他太相信明嘉帝了。北疆名义上是他白启管治,可是他却只有半个兵权。另一半,在那个从未在世人面前出现过的主相手里。 而且就在不久之前,落氏君染在北疆的商号突然停运。白家在北疆的周转便出现了问题。那个时候,白启就想过很有可能是要出什么事情的。 所以现在,他对于这样的结果,似乎连说不的能力都没有了。 革职的旨意没有紧跟着来,白启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明嘉帝一向严谨,这样的纰漏是不会出现的。 这时,白启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了人,写了一封信,叫八百里加急送到江南去了。白启想了想,又执笔,亲自写了奏折,同样八百里加急,叫送往宫里。 这些事情都做完了,白启叫了自己的儿子白洛成到面前。 “父亲叫孩儿有事吗?”白洛成还不知道渊都发生的事情,有些奇怪父亲为什么这个时候叫自己来。 “你与那初氏的家主,多多少少是有些情分的。” 白启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白洛成也没有想那么多,只以为是自己的事情:“父亲忘了?先时父亲提亲,她没有答应。” 白启笑笑:“那不要紧。这些事情,总是与你没有多少干系的。” 白洛成感觉到父亲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没有说。 ------------ 第五十九章 安稳安稳 明嘉二十五年春 这个时候的明嘉帝站在凌渊阁枯死的落日红梅树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因着明嘉帝上次来时曲锦福便料想到他有可能会再来于是自作主张吩咐人拾掇拾掇,现在这里面已经被打扫地干干净净了。 明嘉帝站的那株梅树,正是当初最大最粗的一株。如今虽是枯死,到底比旁边的粗壮许多。 那株梅树下,曾经有过一个单薄瘦弱的灵魂,安然地依靠。 树已枯,人已去,只留下这些痕迹。 “皇上,红儿姑娘来了。” 曲锦福看着明嘉帝带着痛苦的脸,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犹豫了半天才道。 明嘉帝听见落坠红来的消息,却是立刻将眼梢上提:“快叫进来。” 于是明嘉帝便看见那个欢欢快快的孩子,仍旧欢欢快快地跑了过来,全了礼数,然后伸个脑袋往庭院深处看:“皇上,这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这里的树都死了?” 在皇宫,说“死”这样的字眼是异常忌讳的,如果是旁人,在明嘉帝面前说这样的话,是要被拉去割舌的! 曲锦福这时也是一惊――这几日明嘉帝都不怎么高兴,如果一个怒火烧到这小丫头,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于是使劲给这小丫头使眼色,让她认识到自己错了。 不过效果并不怎么好。好在明嘉帝并没有生气,只笑笑:“活得太久,当然要死了。” 小丫头却是更加不明白了:“活得久,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死?” 明嘉帝上前,揉揉落坠红的小脑袋:“死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啊!” “皇上怎么这样说,”落坠红有些不愿意了,“活着终究还是好的啊,可以和家人一直在一起。” 这话是犯了极大的忌讳。因为世人皆知明嘉帝最爱的昭仁皇后早年死于非命,如今阴阳两隔。 但是明嘉帝似乎也没有那么生气,他只是弹一下落坠红的额头:“人小鬼大,精灵一样!” 落坠红摸着被弹痛的额头,小声咕哝:“好坏,又打我头!” 明嘉帝却是清清楚楚听清了她那话。在凌渊阁的庭院里,落坠红鼓着腮想瞪又不敢瞪的样子,让明嘉帝一时竟有些冲动。 明嘉帝突然狠狠将那小姑娘抱在怀里。他这时不想去考虑什么是非伦常,也不想去考虑曾经种种。 这一刻,明嘉帝觉得上天其实还是公允的,他曾经的那点遗憾,这时却在怀里,这种满足感,让他差点流泪。 因为曾经的那个人已经回不来了。她在帝郊的皇陵,孤独长眠。但是明嘉帝还活着,而且已经活了这么多年。 他和她的孩子已经长大,如今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可是他仍旧是一个人。偌大的渊皇宫,他冷冷清清过了这么多年了。 他原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也习惯了落日的 如今一个落坠红,却把他多年波澜不惊的心扰乱了。 落坠红被猛然抱了,却是怔了许久,直到感觉有些呼吸困难――明嘉帝抱得太紧,让她有种会被捏碎了的错觉。 “皇上,皇上?小红儿喘不上气了!” 落坠红终于小声地提醒明嘉帝了。 明嘉帝这时逐渐从方才的情绪里恢复过来,慢慢松开了落坠红。 “红儿,可愿意住在这凌渊阁?” 明嘉帝盯着落坠红,他这时急于得到答案,而且是肯定的答案。 落坠红没有想到明嘉帝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一时有些不明白:“姐姐的鹿鸣宫挺好的啊,为什么要换地方呢?” 明嘉帝听见这样的回答,最终带着些失望,嘴角扯一下,想挤出个微笑,却发现做不到,于是失败地看着落坠红。 “是朕糊涂了。” 落坠红直到离开凌渊阁也没有想明白明嘉帝这些奇怪的举动是为什么,只是她问落拂绿的时候,落拂绿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煞白,盯着她看了许久。 …… 明嘉帝知道落加蓝已经回京的消息是那日早朝刚下,阳光正好。早朝完了他留了几个大臣商议些事情时,曲锦福突然来,说落家的家主求见。 明嘉帝没有理睬,继续同那几个朝臣商议了些事情。 那几人出门的时候,落加蓝便跪在阶下,正晒着太阳。他身上穿的是苏绣锦缎,带着些素雅的图纹。 明嘉帝想了想,还是对曲锦福道:“且叫他进来说说吧。” 于是落加蓝终于进来了。这是落加蓝此生唯一一次来到明嘉帝的书房。他的礼节仍旧无可挑剔。 “朕听说你这次出货不顺,且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明嘉帝先开的口,问的却是不相干的事情。那语气温婉,倒不像是要发怒。 落加蓝不卑不亢:“谢皇上挂念,不过是山匪小贼,不是什么大事!” 明嘉帝走到落加蓝面前,居高临下:“不是大事,却叫小丫头心忧如焚。到底是做哥哥的不是!” 落加蓝这时见礼,顺着道:“皇上对小红儿体恤关怀,加蓝铭感五内。如今落加蓝既已回京,红儿也在皇宫打扰皇上与贞妃娘娘这许多日子,实在不宜再打扰了!” “说到打扰,”明嘉帝不紧不慢地转回案几,拿出几本奏折,丢到落加蓝面前,“加蓝似乎做得更逾越!” 落加蓝是料想得到明嘉帝这样的问题的,他这时抬起头,看着明嘉帝:“落加蓝无意争夺什么。只求我小妹落坠红安稳一生。” 明嘉帝这时正准备蘸笔写些什么,那砚台太远,于是他自己伸手去拿,听见落加蓝这么说,便将那砚台投掷出去。正砸在落加蓝的额角。 那砚台掉到地上滚了一段路才转着圈停下来。 落加蓝额头上立刻见了血,顺着眼角流下来,贴在白皙的面庞上,有些可狰。那砚台里的朱砂尽数洒在落加蓝的锦缎上,连着额头上的血,更加可怖。 “落加蓝,你够大胆,”明嘉帝的话语里并没有多少生气的成分,而是像陈述事实一样,“整个大渊王朝,你落加蓝是第一个胆敢威胁朕的人!” 落加蓝没有去擦额头上的血,只拜一下明嘉帝:“加蓝不敢。落氏君染和落加蓝的命,都在皇上手里,加蓝不敢乞求皇上原谅,只求红儿一个安稳人生。落加蓝愿散尽家财,自裁于午门!” ------------ 第六十章 归京路上 明嘉二十五年春 曲锦福看到这样的场面,不敢去捡那掉落的砚台,也立刻跪了,但没有出声,只等着明嘉帝发落。但他直觉上,这次落加蓝是不会有好结果了。 明嘉帝这时看着跪在地上的落加蓝。 这么多年,明嘉帝第一次这么认真且专注地看这个如今商贾的第一大族的家主。 先前明嘉帝只觉得他头脑好,是个好苗子。如今落加蓝给他唱的这一出,却是把明嘉帝震惊到了。 明嘉帝原先还在想为什么落加蓝会做这么不理智的事情,他哪里来的勇气胆敢与明嘉帝对抗,如今却是明白了。落加蓝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豁出性命来的。 落加蓝不是不知道当初初氏一族的惨案。他从来不觉得明嘉帝是个仁善的君主,那么这样的事情,是果然会失性命的。 但是他还是做了。那种血浓于水,骨血相连的爱,击毁了明嘉帝的怒气。尤其是落加蓝对着的,不是别人,是落坠红。 有这样一个疼爱到骨髓,能随时为她赴死的哥哥,小红儿也算是幸运的吧? “你你散尽家财,是要带着那小丫头去乞讨么;横尸午门,那小丫头岂不是更加无依无靠了?” 明嘉帝瞪一眼落加蓝,拂袖。 落加蓝本来是做了必死的准备的,他觉得明嘉帝至少也会说:“很好,那便依你!” 或者会更加严厉。他想过自己会有千百种生不如死的结局,但是却没有想到明嘉帝会这样说。 这算什么意思,是要换种花样么? 明嘉帝继续道:“这小丫头这些天在皇宫里,倒是欢欢闹闹,朕觉得也十分不错。她有你这样拼命三郎般的兄长,也是她的福气。” 这时,曲锦福也站起来,得了明嘉帝的示意,上前恭恭敬敬地拿来一卷明黄的绢帛,展开,声音尖细:“承天之运,特颁此召:落氏有子落坠红,毓秀精灵,温雅贤淑,朕心甚慰,特以为义女,赐号‘灵宣’,封公主,赐凌渊阁!” 落加蓝花了好几息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情。 他方才听前半段的时候,真以为明嘉帝会封落坠红为妃,却是没有想到,最后成了义女,封了公主。这算什么? “怎样,”明嘉帝看着落加蓝,“是去午门自裁还是去闭门思过?” 落加蓝这时才反应过来,慌忙叩首:“是落加蓝鲁莽了,请皇上责罚!” 这时候自然是不能执意去午门了,于是只能道歉。 明嘉帝对落加蓝这时的惊慌失措颇满意,于是连带着心情都变好了。 “那便去北疆吧,捅了篓子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落加蓝于是只能谢恩。但是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明嘉帝会对自己网开一面…… 扬州 钟离啻得了旨意须得回渊都,初如雪也要回去了,于是两人……还并着被遗忘的宇文素戟便要启程返京了。 钟离啻照例悄悄潜入初如雪的马车。 “王爷自己的马车呢?” 初如雪侧着身子靠在马车厢壁上,膝上是一只被养得肥胖的狸猫。 初如雪此时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些前一夜没有睡好的慵懒,就像这只猫一样。 “我那马车不舒服,雪儿的马车好!” 大言不惭当然重要,因为要维持形象,适当花言巧语也是必要的,因为那样会让听的人十分舒服。 但是这话在进了初如雪耳朵以后,并未发挥其应有的效果:“王爷的马车是宗室的配置,比天子出行的辇车查那么几分,也算是马车中的极品了!王爷拿这个当借口,有些说不过去吧?” 初如雪现在连瞪他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淡淡地表示:不要想骗我! 钟离啻悻悻:“我那马车上,不是有宇文素戟嘛!” 初如雪睁眼打量钟离啻:“怎的,宇文公子有隐疾?” 损人利己这件事,自然该做的时候还是要做的,于是又开始大言不惭:“是啊,他午休挠我!” 初如雪这时连反驳都没了心思,只由着他去好了,看这人能翻出什么花!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带着疲惫的样子,不觉皱了眉――因为要离开江南了,她头天晚上便没有怎么休息。 于是钟离啻坐到初如雪身边,将她的头靠在他胸前。 “我虽是比不得那些软枕,比我表兄那身子是好许多的,你这样靠着,好歹比那墙壁好些。” 钟离啻拢着初如雪,让她更舒服些。 “你这样弃了宇文公子,他会不高兴的!” 初如雪本来是想推辞,可是实在是有些不济,一面又感激他这般细心,于是也大大方方地受了他的恩惠,在那少年结实的臂弯里放心地睡了。 钟离啻认真地看着初如雪,小心翼翼地伸手,将她额前被风搔动的碎发拨到一边,让她安睡。 初如雪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睡,竟就睡了两个时辰。她醒来时突然感到身边有一股气息。 “你……竟一直……” 初如雪揉揉眼,有些惊讶――两个时辰里,钟离啻便是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一直这样抱着她的么?难怪连马车的颠簸都不怎么清晰! “雪儿还是快点起来吧,我这里快支持不住了!” 钟离啻委屈地看着初如雪,让初如雪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起身,离开了那个胸膛。 “还好吗?”初如雪皱着眉,看着钟离啻。钟离啻慢慢挪动自己的手臂关节:“还好,就是有些僵硬,过些时间就好了!” “你该早些叫我的!”初如雪看着他那个样子,忽然就有种对不起人家的感觉。毕竟压着人家睡了这么久,到底是自己的不是。 “我看你睡得香甜,就不没叫你,再说左右无事,多睡一会也是好的。” 钟离啻试着动几下,尽量不表现得太痛苦,好让初如雪少些担心。 初如雪看他到底痛苦,于是伸手,给他捏几下胳膊:“你这样我可是受不起,回头出些毛病了,可是担待不起!” 钟离啻“嘿嘿”一笑:“哪里就那么娇弱了!我好歹是男人!” 这话不痛不痒,却是十分欠抽!初如雪看着他那个样子,无奈叹气。 ------------ 第六十一章 再入皇宫 明嘉二十五年春 钟离啻自己艰难地揉着手臂,笑意盈盈地看着初如雪,觉得自己这样其实还是不错的。 初如雪看他那个样子,转头:“王爷何必!” 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这些,这人其实是颇烦的。但是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把人家赶下去,只觉得自己不该平白无故受了的恩惠。 初如雪不怎么喜欢欠人情,何况是宗室的人情。 但是钟离啻却不这样想:“我只想你不要那么辛苦。这天下,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江流不断,少了一滴,也不会怎样。” 初如雪这时转过头看着他:“有些时候,不是缺了谁,而是谁的责任。食禄者为民请命,死而后已,算不得什么。” 那么你自己呢?谁来为你考量过,哪怕那么一点半点? “家主,到聊山了。聊山城那位,请您与翊王爷同去,道有要事。” 明月这时提醒初如雪。 “有些事情,总得要个结果。世人总是贪得太多,想要看的风景,其实就在那里。” 初如雪莫名其妙地给了这么一句,让明月有些不明所以:“家主的意思是?” “他既要个结果,那便给他个结果罢。” 初如雪将膝上的猫抱起来,顺几下毛。 于是明月明白了,便叫转了方向。 钟离啻想着也对:“的确是该有个了结了。” …… 聊山城的云雾似乎比之前更加浓了。一排排绿树中,雾障浓浓,看着很美。 唐义亲自接的两人,客厅里已经奉好了茶水,茶汤刚刚好。于是这时入座,品茶。 “王爷与家主能来,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唐义与唐云长相很是相似,只是唐义脸上显得更加成熟老练,他连笑容都能显出几分老辣来,让钟离啻看着压抑。 “唐家主客气了。”钟离啻并不怎么喜欢看这人说话,从一开始就不。 “不知唐家主请我二人来,是有何事?”初如雪看着唐义,觉得他这次有些过分客套了。 “实不相瞒,”唐义看初如雪没有客套的意思,于是从善如流,“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来求二位的。” 钟离啻好笑:“唐大人的事情现在是直隶所辖,您求本王,也实在爱莫能助啊!况且,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事实是怎样,唐家主清楚,本王也清楚。唐大人所做的事情,本就不是唐家主该来管的。” 这话不啻警告了――唐云的事情,若唐义执意参与,恐怕会连累宗族。 “王爷所言甚是,”唐义点头,“只是王爷莫要忘记,唐家,到底没有从扬州得多少利益。王爷既然知道事实真相,那么也应该明白,唐家是为什么扯上了这事的。在下不求王爷能将吾弟完璧归赵,只求莫要冤枉。” “唐家是不是受人指使,这最终是要看直隶怎么查了。三司会审也会给唐家一个交代。家主不必太担忧。”钟离啻官方地笑着。 初如雪这时却是插了一句:“家主所言,唐大人有无罪责,天意自有定论。偷盗财物去赠送别人,到底还是偷盗。” 初如雪给唐义这么一句不咸不淡,却犀利至极的话。 唐义这时有些尴尬,只好咧嘴赔笑:“家主所言极是。” 于是与唐义的见面,也匆匆告以结束。 “唐家,其实有些冤枉的。” 回到马车里许久,钟离啻才道出了这么一句。 初如雪看着他,道:“这世上,人总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唐家曾经在扬州的所作所为,是对白家敛财的纵容,也是给自己的罪责找借口。总想着,那是白家在贪污,与我唐家无关。所以他们才如此明目张胆。杀人者不能因为是受人指使就可以逃脱罪责!连最无情的刽子手都不会觉得自己做的是行善的事情,何况是关系到南北的扬州!” 钟离啻对她的话是赞同的。唐家最终还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这代价要多大,那就要看明嘉帝怎么想了。 回京的日子因为有初如雪在身边,一起下下棋,对对诗赋,倒是过得快。 初如雪仍旧没有直接回渊都,还是在落水寺休息。钟离啻却是要即刻入宫面圣的。 再次来到渊皇宫,已经快到夏天了。明嘉帝对他在扬州的表现,是较为满意还是大失所望?这些老王爷在信件里都没有提到,但是钟离啻这时却是不得不想的。 他对明嘉帝算不上亲切,没有那种叔侄之间该有的情节。他在国宴上,是见过明嘉帝那皇权至上的样子的。 明嘉帝对钟离啻来说,不是叔侄,只是君臣。虽然明嘉帝对着钟离啻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但是钟离啻却知道,那人不是一般的人。 他们之间,终究是不能像普通叔侄那样促膝长谈,然后彼此交心。 因为中间隔了那么一层关系,那么一层不可逾越的关系! “我侄儿来了!” 明嘉帝是在他的寝宫见的钟离啻,他还是像先前那样热情,指着座榻便要钟离啻坐。钟离啻不失礼节地坐在明嘉帝旁边:“多谢皇上挂怀!” 茶仍是六安瓜片,只是怕年轻人口重,明嘉帝特意嘱咐叫多放些茶叶。 “我侄儿在扬州,可是吃了什么好东西了?”明嘉帝笑着,示意钟离啻喝茶驱火。 钟离啻想过明嘉帝会问的千百种问题,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问他在扬州吃了什么。这本是普通叔侄之间最常见的关怀方式,但在钟离啻眼里却不那么普通。因为他知道明嘉帝指的是盐水鹅那事情。 但是钟离啻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直接说扬州老鹅会显得自己精明中带着愚蠢! 好在明嘉帝并没有关心这句话的答案,而是在这句话之后继续道:“扬州老鹅的味道十分不错,啻儿吃着可还合胃口?” 这样的问题总算是比前一个稍稍简单些了,钟离啻于是笑道:“扬州千百年的传承,自然是好的。” 明嘉帝很满意地笑着:“嗯,啻儿觉得好,便是好的。” 这时,曲锦福突然进来,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放在明嘉帝与钟离啻之间的床桌上。 “尝尝怎样?比扬州的,如何?” 明嘉帝指着那盘子,示意钟离啻。 曲锦福递上玉筷,钟离啻接了,于是也不客气地夹一块尝了。 那味道却是叫钟离啻有些怔:“这是扬州醉仙楼的鹅?” …… ------------ 第六十二章 终于长大 明嘉二十五年春 钟离啻当然不会忘了那味道,他那日在扬州宴请官员的地方,就是醉仙楼。 明嘉帝专门把那扬州老鹅的厨师请到宫里,自然不是叫钟离啻吃一顿鹅。 “你这嘴巴不错,”明嘉帝对钟离啻十分满意,于是叫他继续尝,“扬州的东西,到底是好的。” 这是一句感慨,但是也蕴含着复杂的情怀。 扬州当然是好的,不然那么多人为着扬州,倾了性命,戮了宗族,是为了什么? 钟离啻方才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这时自然是不能继续吃了。 明嘉帝没有叫钟离啻继续吃,带着些许心痛的表情,长叹:“白家总是不叫朕放心!如今竟做了这般叫朕寒心的事情。” 钟离啻作为江南案的主审,这时自然不能装糊涂,于是道:“皇上体恤白家,是白家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明嘉帝摇摇头:“是朕这皇帝做得不好,所以白家也如此待朕!”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 钟离啻慌忙下跪:“钟离啻在南疆,听说苗人擅长养蛊。蛊可以帮主人做事,但并不是无偿的。养蛊者须以自身鲜血喂养,能做多大事情,便需要多少鲜血。主人付出了鲜血,蛊却不一定能做成事情。” 这话一出,连旁边侍奉明嘉帝几十年的曲锦福也不得不佩服。钟离啻这个比喻说得十分到位,是真正说到明嘉帝心里去了! 明嘉帝笑着,将钟离啻扶起来:“你这说故事倒是十分新鲜。” 白家的事情谁都不敢给个准确的定论,旁人也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对明嘉帝说这样的话的,因为他们都摸不透明嘉帝的意图。但是钟离啻说了,以一个后辈的身份。 白家,算是明嘉帝养的蛊,那么最终这蛊虫的结局,还是明嘉帝自己说了算的。 “那么,啻儿觉得,这蛊,朕是该继续养着,还是铲除了,再造新蛊?” 明嘉帝这样问。 这种问题抛给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到底是有些难了。 因为这就相当于把白家的未来交给了钟离啻决断。对了,明嘉帝英明决断,错了,钟离啻进献谗言! 钟离啻垂下眼帘,想了想,道:“蛊都是一样的,就算是再造新蛊,养大了还是会贪得无厌。” 看着钟离啻,心里竟生了几丝佩服,这样的人,若早生些年,便是治世谋臣! “白家已经被革职,只是北疆无人,朕心里到底不安。” 明嘉帝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什么,也没有夸赞钟离啻,反而转了话题:“朕想着啻儿年轻,不知可为朕收复玉界山,血了白家的耻辱?” 钟离啻没有听父亲说起这事情,这时算是吃了一惊! 收复玉界山?这不是代替了白家在北疆的位置么? 而且钟离啻与白家不同,他是宗室,本来就有兵权的。 钟离啻不知道这时是应该答应,还是该再推辞一番。但是眼前的形势却不容他思考那么多。 “玉界山之战,国土受损,国人蒙羞。钟离啻身为宗室,自然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钟离啻没有推辞,他直觉地认为在这件事情上如果推辞,明嘉帝是不怎么乐意见到的。 “好,”明嘉帝十分高兴,“啻儿有此志向,实乃我大渊之幸!” 钟离啻于是跪谢天恩。 直到后来出了宫门,钟离啻都没有平静下来。 大渊皇宫里,和明嘉帝的这段对话,是钟离啻这一生最忐忑,最费力的时候。 明嘉帝喜怒无常,却对钟离啻青眼有加,江南税案结束后,明嘉帝再次封钟离啻为北疆兵马大元帅,统领北疆,征战玉界山,收复国土。 钟离啻回到王府,才知道自己的京邸已经修葺好了。但是他并不怎么想去住。 这次没有逃,亲自到父亲的房里去了。 “唔?江南的吃食不错,倒把你养得高了壮了些!” 老王爷看着钟离啻进来了,站起来,说。钟离啻这时才察觉出来,原来真的不一样。同样是一开口就说吃食,老王爷这时说的,是实实在在关心钟离啻没有在江南吃得不好。 即使只离开两个月,老王爷还是瞧出了钟离啻的些微变化,十几岁的身体还在长。 钟离啻这时突然抱住了已经略显苍老的父亲:“父亲,谢谢您!” 老王爷这时怔了――这是怎么了,怎么还说起了这样煽情的话?江南叫人给脸子看了?不应该啊,好歹我老王爷还喘气儿呢!再说到底是宗室,哪个敢给他脸色看? 况且钟离啻那个性子,也不是能轻易吃亏的啊! “你这小子是不是又惹了什么祸事了?” 老王爷想到了什么,于是变得愤怒起来。 钟离啻“哼哧”笑了:“是了,惹了天大的事情,把天捅破了!” 老王爷看他那般调笑的样子,突然有种他长大了的感觉。想来江南那边,应该是让这孩子成长了,不仅仅是身体。 “没事,天捅破了,我还能给你补一把。” 老王爷伸手揉儿子的头,发现他比自己似乎高了许多。 这话老王爷在南疆的时候没有说过,因为在南疆,靖南王就是天,要是这小子敢捅他,小心挨揍! 但是在这里,在钟离啻即将再次离开渊都的时候,老王爷说了这样的话,“天捅破了,我还能给你补一把”。 因为整个大渊,真正的天,只有一个。这个王朝里,谁也不敢捅那个天。 但是老王爷这时觉得有必要说这样的话了。因为他觉得儿子长大了,终于不再和他对着干了。老王爷很欣慰。 “此去北疆,危险重重,也是困难重重。北疆四大家族,都是白氏一族的人。你这么去,人家到底是不服的。以后的路,小心些吧。江南的事情,我老脸还能说些话,北疆,却是怎么都帮不到了。” 老王爷看着钟离啻,又感慨了许多,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久才算结束。 老王爷左右无事,拿起烟枪准备抽一袋时,却发现烟枪似乎不通了。自己捣鼓着磕了半天,磕出来一个不大的琉璃珠。这才想起方才他说话的时候,钟离啻那小子拿了他的烟枪捣鼓了许久! 于是老王爷又发怒了:“你个小崽子!” 然后又觉得自己这样似乎又有些为老不尊,于是便作罢,心里想着: “看你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 第一章 远行作别 明嘉二十五年夏 渊都的夏天很快到来,远处的树上也隐藏了夏蝉,偶尔叫两声,但是又不会叫太响,倒也不叫人感觉有多吵闹。 这个时节,正是江南梅雨时。落水寺的梅子还带些青色,明月却是采摘了好大一筐,她一个个剥开,把里面的核剔了,扔到另一个筐里。明月身边跟着一只肥肥的小猫,嘴巴旁边的胡子一动一动地,仔仔细细地盯着明月拿着梅子的手。 这时,一个淡紫色的身影慢慢移动到小团子身边,顺手将它捞起来。 “家主您下来做什么,这些让明月做就好了。”明月看见初如雪来了,慌忙行礼。 初如雪伸出雪白修长的手,从筐里拾起几个梅子,掰开一个,剔了核,递到怀里的团子眼前。如今已进入初夏,身上笨重的春衣褪去,初如雪罩着件紫罗纱,看着消瘦不少。 那团子闻了闻,似乎觉得不错,于是大胆伸出舌头舔一口,就着初如雪的手心里,大快朵颐。 “这几日阳光不错,出来晒晒。” 初如雪一边说,一边将手里剩下的梅子剔核,她手里的团子便一个一个抱着不松手了。 明月看着,不觉咽一下口水——这落日红梅算是整个大渊最稀罕的梅子了,便是整个落水寺也只这一片梅林,初如雪便这样“糟蹋”般地喂猫! “说到底不过是生灵,我有什么便给它什么罢了。若有一天我去乞讨,便只能给它硬馒头吃了。”初如雪波澜不惊地说。 明月却是不怎么乐意了:“家主可不敢说这样的话!日后初氏一族定然是要重新昌盛起来的!就算没有加蓝术,也还有落日红梅酒,怎么可能……” “明月,”初如雪突然严厉地打断明月的话,“初氏祖训,落日红梅不得做商用。” 明月这时带着些委屈:“是明月逾矩了。” 初如雪这时把吃得有些醉意的团子掉了个个儿,让它头朝外晒太阳。 “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初如雪说完这话,抱着团子离开了。 明月这时有些后悔说那样的话,看着初如雪离开的身影,低下头。 …… 落加蓝这几日因着破了相,没有去落氏君染,只在家里养着,浇浇花,喂喂鸟,翻翻账簿,读读经书。 明嘉帝给叫他闭门思过,所以也不见客,倒是过得悠闲。 看到钟离啻翻墙揭瓦地来,落加蓝没有多大意外,只是照例皱眉:“我原是想着你经了这么一遭,多少能长大些,却不想还是这么顽劣!” 钟离啻不客气地用落加蓝的面盆拿来净手,嬉笑:“本王听说落家主被罚禁闭闷得厉害,特意来看看家主的凄惨相貌,怎么就顽劣了?” 虽是这样说,但是看到落加蓝额头上那狰狞的伤疤,却是皱了眉:“你这一跤摔得,果然凄惨!” 落加蓝瞪他一眼:“你这嘴怎么没拿杨桃给你封了?” 钟离啻挑眉:“这个时节没有杨桃!” “你又是存心来气我的是不是?”落加蓝自顾进了屋子,也不理睬钟离啻。 钟离啻跟上:“我就要离京了,特意来同你道个别,还这么不领情!” 落加蓝这时转身看着钟离啻,又爱又恨地,却发现也恨不起来:“我听说了这事情。什么时候走?” “明日吧。北疆战事紧急,也不敢多耽误。”钟离啻照样嬉笑,但是落加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北疆四大家族里,如今白家算是彻底完了。皇上昨日便下了旨意,白启被押送京城,他那几个兄弟也都四散奔逃,恐怕是不得善终了。” 落加蓝看着钟离啻,少不得要嘱咐几句。 “你且主意些,王家是白氏的罪忠实的狗,王隽是个精明人,你小心被他算计了——算了,你这个样子,不去算计别人就是积德了!连唐家三兄弟都没有算计到你王家就更不用说了!” “李家算是忠良吧,李游那个人也不怎么好对付。刘家是这几个家族里同白家关系最浅的,如果有必要可以联合刘氏。我在北方的做过几单生意,与刘家有些交际。那刘璟垣也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至于白家那些旧部将领,皇上不叫换,恐怕是还有一道坎。不过也不必太担心,到底你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也不敢果真怎样。你不必曲意逢迎什么,该怎样还是怎样。实在不行,渊都还有我和姑父。” 落加蓝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钟离啻假意一一听了,一句一句点头回应:“是”、“好”、“嗯!”…… 这话与前几天老王爷同他讲的并没有多大差别,但是钟离啻又觉得不能拂了他的美意,只能这样喽! “我看你是不是没怎么听?” 落加蓝这话里带着夏天回温的气息,钟离啻马上严肃起来:“没有的事情!我一直在好好听,你不是说要我防着王家、李家,联合刘家的么?还有呢?” 落加蓝:“你果然是没有长大!” 钟离啻看着表兄那皱得可以出水的眉头,低头认错:“是是是,我这不是还小嘛,要不,家主同我一起?” 落加蓝眯着眼看着钟离啻,声音低沉:“你是想找死是不是?” “你看,时间不早了,打扰落家主休息,钟离啻实在是于心不忍。我还要准备些东西,明日赶早启程,就先告辞了!” 于是赶紧开溜。 落加蓝看着他溜得比兔子还快的身影,深深吸一口气。他花了好几息时间才平复下来! …… 渊皇宫 明嘉帝手里,捏着那枚琮瑢玉,眼神淡淡地看着初如雪:“你说什么?” 初如雪倒是没有被他的眼神吓到,也回他一个淡淡的眼神:“你不该把他调到北疆。” 明嘉帝冷哼一声,将那琮瑢玉放在桌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初如雪:“为何?” “纸上谈兵终是易事。你应该清楚,北疆的局势,不是他能力挽狂澜的。何况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你不是不知道!” “你的眼光,朕从来都不怀疑。”明嘉帝拿起琮瑢玉走到初如雪身旁,那笑眼,看着让人觉得冷。 “朕要做什么,你一直都知道。你不反对,那便是默认。钟离啻有没有命从北疆回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为了除去宗室,便可以拿北疆几十万士兵的性命做注吗?” 明嘉帝将初如雪的手拿起,将玉放在她的手心里:“既然舍不得,那朕给你这个机会,力挽狂澜还是螳臂当车,他没得选,你有。” 那玉触手生凉,在午后的阳光下,也没有变。 可是到底是有东西变了的…… ------------ 第二章 回赠地图 明嘉二十五年夏 初如雪看着明嘉帝,把那手里的玉攥紧了,而且越攥越紧,指节发白。 但是最终,还是松了手。 “你迟早会明白朕对你的用心的。这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主相会怎么对钟离啻,你心里很清楚。” 明嘉帝踱回桌前,坐下。 “那落家的小丫头,朕封了公主。朕给落加蓝机会,看他怎么把握了。” 初如雪最终垂下眼帘:“这天下万物,悲悲喜喜,生生死死,不过是皇上一念之间。” 她知道,这都是不可挽回的了。 钟离啻的命,其实没有在她手里。最终的决断权,还是在明嘉帝那里。 “亦白,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了吗?”明嘉帝对初如雪那句话很不满,尾音上扬的时候,立在门口的曲锦福慌忙下跪:“皇上息怒!” 初如雪没有被明嘉帝那句话吓到:“亦白当然不会忘了自己是谁!若宗室果然有反逆之心,红衣刺客随时奉命!” 说完那句话,初如雪慢慢地转动轮椅,向殿外缓缓移动。 “愿如你所说,宗室绝无反叛之心。” 明嘉帝对着初如雪的背影,无奈地说道。 直到初如雪走远了,明嘉帝才叫曲锦福:“去查,钟离啻到底在江南干了什么事?” 他不明白,为什么初如雪会突然如此维护宗室,江南这一场盐税的案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初如雪那样一个骄傲的人,也能为了宗室来同他叫板? …… 初如雪的窗子没有关,不一会便有一阵风过了。 她并没有挡,也没有抬头,只淡淡地问:“王爷明日不是要离开了么,怎的这时有空来我这小地方了?” 钟离啻揉几下被撞到的额头:“唉,什么时候可以不用翻窗?” 初如雪这时抬头看钟离啻一眼,又低下:“我这里没有人看着,红衣刺客也是我自己的人,你大可从正门进来。如果有人的话,红衣刺客会告诉你。” 钟离啻这时瞠目结舌了——合着自己当初那偷偷摸摸的模样,竟是自作多情了? “你怎么不早说?” 初如雪一脸无辜:“王爷先时并没有问我啊!” 钟离啻:“……” 这是钟离啻第一次被初如雪反问住,而且是如此幼稚的问题! “你这里不是被人盯着吗,这些朝廷的人,都对你那先生恐惧万分!” 钟离啻终于想到这么一个问题,反问回去了。 初如雪第一次看见钟离啻吃瘪,突然觉得有那么几分意思,笑道:“若是我这里被朝廷盯着了,你就算是从天上来的,他们也能看个一清二楚!他们不敢!” 这么大言不惭地认为整个朝廷都惧怕她的,这世上只有初如雪一人了! 但是她那话并不是开玩笑或者说大话。朝廷当然不敢对这人怎么样。且不说主相的身份,就是红衣刺客的名号,也是叫这些别有用心者闻风丧胆的。 那可是明嘉帝的刺客团,若是被发现了,就相当于被明嘉帝知晓了,谁敢冒这样大的风险来得些或许无关紧要的消息? “这次去北疆,可有什么打算?” 起风了,外面的梅树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初如雪转着轮椅关了窗。 “不知道。” 钟离啻如实地说道。他并不了解北方,也不知道北方现在是什么样子。 初如雪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个细长的盒子,放到钟离啻面前。 那盒子只是个普通的木盒,上面用银子漆了一只凤凰。边角有些脱漆,那银色的凤凰有些部位也没有漆,只一个深深的漆槽。 钟离啻将那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与那盒子一般长的卷轴。 取出那卷轴,摊开来,钟离啻却是有些呆——那是一幅完备且详细的地图,记录了玉界山的山川走势,桥梁水道! “这便是徐家贿赂胡奴的那幅地图。”初如雪帮着钟离啻将那地图摊在桌子上。 这时,有一个黑影突然窜上来,立在那地图中央。 “喵!” 初如雪无奈得抱起团子,揉几下,放在膝上。 “那地图不是被送给胡奴可汗了么?”钟离啻看着这图,有些不相信。 “这世上,没有红衣刺客办不到的事。一张地图而已。王爷难道如此小看我初如雪?” 初如雪膝上的团子盯着她垂下的长发,伸出前爪去抓,却没有抓到。初如雪摸摸它的小脑袋,那小东西立刻便抓住初如雪的手臂,张嘴去咬,却又不敢用太大的力气。 钟离啻这时有些震惊了。初如雪的实力,钟离啻不是没有猜测过,但是他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强!胡奴汗庭取玉界山地图,这算是件困难不笑的事,在初如雪看来却是如此理所应当。 “扬州的烟花,很不错,亦白感激王爷一起看烟花的情分。王爷北去,亦白这里倒是有几幅先时的字画,可是实在小气得紧,左右都是舍不得。只好将这地图拿来送给王爷了。” 这话轻描淡写,但是任是谁都不会觉得那地图比什么字画古玩便宜多少。 便是一张极简的山川图,也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何况是徐家如此精良的玉界山地图! 但是钟离啻听的重点却不是后半句,而是那句“一起看烟花的情分”! “雪儿方才说什么?”钟离啻眼睛一下子亮了! “嗯,”初如雪看着钟离啻那表情,直觉不是什么好心思,于是皱了眉,将膝上淘气的团子一把按住,“王爷嫌这礼物太轻了?” 钟离啻突然眯起眼满意地笑道:“雪儿方才说‘一起看烟花的情分’,原来这事情是有情分在里面的啊!” 初如雪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于是瞪一眼钟离啻:“王爷想说什么?” 那算是危险的信号了。团子抱着初如雪的小爪子没有再动过,只蹭着初如雪的手心。 钟离啻眼珠一转:“没什么!” 这时,钟离啻才想起来什么,于是从腰间取下一物。 初如雪定睛一看,是一根顶级红玉的笛子。笛子身上刻着外雕的落日红梅,最妙的是那梅花的花蕊处,那本来通红的笛子上正有一处白色,做了花蕊! “我想着雪儿有那上古名瑟残阳血,配着这柄玉笛,倒是不错!” 初如雪接过那物,有些惊讶,想想又道:“这东西,原给了落家,怕是落加蓝给你的吧?” 钟离啻点点头:“原是我看我表兄拿着,同他讨过来的。这些年倒是没有丢掉。” 初如雪知道,他那般“讨”,定然不是一般斯文人的“讨”了。 …… ------------ 第三章 琴瑟和鸣 明嘉二十五年夏第三章 钟离啻那笛子本与上古名瑟残阳血是一起的,后世之人又做了一把琴与残阳血配了,求其“琴瑟和鸣”之意。 钟离啻这时把这笛子送给初如雪,那其实带着某种意义的。 初如雪伸手,接过那笛子。上面带着些许温热,是钟离啻的温度。 “你今晚来,就是为这东西?” 初如雪把玩着这笛子,顺手将笛子放到嘴边,试音。 那笛子音色清脆细腻,加上初如雪娴熟的指法,气息均匀,音律十分完美。 “这东西倒是好,只是笛膜用的不太对。一般用苇膜,且是小满之前四五天的嫩苇,须手法娴熟者悉心贴服。这笛子上的笛膜虽用苇膜,却是老苇,所以音色不纯,难以发挥效果。” 初如雪看着这笛子,给了这样的评价。钟离啻点点头:“这笛膜是南疆请的一个老师傅贴的,当时也没多在意。如今听雪儿这么说,倒是说的不错。” 笛子贴笛膜可是个精细活,稍不留心便得重新来过! “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若来年得了机会,我便找嫩苇给它贴了。” 初如雪随手将那笛子放进了自己的抽屉。 见初如雪拉抽屉,那团子立刻精明起来,立着身子扒着那抽屉看。 初如雪见状,将桌上的地图卷了,重新装在盒子里,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盘糕点,放在桌上。那团子也没理睬身为客人的钟离啻要不要吃,便自己跳上去舔着吃起来。 “我原以为雪儿是要给我吃的!” 钟离啻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总觉得自己在初如雪这里的待遇始终及不上那团子,于是发声,眼角下垂,语气哀怨,像是多少天未见粒米一般! 初如雪看一眼钟离啻,皱眉:“你如今竟到了同团子争食的地步了?” 话一出,初如雪便察觉出不对了――团子是她自己养的,那自然是属于她的所有物了,钟离啻与她无亲无故,做什么同这么个小东西争食? 难道在她心里,竟也把钟离啻当做所有物来看了?这想法吓了初如雪一跳,她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应该这样想。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那便不能收回来。 钟离啻听见了这话,却是眼前一亮:“雪儿原来是这样想的?不行,我也要吃宵夜!” 初如雪看着那人耍赖的样子,只好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另一份糕点来,递到钟离啻面前:“原是我不对,拿王爷与团子比较了!” 自然,这话是悖论了――她都把糕点拿出来了,怎么能说是没有比较呢? 钟离啻接了那盘子,坐在初如雪身边,满足得品尝起那糕点。 自然,钟离啻算不上什么能吃的人,他只是单纯嫉妒那团子可以得到初如雪亲手照顾,便在那里扮可怜了。 于是初如雪就看着这一人一团的吃相,她觉得十分诡异,却又觉得异常亲切。 初如雪在这两个吃的时候,自己转了轮椅,到书柜那里,在最下面的暗格里取出一把琴,又拿出帕子拭去上面的灰尘,来到桌边。 “不知道王爷琴艺如何,可否对月合奏一曲?” 钟离啻吃完了,初如雪将那琴推到他身边,又将那团子并盘子放到地上,随意地问。 这样的邀请,钟离啻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他挑着眉毛将琴拿过来。那琴是杉木剑式,冰丝弦,雕着木兰,漆白,看着十分简洁。 “想奏什么曲子?” 钟离啻上手试音,音色清亮,算是琴中佳品了。 “王爷是琴手,应由王爷选曲。” 初如雪将瑟拿出来,将音调好,等钟离啻选曲子。 钟离啻想了一息时间,道:“凤求凰怎么样?” 初如雪原是想他会选高山流水一类的曲子,却是没有想到“凤求凰”这样的曲子。 “王爷既为琴手,那便依王爷所言。”初如雪没有反对,思量着曲调,做一个“请”的姿势。 于是古瑟先行,声音低沉悠扬。钟离啻的琴音和得十分到位,两人一琴一瑟,倒是奏出一番风韵。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瑟起音不高,琴声却是清亮,两者一慢一紧,一抑一扬,一前一后,一浑一清,步调相连,音色相补。加之“凤求凰”曲那神鸟的热烈与浩然,令闻者心旷神怡,对那美好结局更加向往。 一曲终了,初如雪对那曲子,似乎有了些理解。 “卓文君,到底是个敢爱敢恨的。” 初如雪看着那似乎还在抖动的瑟弦,笑道。 钟离啻将琴仔细放好,走到初如雪身旁,单膝跪了,与她齐眉。 “感情,总是要去追求的。若我北疆归来,君未嫁,我与君举案齐眉,可好?”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神情并不震惊,只是有些迷茫。几息后,她缓缓道:“我命苍生给,不负天下恩。钟离啻,这世间,只有一个卓文君,也只有一个司马相如!” 我不是你的卓文君,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的司马相如! “你是宗室的嫡子,大好的前程,一世荣华。我不过是没落的罪臣家主,你我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便永远不是你的,再怎么追求,到头不过一场空。” 初如雪低下头,转身,不看钟离啻的脸。 钟离啻这时愣了那么一息,然后无谓地笑了笑,语气更加坚定:“什么东西是我的,什么不是,我本来就分辨得不是那么清楚。既然苍生给命,那我钟离啻,愿戎马半生,还了你一世牵挂,与这天下,恩怨分明!” 初如雪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缓缓转身,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钟离啻,最终,没有说什么。 也许有人生来就带着前世今生的罪恶,不管偿还与否,都一世忐忑,不愿安心。 渊都的梅子黄了,做了落日红梅酒,仍旧是天下第一的美酿。 城楼的元宵,每年都会卖得很好,因为味道不错。 扬州醉仙楼的盐水鹅,蘸着酱汁,味道还是十分鲜美。 扬州的烟花,每月十五都会照例盛开,美不胜收。 可是这些又有什么呢?过了的,逝去的,都不能改变现在夜风里的凉意,更不能改变未来不相交命运。 那有什么值得赞叹的?如果你与我的命运没有交集,何必在此徒增感伤? ------------ 第四章 究其原因 第四章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离啻离开了。他并不失望,因为初如雪最后没有说话。这并不代表着她默认了,但是至少她没有反对。 他走的那日,天下着蒙蒙细雨,倒不是很冷。初如雪打着伞,在渊都的城墙上,看着他离开。 明嘉帝站在她身边,道:“果真是琴瑟和鸣,何不去道个别?” 初如雪这时转头,看着明嘉帝,眼神尖锐:“你监视我?” 这看似问句的话,其实并不是在问,而是十足的肯定句。 明嘉帝躬下身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初如雪:“这么多年,朕本来没有心思做这些事情。朕本想着,你是个聪明的,却没有想到,原来朕的亦白,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你在江南的时候,做了什么,朕倒是不知道。只是你那不离身的狸猫,朕倒是很感兴趣。” 初如雪看着明嘉帝,她并不愤怒,明嘉帝做这些事情,是迟早的。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这件事情上。 “那猫是哪里来的,你清楚,朕也清楚。朕不介意你白首相随,只是你可曾想过,天下人会怎么看?” 明嘉帝这些话并没有叫初如雪多难受,她只说了一句:“皇上多虑了,残阳血从不与什么器物和鸣。” 天下万物都有它的缘起缘灭,只是机遇不同,稍有差别而已。 …… 钟离啻身着墨色盔甲,一缕红缨,只看着城墙上那一抹若隐若现的淡淡紫色,许久,直到身边的侍卫提醒:“王爷,该走了。” 于是勒了黑骏马,转身,离开。 这一路也许艰难险阻不断,但是他至少得去面对。 那城墙上的人,也许果真不期待什么,她守望的,不过是这天下罢了。 但是钟离啻认为他有那样的使命,她守望着天下,他守着她和天下。 初如雪回到院里,将伞扔到地上。夏日的雨便侵袭了她的面庞,打在秀丽的长发上,顺着那额头上火红的刺青,缓缓流下。 “家主,有客。” 明月看见她把伞扔了,慌忙拿了新伞给她遮了,跟在身后。 初如雪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到客厅时,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那人身上并不怎么湿,明显等候多时。 “小白将军?” 初如雪看见白洛成,倒是有些诧异,但是想起北疆种种,却是明白了。 “是白大将军叫你来的?” 白洛成这时看着初如雪,“扑通”跪在初如雪面前:“我知道这时来求你,算不得什么好决定。只是身陷囹圄的,是家父,洛成实在没有办法了!还求亦白看在当年的情分,搭救我父亲!” 那言辞十分恳切,甚至带着急切。 初如雪并没有为这话感动,她将白洛成扶起来,请他坐了:“白家这么多年,小白将军十分清楚。江南的事情,证据确凿。” 白洛成点头:“江南的税款,也并不是只我白家染指了,北方几大家族都参与了,难道只我白家……” “小白将军还记得当年初氏一族的案子么?” 初如雪打断了白洛成,淡然地问道。 白洛成想了想,回答:“初氏一族勾结胡奴,叛国获罪,皇上下令连坐九族。” 初如雪皱了皱眉,然后冷笑:“那小白将军觉得那案子有蹊跷吗?与初氏一族有关联的那些家族,他们真的就是干净的吗?” “初氏的案子证据确凿,并没有什么争议的。”白洛成仔细回忆父亲说过的有关初氏一族案件的经过,自认为这案子的确是没有什么疑点。 “仅凭着一纸荒诞的所谓文书,便给一个家族定了罪,千人被诛,近万人受到牵连,这也是证据确凿?” 初如雪冷笑,她看着白洛成,并没有什么得意的,因为再怎样,那些已故的亡魂都是看不见了。 “小白将军,也许你觉得亦白见死不救,或者落井下石。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明白,那就是白家是真的犯了大渊律令,而且是皇上如今最不乐意听到的案子。” “江南的盐税案并没有错漏什么。白家如今能以这样的代价了结这件事情,到底比初氏一族的结果好上许多。” “而且,这大渊,是安氏的大渊。不论是初氏一族还是白氏一族,若没有按照大渊该走的路走了,那便是忤逆。” 是了,这天下,是明嘉帝的,他掌控着整个天下的生杀予夺之权,初氏一族得到他的垂青,入仕或是从军,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那么他觉得这个家族的手伸得太长了,有些阻碍到他眼观天下的视线,那么他便毫不犹豫地砍去,这与获什么罪没有关系,只是明嘉帝自己觉得不喜欢了。 白家也是一样的,曾经明嘉帝觉得白家是有用的,那么他做的事情,也就变成了合理的,一旦有一天明嘉帝发现这个家族没有什么作用了,便抬手下令,然后斩杀。 这个年纪的白洛成没有想这么远,他不明白初氏与白氏的关联,更不理解明嘉帝这突然的发难,于是来求初如雪,想得到帮助。 但是初如雪看着白家的落寞,却是无能为力。 如果她有办法,那么初氏一族便不会这么久还被冠以“罪族”的称呼。 这个家族事到如今只有那么几个敢拿出自己的真实姓氏来面对世人。初如雪何尝不想改变! “所以,连亦白都无能为力了?” 白洛成终于明白了初如雪的意思――白氏一族获罪,是迟早的事情,因为或许从一开始,明嘉帝便不打算让这个家族长久下去。 因为明嘉帝始终对这些家族,带着猜忌的心理,如果这个家族有可能威胁到安氏的地位,那么明嘉帝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斩杀! 白家在北疆这么多年,明嘉帝其实心里应该是早有忌惮,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这就是功高震主的下场。 初氏如此,白氏也步了后尘。未来的宗室也不会逃离这样的命运的。明嘉帝已经解了靖南王的兵权,让其在渊都养病。 但是谁都看得清楚,真正的原因,不过是明嘉帝要钟离啻去北疆接替白氏,拿老王爷做筹码罢了。 ------------ 第五章 扬州尾事 明嘉二十五年夏 渊皇宫 明嘉帝看着那几本从扬州发来的奏折,一只手揉着太阳穴。曲锦福看见了,便去开了窗。 这时,落坠红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曲锦福招招手,示意那小丫头过来。 于是落坠红便跑到明嘉帝旁边,将自己手里折的花放到明嘉帝面前。 明嘉帝猛然看见一束花,抬头看见那小丫头,伸手接了那花,乐道:“你这丫头哪里折了这么多花,这般热毒的天气,仔细暑气重!” 落坠红将花插在桌上的玉净瓶里:“我过来的时候看这花开得正好,想着皇上在这里辛苦,就折些来,给皇上添些生气。” 明嘉帝拉她坐下:“你有心了。” 落坠红这时小心地看着明嘉帝,两手手指相对:“皇上啊,我听说我哥哥回来了……我能不能……” 明嘉帝看着落坠红,神色颇复杂,他这时看一眼那花:“这花,是你姐姐叫你折的吧?” 落坠红这时身子一僵,下意识摇摇头,却又点点头:“我问姐姐,姐姐不肯告诉我,她说皇上喜欢御花园的花,叫我采了来问皇上。” 明嘉帝揉揉她的小脑袋:“以后想问什么便只过来问朕,朕但凡能同你说的便会同你说。” 说着,明嘉帝将自己腰间的玉解下来,挂在落坠红腰间:“你日后但凡想出去见什么人,只来福子这里报一声,自己拿着这玉去东门,便可以了,不必想着挑什么日子。” 这是极大的便利了。落坠红翻看着那玉,是块黄玉,雕了祥云,质地也是极好,并无半点瑕疵。 于是那小丫头开心地笑了:“嗯,谢谢皇上!” 看着这小丫头笑了,明嘉帝觉得十分受用。直到她离开了,明嘉帝依然觉得十分高兴。 “皇上,”曲锦福提醒道,“丞相大人求见。” 明嘉帝点头:“宣。” 于是宇文济安便得入殿。问了明嘉帝安后,丞相大人说明来意:“皇上,唐云被押解入京,现在渊都大狱之中。” 明嘉帝将手边的奏折一指,曲锦福便立刻将那奏折送到丞相大人面前。 “扬州可是好地方,那些人都想去呢!” 丞相打开奏折,发现里面写的全是有关让祁家的人接替扬州知州的请愿,而且都是联名上书。 “扬州是我大渊最繁盛之地,自然需要有得力的人治理。”丞相看完了那些奏折,回明嘉帝的话道。 明嘉帝也赞同他的话:“扬州繁盛不假,只是用什么人来治理扬州,却是朕的烦恼了!唐家的人自然不能再用,只是祁家的人如此着急,想在扬州夺得一席之地,倒是朕未曾料想到的。依卿家之见,朕应当派何人去扬州合适?” 丞相和那几个少年不同,他是朝廷的人,而且是顶梁之人。这么多年在明嘉帝身边,他也是多多少少能猜出明嘉帝的那么几分意思的。扬州唐家倒台,迟早是要安排人去的,这本来就是丞相的责任,所以在明嘉帝问这话之前,宇文济安便仔细地分析了扬州的局势,物色了许多人选。 “扬州既为我大渊之命脉所在,理应由朝廷派出人选。去年新晋的状元赵仁义倒是不错的人选。” 明嘉帝对宇文济安挑选人的能力是没有什么意见的,于扬州来说,本就与渊都相去甚远,朝廷能管辖的也十分有限,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提拔新人,这样的人没有什么根基,也没有投靠什么势力,用起来也算是放心。 只是同样是用新人,明嘉帝却是给出了不同的选择:“赵仁义,比之丞相之子,似乎逊色许多。戟儿这次在扬州,也算是了解了扬州的情况,由戟儿前去,不是更好?” 丞相立时下跪:“皇上看重,宇文氏一族感激涕零。只是戟儿到底年幼,未及加冠,这样的殊荣,实在是承受不了!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宇文济安实在没有想到明嘉帝会如此抉择。自己的儿子,宇文济安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因为钟离啻是宗室,那么他得什么样的殊荣,哪怕是提前多少年加冠,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他不一样。宇文家在朝廷是大族,再得这样的宠幸,只会给家族招来无尽的嫉妒与麻烦! 明嘉帝却是有些固执了:“戟儿在扬州的表现,丞相与朕都是有目共睹,朕也相信他的能力不比那些新科状元差多少。况且这对于宇文家,也不是什么坏事。戟儿总要承袭宇文家,去扬州锻炼几年,也不是什么坏事。再出什么事情,也有丞相与朕在。” 这算是极大的恩遇了,宇文济安这时便知不能再推辞,只得谢恩。 赵仁义无势,若到扬州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如何呢,扬州那些大族,联合起来便能将他打压下去! 那么这人最终的结局,不是被江南控制,便是被朝廷控制。但是朝廷控制却是难上加难,倒不如直接选一个从朝廷里出来的人。 这人出来要是朝廷的人之外,还要有一定的势力,实在不行也需要威望,不然便不能在江南立足,更遑论为朝廷控制江南大族了! 那么纵观整个朝野,只有宇文素戟具备这样的条件。他的身后是整个宇文氏一族,也代表了整个朝廷,如果由他去江南,便是祁家这些大族,也是不敢置喙。 但是宇文济安却是颇担忧,且不说宇文素戟能力是否胜任,只这未加冠便地封疆大吏这样的地位,便是为官者之大忌。 宇文济安宁愿自己的儿子一步一步慢慢积攒能力,也不愿冒这样的险,让宇文素戟走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成为被关注的对象,被指指点点。 身为人父,他总要为儿子的前途打算。 就像当初宇文素戟三岁能诗七岁能赋,他也并没有拿这事情去如何夸耀,只叫自己的儿子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地跟着夫子学习,没有一目十行,也没有夸夸其谈。 因为他知道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宇文素戟该有的,什么样的风险是应该察觉并杜绝的。 但是现在这件事情,宇文济安却是无能为力了,因为明嘉帝发话了,那么就算是他并不想,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于是只能谢恩。 ------------ 第六章 中原遇刺 明嘉二十五年夏 落坠红坐着明嘉帝钦赐的马车,大刺刺地跑回了落家。 落加蓝额头上的伤疤已经脱落了些,看着不是那么狰狞了。 但是落坠红看到了,却还是被吓到了:“哥哥,你的头上是怎么回事?” 她是不可能知道明嘉帝与落加蓝的那场对抗的,不论是明嘉帝还是落加蓝,都不可能让她知道哪怕只言片语! “呃,”落加蓝看见妹妹完好无损地回家,倒是十分意外,只是那借口却是早就想好了的,“我前几日不小心跌了一跤,被碎琉璃扎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小红儿回来了,哥哥很开心!” 落坠红叫人把她带给落加蓝的东西都拿下来。落加蓝看一眼,果然是落坠红能做的事情,那么大的一个箱子里,竟全是吃食! “你这是打算把哥哥当猪来养的吗?” 那些东西都是落加蓝平时爱吃的,倒是叫他有些感动,想着这小丫头终于长大了。虽然在皇宫里也不见得有多快乐,但是至少没受欺负。 “哪有!”落坠红见心意被贬,顿时委屈:“我是看哥哥平素都那么忙,所以拿这些来叫哥哥多吃一点,吃得胖一些,这样才能好好处理那些事情啊!你看皇上平日里都那么忙,他也没有像哥哥一样瘦得不行啊!” 落加蓝赶紧掩住这小丫头的口:“可不敢拿皇上做比!你这鬼丫头,这么些日子不见,学些不三不四的话来!” 落坠红这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撇撇嘴:“哥哥不要生气嘛,红儿说错话了,那哥哥打我好了!” 这话是最管用的,因为落加蓝当然不会果然对这小丫头动手。这么多年屡试不爽,从未失灵! 落加蓝揉揉落坠红的头,发觉这小丫头似乎长高了些,脸也比走之前圆了不少:“我不在,你在皇宫里都快吃成个皮球了!若日后吃得太圆滚滚,变成个丑丫头,谁娶你!” 落坠红这时嘟着嘴:“红儿丑些便不要嫁人了,一直守着哥哥。” 落加蓝听见她这么说,心里到底是暖的,但是又不免惆怅:“你不嫁人,难不成叫我落氏君染养你一辈子?” 小丫头这时不高兴了:“我又吃不了多少,哥哥也养得烦了吗?” 落加蓝“哈哈”笑了:“不烦,同你说笑呢,便是落氏君染养不起你了,我也不能把你随便扔出去啊!” 兄妹两个调笑着,享受着为数不多在一起的快乐。 …… 钟离啻行军不几日便到钟山,这地方离渊都不算很远,又是沟通渊都与北方的桥梁,是比较重要的军事堡垒。 因“钟”谐音“中”,这钟山又被称为“中山”,中山下川原一带土地肥沃,收益不错,又称“小中原”。 明嘉帝对这地方是比较重视的,钟山守将本来是李家的人,后来明嘉帝觉得北方的人不可靠,便换了朝廷的刘几,算是个忠厚之人。 日薄西山,钟离啻见这方圆并没有什么可宿的地方,便留宿钟山驿。 刘几见钟离啻到来,自然是不敢有半点怠慢,端茶倒水不亦乐乎。 钟离啻却是吩咐了不必大惊小怪,只平常饭菜茶水便可。 晚饭之后,钟离啻自己出门,来到马厩,给他那黑驹喂草料。那马倒是通灵,见钟离啻来了便摇头晃脑地表示欢迎,然后顺从地吃着钟离啻手里的草料。 钟离啻手里的草喂完了,那马便十分高兴地拿鼻子向他吹气。 这些天的行军,钟离啻自己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只是他这不大的马驹却是有些吃不消了。 于是钟离啻便只得亲自去照顾那马,这几日下来倒是颇有成效。 突然,钟离啻感到草料里有什么东西扎眼,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那东西已经冲出来,直向他刺来。 钟离啻下意识躲闪,抽出佩剑与那人对峙。 这人身着白衣,以白纱缚面,剑术也是一流,方才向钟离啻刺来的那一剑,是直冲心脏来的,并不留情。 钟离啻不敢懈怠,仔细观察那人的剑招,将那人的招式全部拆解,只是这有些费力,他有时候看不真切那人的招式,差点被击中。 钟离啻一个闪躲,那人的剑刺在马厩里的草料中,惊得那些马匹尖叫连连。 钟离啻看出那人招式的破绽,看准时机一剑刺去,却是中了那人的圈套,那人剑刺来的时候,钟离啻下意识将剑挡在身前,将那要命的一剑挡住了。 那人趁着钟离啻无暇顾及其他,便出掌欲击碎钟离啻的左腕,钟离啻逼近,缓冲,然后避开,将剑刺入那人的胸膛。 马厩这边的打斗声很快招来卫兵的注意,于是刘几便带着兵冲进来,看见这边见了血,都吓得不轻。 但是钟离啻却是将人制服了的。他抽出剑,那人便软软地倒在地上。 “末将来迟,叫王爷受惊了!” 刘几跪了,对钟离啻表示道歉。 钟离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过一个蟊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说着,拿出怀里的手帕,将剑上的血迹擦干净了,离开马厩。 来到一个左右无人之处,钟离啻扶着墙干呕起来。 那人到底是谁,死了没有,钟离啻这时并不关心。他还是不能克制自己见血作呕的障碍,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当然,这时吐完了,钟离啻才想着,这人能藏在马厩里,说明是多多少少知道自己最近的习惯的。 这时,钟离啻才想起来自己那马驹,平日里也算是欢脱皮实,怎么到了这几日便羸弱不堪了? 难道是有人故意给马下药,让他去看的? 这虽然荒谬,但是也是极有可能的。 因为现在这情势,想要钟离啻命的人实在是不胜枚举,北方白氏一族和南方的唐家便有多少人恨地牙痒,这自是不必说的;那些北方的大族,本来是有可能接手北方的,但是因为钟离啻的到来,也成了一场空梦,这些人自然是不怎么希望钟离啻这趟北疆能去得如此安稳了。 这时,钟离啻想着:“原来是这些日子对这些人有些放松了。那便来玩玩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看看谁能赢了。” ------------ 第七章 北疆实况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山 钟离啻因为方才的事情引起肠胃不适,夜里便没有吃宵夜。这时的钟离啻正在烛光下看着本书。 他没有对有人刺杀自己这件事想不通,因为钟离啻从踏入渊都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这个王朝里有多少人在盼望着宗室倒台。 白家的事情上,白启错得太离谱。他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年近六旬,却还是不得善终。 钟离啻在明嘉帝面前的周旋虽然力不从心,但至少他自己能感觉到,如今的明嘉帝还用得着宗室,也还不打算和宗室决裂。 钟离啻并没有什么多远大的志向,他本来想有朝一日能在自己的封地,永远都不要再回渊都。 但是现在似乎是不太可能了。 老王爷被留在渊都,让钟离啻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安。 明嘉帝对宗室的态度,似乎也在一点点变化。 刘几进来的时候,钟离啻正准备将书收了睡觉。 “刘将军这么晚了不休息,可是为了傍晚的事情?”钟离啻自然是知道他的来意的,于是先开口。 “王爷英明,”刘几做了礼,继续道,“王爷将那人擒住,方才末将细细审问了,此人是民间刺客袁冲,受白家小将军所托,来刺杀王爷。” 钟离啻这时垂下眼帘:“可是实话?” 刘几这时礼道:“王爷说笑,这么大的事情,末将总是要查清楚了才来禀告的。” 钟离啻点点头,过了两息时间,沉声道:“此事不必声张。那刺客怎么办,刘将军清楚。若是这事情出了这钟山城,刘将军也便随消息出了这钟山城罢。” 钟离啻这话不急不慢,但是透着一股不可反驳的力量。刘几顿时明白了,于是不敢多话,只道“明白”,便离开了。 钟离啻并不是有意包庇白家,也不是觉得自己亏欠了白家。他知道明嘉帝不将白洛成降罪,便是不希望将这件事再扩大。 钟离啻拿出腰间的玉来,捏在手里。那玉在灯下青中泛黄,通体晶莹,倒是看着养眼。 …… 渊都 那玉上的红流苏穗子有些旧了,穿在玉孔里的那段已经变得很细,不过好在那流苏是苏锦绞了金线做的,倒是结实,还不至于断了。 “家主,沐靳太子求见。” 明月说这话时,初如雪将手里的青玉放到抽屉里。 “你来做什么?” 初如雪看着沐靳,并没有表示欢迎,带着一点点疲惫。 “听说你要回北疆了?” 沐靳看着初如雪后退了一点点,有些皱眉。 初如雪点点头:“先生来信,我该离开了。” “是因为钟离啻,对吗?”沐靳想了许久,终于问出来了。 初如雪这时仔细看了沐靳一眼:“你为何会这么想?” “他在钟山遇刺,所以你想去北疆?” 沐靳没有转移视线,直看着初如雪。 初如雪自顾倒了一杯水,说道:“我原就在北疆,如今回去,也没有什么不妥。至于小王爷,他需要有人引导。” “你这样做,父皇会生气的。”沐靳似乎有别的话要说,但是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初如雪看一眼沐靳,冷笑:“他想生气,便生好了。我如今一无所有,他想怎样,是他的事情。” 沐靳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初如雪了:“你变了,如雪。” “我本就是这样的,”初如雪将杯子里的水倒回茶壶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不介意天下人怎么看我,包括你。你眼里的初亦白是什么样的,与我无关。” “天晚了,太子回宫去吧。” 初如雪最后对沐靳说了这样的话,沐靳没有再反驳什么。但是马车里,沐靳却是痛哭起来。 她终究走上了那条他不愿她走的路。 他知道她背负的太多,也受了伤,但是她至少有他啊,为什么不能依靠过来,要依靠自己的双手,扎得鲜血淋漓? 初如雪在窗户里,看着沐靳马车前的灯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她才将窗户放下来,准备睡觉。 这世上,谁都没有为她做选择的权力。 她不为谁活着,那么也自然不为谁牺牲。 初如雪的梦里没有沐靳,没有明嘉帝,没有初氏一族。她希望的人生里,只有一片白。 在天蒙蒙亮的车辕“吱吱”作响里,初如雪选择了离开渊都。 …… 北疆 钟离啻没有想到,南方湿而热,北方却是干而热。 他本以为北方会冷,现在却是有种北方比南方还要热的感觉了。 北疆大营迎接钟离啻的,有两个人,身后并了一帮大小将领。一个是李家的家主兼枢密使李游,一个是刘家家主团练使刘璟垣。 “王爷不远万里来北疆,我等不胜荣幸,特在此等候迎接,为王爷接风洗尘。” 这话听着比当初在江南听唐云说话是好了许多,也许是行军人都喜欢这样直接吧。 钟离啻表示感谢:“叫二位家主来迎接,钟离啻诚惶诚恐。” 刘璟垣这时前道:“王爷请。” 钟离啻也不客气,直入了北疆大营。 这里是北疆葱山,城市依山而建,易守难攻。钟离啻登上城墙,看着军营里散漫操练的部队,并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问了一句:“葱山城如今有多少可用之兵?” 刘璟垣躬身回答:“十四万。” 钟离啻转身看一眼刘璟垣:“北疆守军不是六十万么?” 刘璟垣这时解释道:“北疆守军六十万只是先时的数字。这几日太阳岭之役北疆再退让,已经不到四十万了,如今葱山这十四万,恐怕也有不尽不实之处!” 钟离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靖南王在南疆的时候,南疆八十万常备军,战时可扩兵至百万。但是如今北疆,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却只有不到四十万的守军。 那么白家在玉界山的大败,便可想而知。敌众我寡,到底是不得已。 南疆对付的,大多数还是界内的苗人部族,外战打得并不多。 但是北疆不同,胡奴五国,虽都不是什么大国,但是胡人兵强马悍,狡诈无常。仅仅凭四十万不到的兵力,在这样的条件下,白启能坚守北疆这么多年,这却是叫钟离啻有些佩服了。 ------------ 第八章 白脸小将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离啻从城墙上下来,他看到那边搭了一个凉棚,里面的士兵围了一个桌子在赌钱,摇色子的声音有些大,那边喊“大”或者“小”的声音也大。 这时,一个身着百夫长兵服的汉子高声叫道:“来赌一赌,看咱们新晋的大元帅那个小白脸第一战能不能打赢!” 这时,另一个声音立刻笑道:“这还用赌?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人,要是能打赢这第一战,我便把姓倒过来念!” “得了吧,”又一个声音道,“田小军,你那姓怎么倒都是那个写法,还得那么念!” 于是哄堂大笑。 这时,刘璟垣和李游两人的脸色自然是不怎么好看的:“属下治军不严,污了王爷视听,属下该死!” 钟离啻却是笑了笑,道:“从本王的食禄中拿出五百两,分给这几个士兵,不要说是本王给的。叫他们赌得尽兴。” 这时,几人却是傻眼了,面面相觑后,道:“是!” 钟离啻进了自己的房里,叫人准备了凉水,洗了一把脸,觉得热度稍减,便躺在那床上,拿出一本书来看。 钟离啻并不着急见那些将领,他先需要适应一下北疆的闷热。 于是第一天,便这么过去了,没有那些将领想的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有关钟离啻的传闻,这些大族将领还是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的。 钟离啻并不是个能按套路出牌的人,这一点在江南的事情上便初见端倪。北疆的大族也从来不觉得钟离啻这个人好对付,相反,因为抓不住这人的喜好,这些人有些为难,觉得不好应对。 就像人们驯养猴子,只要摸准了猴子爱贪小便宜的性子,驯养起来就不是很费力。因为只要给些甜头,猴子便会听话。 但是驯养鹦鹉便有些难了,因为你不知道它会从你的嘴里学些什么出来,要让一只鹦鹉说出主人想要它说的话,那得需要数万遍的练习才行! 何况钟离啻并不是鹦鹉! 江南的事情,北疆的人知道的不是很多,只知道钟离啻的那场老鹅宴,将江南的一众官员唬住了,后来借了祁家的势力,扳倒了唐家。 这些北疆的将领都是久经沙场的,他们与江南的文人不同,他们并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认为钟离啻还是个未满弱冠的孩子,尽管他看着的确有些年轻。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钟离啻是老王爷的独子。靖南王在南疆平叛那并不是闹着玩的,苗人是不是及得上北疆胡奴那般凶悍他们不知道,但是如今钟离啻到北疆,谁也不敢像之前那几个赌桌上的士兵一样,对钟离啻下这样的定论! 于是北方三大家族连同白氏的旧部,连夜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专门商讨怎么应对来自南疆的小王爷钟离啻。 钟离啻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觉得自己睡的床似乎太热了,如果有凉席便更好了。 天亮了,钟离啻洗漱完毕,叫了个小兵,问:“昨日那赌场上,什么人赢了?” 那个小兵没有见过钟离啻,只以为是哪个将军家的宿客,便兴冲冲道:“昨日那赌桌,上,听说我们田夫长赢的最多。足足一百多两!” 钟离啻没有想到这小兵会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又一想可能是不认得自己,于是笑道:“那你且去把你们那田夫长叫过来,我来问他些话。” 谁想那小兵看了钟离啻一眼,奇怪道:“你是哪里来的宿客,我们夫长也是你能见的?” 钟离啻本以为他是把自己错认成那个不入流的小将了,却没有想到却是完全把自己当成了留宿的外人! “你们这夫长这么厉害,连我都不能见了?” 那小兵得意道:“那是!我们田夫长杀敌可勇猛呢!你这般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小书生,见我们夫长作甚,同他摔跤么?” 钟离啻这时觉得自己被看轻了,而且是大清早被一个小兵看轻了,于是他挑一下眉:“你这小猢狲伶牙俐齿,倒是个能做事的,将来必成大器。” 这小兵仔细打量一番钟离啻,笑道:“想不到你这小书生还挺会说话的嘛!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大器’、‘小器’,我叫罗小锤,只求做个百夫长就心满意足啦!” 钟离啻笑了笑:“罗小锤,嗯,我记得你了。” 那小兵很不耐烦地看一眼钟离啻,摆摆手:“哎,跟你们这些喝了墨水的没法说!走了!” 于是那小兵便理所当然地将钟离啻嘱咐他的那事情也抛到脑后去了。 钟离啻这时突然有种回到南疆的感觉,只是那个时候自己还小,老王爷的那些兵把自己当小孩,一个个见了自己都说:“唉,跟你这么大的小孩没法说这些!” 但是现在自己似乎长大了,却变成了“喝了墨水的”…… 钟离啻换了睡衣,将军服穿在身上,那东西带着盔甲,在这入暑的天气里,更加闷热了。 从自己的房间到议事大厅,有不短的一段路。钟离啻在这路上却又碰见了那个叫罗小锤的小兵。那小兵端了一盆水,急匆匆地小跑着,水有些溢出了。 “你这是做什么去?” 钟离啻一说话,那小兵才发现和自己说话的这将领,正是方才那位,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水盆差点掉下去。 “您是那家的小将军?先时怎么没有见过您?” 想到自己刚才的失礼,这小兵便有些后怕,怎么办,这人会不会记仇啊,要是给自己小鞋穿可怎么好! “我么,”钟离啻摸着下巴,仔仔细细地思考着,“我是钟离家的,算不上什么‘小将军’。” 那小兵一听是没有听说过的家族,便先是放松了一下:“哦,不是王家和李家的。哈哈,你这姓两个字,好奇怪,像胡奴的姓!听说我们那新来的大元帅也是两个字的姓!” 但是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这小兵想到一种可能,然后拿着一种不得了的眼神看了一样钟离啻,然后脸瞬间白了,手里的水盆也一个不稳,掉在地上,那水溅到了钟离啻的盔甲上。 “我我我,你……不是,您……” 小兵吓得语无伦次,慌忙跪了,却跪在那掉下的水盆上,于是又手忙脚乱地将水盆抽了,跪在那一滩水里。 ------------ 第九章 战前考验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离啻看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兵,心情大好。 “是小的有眼无珠,识不得大元帅,小的……” 只是这小兵却是吓得不轻,差点哭起来。 能不害怕么,这可是大元帅!况且方才他还说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最重要的一点,他还记得大元帅方才说:“我记住你了!” 这可怎么办,现在大元帅会不会…… “你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钟离啻看着罗小锤的样子,这才意识到,捉弄过头了! “我这时候有些饿了,你去给我找些吃食来。我这个人呢,好吃,兴许我吃得高兴了,前面的事情也便忘了。” 钟离啻指着前面的议事大厅,继续道:“我就在这里面等着,可不要太慢了!” 说完,从这小兵身边走过了。 钟离啻入了大殿,发现这时里面并没有人。此时已经辰时过半,算不得早了。昨日刘璟垣说晨议时间是在辰时过半。 看着这空荡荡的大厅,钟离啻倒是没有拍桌子,只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很快便有人送来早茶。钟离啻随意地端起茶杯,发现那茶杯并不是很好,有些龟裂。闻一下,茶也不是新茶,是去年的黄山毛峰,味道有些发苦。 奉茶的小兵看着钟离啻喝那茶,眼中显现出一种异样的惊诧来。 钟离啻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嘴角稍有弧度,摇摇头。 不过好在早饭没有克扣,虽然那粥的米也不是什么好米,好歹可以果腹。 送饭的小兵果然是罗小锤,他战战兢兢地将碗放到钟离啻面前,只是眉头有些皱。 “大元帅,要不小的去给您重新盛一碗来?” 看着那米,罗小锤觉得有些不应该。 “怎么了?”钟离啻将那碗端起来,看了罗小锤一眼,问。 罗小锤一脸为难道:“这米是我们这些下面的人才吃的,有些糙,您到底是从南方过来的,怕您吃不惯!” 钟离啻却是没有在意,拿勺子搅几下,下口。 “怎么,这里吃饭的米还分上面下面?”钟离啻看着很随意地问罗小锤。 罗小锤惊讶地看着钟离啻:“这可不是!我们都吃的这种糙米,将军们吃的可是上好的粳米,听说是从南边运过来的!” 钟离啻这时已经将那粥喝完了,虽然那吃相谈不上优雅。 “这边粮食缺吗?” 钟离啻知道北方向来是缺米的,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缺倒是不怎么缺,好歹是军营。” 是了,北方的几大家族,当然是与众不同的。 钟离啻没有说什么,只叫罗小锤把这碗撤下去,自己仍旧喝着那杯半旧的陈茶。 这时,大厅里陆陆续续来人了。进来的都是不小的将军,看见钟离啻坐在那里,都各自低下头,悻悻地行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直到巳时过了,这议事大厅里才几乎坐满了。本来这里面的那些将军都带着些交头接耳,但是也渐渐悄悄了。 钟离啻看他们说完了,才缓缓开口。 “本王奉皇命来此,就任北疆兵马大元帅,统领北疆,征战玉界山,收复国土。今日与诸位首次见面,到底匆忙,也没有准备些什么,实在是钟离啻的罪过。” 这话说得谦卑,也是出了众人的意料。 钟离啻一开口,并没有责怪众将来迟,也没有责备北疆饭食不好,还这么诚恳地道歉,让众将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爷哪里话,王爷奉命来此,已是我等莫大荣幸,怎可再要求什么!只盼望王爷能带领我等重新收复玉界山,将胡奴彻底驱逐出我大渊国土。” 说这话的,是昨日未来迎接钟离啻的参将王隽。 王隽算是这里如今资历最老的将军了。这人已经年过半百,头发花白,还精神矍铄,说话也带着些厚重。 “王老将军所言极是,钟离啻定然不负所望,收我河山,驱逐胡奴。” 钟离啻起身,向王隽行平礼。 王隽自然是需要还礼,只是王隽这人高傲惯了,他只抬头看一眼钟离啻,点头示意一下。 这算是对宗室的大不敬了。钟离啻就算未及弱冠,但是他已经得了明嘉帝的晋封,成了王,而且是明嘉帝钦赐的征西大元帅,那么这大厅里的人就得以下属的身份来对待钟离啻。况且,钟离啻的身后,还有南疆的老王爷,整个大渊王朝,就算是那位身份神秘的主相大人,也不能对靖南王有任何不敬之举,何况一个北疆的参将? 只是钟离啻却是没有为此发怒,他在来北疆的路上就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局面。明嘉帝没有把北方白家的旧部撤下来,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钟离啻的一种考验。他十分平静,继续道:“本王初来北疆,对各处的事宜尚不了解,到底需要诸位将军多多提醒。”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钟离啻来到北疆,身为统帅,便有几句话少不得在这里唠叨一下。昨日在军营里设的赌场,今日起一概拆除。本王话音之前的,既往不咎,若再出现昨日那场面,诸位将军谁手里的兵便自己看着办。” “北疆既然规定了晨议时间为辰时过半,那便是辰时过半,日后若是规定时间内未到者,自降三级。” “今日与诸将才见面,便只这两样,待日后有问题,再行商议。不知诸位将军可有异议?” 钟离啻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特有的威严。 这并不算什么特别严厉的要求,众将也知道这第一天迟到半个时辰实在是说不过去,于是也没有表示反对。 但是这不准赌博的命令,却是叫底下的一班人怨声载道——这军营里,有不少人是靠着这个敛财的,这一下子断了财路,对钟离啻这新晋的大元帅,怎能不心生怨怼? 不过这到底是少数人,也有不少人因为钟离啻下令撤了赌桌,终于不再受上司的盘剥,心里十分欢喜,对咱们这新来的大元帅有了那么些好感。 但是钟离啻在北疆的处境,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拥护而变得乐观多少。这议事大厅里多少人能最终为北疆的战事效力,这是钟离啻面临的最大抉择与挑战。 明嘉帝给他的难题,也正是如此。一个好的将领,是需要有慧眼识珠的能力,并运用得当。 ------------ 第十章 葱山危机(一)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离啻自己再军营里转了两天,将这北疆大营也算是了解地差不多了。只是他只几天,身边总跟着个小兵,战战兢兢地看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不知所措。 钟离啻看着罗小锤,好笑地问:“你这般似做贼的样子,是背着本王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么?” 罗小锤立刻结巴道:“没……没有!小的可不敢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那你这般兢兢业业的样子,是为了什么?”钟离啻抱胸,剑眉一挑,一副要使坏的样子。 罗小锤低下头:“我先时做了对不起大元帅的事情,所以想来问个罪!” 钟离啻好笑道:“先前,是哪个先前?本王这几日记性不太好了,记不得是什么事情了!” 罗小锤为难地挠挠头,又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松口气道:“先时我当着大元帅的面说了对大元帅不敬的话,还把糙米端给了大元帅,实在是对您大大的不敬!” 钟离啻猜得到他说的这些事情,只带着玩味的语气:“哦,那的确是太不应该了。可是你准备怎么弥补你的错误呢?” 罗小锤慌忙跪了:“是小的错了,求大元帅惩罚!” 钟离啻眼睛转了一圈,思量道:“那,便罚你日后在本王身边伺候着,给本王跑跑腿吧!” 罗小锤怔了一息,才叩头道:“大元帅说哪里话,我这样的人,怎配给大元帅跑腿!” 钟离啻这时收了嬉笑的表情,沉声道:“本王记得你叫罗小锤是吧?本王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先时说了不与你计较,便是不与你计较。那晚糙米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又不是砒霜鹤顶红,既然你吃得,那本王也吃得。” “如今叫你留在本王身边,是看你这人算是个老实的。本王向来不喜欢身边的人太刁钻,同那样的人说话费脑子。本王同你说话不费脑子,却是费力气。你日后便学得精明些,本王也用得着。” 这话说给罗小锤,自然是云里雾里,不过好歹他能听懂大半,知道了眼前这位大人物不会同自己计较,而且愿意把自己留在身边。 这算是意外之喜了。于是罗小锤忐忐忑忑地喏着,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跑到钟离啻那边去了。同营里的小兵看他那得意样子,少不得要嫉妒一番,于是又是一番争斗。 钟离啻再见罗小锤的时候,发现他脸上有几片淤青,不过他没有多问。 北疆的酷热不是一般,而且干得厉害。 钟离啻在房里看北疆地图的时候,手里是拿着一只杯子的。 当然,经了那日的事情以后,那些人自然是不敢再把陈茶拿给钟离啻了,钟离啻这时喝的倒是好茶,只是他喝得快,那罗小锤只好一壶接一壶地给他提了来。 收到胡奴动向的情报的时候,钟离啻正在议事大厅里,同几大家主商议招募新兵的事情。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葱山城易守难攻,胡奴自然是不敢轻易进攻,于是胡奴便转战葱山以西,想从侧翼包围葱山。 玉界山是西北与北方的门户,玉界山失守,大半个西北便落入了胡奴手里。葱山本是天险,是玉界山后,大渊北方最后的屏障了,如果连葱山都失了,那么整个北方便是一马平川。钟离啻所犯的罪,是比白启大了不知多少倍,便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王爷,这葱山守军十四万,自然是任谁也攻不进来的,但是若被包围,那这十四万守军便成了累赘!” 王隽看完那情报,眉头拧在一起,淡淡地对钟离啻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自然是实话。葱山西面若被围,便是断了粮草,那么光这十四万守军吃饭便是一大难题,何况其他! 刘璟垣也表示:“葱山是北方要塞,若是葱山失守,我等便是要提着脑袋入京面圣了!” “可是胡奴三十万大军浩荡而来,葱山只十四万守军,且这十四万中,还有一部分伤病者,短时间内不能参战,总不能拿这么点人去硬碰硬,同胡奴你死我活吧!” 李游向来不喜欢说话,但是这时也是少不得要说几句的。 钟离啻看了看葱山的地形,道:“拿十四万不到去同胡奴三十万精兵硬碰硬,那的确是有些为难了。” 王隽这时不耐烦地说道:“若要以少胜多,首要便是先发制人,出其不意,才能有奇效。如今胡奴必然是准备充分了,等着我等出葱山,这先发制人已是失了先机!” 刘璟垣看钟离啻没有生气,便道:“也不一定要先发制人,我军熟悉地形,好整以暇,胡奴遥远而来,到底人困马乏,。” 钟离啻手里的折扇指着葱山以西的山口,道:“既然不能先发制人,那便来个瓮中捉鳖好了。” 这时,其余三人面面相觑,却是不敢苟同——葱山易守难攻的地形,并不是向外敞开的,所以很难对敌形成包围之势,相反,若是守不住西面,反而容易被敌包围。 大元帅,现在是人家来包围咱们了,主动权并不在咱们手里啊!何况如今葱山只有十四万不到的兵力,如何包围三十万的胡奴大军? 自然,这话刘璟垣与李游是不敢说的,王隽看一眼钟离啻,气得快要七窍生烟了,于是一句话都不说,看钟离啻怎么折腾。 “葱山以西不是有一片山林么,这是胡奴的必经之路。兵书讲逢林莫入,若是我军能从此林中伏击,再配合城西作战,或许有一线生机。” 王隽这时抬头看了钟离啻一眼,道:“山林之中变化莫测,这一线生机,王爷是拿来说笑吗?” 钟离啻笑道:“这线生机虽小,却也是我方如今能选择的可能性最大的生机了。” 这时王隽不说话了。这条路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这样要冒的风险也是可想而知,整个西方便是大开,若是其他方案,或可退据城内,但是定然会被包围,但是此法便是将这退据的后路也断了,结果便只有成或者败。 在这件事情上,王隽不得不承认,钟离啻的确不是看上去那样弱不禁风,他的确是带着些脑子的,这比他们曾经想象的要好许多。 其实王隽在这之前,甚至觉得今日这议事很可能会演变成吵架,但似乎没有。 因为钟离啻比他想象的聪明许多。 ------------ 第十一章 葱山危机(二)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离啻的建议引起了几人人的激烈讨论,李家向来保守,认为钟离啻的方法太过冒险,刘家又认为若最终被围,没办法突围,倒不如反包围来得实在。 王隽没有表态,他还在认真地看着地图。 钟离啻坐在主位上,看这两家的争论,悠然地喝着他那杯刚刚好的茶。 “王爷觉得若这瓮中捉鳖果然施行了,有几成把握?” 王隽看完了地图,对着钟离啻,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 钟离啻仔细估量了,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几人便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近三伏的天怎么是这般冷了! “一成那不叫把握,是送死。” 王隽瞪了钟离啻一眼,语气凌厉。 钟离啻看着王隽,点点头:“差不多是送死。不过王参将也明白,若果真退据城中,便是连这一成把握都没了。” 王隽却是不以为然:“朝廷总会调兵,到时便可突围。” 钟离啻看着王隽,冷然问:“玉界山失守时,王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吧?” 王隽身子一震,瞳孔微缩,竟一时语塞:“你……” 钟离啻站起来,道:“本王无意拿此役与玉界山之战相较,但是诸位须得明白,玉界山失守,还有葱山,葱山失守,便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这一成,便是十成。” 王隽这时仍不以为然:“王爷说笑吧,一成如何变成十成?除非有援军!” 钟离啻半眯着眼,看着王隽,沉声道:“今次一役,便果然折了我钟离啻这条性命,也是要守住葱山。传令下去,全军戒严,重新部署,誓死守住葱山!” 李家在看王隽的态度,刘璟垣也不敢说话。王隽也站起来看着钟离啻:“王爷,仗不是这么打的。十四万对敌三十万,想要包围何其困难,若只是口头说说便能扭转战局,那这天下便无败仗了!” 钟离啻冷笑,对着王隽,语气冷厉:“王将军,如今这议事厅里,是我钟离啻说了算。北疆形势的严峻性王将军不是不知道,背水一战也是迫不得已。若有何得罪王将军的,等过了此役,钟离啻亲自向您赔罪。” 说完,钟离啻拂袖离开了议事大厅。 王隽最终没有想到钟离啻会如此直白地说。因为顾及北疆各族,钟离啻先时并没有对王隽怎样,甚至算是以礼相待。所以王家也理所当然地认为,白家如今倒台了,钟离啻就算是来北疆就职,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大战如何,最终还是要听王家的。 但是在钟离啻来北疆的第一战,便没有听王隽的,而且明明白白告诉了王隽,北疆战事最终怎样打,还是他钟离啻说了算。 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对着王隽这样的宗族长辈,如此无礼,是众人没有想到的,连王隽自己也被钟离啻这时的态度惊诧到了。 钟离啻来北疆,对他们这些北疆大族算得上是毕恭毕敬,没有一丝要与这些人为敌的样子,就算是晨议里王隽再怎样对他无礼,钟离啻也没有计较。但是在今日这么重要的会议上,钟离啻没有像往常一样让步,他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告诫这些家族。 钟离啻已经下令,众人就算是有些怨言,却也是不敢不从的。因为谁都知道这战的重要性,若败,便是连坐家族的罪责。 北疆的士兵平日里看着倒是散漫,战时却能拿出另一种姿态来,严阵以待。或许是长期处于高压下,所以随时戒备吧! 钟离啻吩咐部署了,接过士兵递来的的火红色披挂,随手便系在身上之后便登上城墙,看着整装待发的士兵。 他突然想起了父亲,那个时候他在城中,看着父亲披甲上阵,在军队前面庄严誓师,他觉得很威严。 如今自己也站在这里,数万的士兵在下面看着自己,钟离啻觉得那是一种压力。 这里有一部分士兵,在今日之后便再也不能回到葱山,长眠于葱山脚下的某个角落了。 钟离啻抽出佩剑,对下面的士兵高声道:“胡奴来犯,辱我疆土。今我誓死守卫葱山,收我玉界山,驱逐胡奴,复我河山!” 于是众士兵也高声道:“驱逐胡奴,复我河山!” 这声音经数万人之口宣出,响彻整个葱山。 钟离啻在北疆的第一战,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打响了。 胡奴是夜里来到葱山西翼的,月中时节月亮本来会分外明亮,但是今夜这天却突然转阴,漆黑一片。。 “王爷,已经亥时了。”身边的士兵提醒道。 钟离啻将佩剑抽出:“出军!” 于是这场战争便开始了,在胡奴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钟离啻选择了主动出击。 胡奴本以为他们在夜里行军,不会被发现,却是没有想到被钟离啻捉了正着。 数万的大渊将士从密林中出击,将胡奴包围。胡奴这时已然没有退路,便只能攻城。 但是城内守军也拼死抵抗,不叫胡奴前进半步。 胡奴与大渊士兵身上都沾了己方或者敌方的血,在葱山城外,这场血雨腥风,震彻山扉。 这时,天空突然下起蒙蒙细雨,双方战士便在雨水中厮杀。不少将士掉落护城河,立刻便被淹没,无声无息。 渐渐地,胡奴显出颓势,大渊将士却是越战越勇。钟离啻这时下令收网,包围圈便渐渐缩小。 胡奴前锋将领卓然,是北胡奴里十分出色的将领,这时也只能在大雨里节节败退,最后带着一小部分死士突围出去。 这一场战役,最终以钟离啻的胜利告终。 钟离啻手里的佩剑被血沾得十分粘腻,又浸了雨水,他觉得难受。 这是钟离啻第一次真正经历战场。他在这场战斗里,杀了很多人。 钟离啻并不是圣人。因为夷狄来凡,他不得不拿起自己手里的刀剑,来守卫自己所呵护的,不论是大渊王朝还是那落日红梅下的一抹淡淡紫色,在这个时候,都是他要守护的。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钟离啻墨色的盔甲上,加上前一夜的雨,带着些许晶莹。 身后火红色的披风变成深红色,看着有些狼狈。 “王爷,咱们赢了。”一个士兵欣喜地对钟离啻说道。 钟离啻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也带了一点点笑意“是啊,赢了。” ------------ 第十二章 所谓表彰 明嘉二十五年夏 葱山一战,北疆守兵大获全胜,众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高高兴兴地收拾残局,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咦?王爷去哪里了?” 这时,众将才发现,我们这场战役的首功,宗室的小王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快看,王爷在城墙上面!” 不知是谁指了一下,众人也立刻向那方向望去。钟离啻手里提着他那短剑,迎着清晨的那缕带着潮湿阴冷的风,站在城墙上。 罗小锤这时将一件新的披挂拿过来,钟离啻却没有接。 “王爷,这北疆的风可是吹不得,仔细生病了!” 罗小锤提醒道。钟离啻觉得不好拂了他的意,便接了,随意地披在身上。 “王爷,咱们不是打赢了吗,这么高兴的事情,您怎么是这模样?”罗小锤不解,他不明白钟离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用这样严肃的脸色来看着葱山。 “是啊,赢了,终归是高兴事情。总比输了好。” 钟离啻看着城下,尸横遍野,似乎连那护城河也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若是我以后嗜血成性,是不是辜负了这大好河山?” 钟离啻在这里自言自语,听得罗小锤云里雾里地。 …… 雨后初晴的空气里,带着些泥土的清新,十分清爽。 初如雪将马车窗帘掀起来,看着前方。 “家主,明日咱们便可到葱山了。”明月对回北疆这件事似乎十分兴奋,对着初如雪也活泼了不少。 “葱山,撑过来了。” 初如雪用火折将手里的纸条烧了,引起她膝上的团子极大的恐慌,那小东西瞪大眼直勾勾盯着那纸,直到它被初如雪随手扔出窗外,落入前夜雨后的泥中。 “葱山守兵不足十四万,那小王爷未历征战便得如此战果,家主的眼光果然厉害!”明月这话没有带半点恭维,实实在在地佩服道。 初如雪安抚着受惊的团子,淡然道:“北疆,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呢!” 钟离啻这一战,解当初白家玉界山大败之后北疆面临的最大危机,成功以十四万兵力击杀胡奴三十万精兵,明嘉帝十分高兴,对钟离啻也十分满意,下令对北疆进行表彰。 “看看,这便是朕的侄儿,首战告捷,以十四万大败胡奴三十万精兵!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明嘉帝在朝堂之上,公然表示了对钟离啻的赞赏,对北疆的战势也有了新的评估:“若我大渊得钟离氏一人,则我北疆无虞矣!” 朝堂之上众臣对明嘉帝的话表示赞同,并对北疆新的局势表示庆贺。明嘉帝于是小小摆了几道宴席,表示对北疆的庆祝。 落加蓝在落氏君染听到这消息后,并没有表现得多高兴,他这时正有一批往北去送的货物,本来打算亲自去送的,但是现在似乎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做这件事情了…… “姐姐,姐姐!你不是说带我去京都的集市上看看,这都过了三天了,你再不带我去,我便把你那染缸给砸了!” 现在趾高气扬地叉着腰抬着头说话的,是刚被落家带回来的小丫头,廖梦溪。 这君染里的师傅们乜(mie)一眼落加蓝,都不敢问这悍虎般的小姑娘是落加蓝从哪个不入流的山沟里捡来的,敢公然地把咱们向来纤尘不染落落大方的家主称呼为“姐姐”,只低着头看自己手里出的布料是不是着色均匀。 落加蓝十分无奈地揉几下太阳穴,把手里的布料交给底下的人,走到那小精灵面前,脸色十分难看:“我不是说了吗,等我过了这一段便带你去!再说这几天热成这样,你出门去,不怕给晒成小煤球,仔细嫁不出去!” 落加蓝觉得从南疆到渊都的路应该再长一点的,长到让这小丫头一直在路上才好! 虽然他那小妹落坠红也颇能闹腾,但是他从来不会耽误他生意上的事情,该是怎样从不多说。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落加蓝觉得自己那妹妹他能哄得住,但是这小丫头生得古灵精怪地,他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了。 落加蓝这时不得不改变策略,将事情先交代给手下的人去做了,亲自带了这小精灵出门,去集市上看那些在落加蓝眼里极其无聊的杂耍艺人表演,还有这小精灵怎么也吃不腻的糖葫芦和糖人。 于是,在其他人眼里,便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一个精灵般的小女孩拖着拽着往前走,那少年脸上还表现出极其的不耐烦,但是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无奈地随她去了。 落加蓝想不到这小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精神,能在集市上逛几个时辰,从城东逛到城西! …… 钟离啻花了好几天,才逐渐从那场战役中逐渐复苏,变得有些灵气了,也终于开始吃些油腻荤腥的饭食。 这日晨议时,钟离啻手边的茶水也换上了平日的黄山毛峰。 朝廷的嘉奖令是几个时辰前到的钟离啻桌前,钟离啻将那令书放在桌上,让众将看。 明嘉帝对此次战役十分满意,对钟离啻的才能更加欣赏,对北疆的战士的勇猛作战表示十分欣慰…… 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通表彰,只有这么不到二百个字而已。钟离啻首战告捷,最终得到的,也只有这么几句安安慰的话。 一个小兵从外入内,对钟离啻礼道:“王爷,葱山城外有人求见王爷。” 钟离啻这时有些奇怪,落加蓝虽是说了要来,但是至今都没有给自己来信,那会是谁来呢? 直到那小兵把那来人的信物递交到钟离啻面前时,钟离啻才恍然大悟――那是一块上好的青玉,被雕刻成如意的样子,穿着流苏的穗子,看着十分珍贵。 钟离啻几日没有变化的脸上,这时显现出了极大的惊喜:“快请进来!” 话说完了,又觉得不对,于是改成了:“算了,本王亲自去迎接!” 这人的到来,比任何金银珠宝的嘉奖,更为让钟离啻感到开心。 ------------ 第十三章 有客远迎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离啻说要亲自迎接的时候,议事大厅里众将都瞪大了眼睛,心想这人什么来头,竟叫钟离啻如此重视! 钟离啻并不理会这些人多彩的神色,直起身走出门去。 自然,这种能叫钟离啻亲自出门迎接的客人,其他人也是不能干坐在那里,于是也随了钟离啻出门,一来不失礼数,二来可以率先看看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清晨的阳光照在那袭淡紫色的纱衣上,显出柔美恬淡的微光,让人觉得静谧。 “许久不见,王爷益发精神了。” 初如雪官方地对着钟离啻微笑,手里的团子被明月抱了过去。只是那东西似乎很不情愿,“喵喵”直叫。 钟离啻却是十分欢喜地笑着:“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是钟离啻的不是。” 说着,钟离啻走到初如雪身旁,半跪下,将手里的玉轻轻地重新系在初如雪腰间。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钟离啻腰间,也有一模一样的一块玉。 北疆的将领自然是认得初如雪的,于是慌忙下跪,行全礼问安。 初如雪也半礼回了,道:“我原是想着能在葱山一战之前赶来,结果路上颇耽误了几日。小王爷英勇善战,实是葱山之幸,也是我大渊之幸。” 后一句初如雪是对着钟离啻说的,钟离啻挑眉:“原来是做援军来的,看来雪儿十分关心我的安危嘛!” 初如雪看一眼钟离啻,眯着眼:“王爷说笑了,亦白只关心葱山的安危。” 钟离啻自然知道她是不会承认对他的关心,于是笑笑,做一个“请”的姿势。初如雪点点头,钟离啻便走到她身后,推她入城。 这时,一旁的诸臣却是傻了眼――初如雪素来以冷血无情著称,她在北疆的时候这些将帅根本无法接近她,同她打交道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如今钟离啻能这般与初如雪调笑,这在这些老将看来简直是神迹! 于是那边开始窃窃私语,推测钟离啻是怎么在初如雪手里活下来的。 但是讨论来讨论去,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各自在心里对这位新晋的王爷有了更新的认识。 一番客套之后,钟离啻自然是要以主人的身份为初如雪安排住宿了。 “这间怎样,上午阳光正好,下午背光,,凉爽。” 钟离啻推初如雪进了一间打扫地干干净净的房间。陈设不多,只一床一桌一椅。 “客随主便,有劳王爷了。” 初如雪任然很官方地表示感谢。 “我原以为这北疆之战,恐怕要自己来抗了,没想到雪儿来了。” 钟离啻顺手将那椅子拉过来,坐在初如雪旁边。 “行军打仗,王爷倒是很有天赋,只是北疆阻力重重,王爷这仗,打得并不容易。”初如雪看着钟离啻。 她知道北疆的情势,这些大族表面上对钟离啻有所忌惮,实际上根本没有把这个新晋的小王爷放在眼里,依仗着在北疆建立的功勋,对北疆的战事指手画脚。 因为白家的倒台,其他家族自然认为北疆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势力,北疆的仗怎么打,是继续征战还是出使议和,最后还得看他们这几大家族的意思,旁人是再如何也不能插手的。 但是他们似乎低估了明嘉帝。明嘉帝怎么可能让他们在北疆过得如此称心如意呢?于是明嘉帝便派了钟离啻前来北疆,做了统帅。 有关这一点,这些家族本来也并不是很担心,因为他们以为钟离啻原不过是个桌上将军,能自己保护自己就算是不错了。 在最初的时候,钟离啻确实依照着他们所设定的路线来走,除了叫士兵们撤了赌场这事情之外,钟离啻再没有干涉过北疆任何事宜。就连那日他们故意刁难,给了陈茶,糙米,钟离啻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甚至不过多地问战前募兵的事宜,几乎是由着那些家族行事。 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钟离啻在葱山一战中,首先忤逆了王家的意思,自行其是,似乎根本不把这几个家族放在眼里。 这算是钟离啻犯的一个巨大的错误了,因为葱山之战,引起了北方几大家族的恐慌,他们现在恐怕急于将钟离啻架空,重新夺取北疆大权。 若说钟离啻之前在这里所受的冷遇其实并不算什么,那么在此之后的处境可能会更加艰难。 所以初如雪说他这仗打得不容易。 但是我们小王爷似乎并不怎么担心这事情,他随意地趴在桌上,笑道:“也没有那么艰难,只不过北疆的这几个家族,似乎比江南的唐家稍稍不好对付。到底也不是应付不了。若我日后有什么难处了,雪儿可要记得伸手支援一下啊!” 这话说得调笑一般,但是初如雪却是明白这里面的辛酸。钟离啻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还对着她说笑,看来是受的影响并不大。 “小王爷这么神通广大,连江南最精明的唐家都奈何不了你,哪里需要亦白的帮助!” 初如雪看他那痞相便想上前好好教训一番,但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只是这样看一眼,带着一股清冷的神色。 “这可不一定,”钟离啻直起身子,懒洋洋地说道,“万一哪天我被人暗算了,倾家荡产家破人亡,雪儿可记得收留我!” 这般不吉利的话从钟离啻嘴里说出来,倒是显得也不怎么严重了。只是初如雪还是为这话怔了怔。 钟离啻这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低下头,一时语塞,带着些结巴:“是我失言了。雪儿……你……” 初如雪自然是知道他是说什么事情,只笑笑,轻描淡写道:“原不是什么大事情,王爷不必如此。” 钟离啻为了表示赔罪,亲自给初如雪斟一杯茶。初如雪看他如此勤勤恳恳,于是也大大方方地受了他的歉意。 茶杯里仍旧是白水。初如雪看那茶杯并不是新的,想着在北疆条件艰苦,也没有多在意。但是后来仔细一想――她事先并没有告诉钟离啻自己要来北疆,那钟离啻这准备得也太充分了些吧,又是准备房间又是准备茶具,还把水也准备了! 于是初如雪看向钟离啻,神色狐疑:“这房间到底是谁的?” 钟离啻于是如实地说道:“我的啊!” 初如雪压着怒火,点点头:“这套茶具,也是小王爷的吧?” 钟离啻这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眼珠转了转,立刻笑道:“我方才烫洗了许多遍的!” 于是外面守着的罗小锤便听见一声中气十足也怒气十足的低音:“钟离啻!” 罗小锤被这声吓得不轻,正想着要不要冲进去帮帮自家王爷,但是有觉得那样似乎不有点,那叫什么来着,嗯,王爷说过,有点鲁莽。于是罗小锤便没有离开冲进去,只在门侧听着里面的动静。但是过了许久也没有什么动静,于是摇摇头,抱了自己的枪,坐在那门墩上。 ------------ 第十四章 按时吃饭 明嘉二十五年夏 初如雪一双凤目直盯着钟离啻,眼神锋利得可以杀人了。 钟离啻自己撇撇嘴,慌忙将初如雪手里捏紧的杯子十分恭敬地接过来,放到一边。 初如雪仔仔细细地瞪着钟离啻,几乎能将那人的身体穿一个洞了。她觉得自己被捉弄了。这种感觉很不好,也很不爽,于是她想把这人打一顿。 这么多年来,初如雪觉得她已经够波澜不惊了,但是钟离啻还是一再地让她意外地发现这些她不能忍受的事情。 这也算是一位神人了。 只是现在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只茶杯,钟离啻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用过的东西至少是没有带什么乱七八糟的毒物的。 但是初如雪还是想将这人抓住了打。 这时,那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缝,这两人同时循声望去――一只浑身圆滚滚的狸猫进来了,“喵”地一声,窜上初如雪的膝盖,转了一个圈,然后找一个十分舒适的姿势,趴了,抬头看着初如雪,小尾巴一扫一扫地。 算了,何必为这件小事计较! “重新沏一壶茶来。记得用王爷最好的茶来。” 初如雪带着几分赌气的声音,对着钟离啻给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自己转了轮椅远离这人! 于是钟离啻便笑盈盈地叫了罗小锤:“快去,备套新的茶具,奉了最好的茶来!” 罗小锤见左右没有引发新的争端,便喏了,一溜烟跑了。 “王爷身边原不留人的,如今也改了这习惯了?” 初如雪看见这小兵一直跟着钟离啻,这时才知道这是他身边使唤的人。 “只是这小厮看着不怎么机灵,恐怕王爷要费些周折调教了。” 看着那小兵有些憨憨的样子,初如雪又补充了一句。 钟离啻点点头,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太聪明的说话虽然不费力,但是比较费脑子,我这个人天生愚笨,便先找个不怎么灵光的用着。说不定跟着我他日后也能开窍了!” 初如雪看他那样子,倒是“哼哧”笑了:“我原以为王爷只是皮厚些,如今看来,还带着些蠢。” 自然,钟离啻说他自己“天生愚笨”,这却是自嘲了,整个大渊王朝,钟离啻可算是数一数二的精明人物了,若他果真蠢笨,那这世间便没有聪明人了。 初如雪这样调笑他,无非是先时他骗她用了他的茶具,现在以牙还牙罢了。 钟离啻却是不介意,照样笑着:“哈哈,蠢有蠢的好处嘛!” “王爷准备让亦白住哪间房,总不能鸠占鹊巢,固然霸占了王爷的房间吧?” 初如雪膝上的团子本来是准备睡觉的,但是这会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抓了初如雪伸来的手抱着玩耍起来。初如雪也不介意那小团子欢欢闹闹的样子,只顺几下它的毛。 钟离啻笑了笑:“如果雪儿不介意,我倒是很乐意鸠占鹊巢。” “你这般没有正形,小心上梁不正下梁歪,被你手下那些小兵学去了可不好!” 初如雪突然觉得同钟离啻生气是给自己找不愉快,于是也笑了笑,看团子不睡觉,索性将它提起来,捏它的耳朵和小脑袋玩。 钟离啻这时冤枉起来:“我可没有上梁不正,同雪儿说笑几句,也算是上梁不正么?” “这时已经午时过半,王爷这皮糙肉厚的经得起饿,亦白可是按时吃饭惯了。如今到了贵地,王爷总不至于连顿饭都吝与施与吧?” 初如雪无视钟离啻那一句,看了一眼房里设置的水钟,才发现这时已经中午,不觉饥饿起来。 钟离啻也才发现已经这个时辰了,于是叫了饭菜来,同初如雪一起吃。 “北疆的饭食多盐醋,听说王爷原不喜欢吃饭盐醋重些,现在军营里,恐怕也没那般条件另做吧?” 初如雪看着这一桌并不怎么油腻的饭菜,又看看钟离啻,说道。 钟离啻眼珠转几下,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几日喝茶多些。总要习惯的。” 初如雪点点头,也没有说别的,于是这两人便一起吃着这不咸不淡的饭菜,初如雪顺手夹几片肉到团子的小碗里,小团子便十分开心地吃起来,根本不顾及那是咸的还是淡的。 渊都 明嘉帝将凌渊阁给了落坠红,却是将那昭仁皇后的画收回来了,放在自己书房平日里不怎么打开的一个格子里,有空便拿出来看几眼。 沐靳这时跪到明嘉帝身旁,欲言又止的样子,倒叫明嘉帝反感起来:“有什么便说,你这般吞吞吐吐,日后君临天下了也要如此吗?” 明嘉帝手里拿着一把透明琉璃的镜子,仔细地看着这画。 “如雪她,回了北疆了。” 沐靳知道明嘉帝不喜欢等,于是在他说完后,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话说了出来。 明嘉帝的手顿了顿,然后又趴在那画上仔细看着,漫不经心地道:“朕原留不住她的。顾家也算是个好去处。主相愿意照顾她,朕也放心。” 沐靳自然是知道明嘉帝所说的“顾家”是什么人,只是他不明白:“渊都原本才是……” “渊都是她的仇人,她对这个地方厌倦得很,”明嘉帝打断沐靳,冷哼一声,“想当初初氏一族兴盛的时候,初家的人就不怎么爱到渊都来的。如今落魄了,她自然也是极其不情愿来了。” 沐靳看着明嘉帝,他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愤怒,只是有些可笑:“只是主相也不是个精明人。既然想得,便该不管不顾去争。叫她来渊都,不过是试探朕的意思。朕能有什么可说的呢,她总归是要走的。” 明嘉帝这话说得极无奈,直起身子,顺手将那镜子扔到那画上了。 沐靳低下头,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明嘉帝斜着眼看着沐靳,脸色瞬间变化:“她要怎么走,是她的事情。朕只有一条,不背叛大渊。她选择了北疆,便是选择了站在朕的对面。不管是钟离啻也好,主相也好,朕求的,不过是一方国泰民安。她向来知晓朕的心意,这次,也错不了。沐靳,她比你出息。” 明嘉帝看着沐靳太子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缓缓站起来:“你若能学了她的半点,朕也不至于如此费心!” ------------ 第十五章 为谁做饭 明嘉二十五年夏 明嘉帝缓缓坐到那画旁边,那被摔得老远的小镜子又被拾起来,重新回到明嘉帝的手里。沐靳这时仍然跪着,看着明嘉帝,只是看几眼,便低头看一下地板。 “沐靳,过来。” 明嘉帝向沐靳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沐靳不敢忤逆明嘉帝的意思,很顺从地走过去,坐在明嘉帝手指过的地方。 “你看,这画,如何?” 明嘉帝仍旧拿着那小镜子仔细地看那画,随意地问沐靳,像长辈考问晚辈功课那样。 沐靳却不能当做晚辈与长辈之间的对话一眼回答,他想了想,道:“画工精湛,着色细腻,乃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明嘉帝笑笑:“若说珍品,玄机阁里的东西可不必画便宜多少。” 沐靳这时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不说话了,只认真地跪着。 明嘉帝还在认真地看着那画,道:“此画最珍贵的,不是高超精湛的技艺,也不是各类名贵的丹青。朕在意这画,是因为这画上有人。” 因为上面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所以连这点东西都变得弥足珍贵。明嘉帝一生只有昭仁皇后一个妻子,后宫里只有刘璇和落拂绿两个妃子,算不得好色荒淫。 “父皇教诲,儿臣铭感五内。”沐靳行礼,对明嘉帝毕恭毕敬。 “沐靳,”明嘉帝突然叫了沐靳的名字,让沐靳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明嘉帝继续道,“你在心里,是怨恨着朕的吧?” 沐靳慌忙俯首:“孩儿不敢!” 明嘉帝“哈哈”笑了:“这本也没有什么敢与不敢的说法。只是沐靳你须记着――身为帝王,有时候做的事情,并不一定是处于本心。很多时候,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换取这一世安稳。但是朕从来不后悔。朕是这江山的主人,朕不得不时时刻刻为江山打算着。” “这点上,亦白做得比你好。” 明嘉帝最后一句话出来的时候,沐靳身体本能地一颤,慌忙叩首。 “是沐靳叫父皇担忧了。” 沐靳本来想了许多话,但是最后能说出来的,只有这么一句罢了。 因为明嘉帝什么都不缺,忠言逆耳还是曲意逢迎,都见了不少。所以沐靳觉得他说那些俗气的话,明嘉帝可能会生气,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明嘉帝放下镜子,道:“今日朕为你担忧,日后便是你自己为这江山担忧了。” 沐靳不太懂明嘉帝的意思,但是他知道明嘉帝不怎么高兴,但是他向来不知道如何让明嘉帝开心起来,这方面似乎那个同这画像上相像的小姑娘做得最好。 沐靳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明嘉帝的身旁,他对明嘉帝的喜怒哀乐比较敏感,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去化解明嘉帝的怨怒,就像明嘉帝一直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软弱一样。 葱山 钟离啻晨起向来是要练练功,然后去吃饭的,今日也不例外。只是他身旁多了一个人。 “王爷的功夫的确是不错,只是缺经验。日后实战里多练习练习,可能会好许多。” 初如雪看钟离啻一剑将身边的树枝打落,又步履轻盈地一个转身,将那树叶接了。 “我这功夫一半是夫子教的,一半是我自己学的,看着不受用,用起来倒是不错。” 钟离啻收了剑,对着初如雪笑一下,接了罗小锤递来的毛巾擦擦汗。 初如雪抬头看见钟离啻房檐上挂着一只流苏穗子的风铃,对着钟离啻笑道:“来试试我这金针吧,看看是谁能夺了那房檐上的穗子。” 钟离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一眼,那穗子算不得高,在夏日清晨的风里稍稍晃动,显得很有灵气。 “赢了有什么好处呢?”钟离啻一脸坏笑地看着初如雪。 “王爷想着要什么好处?”初如雪对他这种事事敲诈的性子十分不赞同,但是没有反对只看他怎么“漫天要价”。 钟离啻这时坏笑得更加深了:“输了的要给赢了的做一顿饭哦!” 初如雪想来想去觉得他那话是故意的,但是没有反对,只道:“好啊。” 钟离啻没有扭捏,很正式地邀请初如雪。初如雪也不似那些文人墨客一样推辞半天才勉强同意。 于是很快这两人便使出力气来斗了。钟离啻从来没有因为初如雪身体不便便对她带些恻隐之心,从孤龙峡谷那一场刺杀,钟离啻便知道这人的武功高深莫测,一般人根本不能奈何她半分! 这场打斗里,钟离啻明显占了下风。初如雪虽是身体不便,行动却是没有丝毫影响,该躲闪的招式,该防御的剑招,她都能应付自如。 钟离啻的每一招,初如雪似乎都有办法化解,并添上新的招式,叫钟离啻难以应付。钟离啻在间歇看一眼那房檐上的流苏穗子,破釜沉舟地将自己的剑掷出去。同时,初如雪的一枚金针也出击。 “噌”一声,剑尖深深嵌入了柱子,那流苏穗子也顺势落下来,钟离啻一个飞身过去便接了那穗子。 “我赢了!” 钟离啻举着那流苏穗子对着初如雪喊叫。初如雪笑了:“王爷身手似乎大有长进,是亦白疏忽了。” 钟离啻却是一脸不明白:“雪儿原来的技艺水平不是这样的啊,你是故意的!” 自然,钟离啻本来打那赌的意思是他肯定会输,那么就为她做一顿饭好了,结果初如雪这番,却是宁愿输了也不要吃他做的饭吗? 想到这里钟离啻的眉毛便乱码起来:“雪儿你耍赖!此局不算,重新来过!”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笑道:“是王爷自己说的输了的为赢了的做饭,如今赢了还同亦白做这口舌之争,果然是惯会耍赖!” 我有那么半分耍赖的精神也是你传染的,怨不得旁人! 钟离啻狐疑地看了初如雪半天,她似乎果然变了,变得经常同他开玩笑了。这一发现使钟离啻暂时忘了初如雪耍赖不守规则本是件令人不齿的事情。 若你每日能这么笑着,我倒宁愿折寿半生。 “嗯,好吧,看在如雪就算是输了也如此心甘情愿地为我做饭的份上,我便大人大量,勉强吃几口吧!” 钟离啻这么笑着,不咸不淡地将初如雪一军。初如雪瞪他一眼:“若王爷这般嫌弃,那便找除厨房里的大厨,看做出的滋味如何!” ------------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第十六章 大漠风光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离啻与初如雪这般打趣着,吃了早饭,到议事大厅里商讨拔营前推战线的问题。 因为这一次重创胡奴,部队有必要乘胜追击,将胡奴赶回到玉界山山口。 钟离啻也因着这次的战役,在北疆战士眼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至少不再是绣花枕头了。于是全军进击。 钟离啻首当其冲,带领北疆战士向玉界山挺进。胡奴再次溃败,退据玉界山之外,玉界山五郡得收三郡。 钟离啻也在这几场战役中迅速成长起来。这几场战役里,钟离啻也渐渐看到了北方几大家族的利益诉求关系。 白家离开了,其余三大家族便是以王家为尊,王家也似乎默认了这种设定,于是心安理得地想要控制整个北疆。 但是钟离啻的到来,使王家控制北疆的计划落空,那么这一番对钟离啻便是极大的不利。不过好在王家的人倒也是识大体的,至少在打方向上没有与钟离啻作对,没有在大战前像先时那般吵起来。 钟离啻这般在北疆的日子倒也不怎么难过。 在玉界山,钟离啻最终驻扎在位于中心城市的筑陵,吩咐修整。 “我原以为王爷会再次追击,却不想驻扎在这里了。” 收拾停当后,已经是傍晚,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神色复杂。 “我原想过一路下去,却是发现行不通。”钟离啻终于得了歇息,拿起茶壶便往口中灌起来。 “北疆形势远比我所想的复杂,”钟离啻终于喝饱了,继续道,“胡奴看起来强大无比,其实某种程度上,他们内部还是有些矛盾的,若能各个击破,逐一化解,可将他们击退到吉尔乐山口,以后便能地些太平日子了。” 钟离啻对着初如雪说得轻松随意,初如雪却是看着钟离啻:“逐一化解?胡奴本质上都是一家。胡奴五姓,分五国治理,虽是不怎么好用,到底没有出过多大的问题。这些年你以为白家没有想过办法?” 是了,白家在北疆凡二十余年,怎么可能想不到把胡奴逐个击破的办法! 钟离啻思量着,道:“若白家认真想过办法了,那么这战事不可能拖延到今日。胡奴既原为一家,那他们为何要分出五家来?果然是无懈可击,光凭五国声势便可无敌了!可见,胡奴也并不是果真完美无缺。” 这样肯定的分析,在钟离啻这般大的年轻人中,是很难听到的。诸子百家里,只将“中庸”者为盛,话说得满而不偏者,是为大宗。 钟离啻如今这话说得极偏,倒是连个“小宗”都算不上了! 况且若是在外人面前说这样的话,那极有可能被冠以“自负”的称号,认为钟离啻过于偏激。 但是初如雪并不这么认为。她看到钟离啻的样子,却是知道他不是那种偏激的人,他能说这样的话,想来是有些门道了。只是现在她不问,他也不说。 钟离啻休息得差不多了,于是又想出了一个鬼点子了:“听说筑陵附近有个沙漠,本是座城,被唤作‘鬼脸城’。雪儿可有兴趣看一眼?” 初如雪看一眼钟离啻,无奈道:“王爷不要忘了,自幼在北疆长大的,不是王爷,是在下。” 钟离啻噘嘴,嘿嘿一笑:“这不是没借口了嘛,那雪儿是不是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让钟离啻看一眼那传说中的鬼脸城?” 初如雪自然是知道他那死缠烂打的性子,觉得这么纠缠一个最终会让她妥协的问题,到底是自己给自己不痛快,于是勉勉强强点头:“只一会。” 钟离啻没想到她会答应地如此爽快,他都准备好下一句说什么了! 自然,这是好事,于是某人便一脸得逞地笑着,与初如雪从后门出了,自己又悄悄牵了马,顺顺地向城外进发。 越往西往北走,北疆的晚风里的尘土味道与砂砾味道便越重了。被晒了一整天的黄沙带着些余温,蒸腾得空气里也弥漫了热浪,让人觉得似乎太阳还在半空里。 这两人坐在鬼脸城边缘的沙里,并没有再向前。钟离啻虽是没有来过北疆,却也是知晓些常识的,沙漠里容易迷路,若没有识途的老马,走出沙漠是极困难的事情。 “原来所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便是这番景象!” 钟离啻看着远方的太阳逐渐落了,远处一片火烧云,红红地照在无尽沙海的表面。那天地相接的地方,似乎有些颤动。 钟离啻原想着会有驼队,在远处缓缓走来,但是仔细一想,这鬼脸城变幻莫测,就算是再没有头脑的商队,也不可能拿身家性命做注,没头没脑地冲进这茫茫沙海里。 没有驼队,只有这一片黄沙,并着这两个人,身后带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真正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沧浪关。离这里差着一千多里路呢!沧浪关向来是北疆的繁华地带,那里还有驼队,带着笨重的货,从渊都一直到西北,算是很壮观了。”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手里捧一把沙子,放向风散去。 “各处有各处的风景,玉界山,很美。” 钟离啻看着这一片沙,突然发了新的创意,将鞋脱了,扔到一边,赤脚走在沙子上。 因着太阳的余光没有退去,这沙子还带着些许温热,脚踩上去,细腻,温和,像有只柔软的手在抚摸着脚底,十分惬意。 这么多日子走来,就算是在别人眼里战功赫赫,创下再怎样所谓辉煌的战绩,钟离啻到底还是个少年有少年该有的任性与活泼。 “王爷,在滚烫的沙子里走多了,脚会痛的。”初如雪看他这么肆意地玩耍,心里到底有些欣慰。在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尔虞我诈后,他仍旧看着是个少年,没有被这尘俗所羁绊,变成世人想要的模样。 也许在明嘉帝的眼里,他是要承担责任的宗室,在北疆各族的眼里,他是要肩负战果的北方统帅翊王君诣。 但所幸,就算是背负重重身份的钟离啻在这一刻,至少还是个少年郎。 ------------ 第十七章 我不后悔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离啻将自己脚边的沙子扒拉开,形成一个小坑,自己站在那小坑里,用脚趾写几个字,但是似乎又觉得写得不好,又擦了,重新写几个,再擦。 晚风吹在沙子上,把钟离啻弄得棱角分明的沙堆吹得磨砺了些,变得圆滑。这阵风里渗出一点点凉意,静谧了夏日的酷热。 “雪儿想不想骑骆驼?” 钟离啻突然停下来,看着远方。初如雪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那里只有无尽的黄沙。 “王爷这时候哪里去找骆驼?” 初如雪转头看着钟离啻,不解,春秋时节倒是还会有驼队,现在上哪里去找骆驼? 钟离啻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道:“雪儿且等一会,我去去就来。” 说完,也没来得及将脚上的沙子拍打干净就迅速地穿鞋,到沙地边牵了马,驾马而去,扬起一点点尘土,随沙而起,又随风而落。 “果然是个不消停的!”初如雪看着那被扬起的尘土,淡淡地笑着。 初如雪虽是在北疆长大,但是她没有怎么来过沙漠,更不会专程跑到沙漠里看风景。钟离啻这般,倒像是个常在北疆住的老手。 不一会,钟离啻便回来了,但是身边跟着的,却不是他方才骑的小黑驹,而是一头高大壮硕的骆驼。那东西比钟离啻还高出好长一截,浑身灰色,偏着脑袋,鼻孔里“嗤嗤”着,吐出一些白色的沫子,看着十分蠢笨。小小的耳朵转着,似乎在打量对面的人。脖子上挂着一个比一般给马戴的还要大一点的铜铃铛,坠着一个红绸的穗子,随着那巨大的驼掌一下一下晃动,发出声响,十分清脆。驼峰之间有红色绸缎制的坐垫。 这骆驼的身形,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养的。 “你这是哪里弄的?”初如雪看这骆驼走到身前,不由转着轮椅向后退了一步。 钟离啻伸手抚摸一把那骆驼的长脖子,笑道:“你忘了?我表兄落加蓝他的商号落氏君染不是在筑陵有驻点嘛,我想着他们这里应该会有骆驼,便去寻了。那管家倒也爽利,说了他便给我牵了一头来,说这头十分乖顺,我也看着还不错。” 初如雪看一眼那骆驼,道:“王爷,这骆驼身形如此宽大,脖子上挂着又这般大的铜铃铛,应该是商队的领头骆驼。若是一般的商队得了这么一头,便是这筑陵最惊险的鬼脸城也是不怕的。” 驼队的骆驼里,领头的骆驼一般都是整个驼队最聪明,最得力的,能得这么好的骆驼,钟离啻居然只说“看着还不错”? 钟离啻听初如雪这样说,倒是吃惊不少,转头看那骆驼,心道怪不得这骆驼戴这么大的铃铛。 “咦,这么说来那管家没骗我了?”钟离啻一脸“我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又顺几下那骆驼的毛。 只是钟离啻对这骆驼却是犯了难,这东西比马高出许多,又带着驼峰,如何能骑上去? 初如雪看钟离啻对着骆驼的那样子,摇摇头,转了轮椅到那骆驼面前,看着骆驼,手做一个向下的动作,那骆驼旋即看着初如雪,顺从地卧到初如雪面前。 “我原以为是要踩着什么才能骑得上去,却原来是这样的。”钟离啻不可思议地看着初如雪,赞叹道。 “这是驯化了的,自然乖巧。若是野骆驼,十几个大汉都奈何不了。” 初如雪笑了笑。 钟离啻将初如雪抱起来,放到驼背上。 “我给你牵着,到那边去走走。” 钟离啻说完,便牵了那骆驼的绳子。那东西倒是颇通人性,缓缓便起身,稳稳当当站起来,顺从地跟着钟离啻走。 “得王爷这般伺候,倒是承受不起了。” 初如雪这时感觉比平日里骑马更高了些,觉得有些不适应,花了几息时间来调整。 钟离啻听她这么说,也笑了:“若日后有机会能伺候雪儿更多,便是钟离啻折寿半生也是值得。” 他说得恳切,倒叫初如雪有几分不自在了:“我原只是说笑,王爷这样说,可叫亦白更加承受不起了!” 钟离啻拉着骆驼,手指把玩着缰绳:“我原不信这些的,雪儿不用太在意。” 初如雪低头看他一眼,好笑道:“你不信这些方才说那个有什么用,拿来哄我吗?” 钟离啻点点头:“嗯,拿来哄你的。” “王爷耍嘴皮子的本事又见长。”初如雪终于瞪他一眼,不再说话,只看着前方的风景。 大漠里的风在人站立起来的时候显得更大了,吹在初如雪的脸上,又是另一种美感。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天那边的黄沙也变得灰黑起来,空气里的热浪早已过去,只一点爽朗的凉意。 “大漠总让人能想起更多。” 初如雪看着远方,钟离啻走得慢吞吞,那骆驼也跟着他慢吞吞地踱碎步。 “雪儿想到了什么?” 钟离啻听见初如雪这么说,带着好奇,问道。 “若白启当初玉界山葬身大漠,会不会不是现在的结果?”初如雪用手遮在额头上,看向远方。 若白家的人葬身大漠,明嘉帝当然不会如此咄咄逼人,将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家族入狱,夺了朝权,流放的流放。 “白家若葬身大漠,那么今日在北疆的,便不会是钟离啻,也不会在现在就出现翊王君诣。”钟离啻转身,倒着走,手里还是牵着那骆驼的缰绳。 初如雪看他那样走,摇摇头,继续道:“王爷倒是对这些事情看得挺透彻。” “原也不是很通透,”钟离啻看着初如雪,漫不经心道,“只是在被调往北疆后发生的这些事情中,一桩桩一件件都验证了这种想法。” “皇上到底是忌惮着宗室的。我曾经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小心翼翼,他故意不叫我接触那些是是非非,不过是不想我那么早便知道这里面的关窍,不想我失望罢了。” “如今皇上六十大寿,我也终于被牵扯进来。”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许久,道:“王爷本不该来的。就算是称病,也是可以躲过。” 钟离啻这时站住了,那骆驼也很温驯地站立。 “来渊都,我不后悔。” 因为有你在这里,所以我从来都不后悔来到这里,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 第十八章 是否招兵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离啻对着初如雪只说了一句。他说他不后悔。 但是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初如雪也许多多少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却是刻意地不往那种可能上去想。 钟离啻最后也还是没有说,他拉着骆驼与初如雪转悠到天黑了,两个人一起回去。晚饭还是得照常吃,与胡奴的仗,还得继续打。 在大漠里的这个傍晚,与日后千千万万个傍晚一样,没有激起什么浪花,也没有对这个王朝的走向起到什么作用,但是这两个经历过的人,却是将这个傍晚,不约而同地刻印在心里。 北疆的骆驼骑着很温顺,尤其是落氏君染的那只领头骆驼,身子健壮,走路稳妥。 北疆的大漠很美,落日的余晖照在沙子上,带着些许野性,也带着些许寂寞。 钟离啻回到大营里,还是要面对那些北疆的家族。 “王爷,王将军请王爷前去,说有要事相商。”罗小锤看钟离啻终于回来了,便赶快向他汇报道。 钟离啻点点头,表示自己会记得,然后进屋换了一身衣服,径直去了议事大厅。 筑陵这边没有专门的议事厅,众人合计着先临时搭一个,只是显得简陋,钟离啻倒是也没有说什么,自入了那临时的大厅。 “王将军这时找本王,可是胡奴有什么大动作了?” 钟离啻想着这王隽平时深怕自己插足北疆事宜,如今倒是有了闲情逸致来专门请自己商议。 “王爷不必担忧,胡奴已被击退到玉界山之外,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大动作。”王隽这时语气也较平日温和,对着钟离啻可谓谦卑。 钟离啻有些奇怪:“哦,既然胡奴没有什么大动作,那么王将军又是为了什么叫本王来议事?” 王隽将袖里的奏本拿出来,放到桌上。钟离啻打开,发现里面全是有关北疆扩兵的事情。 “王爷有所不知,我等联名上书,请皇上准了北疆扩兵,朝廷驳回了。” 这时钟离啻明白了他这是为了什么――北疆如今虽是得以收复玉界山,但是若要果真同胡奴抗衡,当然要再招兵买马。 这是需要钱的。北疆以前是靠着江南的送输和落氏君染的商号撑着。如今断了江南的财路,落氏君染又不给态度,那么这扩军便成了难事。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断了钱银,战事也是没有办法进行的。 王家想通过这事情来使朝廷注意到北疆战事的需要,但是明嘉帝却没有给答复。 那么这事情便需要钟离啻出面了,江南那边扬州知州成了宇文素戟,朝野上下都知道钟离啻与宇文家的大公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由钟离啻出面,北疆曾经在江南的财路也是有可能打通,加上钟离啻与落氏君染的关系,恢复曾经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钟离啻这时有些好笑――他王家与李家、刘家的财力算起来也不是很低,打仗招人时一个劲想把他这王爷架空了深怕他夺了王家在北疆的主位,如今轮到钱财的事情,便叫钟离啻来向朝廷要钱,这算什么? “此事皇上都不同意,本王又怎么说?” 钟离啻没有说反对,只问了王隽一句。 王隽这时笑了,语气凌然:“王爷身为北疆统帅,自然知道以如今北疆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再继续前进一举拿下胡奴王庭。所以扩兵势在必行。若是朝廷不批,日后必然会造成粮草短缺。王爷也不希望出现这种局面吧?” 拿不拿得下胡奴王庭,以北疆如今的情势自然是一目了然,王隽说“一举”这样的话,自然是恭维,钟离啻并不当真。 “所以,王将军的意思我叫本王再上一次书?”钟离啻这时眯着眼看着王隽。 王隽点头,笑着:“王爷到底是宗室,若能得王爷的奏请,那便是有极大的可能了。” 钟离啻是宗室没错,而且如果他来上书,那么至少老王爷是不可能反对的,加上落氏君染,明嘉帝自然是不会反对了。 只是钟离啻这时却偏不想如王隽的意:“本王临时决定,军队在筑陵驻扎,暂不前进。至于招兵一事,本王还需再考量考量。” 王隽这时有些恼怒,但是如今也不表现在脸上,只皱着眉问:“王爷不是想建功立业么,如今胡奴内里空虚,正是我方进攻的绝佳时机,王爷这么轻易地放弃,可不是明智之举!” “王将军,您似乎管得有些宽泛了,”钟离啻将那奏折合上,推到王隽面前,“本王说过,在这北疆,本王才是统帅。北疆的局势是什么样的,本王看得很清楚。王将军不必拿‘建功立业’这一点字眼做激将。” 王隽这时脸色变得很差了。他一心想着钟离啻可能会在他的引导下最终同意这事情,结果钟离啻的这话终于将王隽最后的那一点点希望也破灭了,于是王隽也冷笑:“北疆战事,本将终归是比王爷在北疆的时间长,王爷想到的,本将也想得到。本将无意激将。王爷还请再仔细考量。” 这话里带着些威胁――王隽在北疆的时间长,那么他的势力便也更大,钟离啻一个外来将帅,自然要听他的话了。 “王将军这话似乎在质疑本王的判断了?”钟离啻看王隽说这话的时候那一点怒意,淡然地笑了。 王隽低头:“本将不敢。只是提醒王爷,北疆的路,该怎么走,王爷还是得审时度势,看过来人的经验。” 这是在北疆战事过了这么久,王隽第一次公开对钟离啻摊牌,谈北疆未来的归属问题。 之前因为玉界山未收,北疆的几大家族都心里悬着一把剑,所以他们的心都放在收复玉界山上。如今玉界山已收,那便再无可羁绊的事情了,自然是该和钟离啻谈北疆的归属问题了。 钟离啻看着王隽,剑眉稍挑:“王将军,北疆要不要看过来人的经验,您清楚,本王也清楚。若说过来人,到底白家才是过来人。王将军不想拿白家的过来人当经验,便日后少提这三个字。本王向来不知轻重,哪日得罪了王将军,可是我宗室的不是了!” 钟离啻这话说得极重,算是一种高位者的威胁了。王隽原没有想到他会果然说这样的话,一时竟不知怎样应对,只徒劳地瞪一眼钟离啻。 ------------ 第十九章 宗室身后 明嘉二十五年夏 王隽看着钟离啻,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承认,在这些事情上,王家没有想过钟离啻会如何应对。 因为王隽认为唐家最终被钟离啻抓了把柄,到底是明嘉帝的暗自授意。若没有明嘉帝的允许,钟离啻又怎么敢对江南封疆大吏做什么! 但是这次钟离啻来北疆不同,那是明嘉帝送他来“历练”的,那么北疆的事情,自然还是应该由北疆的人来管理,钟离啻只观摩观摩,看看仗是怎么打的就好了,一个十七岁的孩子,难道要指着他来把胡奴赶回草原? 这不是笑话吗! 钟离啻来北疆之后上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却是又让王家大吃一惊,他们实在想不到钟离啻这个年纪便能以一方统帅的身份建立如此军功。白家从当初走向玉界山,走了近十年。 钟离啻这样扎眼的能力,让王家恐慌起来。他们不知道钟离啻日后会做出什么来,但是现在,他做的这些,已经威胁到王家在北疆的势力了,那么王家就不能坐视不理。 但是现在终于与钟离啻摊牌了,王家却发现还是小看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 王隽这时觉得,是应该重视钟离啻了。北疆的事情,说到底是北疆几大家族的事情,钟离啻日后身为南疆统帅,就不应该插手北疆的事情! “王爷,那么此次招兵,您是不同意了?”王隽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因为这才是当前的关键所在。 钟离啻看着王隽,笑道:“本王不是不同意招兵,是不同意王将军招兵的目的。” 这是两码事。王隽想通过这次招兵,把江南的财权收在自己手里,而且想一举控制落氏君染在北疆的份额。 钟离啻就算不为江南考虑,也得为落氏君染打算,毕竟那是他表兄,虽然平日里絮絮叨叨,但是到底是自己的亲人。为了自己在北疆能稍有势力,出卖落氏君染的利益,钟离啻自认为不能做到。 “王爷说笑,”王隽冷然,“末将自然是为北疆战事才要招兵,王爷这般怀疑,实在叫末将惶恐。” “北疆联名上书,求得往日军费财力,王将军果然是这么想的?” 钟离啻这时表情悠然起来,剑眉上挑,星目半眯。 王隽颔首:“北疆战事,处处需要银两。若招兵之后军费不能补给,王爷也是知道后果的。” 兵马缺粮草,那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这一点,钟离啻也不是不知道。 钟离啻突然笑了,声音比较大:“王将军思虑周全,只是还差一环。” 差哪一环,钟离啻没有说,王隽这时看着钟离啻,问:“王爷,如今局势末将怎么看都是我北疆有利。恕末将眼拙,看不出差了哪一环。这时不秣马厉兵,乘胜追击,实在不是名将风范!” 钟离啻点点头,但是最终没有说到底缺的是哪一环。 王隽最终没有说服钟离啻同意上书扩兵。 但是三日后,明嘉帝的扩军令却是来了。八百里加急的文书,从信使身上取下来的时候,还带着些那信使的汗气。 北疆刚刚收复玉界山,收复西北迫在眉睫,在这个节骨眼上明嘉帝怎么可能不同意扩军!钟离啻在北疆的战果明嘉帝不是不知道。 但是明嘉帝说了招兵,却对恢复北疆对江南的控制只字未提,落氏君染的补给也没有明说。 这便是结症所在了。 北疆几大家族连夜秘密议论,商议着这是怎么回事。 钟离啻对这事情却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淡淡地看了一眼那文书,便回了房间,过了两天,还是没有吩咐招兵的事宜,连准备都没有。 初如雪对钟离啻的事情没有多加干涉。他没有来问她,连两人吃饭的时候,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这些事情。因为初如雪有种感觉,钟离啻心里还是有底的。 至于北疆怎么发展,到底还是要看钟离啻的意思。 “我原以为雪儿会问些什么的,不想雪儿这般沉得住气。” 第五天的时候,钟离啻在饭桌上终于提到了这件事。 初如雪夹几片青菜,很无奈地摇摇头:“北疆的事情,到底是王爷说了算,亦白并不想过多干涉。王爷心里有这杆秤,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那亦白便没有插手的必要。” 钟离啻是没有想到她会对他有这般的信任,到底心里温暖些许,于是很快便显在脸上:“原来雪儿心里是信任我的啊!” 初如雪手里顿一顿,淡然笑道:“王爷年轻有为,懂得利用身边的资源,亦白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既然来了北疆,到底要为北疆的百姓打量些什么。”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道:“不管怎么说,这一段时间来,还是要谢谢雪儿。” 钟离啻自然知道,若不是初如雪在北疆,王家那班人是不会这么顺从地在钟离啻手下打仗的。 钟离啻在葱山一战后便引起了北方几大家族的猜忌,北方的家族里王家首当其冲不会叫钟离啻这么容易便立下如此战功。 这些家族首先考量的,不是北疆战事的走向,而是各自的家族利益。钟离啻的存在,无疑是侵犯了他们的利益。 在葱山之战后,王家之流便一直想着,如何将钟离啻架空,使自己成为北疆的主人。 但是葱山之战后没几天,初如雪来了北疆,让这些家族措手不及。 他们不惧怕钟离啻,一来是因为明嘉帝没有给钟离啻太多的照顾,二来是靖南王到底在北疆没有势力,一个光杆将军,说到底是不怎么难应付的。 但是初如雪不一样。她是北疆长大的,她的身后,还有主相大人。主相的存在,在北疆,不论是白家还是其他家族,都是要忌惮三分的。 这是实实在在身在北疆的势力,这份势力就算是在南疆,在苗人的寨子里,也是举足轻重的。谁也不敢对这份势力带着哪怕一丝丝的不屑。 何况初如雪手里还有一支刺客军团红衣刺客,那个魔鬼般的刺客团。 渊都的人或许不知道,明嘉帝也未必知晓,红衣刺客在北疆,是如何为这位主相大人做事的。 但是北疆的人却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徐家是怎么被灭了口,尸身难觅! ------------ 第二十章 命里相连 明嘉二十五年夏 因为初如雪,因为她身后的几重势力,北疆就算是所有的家族联合起来,也没有那个胆量去挑战这人。 初如雪来北疆这些日子,看着没什么动作,但是这里没有一个人敢轻视她。就连高傲如王隽,也要对初如雪毕恭毕敬。 白家的事情刚过去不久,谁也不想步白家的后尘。 钟离啻对初如雪说感激的话,初如雪自然也不能装傻表示不明白,便只笑笑:“王爷言重。北疆的这几大家族,亦白到底比王爷了解些。亦白做这些事情,最终的目的,不过是希望王爷能收复失地,推进玉界山的战线。” 是了,若是钟离啻果然没什么能力,初如雪也不可能对他进行半点帮助的。 她看重他的能力,所以帮他。 “看来若是下一战输了,雪儿会无情地将我踹开啊!”钟离啻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伤感地摇摇头,表示阴郁。 初如雪这时将手里的筷子放下,看着钟离啻:“有我在,你不会打败仗的。” 这算是天下最狂妄的话了。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谁能夸下海口说不会败? 况且初如雪面前的,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只打了两战,虽然这两战打得确实不错,但是也不能这么夸下口吧?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笑道:“原来雪儿也有说这么满的话的时候啊!” 他说初如雪这话“满”,初如雪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她拿起另一双筷子,给不知道去哪里转悠的刚进门的团子夹几片不怎么腻的瘦***不经心地说道:“北疆的局势,王家、李家和刘家都只是嘴上说清楚。实际上他们知道的,不过是北疆哪些商行钱庄有多少钱而已。” “胡奴那边的形势,这几个家族一点都不清楚。当初白家在北疆,也不过是想借着打仗的名号,聚敛钱财,把北疆据为己有,收入自己囊中。” “如今北疆易主,这些家族却还想把北疆划为自己的地盘。” 小团子吃地尽兴,只是来北疆这几天,似乎又大了一圈,整个身子肥肥滚滚地,吃完那几片肉,团子把身子一抖,那一圈肥肉便跟着晃动。 但似乎没有吃饱,小团子看着初如雪,眼神里带着极大的委屈和乞求,然后很凄凉地“喵”一声,表示抗议。 钟离啻看着这团子没有吃饱的样子,便挑着夹几块肉,要给团子。 初如雪却出手阻拦:“它这一段时间吃得太好,胖得要走不动路了,晚饭少给几块,到底饿不出什么好歹。” 说着,将团子抱了,摸几下脑袋,团子总算是不闹了,安心地卧在初如雪怀里,玩她垂在身前的头发。 “亦白向来对人对己都分外严苛。就算是团子吃的肉,也是要分毫不差。北疆这几个家族,若是因着内斗乱了战事,那便是自寻死路。” 初如雪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我向来不说大话。北疆有我初如雪一日,小王爷便不会打败仗。亦白知道王爷的能力,所以不阻拦王爷。至于王爷若是打了败仗――” 初如雪言辞一顿,冷然道:“那便是亦白的不是了。” 钟离啻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是吃了一惊:“雪儿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她向来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番回北疆,为的就是收复玉界山,如果这个目标不能实现,对初如雪来说便是极大的打击。 钟离啻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明嘉帝来北疆的,但是他直觉上没有那么简单。 若是这王朝一统,天下归一是你的梦想,那我愿与你,共同实现它。 “有雪儿在,那么钟离啻便也无敌了。” 钟离啻这时也说了一回满满的话,把后路都堵死了。 他知道她不是好胜,只是她不能败。至于那个原因,她不说,他也不问。 他不敢去揣测如果他在北疆若败一次,她会付出什么代价,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将未来的每一步走好,不让她吃苦。 从南疆到渊都,从落水寺那惊鸿一面,从孤龙峡谷那惊险一幕,到国宴上她形单影只的模样,从江南的烟花,到北疆的大漠孤景,钟离啻第一次有了和初如雪亲近的感觉,因为这场战争,他们把彼此拉近了。 琴瑟和鸣,落日红梅,都及不上这时候命里相连的感觉。 因为他的胜负,或许决定着她的未来,那么他便愿意为这点希望努力,哪怕粉身碎骨。 渊都 落加蓝看到从北疆发来的密报,眉头紧锁――明嘉帝没有给北疆多少补给,连援兵都不给,只叫钟离啻招兵买马,重整战旗。 但是这谈何容易! 北疆到底物资贫乏,比不得南疆物产丰富,这几十万人的生计,钟离啻又靠什么来解决? 落加蓝知道这算是明嘉帝的又一大难题,但是他不认为这难题出得对。 钟离啻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把这么大的问题交给他,还要他征战北疆,这对钟离啻来说,实在是有些难了。 “这几日货物清点得怎么样了?”落加蓝低头,发现手里还拿着本账,便把那账放到桌上,问伺候在身旁的管家。 落氏君染的管家,是前几年科考落榜的举人,从南疆来的,叫顾勋,人算是年轻,也经历了些风风雨雨,算是个稳重的人。 “家主前段时间叫送往北疆的货已经出了,这几日应该快到了。北疆的几大钱庄也逐步重新开放,想必过一段时间就能有回本。” 顾勋将另一本账拿给落加蓝,不紧不慢地道。 落加蓝这时没有看账本,长长吐一口气,道:“我这几日去趟北疆,渊都的事情就靠管家了。这事情不必惊动我妹妹,叫她在宫里好好玩便好。顺带着给贞妃娘娘几句话。有些事情,不要想得太天真。偷鸡不成反蚀米的故事她不是没听过。我说过,有关初氏一族的一切,都不要碰!今日成功了,是幸运。若是再出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保证会怎样。” 落加蓝这话吩咐得严厉,倒叫管家犯了难,不知怎么去给宫里传话了。 毕竟那人是皇宫里的妃子,说这样重的话,谁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 第二十一章 加蓝秘术 明嘉二十五年夏 渊皇宫 落加蓝说完那话,便自己起身,去作坊看织工新织的锦缎。 落氏君染不愧是整个大渊最大的商号,京城的六月酷热难当,作坊里因着要烧炉,浸染织物,便更加暑热难捱。织工们都穿着薄薄的纱衣,但是都浸着些许汗。 因为落家有钱,所以每间织室里都放着大盆的冰块,给织工们降暑。后厨里还熬了藿香正气水,每个工人每日都可以领一碗来喝。 织室后面便是染工作坊,那里才是最热的地方。但是没有冰,因为这里冰放着实在融化地太快,根本没什么作用,反而使作坊变得湿热不堪。窗户都大开着,窗前的遮阳板比寻常屋子的更厚更长,以防不适宜的日晒使布料变形。 炉前的工人都是每半个时辰换一拨,两拨人轮换做工,不然工人会中暑。 新出炉的绸缎色泽纯正,很快便被小心翼翼地晾晒。 落加蓝离开前炉的时候,后方正在工人们发上个月的月钱。 这便是落氏君染,这个经营整个大渊王朝织染运作的家族,在夏日里的全部。 染坊炉后,一个身穿淡粉色纱裙的小姑娘,围着落氏君染的大师傅转圈儿。 “师傅,这布是怎么染的,您就教给我好不好?” 小姑娘转到大师傅身前,双手挡住他的去路。 落氏君染的大师傅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身形宽大壮硕,手臂略长,孔武有力。历经沧桑的脸上是铜色,带着一条条深深的皱纹。 “姑娘不要说笑了。且不说我们落氏君染的方子是密不外传的,就单单说这是官府的作坊,便是不能传到外面。君染的技艺都是内传,您是千金之躯,怎么可以在我们这些下人堆里做这些事情?” 大师傅转身,仔细看着缸里的颜色,他说话的时候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等那颜色正好的时候,将方成的白色绢布小心地浸入水里,然后用棍子慢慢搅拌,让布均匀着色。 廖梦溪嘟着嘴,还是不肯死心:“便是一点点而已,您也不肯吗?” 她仔细地看着那大师傅手里拿的一包淡蓝色的粉末,融到一个小碗里,然后搅拌着倒入那染缸,之后迅速搅拌,那水竟然由蓝色变成了紫色! 廖梦溪为这种神奇的变化所折服她于是更加纠缠那师傅。这时,廖梦溪感觉到后脑勺被人狠狠地敲击一下,转头怒瞪:“姐姐你又打我!” 落加蓝对她那无处不在的称呼只能选择性忽视,严厉道:“这是加蓝秘术,是我落家的独门之术,除了我家大师傅之外,便只我落氏君染的家主或者家主夫人、家族嫡长子可以学习,你这里来给我捣什么乱?” 廖梦溪又重新嘟起嘴,讪讪道:“不过是个染布的技巧罢了,如此小气!” 这时,廖梦溪稍一转头,便看到大师傅将那浸在水中的布料取出。落加蓝顺手拿出杆子撑住,钩在滑轮上,那布便被撑起来。 廖梦溪这时看清楚了那布料的颜色,是纯正的大紫色,因为这时还是湿的,那眼色便更加深了。 自古以来,紫色便是极难染成的颜色,在布料上,便是浅浅的紫色都是及其奢侈的。所以自古以紫为贵色。 为了染成更好的紫色,各时代的染师都在探究,若有些小的家族得了稍好的技艺,一些大的家族为得这些技艺,甚至不惜铤而走险,进行你死我活的家族斗争。 这样的颜色,一般是用作官服,若是锦绣龙纹,便可做龙袍。 “原来你们家还有这样的技艺啊?”廖梦溪吃惊地看着落加蓝,眼里充满佩服。 廖梦溪原来以为加蓝秘术是染蓝色的技艺,却不想这技艺的根本是将蓝色染成紫色! 但是廖梦溪突然脸色严正起来:“这加蓝秘术,原不是初家的技艺么?” 这话一出口,廖梦溪自己便觉得不对,立刻不说话了,低下头,心里忐忑。 落加蓝听她这话,眉头一皱,手里的竹竿交给了大师傅:“这话以后可不敢乱说。京中不比聊山,各处都有朝廷的人,若你哪天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有心人听到,我落氏君染家门虽大,到底不是朝廷官员,可没有那么多办法来保你!” 廖梦溪悻悻地瞄一眼落加蓝,发现他并没有为这事情生气,便大胆了许多:“那姐姐可不可以教我?” 落加蓝感到头上在冒火,不是因为热。 但是这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手里的手绢被绞成一团,落加蓝却是什么火都发不出来了。 这小蹄子! “我落氏君染的加蓝秘术。我方才说了,只有家主和家主夫人及家族嫡长子才有资格学习。家主是我落加蓝,你要做我的夫人?” 落加蓝看着这小丫头,突然生了一种玩笑的想法,于是眯着眼,淡淡地笑着说道。 廖梦溪看落加蓝那种带着坏笑的样子,知道他在想坏点子,但是就这么被他调笑,又有点不甘心,于是昂着头:“那你得把彩礼送到聊山上,叫我奶奶看上了!” 落加蓝本以为这小丫头会适可而止,却没有想到她果真接了他的话,这时便轮到落加蓝尴尬了。 这时,大师傅将那匹布拿去晾了回来,听到这小姑娘说这话,倒是大吃一惊,看着落加蓝,一副“你小子行啊”的表情。 落加蓝这时无奈地看着廖梦溪,更加尴尬,于是只能咳嗽一声,然后离开了后炉。 大师傅这时看着廖梦溪,一脸不可思议:“姑娘,不错嘛,我们家主的玩笑也敢开!若日后成了落氏君染的家主夫人,可要记得给我老杨包个大大的红包!” 廖梦溪这时自己也有些懵,她不太懂为什么这些人似乎很畏惧落加蓝,这姐姐看上去很好相处啊? 那个年月的廖梦溪并不明白什么叫敬畏,什么叫追随,什么叫死心塌地。她只觉得这里的人怕落加蓝,而且对此很不理解。 当一个人对一群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并使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追随着他的时候,这个人必然有其自然的人格魅力,这样的魅力深深吸引着这些人,让他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而落加蓝便是这种人。 ------------ 第二十二章 再入鹿鸣 明嘉二十五年夏 渊皇宫 鹿鸣宫里的鱼儿因为暑热变得懒洋洋地,贞妃娘娘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宫女寺人跪了一地,等着娘娘处置。 “朕向来以为贞妃温淑,却不想也有如此雷霆的一面!” 明嘉帝没叫人宣旨便来到鹿鸣宫,把个把宫女寺人又吓一跳,连同那位坐在主位上的娘娘,也慌忙出门跪地迎接。 “下面的人总有几个不得力的,臣妾只是训诫几句。” 落拂绿对明嘉帝的突然来访有些不知所措,从她将落坠红送到明嘉帝跟前,到如今已经半年了,明嘉帝没有单独见过她。这是自从她进宫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哪怕在唐家的那位传说比她更加得宠的新人进宫以后,明嘉帝也没有这般刻意冷落过她。 后来那位新人因为得罪了初家的家主,染病死了,便再也没有人能撼动她的地位了。 因为许久不见,如今猛地看见明嘉帝来自己宫里,落拂绿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了。明嘉帝自己倒是和往常一样地过来把落拂绿扶起来:“夏日炎热,难免浮躁。朕倒是喜爱你使小性子的样子。” 这一句,叫落拂绿半年中的委屈尽数卸去,带着些感动,就着明嘉帝的手起身:“皇上惯会取笑臣妾!” 明嘉帝同贞妃进了鹿鸣宫大殿,明嘉帝在一盏角落里的蜡烛旁边,看到了一些烧过的纸灰。于是不着痕迹地慢慢踱步到那蜡烛旁边,用手将那纸灰抹一下,手心里捻掉。 落拂绿看到明嘉帝的举动,笑道:“皇上还说臣妾说他们了,便是这些琐事都做不好了。” 明嘉帝转头看着落拂绿:“这是落加蓝的家书吧?” 落拂绿这时慌忙下跪,不知说什么。明嘉帝笑了笑:“朕不过随口问问,爱妃何必如此紧张!” 明嘉帝自然是知道的,落拂绿那弟弟落加蓝,一直都是他们落家的宝,当初落拂绿进宫,也不过是为了保住落加蓝。尽管落拂绿对落加蓝不肯入仕颇为埋怨,但是从心底里,她是一直维护这个弟弟的。 因为他是落家如今唯一的希望,是落家的家主,是落氏君染的魂。 那么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关于落加蓝不利的消息,或是明嘉帝对落加蓝的态度有那么一点点变化,落拂绿便会如坐针毡。那次明嘉帝拿砚台打伤了落加蓝,落拂绿更是几日夜没有睡好,但是又惧怕明嘉帝,生怕一步走错了,连一封慰问的信件都没有传! 这算是明嘉帝抓住落拂绿的一根软肋,也是落氏君染的软肋。 “落加蓝传给你的家书,何必烧掉?”明嘉帝看着落拂绿,手里的翡翠扳指被转动。 “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怕皇上看见了会笑话,便烧了。”落拂绿这时极力地想要保持镇定,但是似乎有些困难。 “家长里短,在说小红儿的事情吧?”明嘉帝用半微笑的神色看着落拂绿,问道。 落拂绿这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在那里跪着。 “朕知道,加蓝儿对朕,是有些误解的。”明嘉帝看着落拂绿,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 落拂绿知道,这是自己没有与落加蓝商议的后果。落加蓝极其看重他那妹妹,便是连明嘉帝都不肯叫碰半分。猛然听说落坠红被送入宫禁,他便失了理智。 但是事实上落加蓝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赌明嘉帝现在还要依靠落氏君染,拿他自己的命赌。 明嘉帝对落坠红有没有那种意思,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落加蓝却不指望着他没有,因为明嘉帝的权力大过落加蓝。所以落加蓝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来揣摩明嘉帝对落坠红到底是存的哪种心思更多一些,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因为落加蓝的这一逼迫,明嘉帝果然将落坠红封了公主。但是这几乎也浇灭了落拂绿想要依靠落坠红稳固地位的梦。 所以她现在惶恐,不知所措。 “朕只是希望,贞妃还是以前那个贞妃。你想在后宫里有稳固的地位,朕满足你。但是只有一点,你必须尊重皇后。就算是多少年以后,朕也不在了,皇后,依旧是皇后。” 明嘉帝坐在正座上,看着落拂绿,脸色严肃。 落拂绿对明嘉帝这话还是明白的,因为落坠红的事情,他们都心知肚明,凌渊阁的画上,那相似的眉眼谁也遮不住。但是明嘉帝就是想告诉落拂绿,昭仁皇后,就算是她离开这么多年,也依旧是他明嘉帝唯一的妻子,谁也改变不了。 落拂绿想依靠落坠红上位,保持自己的地位,这计划最终还是落空了,而且连累了落加蓝。 在深宫里,没有谁会果然宽容谁犯错,就像当初唐家的那位新人一样,哪怕她不知情,对初家人一无所知,但还是要付出代价。 这才是深宫里应该有的样子。但是所幸,明嘉帝现在暂时没有叫落拂绿付出什么代价。因为在他的眼里,至少有一点,落拂绿的所作所为是可以肯定的。 “其实,说起来,朕还是要感谢你,将那孩子送到朕的身边。” 明嘉帝看着落拂绿,这时最终笑了笑:“你知道朕这么多年在追寻什么。所幸,哪怕只是一个幻影一样的人,也是值得的。所以,朕感谢你。” “朕只希望她不要被这俗世所染,就成为她最初的样子。所以,不要去干涉她。” 明嘉帝说出这样的话,却是在交心了。 “整个皇宫里,朕这些话,也只对你说,也只说一次。朕心里,有皇后的位置,也有你的位置。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叫朕失望,所以,日后也别叫朕失望。” 明嘉帝最终还是宿在了鹿鸣宫。算是对落拂绿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的承诺。 筑陵 钟离啻手里拿着把木剑,对面是同样拿着木剑的初如雪,大汗淋漓。 “王爷剑术一直不错,如今又精进了不少,看来这些日子没有荒废。只可惜,棋逢对手,我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擅长使剑,打败王爷还是绰绰有余的。” 初如雪将那短剑一丢,转着轮椅到桌边去喝水。 钟离啻接了初如雪丢来的短剑,将两把剑放好了,也走去喝水。 ------------ 第二十三章 胡奴之变 明嘉二十五年夏 筑陵 钟离啻一手捏着水杯,一手拿着毛巾擦汗。夏日里的北疆,没有蝉鸣,但是热得受不了。桌子旁边的榆钱树枝条垂下来,摸摸那叶片,是滚烫且柔软,像被拿去到热锅里焯了一遍一般。 初如雪也拿手帕稍稍擦一下额头上的汗珠,钟离啻看见她擦过那片火红的刺青时,眉头稍皱,但是脸上还是笑着的。 “哈哈,等我过些日子便能打败雪儿了。” 这两人都没有提莫离桥边的种种。初如雪眼里,钟离啻的那话并不值得放在心上,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便是诺言,尤其是生生世世的诺言。 琮瑢合,与君此生不分别。 这话的确很美好,也算是一种对未来的向往,但是用在这两人身上,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如今是西南翊王,手里还掌控着北疆的兵权。就算日后他在北疆离职了,北疆一半的兵权还是在他手里。他加冠承袭南疆的爵位后,南疆的兵权也是他的。 这样的钟离啻,在三年后,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权倾朝野。是整个大渊王朝建国以来最有权势的宗室。 钟离啻的出现,会让宗室的权力发展为顶峰。 初如雪却是罪臣初氏一族的家主,虽然现在的她权力极大,几乎控制着整个朝廷。但是她冠着那样一个姓氏,身后是那样一个家族,额上有那样一个刺青,那么她与钟离啻,便是最不可能。 所以现在,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莫离桥,没有提琮瑢玉,没有提天长地久,没有提生生世世…… “那我便静待那一天的到来。” 初如雪笑笑,将帕子收了,拿起手边的杯子,正准备喝,却看到那杯子里落入了一片榆钱树叶,于是稍稍皱眉,顺手将那杯水泼了,重新倒一杯。 只是那水却不偏不倚,正泼在团子摆着尾巴趴着晒太阳的旁边。团子似乎吓了一跳,然后迅速起身,抖抖身子上的尘土,便跑来跳到初如雪膝上。 从那落着的重量,初如雪明显感觉到,团子又肥了。 “雪儿学坏了,这么欺负团子!”钟离啻看见团子还是那么信任地颠颠跑来,不由好笑。 初如雪看一眼钟离啻,一脸无所谓:“原是它不对,这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晒太阳,晚上来脏了我的枕头,总得给些教训。”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没有半分毛病。 “雪儿教学果然严厉,若日后谁做了雪儿的弟子,可是要遭殃了!”钟离啻笑着,上前抓住团子的前蹄,团子便以为他要同它玩耍,于是张口咬住钟离啻的手指,但是似乎很不喜欢钟离啻手上的汗,于是又松开,然后摆摆头,两只耳朵矗立着,稍稍转动。一双褐色的眼睛仔细地盯着钟离啻。 初如雪看钟离啻欺负团子,便拍一下他抓着团子的手:“那王爷可要小心了,若日后做了我的弟子,便有吃不尽的苦了。” 钟离啻悻悻地拿开手,厚着脸皮嬉笑道:“若是做了雪儿的弟子,那我肯定是最好的学生!” 论能力,钟离啻倒是不逊与谁,不过初如雪却是瞪他一眼:“是啊,脸皮天下第一,当然厉害。” 钟离啻哈哈笑了:“我若是脸皮不厚,雪儿脸皮又这么薄,可怎么好!” 初如雪突然发现自己在钟离啻面前总是显得很愚蠢,明明知道脸皮厚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呢? 初家主对此感到不可原谅,于是不说话,把膝上的团子揉一番,然后索性闭上眼。 “王爷的战术似乎起了作用,北胡奴的王庭里,在议事的时候,汗王被毒酒暗害,几大王子现在似乎在争汗位。” 最终,理智战胜了愤怒,初如雪还是开口说话了。 因为事发突然,胡奴汗庭那边极力地掩盖,想把这祸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这消息是昨夜里的飞鸽传书来的,钟离啻是早晨才收到消息。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红衣刺客啊!”钟离啻不由叹息,初如雪手里的红衣刺客,果然是这大渊最厉害的刺客组织,连这么隐秘的消息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钟离啻不由想,还好红衣刺客是他大渊的组织,不然这后果不堪设想啊! 初如雪睁眼看钟离啻:“王爷的手段也不低嘛,亦白还以为王爷这边没有收到消息,所以特意来提醒,不想倒是多虑了。” 是了,这事情不过两个昼夜,钟离啻便收到消息,而且看他那个样子,似乎心里已经有了对策了。 “哈哈,我原就是策划这事情的,若是出了结果还傻傻地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叫人笑话嘛!”钟离啻挤几下眼睛,一副“看我多厉害,快夸我”的得意样。 初如雪瞪他一眼:“王爷这招的确突然,只是不知是如何施行的。” 钟离啻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字——‘谣谶’。” 初如雪想想这几日草原上盛传的有关几大王子的正统谣传,这时有些明白了。 “原来这些谣言是王爷散布的,”初如雪把身子嵌在轮椅里,悠然地喝水,“抓住几大王子的弱点,让他们为了汗位争斗,无暇顾及与我的战事,这恐怕是王爷的本意吧。只是王爷没想到下料太猛,这几位把自己的父亲杀了。王爷这罪名不小啊!” 钟离啻一撇嘴,耸耸肩:“他们几大王子之间本来就有矛盾,我只是给他们加了些料,推波助澜几下而已。我可没怂恿他们去杀汗王,这是他们自己的贪婪造成的!” 好一副不关我的模样。初如雪看着倒有些忍俊不禁:“你这人,成了人家胡奴的千古罪人,还在这里装无辜!” 钟离啻嘿嘿一笑:“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难不成要我去自首么?” 初如雪想想:“也不是不可以。” 钟离啻满脸黑线:“雪儿怎么可以这样说!” 叫他去自首,等他有那个心情再说吧! “话说,王爷将胡奴搅个天翻地覆,总归是要有个说法的。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收了调笑的表情,又悠悠地喝她的水。 钟离啻仔细想想,然后肃然道:“三日后进攻胡奴,届时,整个玉界山便能收复了。” ------------ 第二十四章 冼县遭围 明嘉二十五年夏 筑陵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负手而立。钟离啻黑色的锦缎衣服上绣着红蟒,配着云锦,倒是有种少年老成的韵味。 也许是他年轻,看着总有那么一股纵横捭阖的感觉。 “王爷对玉界山如在囊中,倒是我大渊之幸。”初如雪弯腰将玩玩闹闹的团子放在地上,那小东西便十分欢快地围着初如雪转圈——该吃午饭了! 于是传饭。钟离啻与初如雪两人倒是没为吃饭再生什么变故,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 北疆的饭菜同南方相较,实在没有多少花样。在钟离啻眼里,北疆的人每日都要吃面这事情他颇不习惯,花了好几天才适应了这种生活。 北疆的骆驼刺可以做肥料,水蓬竟然可以烧了和在面里,面条便十分筋道爽口。 北疆人喜欢喝牛乳,甚至在一些富贵人家里,可以将骆驼奶发酵了来喝。不过钟离啻对这美味敬而远之,自觉无福消受。 三日后,钟离啻在筑陵誓师,停歇半月的北疆大军重新开始进攻,挺进玉界山车菊郡。 这一仗,钟离啻原计划最多五日便可拿下车菊,却没有想到,在车菊附近的冼县遭到了胡奴的围困。因为先时没有料想到会在此有一劫,钟离啻被围了近十日。 初如雪没有随军出行。她镇守在筑陵,原本是在等钟离啻的消息,却没有想到十多天没有任何音讯。 后来,按照钟离啻原定的计划,后续部队继续行军,在车菊大战胡奴,收复了玉界山。 初如雪没有等到那人回来,只等到了北疆几大家族欢庆的喜悦。 本来在第十二天的时候,初如雪便已经预感到有了问题,但是那时的她却被人羁绊住了。 “王将军前来,所为何事?”初如雪看着王隽的笑容,有种不好的预感。手里的金针准备着,不着痕迹地来到窗边,打开窗户透气。 “初家主,”王隽这时将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小王爷失踪了。” 初如雪仔细辨认了,才发现,那是钟离啻随身佩戴的琮瑢玉!红穗子上沾着的血迹,如今已经因为干涸而变成黑色,而那玉上的沟壑中,也满是黑色的血渍。 “这东西是从一个逃回来的小兵手里得的,”王隽对着初如雪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那种对失踪统帅担忧的样子,连一个哪怕是眼神都没有装,“这小兵说,当时王爷为了让大部队突围,自己带了一队人马吸胡奴,受了伤。这东西是那小兵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差点被马蹄踏坏了!” 王隽一直以来都知道,初如雪来北疆的目的,就是为了震慑北疆几大家族。因为王家连同其他家族都知道,初如雪算是大渊王朝万万不能惹的人物之一,他们不敢对钟离啻怎么样。哪怕是平日里已是的时候,只要他的命令没有触犯几大家族的利益,王隽也不多说什么。 现在钟离啻终于因为冼县一战生死不明,在王隽眼里,那十之*便是凶多吉少了。就算是他能顺利突围,身上的血腥味会引来狼群,那是极其危险的。而且冼县附近是大沙漠,那里是很容易迷路的。 初如雪自幼在北疆长大,自然知道钟离啻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她看着王隽,终于半眯起眼,道:“王将军,北疆大元帅失踪,您首先要做的不是应该立刻派人搜寻吗,在这里同亦白说这些,难道王爷就能回来了?” 王隽摇摇头,遗憾地感伤道:“本将当然寻找了,但是遍寻无果。这北疆这么大,若果然失踪,一时半会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回来!” 王隽面上看着十分难过,但是初如雪知道,他心里到底是开心的。 这件事,也算是她初如雪失算了——在筑陵之战之前,玉界山还是未知数,如果在那时候钟离啻有了半点问题,北方的几大家族然难辞其咎。但是这次不一样,钟离啻被围冼县,后续部队在车菊大败敌军,玉界山全境得以收回。 失去的,只是一个钟离啻而已。 初如雪原以为她不会再为任何人的逝去感到悲痛,她已经痛得太多太久了。 但是猛然听见钟离啻失踪,而且这件事很可能在朝野上并不能掀起什么浪花的时候,她心里却还是有些莫名的失落,似乎心里缺失了一块一样! “王将军,”初如雪心里有种种疑惑,面上却是不显,王隽甚至从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她对这件事的态度,“您应该知道,小王爷对宗室的意义。您也该明白,若是他在北疆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可都是谁应该为此负责。我倒是不担心皇上会怎么想,不过靖南王会怎样,那应该是这件事的责任者应该想的问题了。” 初如雪将那琮瑢玉拿起来,从书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不大的木盆,那是她平日里给团子洗身上的墨迹的,将玉佩丢进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将茶壶里的温水倒入木盆,那水立刻变了颜色。初如雪将盆放在桌上,缓缓地清洗那上面的血渍。 方才那话根本算不上威胁,王隽也没有想过要面对南疆。因为只要明嘉帝不追究,那么这件事情就算是成了。 “若是钟离啻出了一点问题,”初如雪将洗干净的玉佩从水里拿出来,那穗子终于恢复了本来艳红的颜色,与初如雪额头上的刺青一眼耀眼,“王将军您,以及整个北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您可曾想过?” 王隽这时冷漠地笑笑:“初家主言重,胜败乃兵家常事。王爷遭此不测,本将深感悲恸。但是这不是本将应该负责的吧?” 初如雪将玉佩重新放在桌上:“是不是该王将军负责,您很清楚。小王爷的行军是如何暴露的,又是如何在冼县遭围,亦白必然会查清楚。我红衣刺客虽然对行军打仗这些事情知之甚少,不过怎么查人动了那些歪脑筋,倒是比一般人好上许多。” 初如雪说这话的时候瞳孔微收,那是杀人的标志。 王隽看着初如雪,知道她暂时不会放弃查找钟离啻,于是也不多劝说,觉得这样谈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告辞。 ------------ 第二十五章 翊王失踪 明嘉二十五年夏 筑陵 夜半时分,初如雪还没睡,她随手写着些话,写得有些小,而且有些潦草,与她平日工工整整的字迹大不相同,她在等消息。但是一直没有来人。 团子习惯性地卧在枕头上,悠然地将尾巴一扫一扫地等初如雪上来睡觉。那小东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初如雪,耳朵时不时转动,十分警醒。但是初如雪并没有上来。团子于是跑下去,围着初如雪的轮椅打转,“喵喵”地叫着,仿佛在催促她该休息了。不过效果不是很明显。 团子跳上桌子,在卧在砚台里的前一秒,初如雪将团子拦腰捉住,放在膝上,避免了团子又傻乎乎地浸在墨汁里的惨相。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初如雪现在没什么心情给团子洗擦。 团子在初如雪的膝上玩了一会头发,似乎实在困得不行了,便抱了初如雪腰间的那枚琮瑢玉佩,昏昏沉沉地睡去,不一会肚子里便“咕咕”地叫起来。 天蒙蒙亮时分,初如雪手边的稿纸便有厚厚一沓,她还是在认认真真地写,丝毫没有倦怠的样子。 膝上的团子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抱头的姿势,白白的肚皮露出来,四仰八叉地躺着,眼睛严丝合缝,嘴巴却微微张着,吐出小小的,粉嫩粉嫩的一截舌头。两只前爪半蜷曲地放在耳朵旁边,那姿态,倒是十分惬意。 初如雪稍稍动一下,团子竟然没有醒来,仍旧那般瘫了似的睡着。 六月的天气,就算是晨起,也是颇为难耐,何况猫儿本就比人热些。初如雪轻轻地从后背将团子抽起来,抱在怀里。团子渐渐醒了,但是没有全醒来,只迷迷糊糊地看一眼初如雪,把露在外面的舌头收回来,舔一下干燥的鼻子,然后又闭上眼。 初如雪把团子放在枕头上,让它继续睡着,自己却是转了轮椅走到书架前,把最底下的抽屉拉开,取出一把短剑,然后又转着轮椅出了门。 昨夜里开了一夜的窗子,想着可能会有鸽子来,但是没有。初如雪出门,坐在门外睡着的明月立刻惊醒,迅速站起来,揉揉眼睛:“家主您起来了?” 初如雪点点头:“小王爷有消息吗?” 明月摇摇头:“没有。红衣刺客已经出去寻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家主您也不要太担心。” 初如雪没有说话,只将事先准备好的字条拿出,唤了房檐上的鸽子,绑好了,便把鸽子放走。 “明月,玉界山有多大,你知道吗?”初如雪看着鸽子飞走的方向,问明月。 明月想想,道:“回家主,玉界山三千多里地。” 初如雪转头看明月一眼,沉重道:“是啊,玉界山三千多里地,不知道能不能埋地下一个钟离啻。” 明月这时有些吃惊,左右看看似乎没人,于是稍稍放心,只皱眉道:“家主可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了!渊都的皇陵才三百里,您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对您和小王爷都不好!” 初如雪看着明月十分认真的样子,笑道:“放心吧,我还不想死。” 这时,远处阵阵哨声。那是家鸽特有的哨子。明月应声唤了,那鸽子便俯冲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明月的臂膀上。 取出鸽腿上的信件,上面是与初如雪额头上一模一样的印章。初如雪打开那信上面只有三个字:暂无果。 这是红衣刺客的送信方式,说好的传送时间,就算是没有任何消息,也要送信过来,以报平安。 “明月,”初如雪将字条拢入袖里,继续道,“不能再等了。备马,去冼县。” 明月点头称喏,迅速跑了。 初如雪转身进入屋里,团子侧趴在砚台里,半个身子被墨汁浸染,睁着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初如雪。 初如雪长长叹一口气,皱着眉冷着脸到桌旁,将团子拎起来,取出小木盆,倒了热水给它擦洗。 团子眯着眼感受初如雪并不怎么友好的清洗过程,好不容易洗完了,初如雪将它裹在毛巾里,只留个脑袋出来,转了轮椅放在床上,又转身去把那罪魁祸首的砚台也洗了,随手扔在桌上。 那砚台转了几下就乖乖地安顿在桌子上了。但是那声音有些大,吓到毛巾里缩着的团子了。团子将耳朵折下盖住耳洞,脑袋伏地。但后来发现似乎没有要受惩罚的样子,于是又打开耳朵,似乎有些委屈地看着初如雪。 初如雪对团子选择不理睬,只转着轮椅出门。 明月将初如雪平日里用的大紫缎纹云锦披风拿来,为初如雪系了。 马牵来了,是匹不错的红鬃马,性子十分温顺。初如雪飞身上马,手里捏了马鞭,拉了缰绳,便带尘而去。 初如雪知道,钟离啻并不熟悉北疆的地形,更不知道北疆风土人情,何况如今还可能带着伤,便是极其困难了。 玉界山的捷报已经传入渊都,但是明嘉帝没有发布任何有关寻找钟离啻的敕令。 初如雪一直记得她临走时,明嘉帝说过的那句话:“朕要做什么,你一直都知道。你不反对,那便是默认。钟离啻有没有命从北疆回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明嘉帝会果然对钟离啻有多少期许。 她从不认为明嘉帝给钟离啻未冠而王是御赐的荣耀,钦点的幸运。 初如雪不知道她这么做对不对,也许果然如她自己所料,玉界山三千里,埋不下一个钟离啻。 但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不得不做。 北疆再经不起折腾了。如今好不容易换来的战果,不能再这样断送了。北疆不是明嘉帝试炼朝臣的修罗场,他就算是要打击宗室,也得看时局,至少,看在北疆数千万人性命的面上,放钟离啻一马。 玉界山太大了,大到初如雪觉得跑马也难以逾越这些高大的山峰。 但是她不得不去做。 马上生风,使清晨的北疆不那么酷热,带了几分凉爽。麻雀的第二窝孩子正出窝,站在枝头胆怯地看着这大漠风光,想跳但又不敢跳。 初如雪的马队飞驰而去,留下一串尘土,那小麻雀似乎下定决心了,于是勇敢地跳下去,本能地拍打着翅膀。索性,没有掉下来,果然飞了起来。虽然一开始很吃力,但好歹飞起来了。 ------------ 第二十六章 主相初现 明嘉二十五年夏 筑陵 “将军,初家主今日晨起便带着人出了城,往冼县方向去了。” 王家的家仆穿着军服,跑到筑陵议事厅里,对王隽跪报。 这时,三大家族的家主面面相觑。王隽倒是冷笑:“哼,这样的天气,不出三日伤口便会感染溃烂,若不及时医治,神仙也救不过来!已经十几天了,就算是她初如雪果然有通天的本事,如今怕也是于事无补了。” 李游这时也捎带笑着附和:“这小王爷算是凶多吉少了。少了他在北疆,咱们也算是了却也一桩心事。刘将军您说是不是?” 刘璟垣淡淡笑着,点点头,却是没有说什么。 王隽这时继续道:“本将以为那神通广大的新晋小王爷翊王,竟是多了不起,如今看来,倒是个空架子,也不过如此!他再怎么能耐,也架不住皇上不喜欢宗室!” 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明嘉帝不喜欢宗室,便是钟离啻再怎样,生杀予夺,废立赏罚,都不过一句话。只是现在碍于老王爷的面子,不能明这下手罢了。 王隽这时又摇摇头,将手里的茶端起来,厉声道:“这宗室的小王爷,如今得这般下场,应该还同另一个人有关。” 这时,另外两大家主有些吃惊,好奇问是谁。王隽悠悠地将茶水放下:“诸位难道忘了,咱们这大渊,除了宇文家,主相大人呢!这初如雪名义上是他的学生,但实际上谁能说得清楚呢,一个罪臣家的继承人,无权无势,靠什么来依附在主相身上?这样的女人,整个大渊王朝可没有几个人敢去招惹。本将听说,皇上过寿后,白家便向初亦白提亲,结果如何?白家很快便被收了兵权,下了渊狱。如今这小王爷与那女人走得近了,这冥冥之中,难道没有一点联系?” 这时,两大家主脸色瞬间白了许多。 他们自然是听说过那个连明嘉帝都礼让三分的主相大人,而且知道他就在北疆。但是对这位大人的行踪,就连当初的白家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初如雪的老师,似乎和初氏一族有着莫大的关联。除此之外,便无从得知。连这人是谁,身居何处,年龄几何都无法知晓! 如果王隽所说的这种可能为真,那这个人的势力便是无可估量! 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就去挑战两个家族,而且不动声色地将其除去,这样的能力,就算是大渊十大家族联合起来,也不可能达到! 如果王隽所猜想的为真,那么主相便果然是这大渊王朝最不能惹的人物。只是为一个女人便可做到如此,若是侵了他的半点利益,那后果岂不是更加可怕? 几大家族的人相互看看,不再说话。 对于钟离啻的遭际,他们也只能表示惋惜,果然还是孩子,随随便便便能栽在女人手里! 李游这时笑道:“不管这小王爷是栽在谁手里了,北疆终归是咱们的!王将军可是做好准备接替兵马大元帅了?” 王隽摆摆手,一脸无所谓地道:“李将军可不敢这么说!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王某人垂垂朽矣,到底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有能力!” 李游却不以为然:“王将军此言差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王将军资历最高,自然应当做我北疆统帅!” 王隽哈哈一笑,对李游的话表示收下了。 这几日没有了钟离啻在主位,王隽便顺其自然地坐在主位。 两日后,三位将军再议事,刚坐下便有人来报:“将军,营外有人请见。指名要见王将军!” 这时,几人再次面面相觑。 王隽坐在主位,问:“可说明是什么人了?” 通报的士兵如实道:“那人不肯说,只将此物拿出,说将军见到这物便会来见。” 说着,那士兵拿出一个盒子。有人接了,恭恭敬敬送到王隽面前,揭了盖子。 王隽看见那东西,几乎是立刻起身,脸色也变得煞白了。 那是一枚印章。上品黄玉精心打磨而成,上浮雕金螭,下漆白色密云。 相位印章雕螭,主相漆白,副相漆红。 王隽自然知道来人的分量,于是起身,准备到前庭去接。 但是还没来及挪开步子,便看见一个一身素白纱衣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队同样身着白衣的人,来到了正厅。 那人看着还没过而立之年,浓眉英挺,秀目流光,脚下生风,步伐却不虚浮,十分稳健,看得出很健康。 “不知这位是?” 王隽原以为来人会是主相大人,却看着年轻人没有穿朝服,而且连锦缎都没有穿。 一般来说,主位着若要以朝臣身份参与议事,那便须穿戴朝服,加戴官帽,方才能受下官的礼数。 今日这场合,便是那位主相大人,若不以朝礼相见,那就算是被军营里的士兵当成乱匪打死,也不算是违制。 那么这人,必然不是主相大人,充其量是他身边的一个近侍。 这人来到正厅之中,看见王隽站在主位上,向王隽稍稍见礼。 王隽以平礼回应。 这时,他身后的一人出来说话:“这位将军,这时主相大人,您以平礼相待,似乎稍稍不妥吧?” 这话一出,三大家主每人都吃了一惊,互相看看,似乎很不相信。 因为在一般人的眼里,主相既然能做到这个位置,那必然是身手老练,这人不满三十,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王朝的丞相啊! 但是这时,谁也不敢怀疑有假——他能在北疆的议事大厅里亮出相印,若是作假,那可是诛九族的罪名! 于是这几大家族带着极度的忐忑,向这位主相行了全礼。 这位主相大人看着是和善,但似乎说话却不是那么和善了…… “亦白何在?”主相大人扫视一圈,没有发现目标,便对着王隽发问。 王隽这时赶忙回答道:“回主相大人的话,初家主前日出筑陵,去了冼县。” 那主相眉眼促狭,声音低沉:“冼县?是为何事?” 这话对王隽来说,是很难回答的,但是他想了想,便道:“我北疆统帅翊王失踪半月有余,我等遍寻无果,初家主十分担忧,便自请前去。” 主相这时不说话了,他身边方才那位说话的开口,冷笑:“你北疆的元帅失踪,不是应该由诸位前去寻找么,我主相大人的学生,在朝也算得上是一品大员,竟至亲自寻人?” 这时,几大家主慌忙下跪,以王隽为先:“主相大人明察,我等确是鼎力搜寻,但是半月多来并无音讯。初家主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王隽并没敢说,因为他看到那主相的眉头似乎皱得很厉害。 ------------ 第二十七章 故意欺瞒 明嘉二十五年夏 冼县 初如雪的轮椅被推进冼县时,守将刘巽战战兢兢地前来迎接。 初如雪并没有理会跪在那里的刘巽,手里的马鞭扔在他面前,刘巽整个身子便随之颤动了几下,大夏天的,额头上的汗珠涔涔。 连同刘巽手下那些将领,也都缩着脖子,大的喘息都没有。 明月推着初如雪进了冼县城,红衣刺客跟在初如雪身后,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走到刘巽旁边,弯腰将马鞭捡起来,直起身子便走,也不管这群人会跪多久。 “刘将军,”初如雪突然抬手示意明月停下,声音冷淡,“这几日守卫冼县,倒是辛苦!” 刘巽也不敢起身,只话里不清地回答:“末……末将不敢……说……说辛苦!分……分内之事,家主……言……重了!” 初如雪转身看他那个样子,倒是耐心等他说完了,才道:“刘将军,小王爷失踪,您知道吧?” 刘巽当然不敢说不知道,便老老实实地回答:“知……道……” 初如雪看他口干舌燥,吐字不清,便道:“天干物燥,刘将军操劳了。明月,给刘将军奉水。” 于是明月便喏了,将水囊打开,恭恭敬敬地递给刘巽。刘巽点头哈腰地接了,忙不迭地便大口喝着,发出“咕噜”的声响。 初如雪看他喝够了,才继续道:“刘将军,宗室失踪,你身为冼县守将,秘而不报,倒是有几分胆量!” 刘巽刚喝了几口水,本来身子不打摆子了,听见初如雪这么说,慌忙磕头道:“初家主冤枉!这么大的事情,末将哪敢秘而不报!冼县解围时,末将便将军情上报到筑陵大营了!还请初家主明察!” 初如雪冷笑:“你报给筑陵大营了?那么在筑陵,若统帅不在,应该上报给什么人?” 刘巽这时不敢说话了――初如雪是明嘉帝钦批的督军,身份特殊,若是主帅出事,那么最高位者应当是她。 王家再大,也是大不过朝廷的,何况这人身后还有个不明身份的主相,谁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见刘巽不说话,原先红衣刺客的领头人,也就是方才那位拾起初如雪马鞭的男子,厉声喝道:“我家主问你话,避而不言是什么意思?北疆的人,都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刘巽被吓得浑身一颤,把头埋得更低了:“末将失察!末将原是上报给王将军了,请他转述给家主!” 当然,初如雪知道他当时肯定是有文书给王隽,宗室失踪是大案子,若没有人撑腰,他一个小小守将,哪里有那个胆子兜着。但是这文书里有没有提到她初如雪,那便只有他和王隽知道了! “你有没有请王将军转述给我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知道就算是小王爷在筑陵,北疆的文书都是我与王爷各自分开报送。一贯都是这样,刘将军今日这例破得,倒是恰到好处!” 初如雪看着刘巽越来越抖的身体,语气却是越来越冷,眼神也越来越狠厉。 这时刘巽等人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对初如雪都敬而远之。就算是那人养了只肥到不像样的猫,也没有哪个敢说她仁善。 今日这场面,她身后还带着红衣刺客,刘巽知道,一句话错了,便会被立刻绞死,连上报都不必。 “是……是王将军原先给末将通信,说小王爷不在了,北疆的事情,也不必叫初家主知道!” 刘巽最终还是怕死的,虽说他身为守将,但是要这样直面死亡,还是有些为难。况且就算是没有见过红衣刺客杀人,对这个刺客团杀人的方式,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在这之前,王隽并没有给他通信如何应对这么恐怖的组织的方式。也有可能王家已经放弃了他,刘巽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为了保守这样的秘密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初如雪听他这才说实话了,冷笑:“原来是私通上级,欺瞒督军。” 这时,刘巽又重新开始磕头,撞得地面咚咚直响,他周围也扬起些尘土来:“初家主饶命啊,末将也是奉命办事!” 初如雪看一眼城头上的水钟,道:“刘将军,现在是未时,我可以给您十二个时辰。若明日未时之前没有小王爷的消息,断头台还是鹤顶红您可以自己选。若是小王爷果真有什么不测,玉界山的狼腹便是您的墓葬!” 说完,初如雪便转了轮椅径入城去。 直到最后一名红衣刺客路过,刘巽才瘫软地趴下,连动弹的力气都没了,衣襟早已湿透,额头上汗、土和血混在一起,粘连着,形成一个血泥块,脸上也尽是尘土,倒是遮掩了本来面如土灰的脸色。 因为初如雪的到来,本来还沉浸在欢庆收复的喜悦里的小县城冼县,这时变得异常安静,连一点喜庆的迹象都找不到了,仿佛一座死城。 刘巽只有十二个时辰来搜寻钟离啻的下落,连半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在命令下达的一刻钟内,冼县便有十几路人马陆续出城,对附近的山林湖泊进行仔细的搜寻,就差翻蚂蚁洞了! 初如雪坐在大厅,手边是一个盖碗茶杯,里面只有白水。 虽然一夜未眠,但初如雪看上去依旧十分精神,脸上未显现出半点疲惫。 她这时只有来逼迫冼县的守将。王家是怎么都不会说出什么来的,那么只有从冼县入手。因为这里是钟离啻失踪的源头,王家想对钟离啻下手,当然会对他的行踪有所了解。而王家了解这些消息的唯一渠道,只有刘巽。 那天具体的情况,只有刘巽最清楚,那么来探他刘巽的口实,是最便捷的。 初如雪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和刘巽打官腔说空话,带些血腥手段,她并不在意。刘巽既然不想为朝廷出力,那留着他也是无用,初如雪不介意代表朝廷给他个了断,也算是为大渊江山做些善事。 刘巽是刘家的人,刘家算是北疆几大家族里势力最弱的一家,早年被白家欺压,如今也只能在王家的手下过活,这支力量虽然在北疆来说并不是很大,但是关键时刻倒是能起些作用。 初如雪并不在意能用的人是敌是友,她只要结果,若是能带来好的结果,她不介意过程凶残些。 ------------ 第二十八章 对玉成双 明嘉二十五年夏 冼县 山林里总是比沙漠里潮湿些,也没有那么热。地上的土还带着些湿气,一些类似金龟子一样的爬虫迅速地跑到洞穴里,生怕被哪个天敌捉了当零嘴。 北疆的蚂蚁比南疆的小了许多,山林里多红蚁,也不敢咬人,只循规蹈矩地照着排好的队忙忙碌碌。 钟离啻将剑插在地上,倚着一棵树坐下休息。身边的将士稀稀落落,也围着他坐下了手里都拿着把短剑或者长缨枪。 钟离啻本来面色挺白,但是这几日奔波,也没顾得上洗漱,加上那日在冼县突围时被血溅到脸上,本来是一大片黑色的,这些天也被风沙吹得只剩几点黑色小血块,像一个个斑点。 “王爷,咱们被那几个狗娘养的胡奴围了这么多天,都不见援军,您说朝廷会不会忘了咱们啊!”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兵,眨着眼,大胆地跑到钟离啻面前,认真地问。 钟离啻本来在闭目养神,听见这话,倒是睁开眼,看见那小兵,没有回答,倒问:“你倒是看着机灵,多大了?” 那小兵低下头,挠挠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道:“小的去年入的伍,今年十六了!” 钟离啻仔细看一下,笑道:“十六?看着显小,本王还以为是十三四岁呢,原来只比本王小一点啊!” 那小兵这时瞪大眼看着钟离啻,颇不敢相信:“王爷才十七岁吗?” 钟离啻笑道:“怎么,本王只是比你们稍稍高些罢了,难道还显老不成?” 旁边围着的其他人听见这话,都看着那小兵,仿佛他说错了什么似的。 “嘿嘿,”那小兵笑了,“不是那个意思,小的是想着做将帅的不都是三四十岁的嘛!王爷看着是年轻,可是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钟离啻看那小兵憨憨的样子,又问:“咱们现在剩下多少人了?” 那小兵这时垂着头,声音也小了许多:“现在加上那两个站哨的,统共十三个人了!” 钟离啻倒是没有惊讶,将这些人一个个看过去,然后目光定在这小兵身上,伸手摸摸那他的脑袋,又问:“听你口音,像是冼县本地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那小兵如实回答:“家里只有阿娘,爹爹两年前便死在战场上了。” 钟离啻这时垂下眼帘,没再问了。 那小兵看着钟离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王爷啊,咱们是不是会死在这山上啊?朝廷会不会真的把咱们忘了啊!” 钟离啻看着他,笑了:“怎么,怕了?” 小兵点点头:“嗯!王爷不怕吗?” 这眼神十分真挚,钟离啻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瘦小的生命,对于活下去的渴望。他并不觉得惧怕死亡有多可耻,虽然那些士大夫成天到晚说什么“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之类的话,但是果真遇到死亡,谁也不敢真的大义凛然云云。 于是他也很认真地看着那小兵,道:“怕。不过如果到了不得不面对它的时候,也许就真的不怕了。” 那小兵听出钟离啻的画外音,欣喜道:“这么说,有援军了?” 已经过了二十天了,如果有援军,早到了! 经过了这件事情,钟离啻也算是看清了明嘉帝对他入北疆的打算。 这一桩桩一件件,明嘉帝名为考验,其实只是在一步步试探,然后找机会除去他而已。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在明嘉帝的眼里,钟离啻和白启,没什么两样。大权在握,就是对明嘉帝最大的威胁。未冠而王,看似是无上的荣耀,带着比宇文素戟那个神童还耀眼的光辉,其实只是提早除去宗室的噱头而已。 明嘉帝连三年都等不起了,他只想在钟离啻未成形的时候,将他一把捏碎了,埋没在这北疆玉界山里。 因为三年后,钟离啻也许会比现在更加难以应付。明嘉帝不想以白家为例,以失去玉界山的代价来换取宗室的垮台。 给钟离啻一个体面而且能说服天下的死法,算是明嘉帝对他的那么一点点仁慈。 十七岁的少年,多多少少是带着些悲愤的。钟离啻没想到他面临的最大的危险,并不来自战场,而是渊皇宫,那个明堂之上号令天下的人。 钟离啻在从扬州回到渊都见过明嘉帝后想过,等过了冠礼,便到封地上去,永远不要踏进渊都半步。 如今看来,便是连这么个小愿望都不能实现了。因为明嘉帝等不及了。 十七岁,算是钟离啻人生的分界点吧,从他踏上入渊都的路开始,就注定了也许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结局。 但是钟离啻没想到会是在半年后。而且明嘉帝这次,是真的动了杀心。一个钟离啻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白家倒台,唐家也被扳倒,大渊从开国以来的十大家族,最盛的家族一个一个被诛杀。最初是初氏一族,那是最大,也是结局最凄凉的。 六月已经快过去了,夏天的北疆太阳很毒,但只要有水,倒也不至于晒死人。 不过钟离啻一直在坚持,他这时抬头,看着北疆的天。六月的北疆天很高,带着些白色的蓝,很好看。 钟离啻腰间的琮瑢玉不见了,他现在不确定那东西是不是已经找到它的另一半,对玉成双。但是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块玉上。 他记得落水寺的梅花,尽头是间不大的禅房,里面那个冷冷清清的女子。那人身边的那只团子,现在应该在她的小厨房偷吃些肉或者别的味道还不错的东西。 钟离啻坚信,那人至少不会果然袖手旁观。若那玉真的已经到了那人手里,她会想些办法的,虽然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钟离啻知道,山下至少有几百人在等着他,但是他手里只有这区区十三个人,其中只有几个是年纪过了三十的老将,其余都是小兵,有的甚至还不满十五。 钟离啻知道现在这些人是被他连累了,他从心里觉得愧疚。 但是这种愧疚对他现在的情势并没有什么作用。他看着那个小兵充满希望的眼神,笑道:“当然,若过些年你过了二十要娶媳妇,可不要忘了给本王发请帖,就算是两个窝头,本王也是要来蹭的!” 这话说得轻松愉悦,把围在一起的士兵将领都逗乐了。这十几个人,在这二十天被死亡阴影笼罩下,第一次笑出了声。 ------------ 第二十九章 生死突围 明嘉二十五年夏 夜幕越来越近,钟离啻知道,山下的人在天黑之后会发起最后一波冲锋。在天黑之前如果援兵还不到的话,钟离啻只能硬拼了。 他知道,那是最坏的结局,也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结局。钟离啻不是天生的乐天派,到这时候了,他不可能抱着必然会有援军的心态来看待。 他知道,山下的人在等着他出去投降。但是他不想投降。胡奴扰乱边疆几十年,欺大渊百姓,蹂躏国土,这在钟离啻看来,是不可饶恕的。 尽管明嘉帝在这件事上对钟离啻十分决绝,但是国民无罪。大渊王朝三百多年来,宗室没出现过叛国之人,那么钟离啻也不愿意做那个天下第一,就算是他这一生只有十七岁。 只是若就此了结,最对不起的,便是他那老父亲,年过半百,这样的打击到底有些残忍。钟离啻知道,若他果然今夜殒命,明嘉帝至少不会再为难老王爷。 对初如雪,钟离啻是带着些愧疚的,他答应过她,给她一个盛世天下。 若没有了他,她也该是寂寥的吧。 战场上瞬息万变,钟离啻必须做出打算来,虽然这里加上他自己只有十四个人,有些少,但就这十四人,如今也算是全部了。 钟离啻叫把站哨的也叫来,他认认真真地一个一个将这十三人看一遍,问了他们的名字。这样重要的战前不交代后事,反而同将士们闲话家常,这也就钟离啻能做得出来了。 “末将林虎!” “末将晋忠!” “末将杜竭诚!” “小的陆奂儿!” …… 这些名字都不拗口,倒是好记。钟离啻还时不时调侃一句,嫌这些人名字难听。经历了这么多天生生死死,这几人也算是摸清了钟离啻的脾气,都大着胆子调侃回去。 钟离啻被这些调侃逗乐了,也怼回去。 直到最后一个小兵将自己的名字报上来后,钟离啻又仔细看一眼这些人,恢复严肃脸,对着这十几人,颇抱歉道:“事到如今,本王不想骗诸位,今晚咱们也许果然没有援军。” 也许是一起生生死死这么多天,这十几人对钟离啻这话倒是不意外,只是面面相觑,脸色有些晦暗。 钟离啻继续道:“现在最坏的结果便是如此了。今晚若敌攻上山来,咱们便只能硬拼了。本王与几位将军商议了,届时本王会与几位将军从正面对敌,你们这些年纪小的,便从侧翼找机会冲出去,直往东。” 说着,钟离啻从怀里取出一物,众人一看,是块极好的红玉镂空雕刻的长命锁。 长命锁不少人都见过,金银不拘。但是这么精细的红玉雕成的,到底是稀罕物。 “本王本来想着你们拿这东西当了,兴许能换些钱来。但是后来想想,这东西到底是官家的,若叫人认出来,可不是玩笑的。” 说着,钟离啻把先时与他搭话的小兵的手拿过来,将长命锁交给他,道:“你们若回了冼县,便将这东西交给初家的家主初如雪。这东西原就是她家的,还给她,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时,那几个年纪小的方才知道钟离啻的用心,慌忙跪了,道:“王爷,便是死,咱们也死在一处!小的们不与王爷分开!” 钟离啻笑了,扶起这几个小的,劝道:“这有是何苦来?你们到底年纪小,白白做了胡奴的刀下鬼,不值得!不要听什么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的鬼话,活着才是正经!” 一个年纪大些的小将也劝着:“快不要再这般推诿了,咱们统共十四个人,能活着一个算一个。若是都葬在这山上,岂不是亏大了!” 那几个小的似乎还是不听,钟离啻这时生气了:“怎么,这时候本王的话你们是不打算听了?” 这些小的猛然被钟离啻这么一喝,倒是起了些作用,都互相看看,明白钟离啻是不肯叫他们一起了。 这时,另一个将领又看着钟离啻,跪道:“王爷,您不是说年纪小的从侧翼突围吗,您也该从侧翼突围!” 钟离啻这时脸色有些难看,他终于眯起眼,道:“怎么,要集体起来反了不成?原是怎么说的,如今便怎么做!” 于是众人不敢再争辩,便按照钟离啻的吩咐,自准备了。 在看到夜幕的第一缕火光时,钟离啻便知时机已到,他与那几位将军上了马,抽出短剑,道:“前军后继,终归是要走这一步的。诸位将军,可是怕了?” 那几人也出剑,异口同声道:“誓死追随王爷!” 钟离啻凌然一笑,道:“那便走吧!” 于是这一场殊死搏斗,便就此开始。钟离啻仍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没有因为要面对死亡,变得胆怯多少。 这人在南疆便是能把靖南王统辖的那几处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物,如今就算是这几人面对着山下几百人的胡奴,他依然没有惧怕。 有人是天生的狼,凶狠,毒辣所到之处叫敌人闻风丧胆。但钟离啻却是天生的虎,安静时看着也不过是只大些的猫,一旦惊动了他,那便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挡的。 他手里没有千军万马,却也依旧指挥若定。在连斩数人后,钟离啻脊背上带了些伤。他呼吁一声,便将这几个将领重新聚合,发现少了一个。 胡奴攻势渐猛,钟离啻便重新计划,这次这几人没有那么分散,互相配合,又阻挡了一轮进攻。 这时,钟离啻等人听见一声哨响,悠长沉闷,那是北疆的军哨! “王爷,您听,援军!” 这时,其中一个将领几乎是喜极而泣,对着钟离啻喊道。 自然,这并不是怕死,而是既然可以不用死,那么至少应该是高兴的。 钟离啻的反应似乎很平淡,他顺手斩杀一个偷袭的胡奴士兵,淡然笑道:“是啊,援军。” 这时,在众人眼睛看不到的一块十分不起眼的石块后面,一点银色的光,被胡奴的火把照得一闪一闪。 那点银光的尽头,是一双幽黑的眼睛,似乎在认认真真得盯着什么。 钟离啻躲过旁侧的袭击,又刺死一个,直起身子,转头看见北疆的援军果然赶来。 这时,从那石块后面传来“咻”的一声,那声音被胡奴和北疆士兵的喊杀声盖过了,众人并没有对这一声产生多大的反应。 钟离啻身子一软,竟直直从那小黑驹上摔了下来! 在落马之前,钟离啻隐隐约约看见了一缕淡然的紫色,耳边尽是将士们的呼喊,但是他并不能听清他们在叫什么。 ------------ 第三十章 翊王重伤 明嘉二十五年夏 初如雪在马背上,看见钟离啻身上似乎带了血。只是他身着黑色衣物,加上现在是黑夜,并不能看得真切。 经过这么多天,钟离啻似乎消瘦了不少,不过精神看着还算是好,没有想象中的疲惫,他似乎还是老样子,吊儿郎当却又无比认真,这令初如雪欣慰不少。 还活着,那便是好的。在这之前,初如雪想过有关钟离啻的所有可能的结果,还好,现在似乎还来得及,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看着那人在人群中厮杀,那对英挺的眉下,那双带着些魅气的眼睛,初如雪笑了。 在钟离啻手刃了一个胡奴士兵之后,终于向初如雪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顿,初如雪便看见从夜幕处出现了一支银头的利箭,直直向钟离啻飞去。 初如雪便这么看着,那箭扎进了钟离啻的后胸,她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钟离啻本来俊美的脸突然一拧,便直直倒了下去。 他,受伤了? 初如雪拉着马缰的手突然一紧,那马似乎是受惊了,甩着头抬起后蹄便要把初如雪抖下去。 初如雪本来双腿便不能动,这时更加驾驭不住那马,竟果然被直甩出去。事发突然,初如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重重摔在地上。那马便顺势抬起前蹄,竟直向初如雪踏来。 初如雪袖里金针已准备了,正向那马使去的时候,一个洁白的身影突然闪现,将那马缰一拉,那马蹄堪堪落在初如雪头旁。 若没有这人,初如雪就算拿金针把那马刺中了,也会被踩踏到脸面,少不得要在脸上留一个月牙形的伤疤了。 这时,初如雪感到脸上一点温热,接着便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马便倒在初如雪旁边了。 那青年雪白的衣服上染了些血,倒是格外刺眼。青年走到初如雪身旁,皱着眉,将初如雪抱起来。这时,跟在他身后的红衣刺客便将备好的轮椅推来,初如雪被稳稳当当地安置在轮椅里了。青年拿出水囊,倒一些在袖子上,伸出那湿了的袖子,把初如雪脸上沾了的马血擦干净了。只是那本来干干净净光洁如新的衣服,又多了一块血印子。 “先生。”初如雪并没有一般女子该有的惊魂未定,她理了理被弄皱的衣服,落落大方地对着那青年行礼,循规蹈矩地问安。 这时,胡奴余孽几乎被清理干净了,几个未受伤的将领抬着个人过来。 这时,随军而来的刘巽却是跪在地上,身子都不敢动!而他身边的王隽等人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各自皱着眉。 初如雪看到那人,眉头稍稍一皱,问:“小王爷如何?” “回初家主,王爷方才被流矢所伤,中了后心,现已昏迷!”走在前面的一位将领灰头土脸地汇报。 初如雪还没说话,主相便扫一眼钟离啻,旁边红衣刺客的首领厉声道:“伤得重便赶快送去医治,耽误了时辰万一气绝了可怎么好!” 那将领一听,直直瞪了一眼那首领,翻了一个长而且大的白眼,鼻子“哼”一声便抬着走了。 主相只看着初如雪,初如雪的眼睛却一直没离开那担架上的人,直到看不见了。 “你违了我的令。”主相看初如雪的眼睛从那远处收回来了,而且低着头看着地上,才慢慢开口,语气并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初如雪这时抬头看着主相,凤目微收,道:“学生觉得不该。” 初如雪这样子,并不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倒像个兴师问罪的主帅。 主相那一双眼促狭地看着初如雪,尾音上扬:“不该?”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该,这一步明嘉帝迟早会走,他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初如雪垂下眼帘,道:“他是北疆收复的希望。” 初如雪这么说,并不能打动主相大人,他只淡淡地看着初如雪,没有说话。 战场上惨绝人寰的景象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主相转头看一眼红衣刺客的首领,那人便叫来马车。 那马车与初如雪平日乘坐的颇为不同,是双乘的大马车,顶盖上绸缎珠玉镶面。四周是云锦流苏的穗子,绣着金螭,漆了彩云。四角上挂着彩绘黄纸的宫灯,连那马的鞍鞯都是锦缎流苏面。 主相亲自将初如雪安顿上了马车,自己却上了一匹雪白的马。红衣刺客也相继上马,首领道:“回城。” 于是便先回到冼县了。 刚到冼县,里里外外的人都忙疯了! 因为钟离啻受了伤,这些北疆的将帅便一个个跪在一间卧房前,看那些丫鬟婆子与家仆进进出出。 钟离啻这次没有死,王家便最先难受起来。王隽看着那些丫鬟要么端了一盆染了血的水出来,要么拿着一件带血的衣衫出来。里面的大夫挤了许多,但是似乎没什么商讨的迹象,只是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写些什么,叫人拿出去,什么火候什么水文交代得清清楚楚,似乎是要煎药。 初如雪被明月推着来的时候,正巧一个丫鬟端了一碗黑色的,冒着气的药准备进去。那丫鬟见初如雪来了,便主动让开并跪了,让初如雪先行。初如雪看一眼她托盘里的药,径自入了房内。对那里跪着的几位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 三位大夫商商量量,看初如雪来了,赶紧行礼:“初家主安好!” 初如雪示意不用鞠着礼数,问:“王爷现在怎样?” 为首的大夫上前道:“王爷身中流矢,箭头已经取出,本无甚大碍。” 初如雪看他那仍旧皱着的眉头,便知道没有那么简单,问:“箭上有毒?” 大夫点头:“家主英明!只是这毒似乎是胡奴特制的,解毒之法毫无头绪可言,下官实在是才疏学浅,不能医治王爷!” 初如雪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她自转着轮椅到床前,看到钟离啻静静地躺在那里,这时被清洗干净了。钟离啻闭着眼睛的时候看着睫毛很长,脸色因为中毒变得有些青,薄薄的嘴唇也发着些紫,看着像多少天没吃饭被饿青了的样子。 这样子本来有些好笑。但是初如雪却笑不出来。这人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到底也是她疏忽,没有看清北疆的局势。 ------------ 第三十一章 上门求药 明嘉二十五年夏 冼县 初如雪从袖里取出那块琮瑢玉,将钟离啻的枕头稍稍掀起一点,把那玉放了,又仔细将枕头理好。 之后,初如雪便自转了轮椅,离开了这间蒸笼一样的房间。 王隽看见初如雪出来,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初如雪那并不友好的神色,却是什么都不敢说了,只恭恭敬敬地跪着。 王隽知道,这时的初如雪,脸上透出来的,是无尽的杀意。如果钟离啻果然不能救治回来,他相信,初如雪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这些北疆的大族斩杀,甚至都不用汇报明嘉帝。 这一点认识,王隽在看到主相后就明白了。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这些北疆的家族,算是真正领略了所谓主相的实力。 这些天,王隽竭尽全力想找出这位主相的身份,但是依旧如之前的结果,什么都没有。没有人知道这位不足而立的主相是什么人,甚至是他的名字都无从查起。 这样令人恐慌的实力,让王隽彻彻底底明白了,与那位抗衡,根本就是螳臂当车,自取其辱。 初如雪依旧没有理会这几个跪在那里的家主,她对他们的生死并不是很在意,因为那对钟离啻中的毒没有什么帮助,而且还浪费时间。 明月见初如雪出来了,立刻过去推了她,慢慢走着。 北疆夜晚的风十分凉爽,初如雪在那房里的热气总算是被吹得干净了。 出了军营,初如雪再乘马车,仍旧是之前那辆华丽到极致的马车。 红衣刺客跟在后面,一队人警惕地看着夜幕下的路,但都不说话,连交头接耳都没有。 马车慢慢地行进,路弯弯曲曲地,延伸到远处的石林。过了石林,又进了片桦树林。桦树林尽头,马车终于停下来。 一个不大的院子,与北疆普通的民宅没什么区别。 初如雪来到一间亮灯的门前,明月准备开门时,门便从里开了。主相大人衣装整洁地看着初如雪,将她推进屋里。 “先生一向作息严谨,今日却这么晚还不就寝,看来是早料到亦白会来。” 初如雪依旧礼貌地想主相心行礼,不紧不慢。主相眉头稍皱,道:“亦白想我救他吗?” 初如雪点头:“顾家世代研制毒药。这天下的毒,只要先生看一眼,便能解了。” 这算不上恭维,主相大人本是北疆毒医世家顾家的人,天下的毒物,除了南疆的苗毒,西南的见血封喉,都是他顾家传出的根,后世研究出来的,也不过是变些料子,根本上还是顾家的东西。 在钟离啻被人抬着路过主相与初如雪的时候,这位主相便了解了他中了毒,而且不浅。 “为什么救他?”主相这话,并不是要初如雪说服他,而是问她为什么非要救那个人。 他看不出来钟离啻有什么值得她救的。论相貌,钟离啻算是不错。只是这天下最俊美的相貌在落家,论能力,在与明嘉帝的这一次较量中,钟离啻算是输得彻底。 那么有什么值得她亲自跑到他面前,请他救治? 这不符合她的性子。 “亦白觉得不该。”初如雪第二次说这话了,与第一次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分别,她仍旧看着主相,言辞恳切。 “你做的事情,我原是不反对,”主相走到桌边,倒了杯水,放到初如雪面前,继续道,“你自小便懂进退,知礼节,也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但是这件事,我想问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话算是一颗定心丸,主相说他只是想问初如雪的看法,那就代表他不想为难初如雪,就算是她最后给他的理由不能说服他,他也不会对钟离啻坐视不管。 因为这么多年来,初如雪从来没有来请他做过什么。她那么骄傲,能在这个明明知道他已经休息了的时间来,已经是她能做的极致了。 所以现在主相大人十分好奇,钟离啻究竟是有什么能力,叫初如雪能这般对待。 初如雪拿着那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沉声道:“他如果能带给北疆安定。亦白不在意谁不喜欢他。” 也许还有其他人能做到这件事,但是初如雪现在没那么多时间来等那个人出现。钟离啻可能不是上乘之选,但是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主相看着初如雪,什么都没说。他从书架的顶端取出一个小瓶子,交给初如雪:“一次一粒,温水化了,一日两粒,三日后可解他的毒。” 主相没再问其他,最后在初如雪离开之前,主相还是说了一句:“我只希望你能看清局势。” 初如雪点点头:“谢谢先生。” 初如雪坐在马车里,看着手里的药瓶,心里百般感受。 主相顾晚灯,是初如雪自小的老师,那个人面上冷淡,对任何人都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但他对初如雪却是极致的好,他从来没有对初如雪红过脸,甚至是生气都没有过。他的脾气是对别人发的,对她,他总有无限的耐心。 顾晚灯这些年对初如雪的照顾初如雪自然看在眼里,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并不是知遇之恩,而是养育之恩。 当年若不是顾晚灯,初如雪便不可能活到现在。 初如雪依然记得那个雨夜,顾晚灯抱着她,她血淋淋的腿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衫,但是他没有嫌弃,一直带着她来到北疆。 那个时候她心灰意冷,一言不发。顾晚灯就那样守着她。顾晚灯话极少,很多时候,他就那样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星星,等她说话。 但是初如雪也不说话。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有时候在看蚂蚁,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么,就那么等太阳落山。 在外人眼里,主相身为师父,必然是十分严厉的,课业肯定会很多,而且师徒一定经常探讨些高深的问题。 但是事实上他们更多的时候是沉默。顾晚灯不喜欢说话,初如雪也不怎么开口,就那么静静地,一个看星星,一个也许看书,也许什么都不看。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初如雪长大成人,顾晚灯更多时间都在训练红衣刺客,两人话就更少了。 ------------ 第三十二章 各处态度 明嘉二十五年夏 冼县 初如雪的世界里一直是一个人。顾晚灯给了她极大的自由,不管是在学习还是在生活上,他尽量不去干涉她的人生。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变得安静,变得沉闷。 她以为这种安静与沉闷会一直延续下去,伴随着她的人生,直到终老。 但是有什么闯入她的生活,打破了这种安静呢? 是钟离啻。从落水寺的偶然相遇,到江南税案后的扬州烟花,再到现在北疆与胡奴的仗,初如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喧闹过。 似乎因为钟离啻,她的心绪也变了。她变得很容易被逗乐,而且很容易为一件小事生气。 以前的她总是不悲不喜,也不会发怒。但是钟离啻似乎改变了她这种习惯。她能为钟离啻一句话气到想上手掐死他,或者赏他一把金针。 这算不得什么好习惯,因为她知道她若果真给钟离啻一把金针,那后果是十分严重的。 但是她现在似乎也没有觉得那样的脾性有什么不好,因为至少目前来说,她到底没有失控过。 这样的想法让初如雪觉得很受用,她看着手里的瓷瓶,淡然地笑了。 马车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过了丑时。 几大家主在那里跪得膝盖都没有任何知觉了,额头上的汗也涔涔地流,但是没人敢起来。 初如雪亲自叫人拿来水,将瓷瓶里的药碗倒出来一粒,丢进水中。那药倒是神奇,遇水便化了,水很快变成褐色,像最后一次过药时熬出来的水。 几个丫鬟扶了钟离啻,拿小勺一点一点地给喂。但是这小祖宗似乎胃口很刁,这东西味道并不好,喂了便吐出来,而且还皱着眉头,表示抗议。 这些丫鬟似乎很了解自家的小祖宗,在钟离啻将吐出的时候赶紧给喂第二勺,这样便只能把前一口咽下去了。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这时的样子,觉得好笑。这人似乎很精明,但是现在被人摆布着,犹如被这些丫鬟算计了一般。 此时的钟离啻仍旧是昏迷着的,因为中毒,脸色青黄,嘴唇颜色比之前更深些了。 因为钟离啻身上有伤,这些丫鬟动作都十分轻盈,生怕把自家的小主子给磕了碰了,或者扯到伤口,延缓治疗。 喂完了药,钟离啻便得了自由,被放置地稳稳当当,看着也不是很难看。 初如雪这时看着钟离啻,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是初如雪知道,有了顾家的药,这毒便可以解了,也许不出几个时辰,钟离啻便可醒过来。 这时,初如雪把明月叫来,道:“给外面的几位将军些枇杷露,叫他们去睡觉吧。这么大年纪,到底不易。” 明月听见初如雪这么说,说道:“家主,这时没备下枇杷露,夜深了,要不明日给补了?” 初如雪转头,道:“厨房总是会做这东西的。叫厨房去熬,什么时候熬好了端来,什么时候叫这几位将军起来。” 明月知道这时不该多说,便出去按着初如雪的吩咐办了。 等这几人喝了枇杷露,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只是这几位起身的时候,却是怎么都起不来,只能由自家的家仆给搀扶着,慢慢挪动。 不过初如雪对此并不知情,因为这几日知道初如雪在里面,钟离啻又带着伤,连大声说话都没有,只规规矩矩地回自己的房间。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对这药没什么反应,脸色也慢慢好转,便放心了许多。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三四天了没睡过觉了,一时觉得困顿难当,也不挑剔,趴在钟离啻床沿上便睡了。 渊都 因为明嘉帝故意对外隐瞒,所以渊都的人都不知道北疆钟离啻失踪的事情,尤其是老王爷,这时还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叫人把冰好的西瓜切了,给自家的仆人丫鬟分了吃。 这东西味道自然是不错。吃一口清凉解暑,倒比屋里放冰块好上许多。 明嘉帝这几日没有召集大臣上早朝,他专心地坐在书房,看着北疆的来报。他没想到钟离啻会活着,而且被初如雪救回来了。 他不认为是北疆人太怯懦,他知道初如雪的实力,她是极有可能做出些事情来,阻挡他想要的结果的发生。 只是明嘉帝看不懂主相,看不懂顾晚灯了。顾晚灯对明嘉帝的计策一向看得清楚。这也是明嘉帝让顾晚灯做主相的根本原因,因为顾晚灯懂明嘉帝的意思,而且能预见性地坐些事情,身为朝臣,这样的人会让明嘉帝省心不少。但这次却是公然与明嘉帝对抗了。 这对明嘉帝来说,算是个不小的打击。明嘉帝看着从北疆送来的请安折子上对营救钟离啻的描述,心里突然带上几分烦躁。 于是曲锦福便将窗户打开,依然叫煮了君山银针,放到明嘉帝案前。 明嘉帝对这茶倒是很受用,慢慢品尝着,想些东西。 扬州 宇文素戟走马上任不久,便被这江南繁杂而又精细的政务给逼得生无可恋了!所有关系民生的事情他都必须亲自前去处理。 今日把这边的粮款发放了,明日便得劝课农桑,告诉稻民该怎么种秋稻。 夏秋收税,这些日子算是最忙的了。一天天盯着账本,看每日的进出账目是不是对的上,是不是多收了…… “为什么,为什么钟离啻这小子便可以穿上盔甲到战场上去,本公子便得在大后方,不极大后方给他筹备粮款!本公子不服,等他回来了,定然要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好好给他敲打敲打!” 宇文素戟顺手处理了一本账本,丢到一旁去了。 北疆路上,一队商队缓缓地行进。这商队为首的是个极其年轻俊美的翩翩公子,举止典雅有礼。这公子身旁围着转的,是个看着十来岁的小姑娘,穿这一身粉红色的轻纱广袖衣裙,倒是看着仙气十足。 只是这行为却怎么也算不上是仙。 “姐姐,这天气好热,咱吃个冰糖葫芦解解暑气吧~!”小丫头拉着那翩翩公子的衣袖晃来晃去。 “过了这段便有卖那东西的。这边的冰糖葫芦又不是山楂做的,哪里就能解暑气了?”那公子被叫得烦了,便只好答应,却对她这想法似乎不是很赞同。 ------------ 第三十三章 落氏抉择 明嘉二十五年夏 落加蓝很不理解廖梦溪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冰糖葫芦,那东西不是又甜又酸的,根本吃不下去嘛!而且上面的糖糕很容易沾尘土,北疆多风,那上头不知道藏了多少扬尘! 这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为什么这小孩还是这么津津有味,心心念念? 落加蓝不理解,很不理解! “我叫人给你备着芙蓉糕,还有些其他味道不错的糕点,原是我那妹妹爱吃的,如今她去了宫里,便都拿来给你了。冰糖葫芦那东西到底不干净,以后少吃。” 廖梦溪听着落加蓝絮絮叨叨的嘱咐,一边点头,一边大口地咬一口手里的冰糖葫芦,然后觉得味道极妙,便把那东西对在落加蓝嘴边,吐字不清地邀请:“嗯,这果子不错,姐姐尝尝啦!” 落加蓝皱着眉,一脸嫌弃地别开头:“我同你认真说话呢,不要打岔!” 廖梦溪仔细地嚼着那果子,然后努力地咽下去,才道:“我认真听着的啊,这果子真的好吃!姐姐尝尝嘛!” 说完,那果子又出现在落加蓝面前。落加蓝黑着脸看着廖梦溪,过了那么一息时间,最终妥协,嫌弃地咬了一口。 秋果味的糖葫芦比山楂味的脆一些,因为上面裹了一层糖水,甜得腻了。 “姐姐,姐姐,是不是很好吃?” 落加蓝很艰难地咽下去,瞪一眼这小姑娘,道:“难吃死了!” 小姑娘这时眼珠稍稍转几圈,撇嘴:“明明很好吃的,姐姐又骗我!” 落加蓝看她那样子,觉得无法,便自己转头不理她。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落加蓝逐渐能把控这小丫头的性子了,她要是叫嚣得厉害了,他便不理她,叫她自己自娱自乐一会,她自己便把前面的事情忘了,落加蓝也能得些清静。 落加蓝手里的账本页码就没动过,这时低头发现了一间极大的事情――书页上,在一排排黑色的小篆上,一块红色的印子十分明显,而且已经晕开了。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落加蓝自然是知道的,于是他抬头,眉头紧锁,眼神冷淡地看着廖梦溪。 小丫头这时嘴巴里刚塞进了一颗果子,像偷吃的小老鼠一样地嚼着,看见落加蓝带着煞气的眼神,觉得不对,低头看见自己的杰作时,慌忙将那口中的果子几下吃完,自己用手去抹那书页上的糖渍。 但是已经渗进去了,是怎么都不可能擦得掉的。但是似乎那小丫头太着急了,竟然把那页纸给擦出一个破洞来! 落加蓝的脸更加难看了。小丫头这时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于是不说话了,也不敢动,等着落加蓝发脾气。在以一种极其难看的表情凝视一息廖梦溪后,落加蓝最终无奈地摇摇头:“我叫人来修补。” 廖梦溪这时抬头看一眼落加蓝,得了大赦一般松口气,笑着:“嘿嘿,姐姐,我错了!” 落加蓝把账本合上,严厉道:“你今晚的宵夜不要想了!” 廖梦溪不敢反抗,只挪着身子,低头吃着自己的糖葫芦。 这样子,倒像是落加蓝把她委屈了一番似的。 至于夜宵,落加蓝自然不会为了一页账给她克扣,毕竟小丫头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间,这些日子赶路本就辛苦,若给克扣了,到底不好。 于是某人夜里还是像小老鼠一样在那里啃着自己的夜宵。 夜里送来的北疆的消息,却叫落加蓝大吃一惊,钟离啻冼县遭围,失踪近一个月,找到之后身中流矢,昏迷不醒! 落加蓝看着这信,算了算时间,差不多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他这时有些自责了,他这段时间来一直在忙落氏君染的事情,倒忽略了北疆的动态,而且这几个月以来,钟离啻的表现也十分不错,北疆玉界山已经被收复大半,北疆那几大家族对钟离啻也似乎算是恭敬,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落加蓝从来没有在半夜里召集过落氏君染的管理来商讨过什么事情,今日算是个例外了。 “家主这么急急匆匆地叫咱们来,估计是有什么大事吧!” “你还没听说吗,玉界山收复大半,翊王却失踪半个月,家主估计是为这事情下令呢!” “什么,还有这事情?” “嘘!可不敢乱说,看一会家主说什么吧!” 落氏君染的管事,算起来也就那么几个人,管家顾勋,几个管着各地钱庄账户的老人。 几人见落加蓝来了,慌忙行礼:“家主安好!” 落加蓝还礼,带着些抱歉的语气道:“今日这时间还叫诸位来此,到底是加蓝思虑不周。加蓝在此先向诸位赔罪!” 落加蓝很诚恳地对着这几人又行一礼。 这时,众人慌忙道:“家主哪里话,这本就是我们这些人该做的事。” 落加蓝于是落座,又道:“这么晚还叫诸位来,实在是事情紧急。诸位都知道,我落氏君染身后,是南疆。小王爷是加蓝表弟,算得上是至亲了。如今小王爷在北疆有难,我落氏君染虽人微言轻,到底能帮得上什么便帮些吧!” 这时众人也点头:“靖南王对我落氏君染助益颇多,小王爷之事,便是我落氏君染的事情!” 落加蓝点头,言归正传:“北疆这些家族,竟然把这火烧到这份上了,那么我落加蓝便给他灭一把这火,看是朝廷这边的势力大,还是他北疆的势力强!” “从即刻起,北疆这些家族的股息,全撤出来,拿出三十万白银,把北疆这些补丁都补齐了。” 这时,有人道:“家主,若叫北疆这些人撤出落氏君染,恐怕三十万有些不足啊!这上下打点,若没有五十万,到底是有些吃力!” 落加蓝这时继续道:“打点的钱银另算。八十万之内解决这事情,也算是我落加蓝对他北疆最后的恩惠了!” 对落加蓝强令大族撤资,很多人是不怎么赞同的,落氏君染若日后想在北疆长足发展,到底是需要这些家族来支撑的,钟离啻刚到北疆,还算不得是什么势力,就这么硬生生将北疆的大族得罪个遍,这到底对落氏君染的发展不利。 但是在这样的关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因为这涉及着钟离啻的命。 ------------ 第三十四章 不能发声 明嘉二十五年夏 落氏君染在北疆的第一次大整顿,在七月的第一天的夜晚,就这样匆匆敲定,家主落加蓝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惊人决策力,叫落氏君染的巨头有些害怕。 这件事波及的时间之久,是落加蓝最终没有想到的。 在昏迷一天一夜后,钟离啻最终在第二日傍晚,迷迷糊糊地醒来。 钟离啻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中箭倒下的那一瞬。他记得他似乎看见初如雪了,她坐在一匹红鬃马上,绝世独立地看着他。 他似乎是产生了错觉,那人在看见他落马的时候,似乎很着急? 这屋子里闷热潮湿到极致,钟离啻感觉自己的喉咙都是苦涩的,像是被灌了多少药水一样。 钟离啻艰难地睁开眼,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晾干了一样,里面似乎有一道一道的裂痕,自己稍稍动一下,或者吞咽一口,那些裂痕便扩大一分,向自己的喉管深处延伸! 他想说句话,表达自己想喝水的意愿,但是喉咙太痛了,稍稍一动便若刀绞一般! 这时,他听见有什么东西滚动的声音,艰难地转头,看见初如雪挪着轮椅慢慢朝他来了。路过桌边的时候,初如雪顺手倒一杯水。 因为钟离啻不能动,初如雪特意拿一个小勺,仔细地舀一勺,递到钟离啻嘴边,给他润润唇,下一勺才送到钟离啻口中。 钟离啻被这突如其来的特殊待遇惊诧地忘了喝水,只呆呆地看着初如雪。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发声! 于是慌忙低头啜饮一口。那东西简直就是甘泉,滋润了钟离啻干涸已久的身体! 初如雪又递来一勺,道:“慢些,小心呛着。” 能受到这样的待遇,钟离啻开心极了,很听话地将那勺温水一口喝完,才逐渐动了动喉咙,发现似乎好了许多。口中的裂痕感也不是那么明显了,稍稍有些正常人的感觉。 “我……” 钟离啻刚说一个字,发现自己发声似乎很怪异,这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嘶哑了。 初如雪继续给他喂了几勺水,道:“原是我不对,没想到你吃了那药会这么渴。先喝些白水润几下,一会叫厨房熬了莲子粥来,多喝几碗就好了。” 钟离啻这时发声困难,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了,便只在那里躺着,听初如雪说。 “你在冼县的事情,也是我疏忽,没仔细看王家的阴谋。不过到底没什么大的损失,你活着,很好。” 他活着,很好?这是什么意思?钟离啻看着初如雪,有些痛恨自己不能发声,不然现在肯定要说些什么的! “北疆的事情,说来复杂,日后我再慢慢说给你听。你这些日子便好好养伤,有我在,王家这些人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向西北推进的事情,如今确实有些快了。倒是可以稍稍缓几天,等秋收时节,胡奴的冬季牧场比现在的战线要更北一些,这样他们的军需给养便比现在困难些,到时候再出击,也不失为上策。” 初如雪看钟离啻不喝水了,便将那杯子放到床头桌上,仔细给钟离啻爷掖了被子,说了这么一番话。 钟离啻这时终于慢慢能吐出几个字来,于是很吃力地,缓缓问:“你……还好吗?” 这话本来算是问的无头无脑,因为初如雪现在的样子,哪里算是不好?只是初如雪想起那日在山上的事情,便知她被那马摔下去的场景,被钟离啻看去了,所以在这里问她怎样了。 这莫名的问话叫初如雪心里带着些感动,只是面上却是不显,只道:“我没什么事情,你还是仔细你自己吧,伤得这么重,倒有心关怀别人了?” 钟离啻想笑,却发现自己只要身体一动,后心的伤口便扯得疼,连带着后脊梁骨都要颤一颤! 这次算是伤得重了! 只是在这时,钟离啻觉得自己最大的威胁,并不是来自那伤口,而是…… “热!被子!” 钟离啻只能用最简洁的话表达自己要说的话。初如雪看他额头上确实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他身上带着那么大的伤口,若被汗渍浸染,必然是要发炎的,于是初如雪便应了他的话,将那被子稍稍掀开些。 手里掂量几下,发现那被子对钟离啻来说,似乎有些厚重,于是叫了人,给钟离啻换一床崭新的,新棉制的薄被,被里背被面都是透气的,这时钟离啻觉得似乎好受了些,便认真地躺着,转头看着初如雪。 这稍稍的折腾后,后厨的莲子羹也好了,而且被冰镇过了,味道刚刚好。初如雪也像方才那样一勺一勺给钟离啻喂着吃。钟离啻觉得这是无上的荣光,但是接受的时候却是大大方方,没有一点要感恩的意思! 这一场从六月初到六月末的仗,钟离啻打得艰难。他那晚本来是带着必死的决心与胡奴决战的。 钟离啻在来北疆之前,想过自己有可能会死在战场上,却是没有想过是被人围在一个不起眼的山上,悄无声息地被杀。 那个时候说不惋惜是不可能的,在死亡来临的时候,谁也没那么镇定地说不怕。何况钟离啻才十七岁,这时要直面死亡,他心里到底是有些不甘的。 初如雪最终来了,虽然时间有些紧张,但是至少他还活着。 钟离啻没想到他自己会被流矢伤到,而且伤在了这么要命的地方! 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叫人伺候,这在钟离啻来看算不得什么好事,因为他喜欢下地跑动,打打拳练练剑,实在不行和雪儿下下棋也好啊! 但是这些似乎在短时间里不能做了,只能这么躺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因为在床上躺着,其他事情都不用想,只看着房梁或者旁边的桌子,钟离啻的脑袋就闲下来了,于是便各种不安分,非要初如雪和他说话。好在他那说话的本事倒是恢复得快,喝了一碗莲子羹后不久便又叽叽喳喳了。 初如雪本来想说没空,但是看着某人哀怨的眼神,最终妥协,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本《孙子兵法》,给钟离啻一句一句地读。 钟离啻本来想想抗议的,但是看初如雪那冷淡的样子,就知道没得商量了,于是安安心心地听。初如雪倒是尽责,一直在读,只是听的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了。 初如雪看他睡了,给他掖掖被子,亲自将窗床前的灯熄了,又把窗户关了,慢慢转着轮椅出去。 ------------ 第三十五章 吃饭问题 明嘉二十五年夏 这日钟离啻吃完了药,又又吵着要听初如雪读书,初如雪便又给他拿来本《左传》,挑着读了几页便看见钟离啻似乎昏昏欲睡。 初如雪坐在钟离啻旁边,把手里的书放到桌上。 钟离啻这几日倒是乖,叫吃药叫喝粥都不反对,而且有点嗜睡。 这件事对钟离啻的打击应该是不小的,明嘉帝如此处心积虑地想把钟离啻除去,纵容北疆的大族暗自利用职权,想将钟离啻无声无息地杀害。 钟离啻是明嘉帝唯一的侄子,宗室唯一的继承人。便是在前朝,也不会有将宗室杀尽的做法。 这算是明嘉帝惯用的手段了。只是叫钟离啻在这个年纪便要承受明嘉帝这样的打击,除了君臣之外,多多少少还带着些亲情的。直面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对钟离啻来说,实在有些难了。 他是必然失望的,对明嘉帝,对整个北疆,应该都怀着一种悲凉的失望。 可是他没有办法改变,生在帝王家,迟早要面临这样的争斗。 初如雪自己转了轮椅,到厨房去,看给钟离啻的夜宵都是哪些东西。 “哟,”厨房的大厨是个年过不惑的,微微发胖的男子,穿着围裙,手里拿着一把铲勺,看见初如雪来了,马上变得局促起来,“家主您咋来了,快请喝水……这厨房油腻得不像样,您稍等,小的立刻给您盛一碗薏米粥!” 这一番搔动,初如雪只笑笑,道:“不必忙碌。我只是来看看小王爷的晚上的宵夜如何了,毕竟给病人吃的东西多少都马虎不得。” 这时厨子挠挠头,笑道:“家主说得是呢,小王爷的饭食都是给单做的。这大病的人呐,不能沾油腻荤腥,小的都记着呐!” 初如雪看一眼这厨房,这里面因为时常开着炉灶,这时便显得十分闷热。这时虽是傍晚,但是后厨仍旧热得厉害。这几个后厨的人穿得都尽量凉爽,连和面的厨娘都把袖子卷起来,手法娴熟地揉着手里的面团。 为了防风沙,后厨便不能随便开窗,只靠着前后大开着的门来获取些凉意。 初如雪看着这些人,道:“以后后厨每日晌午做些绿豆汤吧,多做些,给将士们每人发一碗,后厨也多喝些,这里到底暑气重。等到过了秋分再停了。” 这时,后厨的人都面面相觑,然后慌忙道:“谢家主!” 初如雪没有回应,只说:“你们仔细照顾小王爷,日后北疆收复,冼县也不必这么辛苦。到底也是有你们的功劳。” 这几人这时便是像得了无上荣光一般,回答道:“多谢家主提拔!” 初如雪走后不久,便有一个初家的小丫鬟来,给后厨每人发一颗金锭子,只叫他们好好伺候。 初如雪回到屋里的时候,钟离啻还在熟睡。初如雪于是将窗户稍稍关了,又叫人把屋里的冰块抬走,只开着门,算是透气。 钟离啻夜半终于醒了,只是仍旧吵着要吃。初如雪倒是还没睡,在他旁边看书,这时正好做的粥好了,于是给他吃一小碗,算是垫吧垫吧,也不给吃饱。 “雪儿,我还没吃饱!”钟离啻于是幽怨地盯着那碗,他总觉得这几天是不是得罪厨房了,似乎拿来给他的饭碗都比较小,而且初如雪每次只叫他吃一点点。 “病中不宜多食,寸顿吃吧,每一个半时辰便给王爷吃一顿,再吃些药,也该饱着的。” 初如雪手里的书放在膝上,认真道。 钟离啻却觉得自己是受到了虐待,便是他那次在孤龙峡谷受伤后,老王爷也没有这般扣着不叫他吃饭啊! 这是怎么回事?钟离啻想不明白:“吃寸顿,可是不顶饱啊,我还是饿!” 初如雪想想,道:“王爷伤在后心,这天气闷热,吃多了容易出汗,不利于伤口愈合,您还是稍稍忍耐些日子吧,伤口过了十三天便可以下地,届时再给王爷换回来!” 初如雪说得逻辑如此严密,钟离啻竟然找不到一句反驳的话,于是只好耍赖:“十三天?那时我都要瘦成皮包骨了!雪儿你看,我若是瘦成皮包骨,谁来保护你!” 初如雪上下打量一番钟离啻,好笑道:“如今这般,难道是王爷在保护我?” 钟离啻撇撇嘴,嘿嘿笑了:“这不是受伤了嘛,所以要赶快好起来,拿起刀剑来保护雪儿!” 初如雪不想争论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在保护谁的问题,因为她直觉上,如果再讨论下去,那么吃亏的还是自己! 于是瞪一眼钟离啻道:“小王爷若要吃得饱,那便自己去后厨吃,我叫人送来的只有这么多!” 钟离啻这时眼睛亮了:“果然?” 结果稍一动,便扯到伤口,“嘶”一声,俊眉皱成一个包子。 “王爷还是乖乖躺着吧,也不是很久。” 初如雪将钟离啻的被子稍稍一掖,顺手将准备大胆起身的某人压回床上。 钟离啻最终还是没有果然下床,听话地躺好,也没有去后厨偷吃。对这件事,咱们的小王爷后来给出的原因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哪里叫一碗粥就出卖了! 初如雪于是又拿出书来给他读,只读了几页,便看钟离啻已经睡熟。 到底还是个少年,便是这么一顿饭也要争吵半天才能安抚! 不过初如雪却觉得对这样的生活十分享受。至少有这么一段时间,她不必想那些远在渊都的琐碎却又不得不解决的事情。 就算是夏天的阳光有些刺眼,她还是觉得很清爽。 “王将军,这事情,到底能不能行,若是被那初亦白发现了,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 _0._c_o_m 夜半时分,李游来到王隽的书房,仔细地关了门窗,才与王隽小声商议。 王隽笑笑:“这药无色无味,不可能被察觉的,小王爷病中难免要吃些药,就算是查出来了,那药也是无从查找。那初亦白还能白白怀疑不成?” 是了,王家到底是北疆大族,没有个正经理由,哪里就能随便给治罪? 现在钟离啻还活着,那么他迟早要同北疆这些大族算这笔账,冼县的事情,以钟离啻的性子,迟早要个水落石出。 对这些家族来说,最好的办法便是叫钟离啻不能查这事情! ------------ 第三十六章 一个交代 明嘉二十五年夏 明嘉帝看着手里的奏折,全部变成了恭贺翊王推进战线,顺带着慰问小王爷的伤势。 老王爷知道这事情时,已经是七月过半,大夏天地把老王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为什么变成了身中流矢?” 老王爷扶住胸口,喘了好几息,才呼吸稍稍顺畅了些,问管家。 管家这时道:“王爷不必担忧,小王爷这时已经脱险,听说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 老王爷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于是道:“准备朝服,本王要进宫!” 于是下面的人便手忙脚乱地将朝服朝靴给备好,老王爷便收拾收拾匆匆进宫。 明嘉帝自然是料得到老王爷会来,早早准备了六安瓜片,靖南王跪在明嘉帝面前,问完安后道:“皇上,臣听说犬子在北疆似乎惹了祸事,还伤了自己,实在是臣教导不利,还请皇上责罚!” 明嘉帝亲自把靖南王扶起来,笑道:“御弟说笑了。君诣在北疆未有任何过错,倒是朕该替天下,替北疆,感谢御弟。像啻儿这样年轻有为的人,到底不多了!” 这话听着像定心丸,老王爷却是知道明嘉帝的惯用手段的,他并不相信明嘉帝是果然对钟离啻心怀感激。 当初初家的事情,是整个大渊王朝的一块心病,也是明嘉帝的一块心病。靖南王自然记得昭仁皇后的弟弟被召去北疆,最终没有回来。后来找到尸骨时,已经被野狼吃得之剩下一个头,就那么抛尸荒野。 在这之后,初氏一族便被查出勾结胡奴,通敌叛国。明嘉帝对此震怒非常,立刻下令将初氏一族逮捕入狱,连几岁大的孩子都不放过。 那年秋天,全国各地的初氏家族之人悉数被捕,在秋分日全部问斩。 那年北疆的枫叶是不是被染红了,已经无从查证,但是菜市口的刑台是实实在在被染成艳红。 初氏一族十几岁的女子全部被重为军妓,一批一批送往北疆战场。一些烈性的女儿,便在路途上自裁。 这样凄凉的场面,叫靖南王心凉。因为钟离啻也被送往北疆战场上了。 若是冼县这一战,钟离啻没有活着回来,那么明嘉帝对宗室,也不会手软到哪里去。 靖南王倒是不怎么可惜他自己,毕竟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他只是想着自己那未满弱冠的儿子,就这么被这场斗争毁了! “皇上实在谬赞!啻儿到底经验不足,对行军打仗还不了解,实在称不上有为!” 老王爷仍旧谦虚,稍稍一礼。 那态度算得上是谦卑,对着明嘉帝,这事又涉及自己的儿子,靖南王显得很谨慎。 明嘉帝倒是哈哈笑了:“御弟说哪里话,啻儿可是我北疆的宝,两个月收复玉界山大半,这样的本事,便是在太祖时也是极少见的。御弟这么谦虚,倒是可怜了孩子在北疆这般拼命!” 明嘉帝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蕴含的意思却是很多。 钟离啻在北疆的事情,算是给远在渊都的明嘉帝一点点安慰,因为北疆的事情叫他头疼了这么久,他确实想过收复北疆。 而且白家在北疆几乎掏空了国库里的大半钱银,钟离啻若能收复玉界山全境,到底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那么这对明嘉帝来说也算不上是坏事。至少,国土在回收。钟离啻在北疆,目前为止没有犯过什么大的错误,国库对北疆的支援比白家少了数倍。 况且来年就是甲子年,明嘉帝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这是六十年一遇的大事,谁也不能在这事情上给他不痛快! 老王爷知道了明嘉帝的心思,总算是稍稍放心,于是兄弟二人便一起喝茶,明嘉帝也文靖南王一些钟离啻在南疆的琐事,算是看着平和。 钟离啻结束了初如雪所谓的十三天的“寸顿”,几乎是要欢呼起来,但是又怕扯着伤口,于是只好心里窃喜一番。 下地走动算是极大的恩典了,但是这时的钟离啻却因为久卧,感觉腿脚有些不利索,走路总有些麻。 “王爷现在能下地走动,日后便能慢慢缓回来,倒是不急在这一时。” 初如雪看钟离啻抱着膝盖那奇奇怪怪的走路姿势,微微一笑。 钟离啻慢慢试着站直了,长长吐一口气,道:“原来受这么重的伤,还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啊!” 这时,初如雪摇摇头:“王爷以为得病受伤竟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笑笑。 这时,钟离家的家仆来报:“王爷,王将军求见。” 钟离啻听见这话,倒是很惊讶,道:“请王将军进来。” 王隽来见钟离啻,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情,近一个月没有找到北疆主帅,王隽这些人总要给个说法。若没找到钟离啻,王家至少得给明嘉帝一个说法,不管是被狼袭击了,还是被胡奴戕害,总得有个说法,给天下人个交代。 但是现在钟离啻没有死,而且现在慢慢活过来了,那么这些人便得给钟离啻一个说法,而且钟离啻这边,似乎比明嘉帝更加难以应付。 王隽行礼,对初如雪也是毕恭毕敬:“小王爷安好,初家主安好!” 钟离啻这时扶着桌沿坐下,语气慵懒:“王将军这段时间日理万机,今日怎有空来见本王?” 王隽慌忙道:“先时是末将疏忽。末将原派人在冼县附近搜寻过,但是遍寻无果,好在没有酿成大祸,否则我王家万死难辞其咎!” 钟离啻点点头:“这倒是,若本王果然抛尸北疆,王将军现在便得八百里加急把文书送到渊都,至少得给皇上一个交代!” 王隽这时慌忙跪下,道:“末将一直极力搜寻王爷,绝无半点松懈,还请王爷明察!” 钟离啻倒是不否认他这话,若不是他极力搜寻,初如雪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能找到钟离啻。 这话说得,应该是有功的。钟离啻也觉得他有功,便笑道:“本王自然知晓王将军定然会不遗余力地寻找本王。王将军对皇上,对本王,也自然是极大的忠心,这一点,王将军不必担心。本王断然不会因这些琐事便对您有什么看法。这些是是非非,作为北疆统帅,本王还是分得清的。” ------------ 第三十七章 良药苦口 明嘉二十五年夏 冼县 钟离啻手里拿着本书,淡然地翻阅,悠闲地等王隽组织语言。 王隽听见钟离啻那样说,有些举棋不定地思量下,道:“现在看到王爷安泰,末将也就放心了。” 钟离啻这时稍稍伸伸胳膊迈迈腿,道:“嗯,也没什么损失,就是这几天吃药吃得难受,那药味道太苦了。” 王隽这时附和道:“王爷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药苦了最终能药到病除就是好药!” 钟离啻点点头。这时,正好有家仆来送药:“王爷,您的伤药好了。” 钟离啻皱着眉抱怨着:“还要喝药!” 但是手底下的动作倒是没慢,很爽利地将那药水喝干净了。 初如雪看着王隽,道:“这天气虽是三伏天,地上到底凉。王将军身为老将,还是起身吧。” 王隽于是颤颤巍巍地起身。这时,明月进来,给王隽搬个凳子,王隽也安心地坐了。 “原听说王家的漆艺十分了得,到北疆来,却只见识了王将军行军打仗的本领。”初如雪叫看茶,自己却手里捏着杯白水,和王隽话家常。 “漆艺要说好的,还得是初氏一族。当年一副龙凤呈祥紫檀金漆,可谓天下第一!”王隽不明白初如雪此时提起他王家的漆艺有什么打算,于是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话也算不得恭维。当年太祖还是前朝的节度使时,初家便送了一对红漆的金绶带鸟,那时初家的漆艺已经是天下公认的了。先时那一副龙凤呈祥,算是初氏一族漆艺的顶峰之作了,说天下第一确实不夸张。 只是初如雪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初氏的漆艺,说到底还是师承王氏,只是后来经了改造,便自成一派,稍稍出色些罢了。” 初如雪这话倒也不是恭维,王家本来是漆匠出身,后来靠着漆艺在北疆做大,又在太祖登位时出过大力,便被列为大族。 如今算起来也有三百多年了。 当初太祖封王家的时候,便说过这样的一番话:王家虽是漆艺的创首,但果然将这门技艺发扬光大的,是初氏一族。 后来王家便一直在北疆,没有受到过朝廷太大的重视,但是朝廷也到底不怎么轻视。 王隽还是不怎么明白初如雪提起这话的缘由,仍旧小心翼翼:“初氏人才辈出,把漆艺光耀。王家自愧不如。”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那么平和地对着王隽说话,而且谈论的是漆艺,便有点明白初如雪想说什么了,不过他可没那个心情去提点王隽,只是在一边喝茶来冲淡口中药的苦味。 “王将军可愿为我家先生漆一副上好的沉水棺?描金的钱自然给您另算。”初如雪神色稍稍严厉,她看着王隽,问道。 王隽这时脸色有些白,慌忙道:“初家主说笑了,主相大人年轻有为,哪里这般随随便便就……” 初如雪这时冷笑:“王将军,您知道就好。这北疆的漆匠,虽精于此道者不多,找人漆一副棺材还是大有人在。” 棺椁上须以彩绘漆画,上漆各类鸟兽,镇棺之兽必漆金。棺材最值钱的,也当属这镇棺之兽,而且这笔钱要另算。王家身为漆匠,自然懂初如雪这话的意思。 北疆现在最大的,是钟离啻。王家在整个大渊王朝都算不得什么大族,那么现在同钟离氏争抢,到底是竹篮打水。而且给北疆漆红描金的,便是怎么也轮不到他王家。 王隽这时苦笑道:“初家主所言极是,末将受教!” 初如雪扭头看一眼钟离啻,却发现他竟然就那么趴在那桌上睡着了!胳膊枕在脑袋下,慵懒地嘟着嘴,有些像初如雪那只窝在砚台里的猫。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受了伤后养得太好,都懒成这样了? 王隽看见钟离啻睡了,又看初如雪这样皱着眉,压低声音笑道:“王爷伤着,多少嗜睡些!” 初如雪叹口气道:“既然王爷睡了,王将军便先请回吧,吵到王爷到底不好。” 王隽于是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中,王隽终于凌然地笑了笑。 李游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来等着问了:“王将军此行可有收获?” 王隽继续笑着,点点头:“钟离啻已经嗜睡到极致,恐怕不出多少时日,大计可成。” 李游听见王隽这么说,也笑了:“如此说来,小王爷那药算是给下对了?” 王隽冷笑:“这事情,本将也不想赶尽杀绝。可是小王爷这么精明的人物,若是日后查到了些蛛丝马迹,到底对我王氏一族不好。况且前日,落氏君染已经对北疆封锁了,落加蓝不肯给我北疆出路,那我便只好在别的地方找出路了。” 北疆人好养龟,颜色深且翠,越大越好。王隽也养着一对从玉界山北山天池上寻来的巨龟,身形庞大,似两个团箕,放在一个大琉璃缸子里,每日叫人给换水。王隽这时拿着些鱼食,走到缸边,给那一对慢吞吞的活物丢些吃食。那一双泛着绿光的东西便追随着食物慢慢地游过来,一粒一粒地吃那鱼食。 “那小王爷再精明,到底不如王将军您,这一番,那小王爷恐怕就在这几日便……” 李游说得高兴,却在关键的词句上就把住关口,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这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那药无声无息,无色无臭,只要王家或者李家不蠢到亲自去跟钟离啻说,那钟离啻就果然无缘无故梦靥暴亡。这样的手法,除了用毒技艺高深的人,一般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这样的手段,王隽原本也不想用,他原是想着钟离啻能安安心心做他的山中统帅,不要插足北疆的事情,那也算是两不相干。但是钟离啻如今显露的才能,叫北疆这些大族恐慌了。何况这人身后还有落氏君染给他撑腰。 而且经历了冼县的事情,钟离啻对他们这些北疆老将已经产生怀疑,那么如果不在钟离啻羽翼未丰时将其除去,后果可想而知。 王隽不敢拿钟离啻以后对王家的怜悯做保证,把一族人的性命都搭进去。想当年初氏一族被诛,那场面到底血腥,王家的家族没初氏一族那么大,也没有那么强势的人,更不会有像主相这样的势力来保存这个家族,王隽不得不为自己的家族考虑! ------------ 第三十八章 一颗脑袋 明嘉二十五年夏 冼县 钟离啻醒来时已经夜半,却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床上了。他这会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初如雪似乎在和王隽说话,说什么北疆还是棺材来着? 钟离啻揉揉发胀的脑袋,慢慢地坐起来,叫人拿杯水来。 来人给他递上水,钟离啻才发现那人是罗小锤。 “王爷,小的听说您受伤,正好筑陵有批粮食要送到这边,小的才告了兵头儿,随着粮队来了。” 罗小锤嘿嘿笑着,跟钟离啻讲自己如何到的冼县。 钟离啻倒是没多少惊讶,毕竟那边还有人在守着。于是伸手挠几下罗小锤的脑袋:“你小子倒是机灵。” 这次钟离啻能脱险,成功将消息传给初如雪,便是罗小锤拿着琮瑢玉随着大部队冲出来,拼死跑到筑陵的结果。 王隽还是小看了这块琮瑢玉的功效。这玉他只见钟离啻形影不离地戴着,却不知道初如雪身上也有一块,他原本以为那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块钦赐的如意么? 王隽不知道这玉对初氏一族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钟离啻这玉是什么意思。 他想着这玉送到初如雪的手上,便是告诉她,钟离啻已经死了,叫她不用再等了。但他却不知道,钟离啻恰恰就是用这块玉,告诉了初如雪自己还活着。 这里面的关系,王隽便是用多少个脑袋都不会明白。 “你何时来的,也不告诉本王!”钟离啻笑着将手收回来——罗小锤似乎很久没洗头,他方才挠了一下,手指便油油腻腻! “小的刚回来,见王爷睡了,便没敢惊动王爷!”罗小锤自己又挠挠头,嘿嘿笑了。 钟离啻看着他挠头的动作,便笑道:“本王这会有些困了,你且先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番,明日再差遣你!” 罗小锤又挠挠头,本想说自己不困,但又看到钟离啻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便也再不多说,只想着一切等明天再说。 对钟离啻叫他洗澡这事情,罗小锤一直以为是小王爷对自己极大的关怀,心里装着数万点感激,想着自家的王爷到底不一样,对属下的关心可谓事无巨细啊! 于是带着这一万点的感激,罗小锤便果然去冼县护城河里仔仔细细地洗了一趟澡,感觉自己顿时神清气爽,似乎连个子都长高了不少! 钟离啻第二天还是慵慵懒懒地起床,然后按时吃了饭,又按时吃了药,他和初如雪两个人下着盘棋,初如雪手里拿着本书看,等钟离啻落子,结果等了半天没什么动静,却是发现那人已经攥着棋子睡得殷实。 初如雪于是将那棋盘撤了,将那些棋子一个一个收了,又小心地掰开钟离啻的手指,将那枚被焐得发烫的棋子拿出来。 钟离啻这几日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王家等人看在眼里,时不时便来看几眼,嘘寒问暖一番,慰问下钟离啻的伤口怎样了。 但是现在北疆的局势却是越来越紧张,胡奴大汗暴亡,大子与次子之间争斗不断,几个小的也参与其中,这时,胡奴的老巫出来说话了——得渊翊王人头者,嗣汗位。 钟离啻在一个醒着的日子里听见这话,倒是笑得不能合拢嘴:“这果然是个好办法,只是他们争他们的汗位,与本王何干?随随便便拿本王的人头做交易,到底先给估个价啊,万一哪日不明不白地被割了去,其价几何都不知道,这不是亏了嘛!” 这时,钟离啻身旁的几位人物都面面相觑,您两个月打下玉界山,占了胡奴的夏季牧场,还在这里说和自己没关系? 这是歪理,绝对是歪理!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笑道:“王爷晚上还是仔细叫人把窗户关严实了,不然哪日被人割了命,到底是宗室家的人,还是惜命些吧!” 钟离啻哈哈一笑:“若来了厉害的,关了窗户也没什么用了啊!” 初如雪看了钟离啻许久,道:“王爷的伤也算是差不多了,就算来几个厉害的,以王爷现在的身手,到底还能制服几个。” 这话说完,钟离啻便挑眉微笑,不再接初如雪的话了。 旁边还有两个人。 “姐姐啊,那是不是我睡觉的时候也要关好窗户啊,不然被人割了脑袋怎么办?” 这时,一个小小的声音传出来,还顺带着拉拉一个人的袖角。 落加蓝看一眼这小丫头,摸摸她的脑袋,道:’“没事,我这武功比着初家主的确实差了些,打几个小兵还是可以的,你且放心睡!” 钟离啻与初如雪这时看着这两个人,再互相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现在似乎看不出哪里不对。 “当初这小姑娘搭我的车,说到扬州找人,原来是找落大家主。” 初如雪看着这个似乎又长高了一点的小姑娘,微笑着道。 “原来你们认识啊!”廖梦溪看着初如雪,她总觉得这人和之前见过的有些不一样。但是可能因为年纪小,怎么都想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了。 似乎,更温和些了? “算不得认识,落家主的名声大江南北哪一个不知道的。”初如雪看着那小丫头,把给钟离啻准备的吃完药压着药味的蜜饯拿出来,放到桌上:“你原就喜欢吃甜的,这盘蜜饯是小王爷特意准备的,你先吃着,晚一些后厨会做些糕点来。” 钟离啻听这话,看着初如雪,也笑笑:“这是筑陵的蜜饯,听说味道还不错。” 落加蓝倒是明白些,想着钟离啻这些日子在吃药,难免备着些带着甜或者咸味的东西。他们中午才来,哪里这么正好就准备了吃食? 不过现在见了钟离啻还算是活蹦乱跳,落加蓝总算是放心些了,也没之前在路上的那般慌张了。 钟离啻叫人来给这两人准备间客房时,这两人却是一致地看着钟离啻:“只有一间客房?” 钟离啻于是眯着眼问罗小锤:“咱们这边还有其他房间吗?” 罗小锤看钟离啻的眼神,想来想去道:“回王爷,冼县这地方本来就小,能有住的地方便是不错了。就这一间还得好好腾挪!” 钟离啻这时为难道:“呀,这可怎么办?” 落加蓝似笑非笑地看着钟离啻:“这没事,我便同小王爷挤些日子,等小王爷伤好了回筑陵,便有地方了。” 初如雪看着这两人,淡淡地笑着然后悄悄把罗小锤叫到身边:“去准备两间客房。” ------------ 第三十九章 王爷中毒 明嘉二十五年夏 钟离啻与自家表兄打打闹闹,倒也开心。只是他这段时间还是嗜睡,吃完药没多久就昏昏沉沉,似乎睡的时间越来越久,睡得也越来越沉。有一次落加蓝叫他吃饭,结果叫了好几遍都不醒。 落加蓝便问随诊的军医,军医说这是正常现象,到时候药停了便好了。落加蓝当时也没怎么在意,只打趣钟离啻叫他不要老是这么睡着。 这日落加蓝依旧早早去叫钟离啻起床吃早饭,仍旧是叫不醒。落加蓝这时感觉有些奇怪,这药到底是什么做的,竟然能叫人睡沉到这种地步? 落加蓝于是凑上去看钟离啻的面色,却在靠近钟离啻的脸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钟离啻几乎没有呼吸! 落加蓝这时脸色变得苍白起来,钟离啻这样子,分明是被什么人下了什么慢性的毒药,如今恐怕已经到晚期了! 说起来这药倒是厉害,脸上并不显出病色,只是慢慢让人心肾衰竭,最后悄悄死亡。 “来人!”落加蓝慌忙叫人把军医叫来,又叫了自家的仆从来去请了落氏君染在北疆的大夫来。 初如雪是随着军医来的,钟离啻仍旧没有醒来,呼吸却越来越弱。 “初家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落加蓝狐疑地看着初如雪,厉声问道。 初如雪看一眼那军医,道:“郎中大人看看吧。” 军医颤颤巍巍地给钟离啻把脉,把了半天,最后慌乱地跪了:“落家主,初家主节哀,小王爷,已经……” 初如雪这时眼睛眯起来:“先时问你的时候,不是说没有问题吗,药也是你给开的。现在说这话,似乎有些晚吧!” 这时,明月立刻将佩剑抽出,架在那老军医脖子上。老军医这时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回家主,下官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啊!先前小王爷嗜睡,下官只以为是药下得重了,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落加蓝这时照着那军医胸口踢一脚:“却原来宗室的人在你们北疆养伤,就是这般待遇?” 这时,这许久没有闹腾的院子却嘈杂起来。初如雪和落加蓝都听见了兵器出鞘的声音。 王隽带着一队人,迅速地将这不大的小院子包围起来。 “落家主,别来无恙嘛!” 王隽进到屋里,将剑架在初如雪脖子上,却对着落加蓝问话。 落加蓝看见初如雪被擒,眉头一皱,一手拦住想冲过去营救主子的明月,冷笑道:“托王将军的福,近日来不愁吃喝,倒是逍遥自在。只是王将军这计策,落某却是看不懂了。” 王隽这时看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的初如雪,道:“初家主,您看北疆现在,是谁说了算呢?” 初如雪冷声道:“王将军步步为营,倒是好计策。只是小王爷到底无辜,您又何必非要夺他性命呢!” 钟离啻到底是明嘉帝派来的,他最后还是要走,毕竟宗室的势力在南疆,他留在北疆,对宗室来说,到底作用不大。 然而王隽却是连这几年都等不了,便在钟离啻来北疆的这几个月里,三番五次地想将他除去。 王隽好笑道:“初家主,小王爷在北疆做的事情,您也不是不知道,北疆的事情,终归是要北疆的人来解决的。” 对王家这些人来说,钟离啻的存在,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威胁。就算是他最终要走,在他走之前,北疆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明嘉帝现在对钟离啻的态度不明确,但是王家这些人却料定了一点,那就是钟离啻的确在明嘉帝这边不讨喜。那么现在要是有人来为明嘉帝除去钟离啻,明嘉帝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了这样的判断,王家便有了些底气。北疆,到底应该是他王家的。 “好一个应该由北疆的人来解决,”这时,明月气不过,开口了,“这北疆,说到底原还是初家的。若说北疆,那也该是我家家主说了算。你王家十大家族里都排不到上姓,还有脸说这样的话!” 王隽瞪一眼明月,做出一番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态度来,问初如雪:“初家主,小王爷的命现在悬在您手里,您看这事该怎么说呢?” 初如雪这时道:“小王爷的命,不是该在王将军手里么,与我何干?” 王隽这时态度温和了:“若是您能在这联名上书的奏折上签字,说小王爷是暴病而亡,我倒是可以给小王爷解毒。不过这药副作用大,恐怕小王爷日后就算醒来也痴痴傻傻,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王隽,你果然卑鄙!竟使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落加蓝听见王隽这时才将那药的毒性说出,不由心中一沉,忍不住骂道。 初如雪倒是不紧不慢,她看一眼自己脖子上架着的刀:“原来王将军是来同初氏一族谈条件的?这般被拿刀逼迫的样子,倒不是我初家的作风。” 初如雪一直没动,她并不是怕王家,只是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是很乐观。 这时,院子里又一阵躁动。 “都别动,刀剑不长眼,戳到了可不划算!” 这几个人,在北疆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只是带着一小队兵,将这些本来把这院子围起来的人给围起来。 “王将军,现在似乎可以谈您说的事情了。” 初如雪从袖里拿出一把折扇,对着王隽淡然地笑一笑。 王隽这时有些不可思议,这些小守将,是要造反吗? “你们这些人是哪里来的,竟然敢公然造反?” 院里的一个愣头小将问着这些突然到来的小虾米。 这时,对面一个毛躁的小将狠狠踢了那愣头小将一脚,将那小将踢翻在地:“呸!你们这些虾兵蟹将才是来造反的呢!小王爷的院子里面围着你们这些苍蝇干什么,盯梢还是站岗!” 这时,另一个小兵接着道:“就是!你们这些家伙看着贼眉鼠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这里瞎嚷嚷啥?” “怎么说话呢,你们才贼眉鼠眼,我们王将军在和小王爷商量事情呢,你们来瞎捣乱什么!” “去你的!”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把一个小兵的头盔揪下来,于是这两边的人便打起来了,原先还顾忌着屋里的人,打得也不是那么厉害,只是边骂边打,后来越骂越凶,便也不管不顾了各自难听的话都出来了。 ------------ 第四十章 苗人之毒 明嘉二十五年夏 初如雪对外面这些打闹充耳不闻,只是看着王隽。 王隽这时听着外面短兵相接的声音,这时收回了自己的刀:“初家主,您是聪明人,何必在这种问题上犯糊涂呢!小王爷在渊都是什么光景,您不是不知道。末将这么做,到底也是宫里的意思!” 王隽这话听着似乎蕴含着极大的被胁迫的委屈,似乎自己现在做的,是被什么人架着刀逼着似的! 同样,这话也是对初如雪的威胁,对初氏一族的威胁。似乎在这个王朝里,只要提起皇宫里的那位,整个天下便要给让路了。 “王将军,”初如雪这时抬头看着王隽,冷笑,“我这个人天性愚笨,也不怎么喜欢研究时局。对皇宫里的态度,我初氏一族从来都不考虑,您想怎样,是您的本事。” 这话说得极明白,也极骄傲。初氏一族行事,是从来都不考虑皇宫里的决策的。初如雪下定决心用钟离啻收复北疆,安定后方,那么明嘉帝怎么想,并不干她的事,她只做她自己觉得对的事。 王隽这时才感觉到什么叫做骑虎难下——王家算是得罪了一个天下万万不能惹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家族。 任是谁都觉得,以初氏一族现在的状况,做违背明嘉帝意愿的事情,那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这一点,连落加蓝都不会反驳。以落氏君染现在的能力,若要反抗明嘉帝的旨意,那便是要拿出命来对抗的。 但是现在初如雪轻易地说,他初氏一族从来不考虑皇宫里的态度! 这是一种怎样的魄力才能做到,这个家族背后的势力,又大到了什么程度,才能这么骄傲地说不在意明嘉帝的态度? 但是王隽知道,这时自己是万万不能松口的。 因为越是要面对强大的敌人,越是不能退却胆怯,这是王隽行军多年的经验。 “初家主的意思是,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王隽话问地促狭,而且尾音上扬,是明摆着的威胁。 “王将军现在的筹码,并不远在渊都。” 初如雪手里的金针扎在桌上,说话的时候也不带任何情感,听着瘆人。 这时,外面的打斗还在继续,只是似乎后来来的那群人像狼一样,打起来毫不手软,也不客气,稍稍占了便宜。 “小王爷还打算继续睡着吗,外面这么吵,您倒是睡得舒服!” 初如雪稍稍揉揉太阳穴,对着那似乎一动不动的床上的人,慢慢地问道。 这时,屋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钟离啻却原来是在装睡? 可是刚才军医已经诊断了啊! 落加蓝睁着眼,看那原来似乎慢慢没有呼吸的人,现在睁开一只眼,斜着窥见地上的人。然后坐起来,笑道:“那药太猛,不小心睡过了!” “你小子,不是……”落加蓝还是不能接受,这小子到底在干什么? “咦,像表兄这样憨实的人,自然是想不出这样的计谋的!” 钟离啻活动活动筋骨,准备着下床。 王隽这时脸色苍白,差点一个踉跄:“这……这不可能!你怎么会……” 钟离啻穿好鞋,走到初如雪旁边,才对着王隽道:“本王这几日睡得正好,精力充沛。多亏了王将军的药了。” 王隽还是不能相信:“这怎么可能,那是苗疆的特制毒药,一个月之后人便会昏睡不起,解了毒后也会痴痴傻傻,怎么可能……” 王隽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缄口,只是脸上还是抽搐。 钟离啻一副恍然大悟放样子:“哦,原来是苗疆的毒啊!可惜了,小王自幼便在苗人那里长大,对苗疆的毒物,倒是稍稍了解些!” 落加蓝这时想起,钟离啻自幼便对苗人的巫很感兴趣,但是这也能恰巧解了毒? 王隽却是绝对不相信的,苗人的毒从不外露,只要不是同宗的继承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到,何况钟离啻是个外族人! “不,这不可能!”王隽这时有些神志不清,大声叫着。 几十岁的人,这般歇斯底里,叫人看着到底凄凉。 “当然不可能,”初如雪这时瞪一眼钟离啻,继续道,“苗人的毒,便是这世上的制毒世家也解不了。若是小王爷果然毒入心肺,那便会如王将军所言,就算是解了毒,日后也会痴痴傻傻。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不吃。” 王隽这时脸上更加无色:“什么?” 如果钟离啻没吃那药,那就是他在喝第一顿药的时候便发现了这药的问题! 这么说来,他在一个月之前便开始部署了? “王将军,您那药下的剂量太重,本王这鼻子虽然不怎么灵光,但是到底闻得出来!” 钟离啻这话说得不痛不痒,但是若不是因为从小接触苗人,知道苗人制毒都是用些毒虫,所以那毒物总带着些特殊的腥味,那便果然就喝下去了! 苗人制毒所用的那种腥味极淡,一般人是闻不出来的,有些甚至连银针也测不出来。 但是钟离啻这人与一般人不同的便是他那鼻子,一种味道他只要闻一次,那日后再碰见那味道,他便能辨别出来。 初如雪是顾晚灯的弟子,也学过一些制毒解毒的技巧,但是她没有接触过苗毒。而且顾家的人以为,苗人用毒极其凶险恶毒,顾家的人是不屑于此道的。虽然顾晚灯早年对苗人的毒物有所研究,但是对苗人的毒,仍旧是嗤之以鼻的。 王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部署已经是相当周密了,他专挑了钟离啻病伤严重的时候,安排的人也极其用心,包括下毒的剂量,也是严格把控。钟离啻这些日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的举动,与中毒后的反应过程也是完全一致! 竟然就是因为这样小小的一点点失误,王隽便满盘皆输! “王将军,你勾结苗人,妄图加害宗室,这罪名,可是不小啊!” 落加蓝知道钟离啻果然无事,终于稍稍放心。只是王家能做出这般大胆的举动,倒是叫落加蓝意外了。 自从白家被押解入渊都,北疆便成了王家独大的局面,王隽也趁机扩大势力,但是就算是这样,那也不该如此不自量力地与宗室抗衡吧? 难道是白家被打压后,王家迅速膨胀,王隽太过得意了? ------------ 第四十一章 掌控北疆 明嘉二十五年夏 冼县 王隽终于不再趾高气扬地,这时身子瘫软,跪了下来。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王隽看着钟离啻,手里的刀也松开了。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 x t 8 0. l a 这算是王隽最大的败笔了,他一直以为这计划是万无一失的,只要钟离啻这一个月能坚持喝那药,谁也救不了他。 而且明嘉帝对钟离啻的态度正处于摇摆期,是存了杀心的。那么王隽这时能杀了钟离啻,而且给一个体面的死法,明嘉帝也不会怎样追究。 但是现在钟离啻发现了那药的问题,而且将计就计,不让王隽看出一点破绽,那么对王隽来说,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一开始就输给钟离啻了,而且输得很彻底。 一个老将,最终还是败给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钟离啻不动声色地看着王隽,没有在一开始就戳穿王隽的计谋,在等待一个月后,最终使得王隽自己暴露出来,被抓现行。 这样的忍耐力,并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应该有的。 “是,”钟离啻走到王隽面前,冷言道,“本王一开始就知道了王将军的打算。这段时间睡得有些多了啊!” 说着,小王爷在那里打个哈欠,丝毫没注意在场人的严肃脸,自顾自地整理下衣服。 “我原是想着,若是一个月之后没发作,王将军会不会很难过,所以昨夜便找雪儿要了些嗜睡的药草,结果似乎用得多了,睡到现在。” 这话说得似乎是初如雪的过错了? “我说了,这是两顿的药,小王爷自己非要一顿喝完,难道还要怨旁人么?”初如雪表示自己不背锅,谁惹的祸端谁出来抗! “小王爷沉稳,是能做大事的人,王某,输了!” 王隽这时说话倒是心甘情愿。单凭这一点,钟离啻就比王隽高明出来许多。这话算是中肯,也是对钟离啻在北疆所做的一切,给了一个极肯定的态度。 只是王家要受什么样的打击,却仍旧是个未知数。 钟离啻这时摇摇头:“王家世代在北疆,怎么会知道南疆的苗毒?就本王所知,现在北疆只有李家是从南疆迁到北疆了。这苗毒,恐怕还有李将军的一份功劳吧!” 王隽这时知道瞒不住,便不再说话。 “北疆大营参将王隽,提携将军李游,身为将领,以身试法,勾结苗人,妄图加害翊王钟离君诣。” 初如雪冷硬地说完这句,红衣刺客便进来,对王隽上枷。 北疆的大族,对钟离氏的预谋,到此算是告一段落。 明嘉帝在闰七月初来的圣旨,刑部判王隽李游等人斩首,北疆的大族,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现在北疆,钟离啻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统帅,他终于得到了北疆大营的绝对指挥权。这在大渊王朝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宗室以统帅的身份,对北疆进行管控。 宗室历来都只管控南疆,从来没有哪个王爷像钟离啻这般,在北疆成为彻底的统领。 北疆的将领,向来只管控一半的兵力,而且北疆几大家族分庭抗礼,没有能像白家那样一直做大过。 但是钟离啻的出现,却给了北疆一个很大的难题,宗室原就有对所辖军队的绝对指挥权,除非是明嘉帝的旨意,否则没有人能对他进行威胁。 但是这似乎与主相的权力有些违背——主相管控北疆及京畿一半的军队,现在钟离啻这样横空做大,一下子将主相的兵权削弱了。 不过似乎现在还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王家李家的人被发配岭南,永世不得回朝。这也不是钟离啻应该担心的问题。北疆的大族最后只剩下一个势力不大的刘家,刘璟垣被王隽指派驻守筑陵,算是躲过一劫。对钟离啻来说,这似乎也不需要太担心 钟离啻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回了筑陵,总待在冼县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在回筑陵的路上,钟离啻仔细地看着北疆的风景。冼县到筑陵之间,是段不短的荒漠草原,只是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株骆驼刺,清晨会有些放骆驼的人,赶着几头或壮硕或消瘦的双峰驼。那东西很随意地吃着草,或者摇摇不大的脑袋,顺带着那毛茸茸的耳朵也会动一动,倒是有几分可爱。 只是这边的骆驼似乎都没有那次钟离啻从落氏君染借来的那只大,也没有那只灵光,看着呆呆地。 “雪儿,这次回到筑陵,咱们再去骑一次骆驼怎样?”钟离啻照例钻进初如雪的马车,两人一起看着窗外的景象。 “那东西又大又丑,王爷喜欢?”初如雪这时斜着眼睛看着钟离啻,她不觉得钟离啻是喜欢骆驼才说这话的。 钟离啻想想,道:“喜欢,但是一个人骑着没什么意思,和雪儿一起感觉倒是不错!” 初如雪眼睛看着这无边的荒漠,随意道:“王爷喜欢,便去好了。” 这话说得含糊不清,倒是叫钟离啻有些意外:“雪儿你这是,答应了?” 初如雪没理他,只看着窗外。 钟离啻于是变得十分高兴,但是又怕初如雪看自己太得意而临时变卦,便极力地忍耐着,只把眉毛多挑几下。 “雪儿想吃桃子吗?”钟离啻突然问初如雪,而且很没头脑。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疑惑问:“这里又没有集市,王爷到哪里去买?” 钟离啻给初如雪一个放心的眼神,道:“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从马车上窜下去,初如雪本想提醒他小心伤口,但是似乎没什么用。 不一会,钟离啻便提着前襟又窜进了马车。初如雪注意到他那兜似乎兜了很多东西。 “雪儿尝一个,”钟离啻拿出一个大大的蜜桃,递到初如雪面前,“我上次去冼县路过这里的时候就看到这里有个果园,那时果子就快成熟了,可惜在冼县逗留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杏子过了时候,不然也采几个来!”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带着汗珠的额头,对他这种行为表示不解:“小王爷要吃新鲜的桃子,等过了这段叫人去买就是,何必做这鸡鸣狗盗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但是初如雪还是接过了那桃子。 “不一样,”钟离啻表示“你不懂”,“自己去果园采摘,然后来吃的心境,与去市集上买来再吃的心境,是完全不一样的!况且我在那树旁留了几颗碎银锞子。” 这话说的,似乎很有歪理! ------------ 第四十二章 南北互市 明嘉二十五年夏 初如雪对钟离啻这一套歪理并不敢苟同,不过这桃子已经被钟离啻擦了桃毛,吃起来倒是还不错,软糯香甜,汁水饱满,似乎确实比一般市场上卖的,要新鲜那么几分。 只是初如雪向来遵循着对钟离啻能不夸就不夸,不然这人会上天的! 刚才自己一定是头脑被这北疆的暑气蒸坏了才答应钟离啻再去骑那难看到极点的骆驼! 只是现在答应了,到底不好变卦。 在钟离啻到达筑陵的那晚,北疆终于下起了立秋之前的最后一场雨,把几个月来的暑气终于稍稍降了几分。 团子看到初如雪来了,“喵喵”叫着便扑上来,到初如雪的怀里。 似乎因为初如雪不在,瘦了好几圈,小肚子也不见了看着精瘦不堪,似乎只有那大脸还看着有那么几分肉。 初如雪在接触到团子的一瞬,整个人脸色都变了――似乎自从她走后,便没有人给团子洗过澡! 不过好在,初如雪虽是嫌弃,却没将那小东西扔出去,到底养了这么多日子,突然被人这么对待,自己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受。但是为了这么个小东西去责问后厨,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而且有小题大做的嫌疑! 夜里,初如雪终于安顿好了,便拿出格子里的盆,发现那盆已经稍稍积了些灰。 于是拿水冲洗干净,将团子丢进去,倒了温水给它洗澡。 手里的东西少了那么些肉,初如雪总觉得不对,于是把团子给揉了一番,捞出来拿干毛巾给它擦身子。 这时,钟离啻来了。这次似乎顾及到了北疆统帅的身份,没有用翻墙这样拙劣的手段,但是带着魅意的笑却是怎么也变不了的。 “小王爷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初如雪将团子裹在毛巾里,拿来桌上的肉脯,却没邀请钟离啻吃,而是递到湿漉漉的正蜷缩在毛巾里,连耳朵也蜷缩住的团子面前。 团子用力地伸出一只小爪,然后将那肉脯闻了闻,便放心大胆地吃起来,丝毫没注意到钟离啻这个客人的存在! “前一个月睡的时间太久,似乎现在睡不着了。随便转转,看雪儿房间里的灯亮着,便来看看。” 钟离啻也没客气,顺手拿起一块肉脯便吃起来。 初如雪倒是大方,没有与这厮计较争着吃了团子的宵夜的事情。 “喝些安神的茶,”初如雪看团子吃完了,便又拿出一块,这次递到团子嘴边,将它那小爪收回来,继续道,“小王爷如今在北疆也算是独大了,茶水里应该没什么人给下毒,倒是可以放心喝了。” 钟离啻听她这话,却是有些皱眉,闭着嘴巴不说话了。 是了,明嘉帝没有在这之前杀了钟离啻,现在钟离啻稍使手段,便将北疆的几个大族打压下台。 现在北疆,便再没人能震慑到钟离啻了。他是北疆的大元帅,比当初白家的地位还要高,便是主相在这里,也不能撼动钟离啻的地位了。 “小王爷对北疆,有什么打算?”初如雪看他脸色,随口问了一句。 北疆既然到了钟离啻的手里,他就该负责。不论是北疆与胡奴的战事,还是北疆人的生计,以及北疆日后的走向发展,都是要长足规划的。 钟离啻笑笑,问:“雪儿还记得元宵节时,我说的那些话吗?” 初如雪当然不会忘了,整个大渊王朝就他这么大胆地提出来了一句“南北互市”。 “小王爷想在北疆改革?”初如雪这时低着头,摸着团子那还没干的毛,手里的力道适中。 钟离啻郑重地点点头:“等玉界山全境收复,与胡奴和谈,北疆局势稳定了,若是能实现南北互市,那从北方和西面的夷族便能从玉界山进入到南方,南北便可得到极大利用,这条商路,沿途的人都能受惠。” 原先在元宵时节,钟离啻只是有那样的构想,想着南北能实现互市,打通从玉界山南下到渊都,再到江南的商路,造福一方。 如今在北疆这几个月,钟离啻对北疆也有所了解了,这样的构想便成了计划。 在这些北疆大族被削之后,因为没有了北方大族的阻力,钟离啻的计划终于有了实施的可能性。 北方总体上比不上南方,对国家来说,北方的军事意义要比它创造的财富更重要,因为北疆是大渊王朝的门户,若是北方被侵占,那么敌人很容易就能攻入渊都。 但是钟离啻却认为,若是北疆能与南疆通商,实现南北互市,那么北方便能借助南方,自己发展起来。 “王爷的想法,很大胆。”初如雪这时发现团子已经从毛巾里钻出来,稍稍抖几下毛,似乎觉得冷了,又趴在初如雪腿上。 “谁也不敢保证实现南北互市之后,北方与南方会怎样。而且小王爷这样做,必定会得罪牵扯利益的北方。虽然大族如王家李家都没有了,但是那些小家族,却也是不能忽视的。若王爷在北疆做的事情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家族支持,是不可能做下去的。” 初如雪一语中的,说出了钟离啻这计划里最大的问题――若北疆的大多数家族都反对他,那么这场改革到底会走向失败。 “小王爷可想好了?”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神色肃穆。 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今日想这么搞,明日想那么搞,似乎都可以。这是关系到南北的命运的大事情,若是出了错乱,对大渊王朝的打击可想而知。 初如雪是不会坐视这样的情况发生的。在这样的关头,她有道理,而且是必须谨慎! 钟离啻也看着初如雪,少有地收了玩味的表情,严肃,认真地点头:“想好了。若这些作为能叫南北更加融合,互相发展,钟离啻觉得值得。” 少有人能在面对这样的抉择的时候这般果决。先时变法失败的那些人,下场是如何,青史有载,谁也不敢说忘了。 那么钟离啻这么说,也是带着极大的决心,对南北,对大渊王朝,对黎民百姓,钟离啻这条命,算起来微不足道。 初如雪将团子放到地上,把剩下的肉脯也都给了那小东西,看着钟离啻,道:“若王爷果然能实现南北互市,那初氏一族便倾囊相助。初家在北疆,算起来还有些作用。” ------------ 第四十三章 立秋种菜 明嘉二十五年夏 初如雪对着钟离啻,说得坚定。 初氏一族曾经是被明嘉帝下令诛杀,但是并不代表初氏一族就没有能力、没有势力。 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家族,若说在渊都在南疆没有势力,倒还可信,但若说它在北疆没有势力,却是令北疆人哄堂大笑的。 这个家族,就算提起来,在北疆也是叫人肃然起敬的。 没有哪个家族能像初氏一族一样,就算是被打压,被屠戮,也能用二十多年时间迅速崛起,重新展现在世人的视线里。 那么初氏一族的承诺,也是十分重的了。 能得身为初氏一族家主的初如雪这样一个承诺,钟离啻在她心里,也必然是占了不小的地位了。 只是钟离啻却说了这样的话:“能得雪儿这样的承诺,钟离啻也算是无憾。只是北疆的事情,林林总总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得清楚。这段路,还是很漫长。” 是了,这段路,若果然想走,那便是极其漫长的。十年,甚至几十年都有可能。 但是钟离啻却下定决心走下去。 经历了这件事情,钟离啻对明嘉帝算是彻底死心了。 钟离啻被围冼县,北疆的将领没有尽责,可是明嘉帝却封锁了消息,对外报喜不报忧,几乎等于断绝了钟离啻获救的可能。 这不是北疆那几个大族能做到的。若没有明嘉帝这样含糊不清的态度,谁有那个胆量对宗室不利? 整整十八天,钟离啻在山里,几乎到了绝路。 若非初如雪相救,钟离啻现在命在何处还是未知数。 对钟离啻在北疆所受的一切,是表彰还是惩罚,明嘉帝没有给出只言片语。对北疆的局势,明嘉帝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 钟离啻与明嘉帝,只有君臣,没有血缘。 他是宗室,明嘉帝是天子,仅此而已。若他能有命活着到封地上去,便在西南偏安一隅,至死不再回渊都。 如若不能…… 钟离啻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会与明嘉帝短兵相接。他有自己要守护的人,若明嘉帝做出什么残害他们的事情,钟离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原谅明嘉帝。 他希望没有那么一天。 北疆的夏天虽闷热不堪,但是似乎过得快,转眼要立秋了。 明嘉帝最终给了钟离啻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表彰。因为王家被查出对宗室不利,那么先时隐瞒不报的是王家,贻误军情的也是王家。明嘉帝给王家的处罚算不得轻。 这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最重要的是,给钟离啻,给宗室,给靖南王,给南疆一个交代。 钟离啻接了明嘉帝的圣旨,回到屋里便随手扔到桌上。他对明嘉帝欲盖弥彰的解释并不怎么感兴趣,倒是很乐意去找初如雪下下棋,切磋切磋武艺,这倒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情。 在钟离啻受伤到立秋,这段时间里,北疆的将士过得还算轻松,每日日中有一碗绿豆汤,午后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躲过了一日里最严酷的那段时光,算是很悠闲了。 王家李家被牵连的将领都被撤职流放,钟离啻顺带提拔了一批年轻将领,只是似乎是因为受伤,现在连每日的例会都懒得开了,有事这些人便去钟离啻房里,若是没有,便去初如雪房里。这两个地方总会有的。 立秋那日,北疆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算不上很热。中午,钟离啻突然召集了这些将领,每人照例发了一碗绿豆汤,又叫熬了一大锅羊肉汤,给来开会的将领也照着一人一碗的份例给盛上,只是那碗却是比绿豆汤的碗大上许多。 初如雪坐在钟离啻旁边,面前却只有一杯白水。 刘璟垣称病,说感了风寒,休息了,于是这里面便大都是些生面孔。 “诸位将军,许久不见,几位看着似乎胖了些。”钟离啻自己因为伤好不久,不能喝绿豆汤这类凉性的吃食,便只喝一碗羊肉粥,但是那碗也比别人的小一点,他端着那碗打趣众将的时候,在座的几位总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是什么人限制了咱们小王爷的饭食…… 在座的几位都哈哈一笑,有个摸摸自己的肚皮,也打趣道:“原也是后厨的伙食好!” 钟离啻笑笑,北疆上下有别,一些将领在下面做个小将时,便没吃过什么好米,加上连日训练,当然长不出什么肉来了! 不过现在似乎情况变了。 钟离啻下令,北疆的米面不分上下,全掺在一起,就算是糙米,将帅与士兵也吃得一样。 虽然这命令叫几个大将有些不高兴,但下面的人倒是很感动,觉得咱们的小王爷似乎很亲民。 “听说北疆秋季可以种些短时节的菜,不知诸位将军知不知道。”打趣完了,当然是要说正事的。 几个新晋的将军争抢着答:“确实能种出些,若是开荒的第一年,长势还特别好!” 钟离啻点点头:“这时节倒是好,便叫将士们开出些地来,种些东西,存些粮食咱们好过冬不是!” 这时,那些将军却面面相觑,一个胆大的问:“王爷冬天不是要回渊都,准备那个什么‘甲子宴’吗?” 这事情算是大渊王朝第一等的大事,若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像钟离氏这样的大族,不得回去准备? 初如雪这时看看钟离啻,道:“甲子宴到底是过年的事情,离现在还要五六个月。” 这时候回去,等着吃宴会上的什么? 钟离啻笑笑:“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北疆本王待着还不错,况且若是胡奴来犯,可怎么好!” “胡奴退却玉界山以西,再围攻过来也不是那么简单,这些日子便招几个新兵给你们耍耍,顺便种些菜过冬。等到来年,咱们再战玉界山,把胡奴赶出大渊去!” 这目标本来听着难以实现,但是在钟离啻这几个月的战绩来看,众人似乎看到了玉界山收复的希望,看到了停战休养的希望。 于是将领们也随着钟离啻一起道:“来年再战玉界山,把胡奴赶出大渊!” 钟离啻看着这些志气高昂的将领,俊眉微挑,顺带着又喝一口汤。 初如雪在座,看着钟离啻本来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 ------------ 第四十四章 悠然时光 明嘉二十五年秋 渊皇宫 明嘉帝看着来自北疆请求募兵的折子,手里的君山银针又换回了六安瓜片,曲锦福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将今年新进贡的核桃剥出几个,放到盘子里,明嘉帝却是没有吃。 明嘉帝突然道:“这些日子,啻儿似乎很用心。北疆的事情,终归是朕不好。” 这时,曲锦福将核桃钳子放下,对明嘉帝跪道:“皇上可不敢这样说!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杀伐决断,是皇上英武!只是皇上的英武,总叫有些人觉得皇上好欺负!” 明嘉帝这时看着曲锦福,带着一种审视的眼神,从头到脚地看了几遍,久久才道:“这么些年,只有你是最懂朕的。” 这话听着是夸赞,可是若回答不好,那可是要命的!明嘉帝是皇帝,是天子,他的思想,便是天的思想,若是叫曲锦福这么个寺人懂了,那还了得! 曲锦福连停顿都没有,便答道:“咱家可不敢说懂皇上!皇上您是天子,天意岂能随便揣摩!只是咱家常年累月在皇上身边,知晓皇上是辛苦的,咱家是心疼皇上为天下操劳了这么多!” 明嘉帝想了想,道:“朕这时不怎么想吃,这盘核桃你便全剥了,拿去给凌渊阁的小丫头吧,她喜爱这些东西。只是叫她别吃太多,女孩子家太胖了到底不好!” 曲锦福慌忙答应了,起身,更加卖力地剥这些核桃了。 曲锦福送核桃过去的时候,落坠红坐在凌渊阁顶楼的摇床上,抱着一本棋谱,看得仔细。 不过看到曲锦福拿着吃的东西,小丫头便十分欢快地收下,并许诺晚上会亲自做糕点给明嘉帝吃。 曲锦福也代小丫头向明嘉帝转达了,明嘉帝当时没怎么在意,想着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丫头能做出什么好吃的来。 却没想到傍晚时,这小丫头的确提着一个食盒了、颠颠地跑了来,并且得意地打开。 明嘉帝这时把头往里一探,发现好几块已经碎了。 小丫头这时“咦”了一声,奇怪地自言自语:“原来做的时候好好的啊,也没看有什么问题,现在怎么成这个样子的了?” 明嘉帝示意她把食盒放下,自己拿出一块碎了的,尝了尝,道:“太散了,没有聚拢,便不能粘连,方才你跑这么着急,自然就碎了。不过卖相虽是不好,吃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你做了很久了吧?倒是难为你这般闷热的天气还在厨房待着。” 小丫头得到肯定,便挠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也没花多少时间,就是自己想做这个了!” 这么诚实的话,叫明嘉帝心里很欣慰,摸摸相小丫头的脑袋:“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 落坠红在明嘉帝的眼里,算是块不小的净土。在他疲惫的时候,只要和这小丫头说几句话,便觉得是天赐的恩典,何况是这么一小盒糕点。 其实这糕点糖放得多了,味道极甜腻,但是明嘉帝不怎么在意,只要是她做的,他便觉得是好的。 “入秋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记得早晚多加件衣服,秋日里若是生病了不容易好。” 明嘉帝手里重新拿起那本北疆来的奏折,批了,扔到一边去。 落坠红点着头:“皇上您也要注意些的,那边的窗户老开着,吹的风都在头上,对身体不好。” 说着,便跑过去,顺手将那窗关了。 明嘉帝又慰问了贞妃几句,又叫人给贞妃送些东西去,还亲自挑了几样上好的翠玉,叫人另拿了,送去鹿鸣宫。 老王爷这几日每日坐在自家的花园里,似乎在捯饬什么也不叫人帮忙,每天进去就是几个时辰,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 没有了先时在南疆的忙碌,不用每日辰时早议,连早朝都不用去上,只在家里转悠,对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来说,似乎有些苛刻了。何况钟离啻在北疆受了这么大的挫折,这位老王爷还能这么悠闲地在自家花园里捣鼓东西,可算是天下奇闻了。 过了好几天,仆从们进到花园里才看到老王爷自己那锄头在花园里种了好些菜来。 “唉,”老王爷对着这些刚三寸长的小菜,太息,“现在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便拿这些琐事来打发些时间,你们倒是对本王管得严厉!” 这当然是说笑了,老王爷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王爷,谁敢真的轻视,还“管得严厉”?活腻了吧! 老王爷看着这满园子新出的蔬菜,接过一条毛巾来擦手,将手上的泥擦去了便跟着家仆去吃饭。 钟离啻在家书上看到老王爷还算过的安逸,也没什么多说的,捎带些北疆新鲜的干果回去,又说给小表妹落坠红也带些。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亲自将这些东西收到包里,眉头有些皱——驿馆已经够忙的了,怎么钟离啻还叫带这些东西,难道他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典故看多了吗? “小王爷这般奢侈,送个东西还八百里加急,倒是一点都不像我大渊北疆统帅该干的事情。”初如雪看着钟离啻将东西递给罗小锤,叫他给驿馆的人送去。 钟离啻倒是对初如雪不解的目光什么说的,只笑道:“原也没什么可说的,总觉得只写些书信难免乏味,便干脆带些东西回去,省得我父亲又闲得难受,去花园里刨那些贵重的花了!”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这父子俩倒是互相了解得不错。 看着钟离啻这么俏皮的举动,初如雪淡淡一笑,将跳上桌子准备偷食的团子捉住,掳到身前,一手捏着它的两只软软糯糯的小爪子,另一手把团子的尾巴收过来,然后揉着团子的小脑袋。 这小东西似乎很在那桌上的东西,“喵喵”叫着,眼睛不肯离开桌子。 钟离啻见状,很大方地剥一个山核桃给团子。 结果那小东西,闻了闻那东西,却是不肯吃。 “它现在嘴变得刁起来了,”初如雪捡起那山核桃的衣,递给团子。团子闻了几下,又舔了舔,觉得味道似乎还不错,便大块地吃起来了。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怀里这只吃相难看而且似乎在往回胖的团子,觉得有些诡异! ------------ 第四十五章 一幅地图 明嘉二十五年秋 钟离啻对初如雪把自己的野核桃给这只肥回来狸猫,这团子还理所当然地不客气地吃这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舒服。 “雪儿一向对这团子不错,如今只回来筑陵不到一个月,便又胖回来了,还吃这么油腻的东西,到底不好!”钟离啻终于抱怨了。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那副委屈的样子,拿来一个核桃,仔细剥了,递到钟离啻面前。 钟离啻却是不打算接,别过脸去,一副不受嗟来之食的样子。 初如雪看他那样子,于是将那核桃举高了,快到钟离啻嘴边。钟离啻这才稍稍满意,张口咬了下去。 味道似乎很不错。钟离啻得意地看着团子,心里算是稍稍得到些平衡。 “原是王爷送我这团子的,如今却在这里嫌弃,王爷好气度!”初如雪瞪一眼钟离啻,好笑道。 是了,这人,便是这么个小团子,也要争争抢抢,怎么看着都不想能做什么大事情的人。 钟离啻叫将士们自己种些菜,似乎这些天他们都在忙着这项事业,没什么心思理会其他。但是募兵的请求明嘉帝已经批下来了,于是还的去做。 钟离啻便亲自写了条募兵的文书,叫人张了榜。 没几天,各处便又忙起来了,把开荒种菜的事情给搁置了。 对新兵训练的事情,一向都是由刘家的人来办的,刘璟垣称了几日病,倒是也顺顺地来训练新兵了。 钟离啻对此没有多说,只叫各处都听刘璟垣的话。他这几日坐在自己的房里,似乎在研究什么。 初如雪来的时候,顺便带了只拖油瓶一般的团子。 “嗯?”钟离啻抬头看一眼初如雪,手里的镜子放扔到一边,指着被转移到墙角的桌子道:“雪儿来了,快坐。等等我去给你倒杯水。”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初如雪才看清楚他脚下踩着的是什么——一幅几乎铺满了钟离啻整个房间的大地图。那地图的一部分因为床、椅子和桌子等物品的阻挡而卷着,若完全铺开来,便正好是这一间屋子的大小。 那地图不知是什么皮质的,钟离啻没穿鞋趴在上面。说完那话,钟离啻起身,就着袜子找那被摔到不知在那哪里的鞋子。 “王爷在哪里寻的这地图?”初如雪看着钟离啻那样子,从桌子下抽出来一双软薛,放下,钟离啻顺顺地走过来,穿了鞋子,找杯子给初如雪倒水:“这东西是宇文素戟不知从哪里弄的,胡奴最新的全境地图,这几日送过来的,我看着还不错,没什么大的缺漏,上面的河湖,还有些小的桥梁也有标注。” 初如雪这时细看那地图,发现那地图上的标注的确清晰。 钟离啻又从桌子抽屉里抽出一本书,《胡奴五国舆纪》。 “这本书上标注了这些地方的建制沿革,而且还对那哪些桥梁什么时候修葺过也做了注记,倒是方便。”初如雪大致翻看着,钟离啻便给解释。 “行军打仗,图舆是极重要的,能得这样一幅地图,小王爷对西北的战局,可有什么新的见解?”初如雪重点看了看那些关于河流改道和桥梁架设的记录,的确详细,大到位置,大小,小到建筑年限,人物,材料,事无巨细,罗列地十分详细。 这几日埋头看这东西,钟离啻心里自然是有了新的计较,于是挑眉一笑,胸有成竹地道:“胡奴之利,在于长阳山。长阳山山后是胡奴小汗庭。若长阳山被攻,雪儿觉得胡奴可以支持多久?” 初如雪看着那地图,似乎看着有些艰难。 钟离啻将那多余的部分卷了,只留长阳山一带极其之后的那一段,初如雪便转着轮椅到了那里。 钟离啻指着长阳山那一块——长阳山到胡奴北部的草原带,只有一个入口,便是呼伦峡谷。 从筑陵到呼伦峡谷,中间要经过容虹城。现在容虹城在大渊手里,那么大军调往容虹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只是初如雪不明白,为什么钟离啻非要舍近求远,从容虹绕到呼伦峡谷,再攻长阳山,而不是直接从冼县出发,直进北部,以玉界山为起点,进攻胡奴。 这在兵法上似乎有些行不通——呼伦峡谷那里攻打胡奴是有些难度的,而且将士们从筑陵迁过去,路途上要耗费些体力的,到时候人困马乏,到底不是取胜之道。 “玉界山这条路,白家已经走过了。”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细细思量的模样,蹬着扔了鞋子,跑到地图上去,手指边指着白家原先进攻过的路线,边道:“雪儿你看,玉界山这边,我们从东南边攻过去,胡奴流向更西更北,但是他们从玉界山山麓反攻是很容易的,因为玉界山这里到苦远草原都没有遮挡,胡奴善骑射,骑兵从这里攻过来,咱们便没什么招架能力了。这也就是当初为什么白家在打胡奴的时候很容易就攻下了玉界山的缘故。” 说着,钟离啻又指向长阳山那边的一条路线,继续道:“而咱们若从长阳山攻入胡奴,便可对玉界山形成包围之势,胡奴再怎么能攻占,架不住咱们在长阳山的守军两面夹击,守住玉界山也不是难事。” 钟离啻这算是给出了一个新的思路,从长阳山侧应玉界山,围困胡奴这样一来,一旦攻占玉界山,胡奴想再攻回玉界山,便是难上加难。 初如雪不得不说他这算是一个好办法。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西北大营就不应该设在筑陵,而是容虹。 钟离啻想想,又道:“听说容虹这地方尚佛,连山壁上都塑着大佛,山洞里更是有众多释家的石刻壁画,倒是个好地方。” 对这些,初如雪不置可否,只道:“小王爷似乎对这些很感兴趣?” 看不出来啊,钟离啻这样的若是笃信释家,那天下出家人不得羞愧而死? 钟离啻摇摇头:“就是听说释家的画十分美丽,想去看看,有没有雪儿好看。” 他说得认真,却被听的人狠狠瞪一眼,咬牙道:“钟离啻,你是想同我再切磋切磋?” 钟离啻哈哈一笑:“雪儿不要这么认真嘛,该玩笑的时候,还是要玩笑一番的!” ------------ 第四十六章 所谓忘了 明嘉二十五年秋 钟离啻这般不正经的样子,到底叫初如雪生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便在那里坐着瞪着钟离啻。 这时,初如雪膝上的原本睡得香甜的团子翻个身,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悠悠转醒,伸个懒腰抱着初如雪伸来准备抚摸它的手,蹭几下,又换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只是不睡了就在那里摇着尾巴,但是也不松开初如雪的手。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觉得自己为这么件小事同他这般着急上火,到底失了风范,而且很无趣。 但是就这么放过他,初如雪又觉得似乎太便宜某人了。 这时罗小锤从外面进来,对钟离啻道:“王爷,陆将军说几个新兵和老兵打起来了请您去看看!” 钟离啻这时稍稍一怔,又看看初如雪,道:“这些事情难道陆将军搞不定吗?” 这时,罗小锤难为地挠挠头:“王爷您有所不知,那惹事的是那个老兵,听说是刘家的什么亲戚,看着刘将军的面,到底说不过去。只是事情到底做得过分,不给些厉害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来请王爷看看。” 这时钟离啻有些明白了,便道:“你便去问问刘将军怎么说,就照着刘将军的意思办,就说是本王说的。” 罗小锤这时愣住了:“这……不太好吧?” 钟离啻这时稍稍一笑,道:“你便照着我说的做,出了事情我拿……” 钟离啻本来是想说拿自己的长命锁来做担保的。但是却突然发现,那东西似乎很早以前便不见了! 于是便胡乱地道:“反正你就这么说,出不了事情。” 罗小锤看着钟离啻那样子,于是悻悻地走了,一路在措辞怎么和刘将军说这件天大的事情。 “小王爷这么短时间便学会驾驭人心,倒是好计谋!”初如雪这时,从袖子里拿出一枚什么东西,在窗户照进来的光里泛着红色。 钟离啻这时看见了那东西,正是自己那日在冼县山上送到一个小兵手里的长命锁,于是接过来,道:“原来这东西果然到了雪儿手里!”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那样子,笑了:“原是有个又愣又傻的小兵,把这东西拿过来,说要交给我,若你还有命,便交还给你。只是明月接过的时候他非不给,说你嘱咐了要‘亲自’交到我手里,所以要我自己伸手来拿。” 钟离啻这时眼珠一转:“我原没想过他会这般!要不我哪天碰上了给他揍一顿,给雪儿解气?”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他眼神里竟没有一丝对那日的恐慌。 在那样的关头,能把这东西都交给他人钟离啻那时必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如今这么谈笑风生地打趣自己被围困,濒临死亡的时候的话和人,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胸襟,是旁人学不来的。 初如雪这时稍稍笑笑:“还是算了,他也是一片忠心,大概是怕明月不给我。那东西到底珍贵,就这么一件,几乎可以买下一个容虹城了!” 钟离啻这时突然想起来,斜着眼狐疑地看着初如雪:“这么说来,这东西很早以前便在雪儿这里了?” 初如雪倒是脸不红心不跳,理所当然地:“小王爷原也没要,我只是代管,又没缺斤少两。” 钟离啻却坚持自己那套歪理:“哦,雪儿当时肯定是想,若是我果然死了,这东西迟早还是要还给我老爹的,所以那时候我病重时便只还了琮瑢玉,后来我病好了,结果又被王家摆了一道,于是雪儿便与我一同对付王家。再后来,雪儿便吧这事情给忘了,所以这长命锁雪儿一直放在袖子里?” 初如雪不得不承认,钟离啻说的几乎全对。那时候钟离啻命悬一线,主相又是那样的态度,初如雪不确定钟离啻能不能熬过来,所以便只将琮瑢玉放在他枕头下,那长命锁便先留着了。但是后来钟离啻醒了,初如雪是想着还的,但是这人嘴太坏了,她便赌气决定暂时先不还了,于是这东西便一直在袖子里。再后来便是王家的事情,初如雪果然忘了这件算起来不是很大的事情。 之后换了几次衣服,也没发现又什么不对。 若今日不是恰好穿着这件衣服,恐怕钟离啻还得等几天。 不过初如雪却是不打算承认:“原是每日看王爷对我出言不逊,所以不打算还的。想着王爷什么时候能同我说话时毕恭毕敬再说。只是王爷一直贫嘴,所以这东西便一直在我手里了!” 看什么,怎么说都是你自己的错,若你平日里少欺负我,那我也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还给你!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却是极度的不相信:“若是这样,雪儿为什么刚才我一说那话便立刻将那长命锁还给了我,不是应该再观察几日么?” 是了,方才初如雪看着钟离啻说出那话时眉头一皱,便把东西拿出来主动交给了钟离啻,这难道应该是有意的? 初如雪这时觉得自己似乎的确犯了一个错误,刚才表现得是不是太有些积极了? 难道是对这件事情,自己竟然心里还怀着那么一点点忘了还人家东西的愧疚? 初如雪为这种想法感到难受,她为什么要感到愧疚,明明一开始是他钟离啻的错啊? 这时罗小锤又跑来了:“王爷,刘将军说了,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不用顾忌刘家人。您真是神了!” 初如雪这时看一眼钟离啻心里却道,这有什么好神奇的,就算标榜了刘家的人,小王爷亲自说话叫他处理,那他还不得公平些?不然叫钟离啻觉得他刘璟垣徇私枉法到底不好!况且,若果然是刘家的正经亲戚,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还只是个小兵,早给提上去了! 对钟离啻这一招,初如雪不得不服气,既解决了这事情,自己又没插手,还顺便把刘璟垣推了出来,虽然是叫他刘璟垣做个好人,但是也是在以另一只方式提醒着刘璟垣,叫他这个北方大族在新兵面前表个态。 “王爷倒是学的好手段。”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突然觉得,他似乎真的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这样的不同,是钟离啻带着些孩童般的天真,却又无比清醒地看着北疆,看着这些大族,凭借自己的眼界做出正确的判断,然后行事。 ------------ 第四十七章 再起祸端(一) 明嘉二十五年秋 明嘉帝在冼县事件上对钟离啻,算是斩断了那一点血缘之情。被自己的亲人毒害的事实,叫钟离啻清醒了不少。 钟离啻的长大,似乎是在一夜之间。 “对人对事,总要使些不一样的手段。若是至亲至近之人,自然是不能耍心眼使手段,若是些不相干的人,我倒是不介意用些他们常使的方子。” 钟离啻喝口茶,悠悠地回答初如雪。 他现在不怎么介意明嘉帝怎么想,若一开始便是错的,那么他钟离啻,不介意继续错下去。 “王爷能这么想,倒也没什么错。”初如雪手里的团子似乎完全清醒了,咬着初如雪的手指玩,又拿一只前爪放在初如雪手心,看着倒是调皮些了。 北疆的整顿是慢慢来的。钟离啻先是不动声色地招募了新兵,又颁布了新的兵役制度。在新兵训练时,他自己也常过去看,有什么问题便随时提出来。练兵的一直是刘璟垣,他对钟离啻还算是恭顺。 那几个跟着钟离啻从冼县出生入死过的将领,倒是对钟离啻显得言听计从的,就算是他说一句要出恭,那他们也觉得是好的。 钟离啻自己对他们这些行为颇不理解,但是似乎暂时也没什么办法阻止,只能听任他们胡说八道了。 “小王爷,”虎头虎脑的将军林虎搓着双手,神秘兮兮地把满是大葱味道的嘴巴凑到钟离啻耳边,小声道:“听说您在追初家主?” 钟离啻本来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兵对战练习,这时却转过头来,半眯着眼:“怎的,将军有什么好建议吗?” 这时,林虎浑身一个激灵——小王爷这时,承认了? 这么快就承认,他还准备了下句呢,可惜了他脑子里过了半天,想过的无数可能,却是一个都没用得上! 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钟离啻会这么爽利地就承认了自己对初如雪的用心! “王爷,”林虎悠悠道,“您没救了!初家主一看就不是很好哄的主儿,日后……唉!” 钟离啻原想着他可能会有什么建设性建议,但是没想到却给了这么一句。钟离啻顿时想揍死林虎:“林将军,您是不是觉得晨起锻炼的时间短了些,要不要本王给将军加些什么训练?” 林虎这时笑道:“王爷说笑呢,我那帮兵崽子还等着我回去训话呢,就先走了!王爷保重!明日再见!” 说着,便脚底抹油,溜了。 钟离啻看着他就这么溜走,觉得去追似乎也不是什么大将风范,便只摇摇头。 钟离啻向来不怎么喜欢使用扇子,觉得那东西用着很碍手,但是这会倒是觉得还可以,似乎天气也没那么热了。 “王爷不是不怎么喜欢扇子吗,怎么今日拿出这么一件古董来了?” 钟离啻回到房间,却看到初如雪在等着他。 初如雪看得出,这扇子用的云杉,是南疆上好的理山杉木,还雕了翠竹,那玉骨也是极品的黑玉,上面的画也是名家所提。这么一件物品,到底是金贵东西。钟离啻向来不奢靡浪费,这样的东西,倒是不怎么适合他。 “唔,”钟离啻看到初如雪,将扇子往桌子上一扔,“今日看着这东西还不错,拿出来用用,不好用。” 初如雪狐疑地看着钟离啻,到底没看出什么端倪,最终放弃了这个问题,直奔主题:“小王爷,北部六百里加急,胡奴似乎又要有新的活动了。” 钟离啻这时看到初如雪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件,加盖各处驿馆的章子,是加急件。 “胡奴有所动作,是因为快过冬了,草原上的人,总是要出来打家劫舍一番。”钟离啻迅速浏览完,将东西放下,拿出茶壶,倒一杯水给初如雪,他自己也倒一杯来喝。 自从知道初如雪不喜欢喝茶后,钟离啻的房里便每日都放一壶水。这习惯初如雪至今倒是很受用。只是钟离啻自己似乎现在也经常喝白水了。 “小王爷有什么打算?”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他似乎对这件事情并不怎么惊讶,反而像是早就料到一般。 对胡奴,初如雪生在北疆,她是比较了解的。胡奴冬季总是要出来打劫一番北部边疆的百姓一番。钟离啻知道这习惯不奇怪,但是今年胡奴似乎活动得极早,才入秋便有了大动作。 “我本来打算明年攻入长阳山,既然胡奴这般耐不住性子,那便来试试吧,看我们这两方,到底谁能最终得到玉界山。” 初如雪想想,道:“王爷前不久刚说叫将士们休息一段时间,现在突然改大营,似乎并不好。” 钟离啻点头:“这时改大营,的确颇有不便。” “那王爷想怎样?”初如雪想来想去,觉得若不改大营,到底不便,把战线拉得太长,总归是于己不利。 “我原来是想叫刘家留守筑陵,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钟离啻这么说,初如雪也明白。冼县时,钟离啻带兵先行,叫三大家族后援,结果王隽最终却想利用这个便利杀了钟离啻。 钟离啻并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是考虑到刘家在北疆的威望到底没有王家李家那么深,若日后北疆有什么问题,刘璟垣定然应付不过来。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想想,道:“若是王爷无人可用,我便留守筑陵,等来年战局稳定;再行迁营。” “不,”钟离啻立刻反驳道,“雪儿不要出面,这事情我会解决。” 钟离啻知道,这事情让初如雪出面,镇守筑陵,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但是钟离啻也知道,她向来不怎么爱在这种事情上做大,而且最重要的一点,钟离啻知道,初氏一族先时的事情,现在还没有一个定论。若是初如雪就此在北疆驻守,到底会惹人非议。 初氏一族当初涉案太大,而且都是死罪。若此时叫初如雪坐镇北疆,只会叫一些居心不良者趁火打劫。 钟离啻是极不愿她承受这些的,就算只是是有那种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钟离啻都不会让其发生。 为了他自己的目的,将初如雪推上风口浪尖,这并不是钟离啻一贯的行事作风。 他只想保护她,而不是伤害她。 ------------ 第四十八章 再起祸端(二) 明嘉二十五年秋 钟离啻只想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就算是再怎么艰难,他也是不愿意她受半点伤害的。 哪怕是以命为代价。 “你来北疆,说到底也有我的责任,这时缩在屋子里,到底不好。” 初如雪原没想到钟离啻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她原是想着钟离啻若是没有可靠的人,她便出一次面又能如何。 何况这是关系到玉界山去留的问题,若是一步走错,北疆不知又要等多少年了。 白家在玉界山二十年,最后还是丢失了玉界山。钟离啻若这次不利,北疆又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等? “我向来都听雪儿的,但是这件事,雪儿便听我的,只这一次,可好?”钟离啻看着初如雪,半蹲下来,从腰间取了琮瑢玉,将初如雪腰间的玉也取下,将两块玉合在一起:“若是北疆之战,钟离啻有命回来,便叫这两块玉,串在一起,怎样?” 初如雪摇摇头:“若王爷不答应,那我便永远扔了这玉,王爷也不要有什么念想了。” 这算是威胁了,昭仁皇后的旧物,初氏一族向来尊敬得很,哪个敢做主扔件去?便是昭仁皇后的一根头发,若能保留的也必须悉数保留! 只是钟离啻知道,她这性子,向来不易改变。 “算了,我初家的东西,扔了于先祖不利。”初如雪最终没有决定扔了那玉,但是也没答应钟离啻的要求。两人便这么拖着。 钟离啻一边部署着士兵向容虹转移,一边准备着迁营的事情。初如雪自己坐在屋里,悠闲地看书,似乎很不关心钟离啻。 本来底下那些将领士兵,都很看好钟离啻和初如雪这一对,但是这两人近日来却没什么交集,只各自在自己的屋里忙自己的事情,于是下面的人开始议论纷纷: “咱们小王爷是不是被初家主家法处置了,怎么这几日也不见出门来看看新兵,或者来菜园里看看咱们种的菜也好啊!” “初家主看着不像是那种会惩罚人的吧,我就看她什么时候都不生气,小王爷那脾性能叫初家主生气?” “那可不一定,万一小王爷笑话讲过头,可是大事情!” 这一堆两堆在那里趁着休息的时间在讨论。 他们可以开钟离啻的玩笑,反正小王爷你自己也爱同别人开玩笑,但是不敢拿初如雪开玩笑,因为如果你这样做的话,会被小王爷修理得很惨,前些日子陆将军不知怎么了,被钟离啻罚了每日绕城一圈,还不准骑马,直到霜降日。 听说是对初家主稍稍开了点玩笑。 于是众将士便严把口关,防止像陆将军一样祸从口出。 钟离啻对此毫不知情,他现在只关注两件事,怎么叫初如雪改变主意,和容虹的安全。 钟离啻是知道的,初如雪手里握着主相的兵符,若她果然留守筑陵,钟离啻觉得自己会妥协,尊重她的意愿。 上层若是意见不一,对下面的人影响是很大的,尤其是钟离啻和初如雪。呼伦峡谷一战,对钟离啻来说,是极其重要的,这一战,几乎就决定了玉界山最终花落谁家。 但是劝还是要劝一劝的。若不劝一劝就放弃了那他钟离啻岂不是太无能了? 钟离啻下了这样的决心后,便写了些东西,叫送往容虹。在此之后,钟离啻起身去找初如雪。 “王爷有事?”人定亥时,不算早了,初如雪却还没睡,只是屋里净面的水都打好了,团子也被清洗地干干净净,包着毛巾卧在床上,睁着圆圆的大眼看着初如雪,耳朵一动一动地。 这话就有些逐客的意味了,只是钟离啻脸皮厚,他嘿嘿笑道:“雪儿原是打算睡了啊,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挤着进了门。 “王爷什么时候动身去容虹?”初如雪也没介意他自己闯入,反正就算关了门,这家伙还有其他的办法,她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钟离啻这些日子都打点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走了。 “明日。” 钟离啻将手里拿的玉交给初如雪——那日两人为那事几日无话,初如雪这块玉便落在钟离啻那里。 他亲自来还,算是极大的诚意了。 明日霜降,日子一天天冷起来了,钟离啻身上的衣服也加了一层。不知不觉,秋天似乎要过去了。 北疆的深秋与南疆很不一样,晨起冷得如深冬一样,中午却又惹得似夏天! 所以加减衣物这件事叫钟离啻觉得挺麻烦的。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从南疆来的似乎不怎么耐冻,于是便只好老老实实早晚换件衣服了。 “明日霜降,到了容虹,恐怕会比筑陵更冷。”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最终还是接过了那玉。 “北疆战事,到明年便会出现新的转机,这一战,当做入冬前的热身吧!”钟离啻看初如雪把那玉重新系在腰带上,眼里一时放光,只是没有表现得太明显,稍稍得意一番,然后恢复正常。 “不用等到明年,”初如雪看着钟离啻,她还是发现了钟离啻的小动作,于是瞪一眼,“若呼伦峡谷一战成了,冬季来临时,便可得到答案了。” 初如雪转着轮椅,将床上的团子抱起来,给它擦身上的水珠。天气慢慢转凉,在换季的时候,初如雪尽量不给团子洗澡,叫它保持干爽就好了。 但是今晚团子又自己卧在沾了墨水的砚台里,而且顺势跳上了床,在床单上踩了好几个梅花印子。 初如雪那时真想把这小东西提出去扔了算了! 但是最终还是没舍得,自己叫了明月换了床单。 钟离啻知道,若是此战得胜,胡奴便几乎完全失去了对玉界山的掌控,只能退守漠北,暂时不可能再反攻回来了。 钟离啻收复玉界山的任务,也算是告一段落。 也许能回京看看父亲,老王爷这段时间似乎一直在捣鼓自家的菜。北疆种的那点蔬菜,虽算不上丰收,到底也是些绿菜,北疆冬日里物资匮乏,若能得些自己种的菜,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明嘉二十五年很快就要过去了,来年是甲子年。这一次,明嘉帝十分重视,全国各地的官员大族都须得入京庆贺甲子年。 钟离啻身为宗室嫡子,当然要代表宗室回京了。 ------------ 第四十九章 再起祸端(三) 明嘉二十五年秋 “雪儿还是不打算改变主意么?”钟离啻从初如雪手里接过了小团子,那东西倒也似乎还认得钟离啻,卧在他怀里蹭几下,然后那双圆圆的褐色大眼便没有离开过初如雪,生怕她再不见了。 初如雪叹口气,看着钟离啻,认真道:“王爷的好意,亦白多多少少明白些的。初氏一族不论会不会出面北疆,她所遭受的非议,昨日不会多,明日也不会少。这世间,所有人都要承受他生来就必须受着的压力。没有什么人能因为谁的庇护而少受一点。况且,初氏一族迟早要重新面对世人,若这点口笔压力都不能承受,那亦白这个家主,也算是当得失败至极。” 钟离啻手里的团子看着初如雪,似乎并不满意现在抱着它的人,挣扎着从钟离啻手里跳出来,重新跳到初如雪膝上,找个舒服的姿势卧了,小尾巴顺顺地甩着,看着样子悠然的不得了。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知道她是不会改变主意了,于是道:“若是雪儿执意如此,我也不再多说。只一条,你若是有难处,便要立刻告诉我,就算是在天边,我也会立刻赶来,不叫你有半分危险。” 在明日之后,谁也说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情,钟离啻远在容虹,对筑陵失了管控,初如雪一个人要撑到来年春季,算是个不小的挑战。 但是钟离啻这一句话,却叫初如雪心里升了一丝暖流。 初如雪眉眼间稍稍有些笑意:“有王爷这话,亦白足矣。” 作别,算是从现在开始。 钟离啻在离开初如雪房间后,又召了林虎,似乎说了些什么话,之后便叫睡了。 第二日,北疆迎来了入秋以后的首次霜降,而这日,正好也是霜降日。 钟离啻打马离开时,地上的霜都没化开,太阳还没升起。 “若北疆此战平了,雪儿便与我一起,再回筑陵骑一次骆驼好吗?” 钟离啻最后问初如雪的,是件对初如雪看来毫不相干的事情。若是问粮草马匹之类的,初如雪倒是会认真对他回答,但是这事情…… “那王爷便好好珍惜自己这条命。” 初如雪将钟离啻的佩剑挂好,将他的披风稍稍整理几下。因为这场霜,北疆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冬天。 将士们也换上了稍稍厚一些的衣物个个脸色严肃,看着果然像是要去打仗。 初如雪在人群中看一眼,都是熟悉的面孔,新晋副将晋忠、杜竭诚,参将刘璟垣,还有些不知名字但是见过的。 筑陵留守了不到一半的兵力,初如雪作为军督,却留守在筑陵,于是众人议论纷纷,不过都没敢在钟离啻面前说,只在那里小声嘀咕。 钟离啻终于走了。 初如雪怀里的团子认真地吃着从后厨偷来的肉,丝毫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征战议和的事情,它只关心初如雪是不是在身边,是不是会吃到自己心爱的吃食,是不是能挤在初如雪桌上的砚台里晒着太阳睡午觉,以及能不能夜里在初如雪枕头上与她对头而眠。 那黑驹终于看不见了,初如雪转身,便看见林虎嘿嘿笑了,要来推自己。 “林将军被小王爷罚了,所以没去容虹?” 初如雪看着林虎,悠悠地问道。 林虎仍然憨笑着,道:“王爷说了,初家主的安危十分重要,比容虹重要,叫末将来跟着家主,有什么问题及时给容虹那边汇报。” 这话说得憨实,初如雪倒是笑了:“如此,便有劳林将军了。” 林虎于是得了圣旨一般,颠颠地跑来,将初如雪推着,十分得意地走了。 “这边,那边是小王爷原来的住所。”初如雪适时地提醒,林虎也很顺从地推着。 初如雪在屋里看书或者练字,林虎便坐在一边,那着一块红木雕刻着什么。每次要走的时候,他倒是都会悉心地打扫干净。 初如雪在筑陵留守期间,也没召集人来开什么会,也没吩咐人发什么召令,只叫林虎继续练兵,其他的事情便由筑陵知州来管着,自己只在屋里看看书,写写字。 林虎对初如雪下的令算是十分认真地在执行,也没什么怨言,只是苦了那些新兵,在林虎的严厉训练下,一次次达成那些不可能完成的训练任务。 在闲暇时,林虎便坐在初如雪房里的角落里,雕着件木雕,那神情倒是专注认真。 “林将军可以回自己的房间里,不必日日守在这里,我又丢不了。” 初如雪看着林虎似乎在打瞌睡,便好意提醒。日日这般训练新兵,自己也没好好休息,饶是林虎这样的悍将也是受不了的。 “没,”林虎一下子清醒过来,却惨叫一声,又突然发现这是在初如雪房里,立刻压了声音,“家主放心,王爷交代了的事情,末将总得办好。何况在家主这里,总是心情舒畅些!” 初如雪看到林虎拿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皱着眉头问:“林将军伤到手了?” 林虎嘿嘿笑笑:“方才不小心被刻刀伤了,一点点小伤,过几天便好,家主不用担心!” 初如雪摇摇头,从手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自转了轮椅来到林虎面前,道:“伸手。” 林虎这时大吃一惊,那可是初家主的东西,应该是名贵的金疮药之类的价值千金的宝物吧,就这么用在自己这一点小小的伤口上?似乎颇有些不值当啊! “家主这可使不得,您那东西到底是宝贝,若随随便便给用掉了,到底不好!” 林虎立刻将自己的手背过去,不叫初如雪看见。 初如雪这时眉头一蹙:“这不是金疮药,不过是些防感染的药,这几日天气变化,总要注意些的。” 听初如雪说不是金疮药,林虎稍稍松口气,又看初如雪那样子似乎要生气,便将自己那滴血的手伸过去。 林虎注意到初如雪的手十分白皙细腻,又柔若无骨,像仙子的玉手一样。反观自己那手,满手老茧,还带着些黑。在快接触初如雪的手的时候,林虎又迅速将手抽回去,在前襟上使劲蹭几下,才重又伸出去。 初如雪笑笑,认真地给他的伤口用盐水清洗了,才撒了药粉。 那伤口并不浅,直直一条两寸长的口子。在涂抹了药粉之后,很快便停止了流血。 ------------ 第五十章 激战呼伦 明嘉二十五年秋 初如雪看着林虎旁边那几乎成形的木雕,随手拿起来看,雕的竟然是她初如雪!那眉眼倒是有几分神似,只是衣襟那里沾了些血渍,配合着红木的颜色,看着深沉了些。 “原来你这些天坐在这里,竟是在干这活计!” 初如雪将那木雕递给林虎,倒是没生气他雕刻自己。 “林将军这功夫倒是不错,只是平日里小心些自己,不要再被那东西伤到了。药虽然便宜,但疼痛还是得自己挨着,到底不划算。” 林虎对初如雪的话自然是无条件服从,便点头如捣蒜:“嗯,末将记住了!” 钟离啻到容虹,便又收到消息,说胡奴在西边筑起了工事,似乎要重新攻入冼县,再入筑陵。 初如雪也来信给钟离啻,叫他不要分心,只管在呼伦峡谷打胜便好,筑陵这边总是有她在,没什么问题。 钟离啻在容虹喝了一杯茶后,便着手开始部署工事,准备入进呼伦峡谷。 因为钟离啻来容虹的事情并没有声张,对外只说是容虹与筑陵之间互换了守将,刘璟垣前来容虹镇守。 于是胡奴那边便开始猜度,是不是钟离啻对刘璟垣不放心,所以便利用职务之便将刘璟垣发配到容虹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这件事传得绘声绘色,似乎连钟离啻怎么拍桌子,怎么对着刘璟垣发脾气都有具体的描述。 胡奴汗庭因为众子夺嫡,汗位悬而未决,众子似乎都在争抢自己的嫡系位置,拿出来众多的证据,讲自己出生的时候是怎样怎样玄虚,自己的母亲地位又是怎样怎样荣光…… 钟离啻发兵进军呼伦峡谷的时候,胡奴在汗位问题上的事情还是没解决。但是渊军的确攻打过来了,而且是四十万大军。 “原来钟离啻把刘璟垣调到容虹,是想打呼伦峡谷,进驻古沙草原!” “谁说的,他这分明是佯攻,想分散咱们的兵力,我看他明明是想从冼县那里进驻,继续收了玉界山!” “什么玩意!玉界山是我们的,草原是我们的!” 先汗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儿子,让这十几人在这里七嘴八舌讨论不休,却最终也没商量出一个所以然来。 老汗王的二子,血川,算是这十几人里比较有计谋的,他没说话,只是直直盯着那作战舆图。 上次的计划几乎是万无一失,他连神箭手都准备好了,就等着钟离啻最后挣扎,然后被屠。 但还是叫他逃走了。那箭上的毒,算起来也是天下少有的,在北疆算是剧毒了,却也没有将钟离啻毒死,他命大地活过来了,而且听说还比以前更加活蹦乱跳。 这让血川很不理解,钟离啻这次,算起来没那么幸运的,连明嘉帝似乎都不怎么关心他的死活,他却最终被救。 难道是天意使然? 于是钟离啻因为在这一战中对胡奴的打击十分巨大,胡奴也慢慢重视起这个不满弱冠的年轻人来。 连胡奴百姓家里吓唬孩子的话,原来是恐吓:“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喂野狼!”现在却变成:“你再哭钟离啻的部队就要被招惹来了!” 当然,钟离啻对此毫不知情,他在呼伦峡谷奋战,正打退胡奴的一波攻势,准备再推进一下战线。 将士们作战十分勇猛,刘璟垣带着人打先锋,倒也毫不手软,该攻就攻,改守就守,毫不含糊。 呼伦峡谷之战从上午打到半夜,胡奴几乎败局已定。这时,胡奴的援军却来了。 钟离啻不得不临时调整布局,重新布阵,防止胡奴反攻。 两军对垒,在战争间歇,钟离啻骑在他那匹黑驹上,看见了胡奴的一个似乎身份很尊贵的将军。 “小王爷,那是胡奴汗王的二子,血川。那可是个狠角色。当初白家便是在他的布局下失了玉界山的。如今连他都出面了,可见这一战,胡奴看得多重!” 刘璟垣也打马来到钟离啻身边,指着那远处高低地上的人给钟离啻介绍道。 钟离啻点点头:“看着倒像是个上位的。既然他这么有兴趣,那本王便与他玩一玩。” 下一轮进攻是在黎明时分,天上的月亮还没消退,胡奴便按捺不住先挑起了战事。 胡奴改变阵法,想通过夹击的办法,促使钟离啻后撤。但是钟离啻似乎看得懂他要摆的阵型,便先发制人,从侧翼打散了进攻,后一梯队的人便直入前沿。 血川远远看着钟离啻这样的应对措施,摇摇头:“小子,你还是太嫩了!” 钟离啻没想到血川原来的围攻竟只是佯攻,迫使钟离啻从侧翼将队伍分散,胡奴便又重新回拢过来,这次倒是真正包围了。 “王爷,他们这是佯攻,咱们中计了!” 因为距离远,刘璟垣对着钟离啻喊,钟离啻点点头。 他并不怎么怕血川的包围,因为他把人打散了,那么血川的包围实际上就变得困难起来,他只要稍变阵型,立刻就对从几部分冲出来,再继续压线,往前推进战线。 血川这时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钟离啻这稍稍的变换,立刻将战局扭转。 但是他血川却是没有那样的本事了。 “撤!”血川看得清局势,知道再这么僵持下去自己的人便会极度地损耗在这场战役上,于是下令撤军。 胡奴撤军的速度算快。钟离啻也没下令继续追。 呼伦峡谷一战,钟离啻取得了初步胜利。 看着那退如潮水的胡奴军队,大渊的将士们都欢呼起来。 胡奴毕竟是外夷,对北疆来说,能将这些占据着自家的外夷赶出家门,到底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于是便有人提议夜里欢庆一番。钟离啻看着这些殷切的眼神,便只好无奈道:“那每人都只一坛酒,多了没有,若是喝醉了,便给本王扔到呼伦峡谷喂野狼去!看喝醉了能不能同野兽搏击,若胜了,便自己回来,若败了,那便永远也别回来了!” 于是众将欢呼,夜里便举行了一个规模极小的庆功宴。钟离啻少不得要被灌酒,只是他自称自己未满弱冠,不能喝酒,于是便有好几个出来代饮的,倒是也爽利。 ------------ 第五十一章 所谓和谈 明嘉二十五年秋 钟离啻在容虹的半个月,将胡奴打退到呼伦峡谷之外,把控了西北的大部分地域。 北疆的局势一天天变化,胡奴想重新夺回玉界山,更加困难了。 血川在那日败溃而逃,回到王庭时,自己的大哥便已经坐上了汗位。血川的大哥重善并不是正妃所生,而是先汗在王子时期的私生子。后来汗王登基,被接回汗庭,也受到了正统的王族教育。 但是重单的弟弟们,私下里是不怎么看得起他这个哥哥的,对重单也只是表面上的尊敬。 而且重单性格易怒,弟弟们对他怨言颇多。 这次重单能上位,自然是借了外力的。 只是这外力是什么,他这些弟弟现在并不知情。 血川一回到王庭便被以忤逆汗王的罪名给抓捕起来。这时,重单的几个弟弟打着血川是王胭脂的嫡长子,不得对其用刑的理由,组织反对重单。重单对这些兄弟也没留什么情面,但准备抓起来时,这些人里便有人将自己的军队集结,公然反抗新汗。 胡奴因为老汗王没有指定继承人,这十几个儿子便开始更加激烈的内斗,而这场内斗的结果,是胡奴汗王的儿子们,各自为王,将原本貌离神合的胡奴五国,变成了大小不等的十几个小邦。 这样一来,胡奴对北疆的威胁算是稍稍减弱。钟离啻这人对这样的八卦原本没什么兴趣,但是因为是从边疆传来的消息,到底是八百里加急的东西,多少还是要看几眼的。 “小王爷!” 钟离啻本来在专注地看着本急讯,猛然被人一叫,吓了一跳,这个人颤抖了一下。 “末将该死,惊吓到小王爷了!” 钟离啻这时转头一看,是刘璟垣,抱着一摞类似于讯件的东西。 “刘将军客气,是本王不好,方才走神,没注意到!” 钟离啻指了指桌子,刘璟垣便顺着他的意思,将那一摞物件放下。 “这时西北新的讯息。胡奴如今被分裂,这时若是攻入汗庭,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刘璟垣从中拿出一封,叫钟离啻来看。 钟离啻将那已经解封了的信件打开,看到的是关于胡奴如何如何虚弱的描述。在看信之前,钟离啻示意刘璟垣坐下。 于是刘璟垣便坐在钟离啻对面,等他看完那信。钟离啻看得认真,那几百字的信件,钟离啻足足看了半刻钟。 “北疆,终归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得到一统。”钟离啻看着刘璟垣,道。 “就算是强盛如太祖时期,对胡奴,也一向是采取平和的态度,若是一味求一统,胡奴在三百年前便被灭国了,何必在此等着它兵强马壮了来扰我玉界山!”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怎样便能怎样的。胡奴五国,整个疆域有我大半个大渊的大小,便是果然要攻入王庭,这么大的疆域,该如何管理?如何让胡奴人适应我大渊的制度?” 便是对北疆,渊都想控制也是十分困难的,白家这么多年在北疆,几乎就形成了一个小朝廷,何况是比北疆更偏远的胡奴! 刘璟垣自然是知道这道理的,便问:“那依照王爷的意思,是咱们收回玉界山五郡便不再推进了?” 钟离啻摇摇头:“不,咱们要推进,咱们在北疆,始终要给胡奴一个压力,那便是咱们一直都比他胡奴强大,随时便能将胡奴吞并了。” 刘璟垣这时有些不明白:“若是这样,万一胡奴狗急跳墙怎么办?” 钟离啻这时笑笑:“不会的。只要每日给些吃食,狗这东西,还是很好安抚的。北疆在胡奴眼里只要够强大,那他便不敢轻易进犯我大渊边界,更不敢觊觎我玉界山大片国土!” 一个国家,只有强盛起来,她周边的这些国家,才会安分,才不会对这个国家的人、资源产生贪婪的心理。 这样的宗旨,原太祖便说过。 大渊若不是后期衰落,胡奴哪里敢来占了玉界山二十多年? 钟离啻这般,算是在胡奴面前立了威。 果然,在小雪日,胡奴便派来了使者来议和。他们都要求见见北疆的新晋大元帅小王爷钟离君诣,但是北疆这几个老将却是这么回答的:“我们小王爷日理万机忙得很,连我们都没见过几次,哪里是你们想见就能见得着的?” 这几个使臣面面相觑,道:“若是不见小王爷,这议和之事,该如何谈?” “这事情好说,你们有什么话说给我听,到时候我给我们小王爷传达。放心,我这人记性好!” 这时,从正门走入一个俊美的白脸小将,打着哈欠问:“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有什么大事情发生吗?胡奴又攻城了?” 这时,众人面面相觑。 胡奴使臣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人,发现这人生得极好看,倒不像是个行军打仗的将军,反而像一个书堂里的书生。 “这位便是渊国的小王爷?”这使臣在看到钟离啻腰间挂着的如意佩,便大概断定了这人的来历,于是行礼,报上姓名和目的。 钟离啻听完“嗯”一声,道:“原来是和谈来的啊,咦?你们这些不识货的,快去端茶来,给几位使臣上座!” 晋忠杜竭诚等人互相看看,觉得不对啊,不是人家来找咱们和谈的嘛,小王爷干嘛突然这么客气? 不过当着这些使臣的面,这话是不能问的,于是去叫端茶过来。 在谈判桌上,他们才看出了钟离啻的用意。 “几位尝尝,这可是我大渊上好的黄山毛峰,味道清雅,是好东西。” 钟离啻笑笑,很殷勤地邀请这几人喝茶。 茶是好茶,这些使臣倒是想着钟离啻到底是小孩子,不懂些谈判规矩,不知道自己这头本来可以拿大,却非要这般。 对北疆划界时,这些人故意互相看看,想把最北部的昆仲县划归胡奴。钟离啻笑笑,立刻叫人撤了茶水。 “小王爷这时何意?” 这几人看着钟离啻突然变了脸色,觉得似乎有些古怪。 这时,这些北疆的老将立刻心领神会,一同起来争着,这块是我们的,这块应该划过来,因为以前是我们大渊的…… 钟离啻对这样的场面也没加控制,只叫他们这样吵,自己在那里喝茶。 ------------ 第五十二章 夜半三更 明嘉二十五年冬 钟离啻对胡奴会来和谈这件事自然是早有料想的,但是他没想到胡奴这些使臣竟然把他想得如此糊涂,昆仲县这么大的县城,难道他钟离啻不知?是自己真的这么显小,叫这些胡奴觉得软弱可欺了?还是仗打得不够激烈,想再来一场? 于是胡奴与北疆的第一次和谈最终失败,而且是因为胡奴自身的原因。钟离啻知道,胡奴现在正在内乱,根本经不起再次的打击了,他们不得不再次进行和谈。 第二次来和谈的人,似乎比上一此的好些了。 但是这一次钟离啻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全权交代给刘璟垣。刘璟垣也算是不负众望,谈成功了,与胡奴重新划了疆域,将玉界山重新划归大渊。 钟离啻在刘璟垣与胡奴谈判的时候,正独自一人骑着他那本不怎么肥壮的小黑驹,悄悄赶路。 初如雪在胡奴被击退的第二日叫将士们穿上冬衣,因为冬天来了。她自己也穿了件翻毛的外衣,只是在众人眼里似乎还是瘦。 这一日窗外下着雪,是北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雪。屋子里架着地龙,团子悠然地摆着自己的尾巴,趴在地龙旁的一个小凳子上,睡得正熟。 夜里的北疆总比渊都稍稍安静些,外面的雪簌簌地下着,初如雪在桌前练字。 钟离啻走了一个多月了,距离甲子宴有越来越近,从渊都发来的讯息里,几乎每一条都要提一下甲子宴这件事情,不然就对不起生在这个时代似的! 初如雪感觉到了有些异常,金针准备了,却发现是窗户稍稍动了一下。于是松口气,将窗户打开。 钟离啻顺着窗户跳进来,脚底似乎沾了雪,把初如雪擦得发亮的桌子弄脏了,留了一个大大的鞋印子! “小王爷这时不是应该在容虹吗,怎么来筑陵了?” 初如雪对这位不速之客并没有表示欢迎,只拿出帕子将自己的桌子擦干净了,然后将正看着的书收了,转着轮椅到钟离啻面前:“小王爷这么晚来筑陵,可是有什么重大得不得了的事情?” 钟离啻擦擦额头上的雪,笑得眉眼合并在一起:“原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觉得对雪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个多月不见,你看我都要白发苍苍了!” 说着,想将自己那被雪染了的头发给初如雪看,却突然想起来似乎已经把雪擦掉了,于是作罢,毫不客气地拿起初如雪的茶壶便往口中灌。 “王爷这般白发苍苍,我倒是还年轻得很,没一丝苍老的迹象!” 这么明显地说不想他,是存心的吧! “哦,”钟离啻稍稍失望,但是很快便恢复过来,“那雪儿可知道胡奴已经答应撤兵,与我大渊不再相犯,从此太平?” 初如雪这时看着钟离啻,这件事本来隐秘,也还没传开来,只有几个人知道,那么初如雪就算知道了,也至少要迟上那么一两天。 “怎么,小王爷这是来我这里邀功的?我可不给王爷发奖励!”初如雪知道,这时绝对不能夸,不然遭殃的是自己! 钟离啻想想,道:“可是雪儿答应过本王些事情的啊!”这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o*m 那日钟离啻说,想和她再骑一次骆驼。 初如雪回答他,叫他自己先有命回来再说。 这算是变相地答应了,那么现在钟离啻便来讨个说法咯! 只是现在雪天路滑,黑灯瞎火地,怎么骑骆驼? 当然,可以先欠着嘛,反正钟离啻也不急在这一时。 当然,这也是玩笑话,至于初如雪到底会不会去,那还是要看心情的。 这心情嘛,便看钟离啻这厮能怎样表现咯! 于是这两人便各自打着小算盘,想着怎样怎样。 因为钟离啻是私自从容虹来到筑陵,当然不可能叫他去住他自己原来的房间,何况那屋里也没有地龙,没生火,钟离啻这南方来的不耐冻的,万一明日醒来冻掉手指或者冻掉脚趾,那岂不是她初如雪的过错了? 于是还得两个人挤一间房里。只是初如雪这房间只有一床被褥,这时若是叫人再拿来一床,到底是叫人怀疑。于是钟离啻便厚颜无耻地坐在初如雪床边耍赖。 初如雪看着他那样子,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大渊的大将军,还把胡奴赶出去了? 大将军不应该都是高冷到没朋友的那种吗,比如白启那样的!只是现在抱怨这些似乎有些无用。 总不能果然叫他去睡自己那房间吧! 于是这两人便卧在同一张床上,枕在同一个枕头上,盖着同一床被子,中间夹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团子,准备睡了。 钟离啻似乎睡得不错,不久便很均匀地呼气起来。 但是初如雪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容忍钟离啻这样胡作非为,是因为他在北疆的表现如此突出吗? 论能力,钟离啻算起来的确是年轻一辈中的将佼佼者,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便是太祖时代,也没有人能做得到。 半年之内收复北疆,彻底收回玉界山,将胡奴赶出大渊的国土。叫胡奴称臣纳贡,作为大渊的邦国。 但是这样的能力对初如雪来说,又似乎算不得什么。她不觉得钟离啻在这方面的成就,能和他这个人相提并论。 因为他在某些方面的表现,实在是太烂了!烂到初如雪想一巴掌拍死算了! 北疆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钟离啻也经历了这么多战役。他在这些战役,和在与北疆大族的斗争里,变得强大,变得无所畏惧,也变得睿智。 但是这样的钟离啻,初如雪却觉得他似乎没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还是一样地贫嘴,一样地欠抽,一样地不讨她喜欢! 也许是还小,所以心智上多多少少还带着些孩子气,带着些淘气。 初如雪对钟离啻这样的变化,或者说是不变,是多多少少带着些欣慰的。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安静的睡颜,缓缓地伸出手,摸一下紧闭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带着些上翘,带着些邪气,也带着些初如雪说不清楚的真。 ------------ 第五十三章 更近一步 明嘉二十五年冬 钟离啻被初如雪的这点抚摸惊醒,然后睁开眼,隔着一个黑黢黢的团子看着初如雪。 她的手停在那里,在钟离啻额头的上方,如果不是手指蜷曲着,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一对吵架的情侣,要互相打斗一番。 钟离啻张张嘴,到口边的话,最终转化成了:“雪儿还没睡,是睡不着吗?” 北疆这么多风风雨雨,钟离啻走过来了。他一直知道,他的身后有这么一个人,在默默支持他。这个人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爱搭理他。她的经历,总是要比他的复杂些。她身后的,不论是家族还是百姓,都不是她这个年纪,这个人该受着的。 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没有那么多恩恩怨怨,也许她的人生还能稍稍幸福些,至少不那么困苦。 只是失去的,补不回来,离开的,召唤不回来。 钟离啻能做的,只有陪伴。 他陪着她,看扬州的烟花,看北疆的大漠,也可以去看苗人的盛会。 他这一生,本来没有那么多所谓的是非,但是明嘉帝不肯放过宗室。谁都不想在这场政治的争斗里伤亡惨重。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武装起来,将自己变得强大,叫这世人都不敢小觑。 钟离啻原是想着离开北疆以后便回封地,然后在西南偏安一隅,也算是安乐一生。但是冼县的遭遇,使钟离啻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明嘉帝对宗室的猜忌,与他对白家的猜忌没什么两样。这种猜忌并没有因为钟离氏一族与明嘉帝的血缘关系而稍稍缓和一点。 相反,正是因为宗室手握重兵,明嘉帝就更加不愿意看到宗室强大的局面了。 这不是钟离啻能左右的。他原来想,如果他表现得不是那么强大,而且不怎么关心政事,那明嘉帝至少不会因为功高震主这样的理由,迫害宗室。 所以在一开始,钟离啻并没有想着对北疆这些大族怎样,就算是王家,他也觉得自己没必要与这些家族争什么。 他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这里和北疆的家族分赃的。 但是他没有想到,恰恰是他在北疆没有势力,所以明嘉帝才这般轻而易举地给了他最致命的打击。 他才十七岁,并不想死,尤其不想因为这种政治斗争而死。 他觉得不值得。 而且他有守护的人,如果他死了,他们怎么办? 也就是在那几天,钟离啻明白了自己不能这样任人宰割,至少要有他自己的势力,叫明嘉帝忌惮的势力。 就像是白家,玉界山失守后,明嘉帝也还是要顾忌北疆人的情绪,不能将白启处死。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这段时间一直在培植他自己的势力,还要叫初如雪来帮他。 钟离啻在黑夜里看着初如雪,她那只手慢慢垂落,放到团子身上。 团子似乎很享受这种抚摸,将肉肉的小小的身子向初如雪那边挤一挤,把耳朵凑到初如雪的鼻梁上,用耳尖扫过初如雪的鼻尖。 初如雪被它弄得难受,稍稍给团子调整一下睡姿,然后道:“你变了。” 初如雪很肯定地对钟离啻说。 这话算不上是夸耀或者否定。钟离啻也不否认:“是啊,变了。” 钟离啻没有调笑,也没有骄傲地说。这话里带着的沧桑,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 但是为了在这个王朝活下去,这世界,在逼迫着他成长。 “没有谁是一成不变的,人总要经历些什么才会长大。小王爷今日所受,来日必然会有回报。”初如雪想了想,说道。 没有人能一直顺顺利利地过完这一生。生在帝王家,便是钟离啻这一生,最大的不幸。 “钟离啻不求什么回报,但是也无怨无悔。” 钟离啻听完初如雪的话,立刻说道。 他不悔,是因为这一路上,有她。 钟离啻将隔在他与初如雪之间的团子从皮毛那里提溜起来,那东西被猛然惊醒,吓得大叫。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这行径,不悦地皱眉。只见钟离啻将团子扔到身后,然后靠近枕头另一边,伸手抱住了初如雪。 初如雪被钟离啻这一举动惊讶到了。她不知道该给出怎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踢开?他身后还有团子,那东西看着可不像是能承受钟离啻这身形重量的,况且那样的话动静会很大,惊醒了人就不好了。 那怎么办?和他交涉?这不是笑话么! 于是开始无声地挣扎抗议。 “你放手!”初如雪觉得似乎是地龙烧得太旺,这屋子里似乎有些热。 还是钟离啻这个人比较热? 那话说得冷气森森,却依旧没降下屋里的温度。 “别动,”钟离啻将挣扎的初如雪抱紧了,在她头顶,呼着温热的气息,“让我抱抱你!” 这话说得很温柔,并不似钟离啻平常那般嬉皮笑脸。 初如雪果然不再动,任由他抱着。 这样的场景,在初如雪看来十分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允许钟离啻这样对待自己? 是自己平时对他太纵容了?似乎也没有。 初如雪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动也不能动,只这样任由他抱着。 钟离啻稍稍低头,轻轻嗅着初如雪头发上的气息。那味道很清爽,像她这个人一样纤尘不染。 因为下雪的缘故,这夜里并没有月亮,所以屋子里漆黑一片,钟离啻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初如雪头上的发际线,然后他拿过来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 这一生,能与你这样相拥而眠,已是钟离啻最大的幸运。 就算是拿以后所有的幸运来换取这一刻,钟离啻也觉得是值得的。 钟离啻这样的动作叫初如雪有些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能呼吸了。 她想起那日在明湖水里,钟离啻给她渡气的事情。 两个人这样紧紧相拥,似乎真的很热。初如雪将头埋到最低。她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困吗?”钟离啻突然问初如雪。 初如雪稍稍抬头,有些局促。 “你这样我睡不着。”初如雪没有看钟离啻的眼睛,只说了这样一句。 钟离啻却抱她抱得更紧了:“就这样睡,不要动。” ------------ 第五十四章 不太真实 明嘉二十五年冬 钟离啻说,别动。初如雪就这么不动了。 突然,初如雪感到自己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慢慢地到自己头顶,有慢慢地在自己身后停下了。 这时初如雪才想起来,那是团子。它就那么大刺刺地卧在她身后,靠着她,然后咕噜咕噜地睡了。 初如雪觉得自己现在像葱花饼里面夹着的肉,被这俩夹在中间,而且呼吸困难。 钟离啻身上的气息并不难闻,相反,他的身上带着些南方人的干爽,闻着很舒服。 初如雪在这两面夹击里,慢慢觉得适应了些。 这样的一个怀抱,的确是温暖,不论是因为尴尬还是真的暖心,初如雪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份从未有过的温暖。 她以前一直都是一个人,对亲人,没有任何印象,对先生,总是也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顾晚灯是从来不会这样对她的。初如雪对着他也只是带着些许的依恋,觉得那似乎是一个依靠。 但是钟离啻却是真真实实地给了她一点温暖,给了她一点此生不可多得的情感。 这种感觉,在初如雪看来,很美好,她觉得这样的感受,至少不难受。但是这感觉却又像一个琉璃做的珠子,美丽,但实际并不怎么值钱,而且易碎。 她和他都没有那个能力来呵护这颗珠子,因为这琉璃珠是长在心里的,如果有一天这颗珠子碎了,他们谁也承担不起这碎了一地的琉璃渣子。那东西会一直割着他们彼此的心,这一生都不能取出来。 初如雪心里,已经种了这颗种子。 这段缘,其实从那块琮瑢玉的出现,便是不可避免的。她的身边,似乎一直有这么一个人,在悄悄地,但是又很聒噪地守着她。 这段缘,从落水寺开始。 如果没有落水寺钟离啻来寻他的玉佩,两人也许这一生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如果不是孤龙峡谷双双遇刺,也许初如雪也不会想去了解他这个人。 如果不是国宴上她递给他的那把剑,也许他们之间就不会有所谓的谢,或者还。 如果不是济南的盐案,就没有莫离桥的许诺,也没有十五的烟花。 …… 可是时光不会倒流,也没有那么多如果。 钟离啻还是遇见了初如雪。看人只要一眼,可是看清一个人,却不一定要花多长时间。 但是对钟离啻来说,那一眼,已经足够。 因为他知道,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简单的人。也许半生的经历复杂,但并不代表她就会是个复杂的人。 她喜欢坐在窗前看着书,有时也晒晒太阳,逗弄一下团子。她喜欢干干净净地,所以连那只猫也是干干净净。 她不吃鱼虾,也不很爱吃葱蒜,对油腻发甜的东西也不那么喜欢。 仅此而已。 世人只知初亦白冷淡高傲,却不知她其实只是个简单的人。她对生活没什么挑剔,有好的,可以用着,没什么受不起,没有好的,差一点也没关系,也可以接受。 晨起的时候,初如雪才发现自己似乎果然睡着了。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的,似乎很晚了,因为开始的时候她的确睡不着,而且团子一直在咕噜咕噜,似乎很不高兴;但是又似乎很早就睡了,因为这个时候她觉得人还是清爽的,没有想象中的疲惫感。 初如雪稍稍动了动,就听见头顶的声音:“雪儿醒了?睡得可好?” 对这样的问题,钟离啻知道没有答案,但是问还是要问的,万一雪儿回答了呢? 初如雪没想到钟离啻这么早就醒了,于是觉得尴尬。 钟离啻倒是爽利,松开了初如雪,准备起身。 但是似乎一只手因为整夜被压在初如雪头下,变得有些麻木了,于是很不灵活。 “这个时间,我得走啦!”钟离啻伸出那只好手,摸摸初如雪的额头,跳下床去,收拾了佩剑马鞭,小心地打开窗户,跳出去,又很小心从窗里伸进来脑袋:“雪儿再见!” 于是将那窗户关好了,避免初如雪自己下来关窗。 初如雪似乎听见马蹄的声音,渐渐远了。 但是她还是躺在床上,团子也醒着,趴在她身旁,摇着尾巴立着耳朵睁大眼睛看着她。 前一夜发生的事情,似乎很不真实,如果不是枕边那一个凹陷下去的印子,和自己稍稍凌乱的被子,她几乎要怀疑钟离啻是不是来过了。 这个时间似乎睡着也不是很好,于是初如雪便收拾收拾起床了。叫来明月伺候自己洗漱了,初如雪重新打开窗户。 外面的雪下了一夜,现在还没有停下来。钟离啻的脚印和马蹄印,被新下的雪覆盖了,也看不见。 初如雪摸着腰间的琮瑢玉,淡淡地笑笑。 这人,总是能带给她不一样的惊喜。就算是北疆在这样紧张的战事里,他也总不会忘了自己。 有人这样惦念的感觉,真好。 渊都 明嘉帝的书房里,这时节也架起了地龙,那只本来在门外的八哥,也被吊到了屋里,只是这东西似乎很笨,怎么教都不肯说话。 明嘉帝将这事情讲给落坠红听,落坠红却是偏不信,自己站在那八哥的笼子下,一句一句地教给它听。 曲锦福总觉得落坠红这样太吵,但是明嘉帝似乎很喜欢,也没在意她和那鸟说的是什么,只在案前安安静静地看他的奏折,曲锦福实在看不下去了,要去提醒落坠红的时候,明嘉帝却拦着,而且给了曲锦福一个十分严厉的眼神。 曲锦福于是不说话了,看着那小丫头固执地对着那傻鸟一字一字地说:“皇上万安!皇上吉祥!” 但是那鸟似乎很高冷,只歪着脑袋看着落坠红一遍一遍地说,也不理睬她,有时候觉得痒了,就拿自己的大嘴在毛里面搔几下,然后再重新抬头,偏着脑袋看着落坠红;或者时间长了就在自己的杆子上走几步,低着头喝几口水,或者吃几口鸟食。但是它就是不说话。 明嘉帝看到北疆与胡奴议和的折子,嘴角由不住地笑了笑。他期盼这一天,期盼了整整二十年! 从白家入驻北疆那日起,明嘉帝便一直期盼着北疆能重新收回来,如今终于回来了! ------------ 第五十五章 主相之路 明嘉二十五年冬 明嘉帝曾经对钟离啻的心思,到如今也不会改变。 他不会因为钟离啻这一次的胜利而对他有多大的改观。明嘉帝知道,钟离啻的确比沐靳要强上许多,而且在谋略上,钟离啻表现地比沐靳更像一个太子,或者王子。 可惜钟离啻身为宗室,算是系出旁支,不是他明嘉帝的儿子。 因为这份不是,钟离啻注定要承受比一般宗室更加严苛的考验。 但是明嘉帝在心里,是从来不觉得钟离啻应该留下来。宗王掌兵对帝位的威胁,明嘉帝在二十五年前就知道了。 从他分封靖南王开始,他就没想过叫宗室最后能留下什么过。钟离啻的出生,明嘉帝其实心里并不怎么欢喜。但是他知道,靖南王在南疆的势力,他知道,那个看似态度温良软弱的王爷,当初是怎样的杀伐决断。钟离钦与落熏紫的结合,在明嘉帝看来,并不是世人所传的那般美好。 因为后来发生的种种,是落氏君染上位,代替了初氏一族,成为十大家族之一。再后来,落熏紫的侄子落加蓝成为落氏君染的主人,靖南王与落氏君染,似乎总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关系。 这样的宗室,才是明嘉帝忌惮的。现在钟离啻和落加蓝几乎是亲如兄弟,便是谁有难,对方都能不遗余力地帮扶。 那么这样的钟离啻,在明嘉帝看来也是可怕的。他不需要宗室有多么强大,也不需要宗室与哪个家族联手。 他只要听话的。只是钟离啻似乎做不到,他看着恭顺异常,对明嘉帝的心思也能猜度几分,但也正因为如此,明嘉帝才特别不喜欢他这个人。 臣子最忌讳的,就是太聪明,而且还不加掩饰。 那么对那日钟离啻在冼县的事情,明嘉帝是没有多少愧疚的。 但是叫明嘉帝想不通的是初如雪的态度。他那日叫人查了钟离啻在江南的作为,并没有察觉出来这里面又什么不妥。 初如雪似乎和这个小王爷没什么交集。但是明嘉帝永远都忘不了的一件事,便是初如雪膝上的那只狸猫。 从来没有什么,不管的人还是物,能与初如雪这般亲近的。 明嘉帝不得不承认,初如雪是个冷血至极的人。她没有任何情爱,对任何人都是那般疏离的态度。 当初顾晚灯为了她差点舍弃了命,但是她对着顾晚灯,也仍旧是那样不冷不淡的样子。除了红衣刺客,她从来不把任何人划入自己的势力之内,不管是初氏一族的人还是外人。 这是初如雪可怕的一面,也是明嘉帝敢重用她的最主要的原因。这样的人,用起来至少不会像宗室一样和什么人结成一派,干扰朝廷。 明嘉帝知道初如雪是怎么得来的,培养这样一个人,代价是高昂的。初氏一族的血,染红了初如雪的眼,把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明嘉帝用整个初氏一族的性命,换来了一个冷血至极,残酷至极的初如雪。这样的代价,也只有他明嘉帝能付得起。 她骄傲,倔强,不低头,那是初氏一族渗入骨血的仇恨,对着大渊王朝,对着明嘉帝的仇恨。 对初如雪,明嘉帝是带着几分愧的。所以对她的任性,对她那高傲的性子,明嘉帝总是迁就的。 一方面是明嘉帝知道,初如雪如今的状态,是最好的,她和明嘉帝的这种微妙的平衡,至少现在,他不想轻易打破。不仅是她的得来不易,更是她的才能与初氏一族的势力。 另一方面,这一点点愧疚,也是明嘉帝给初如雪的一点点对于初氏一族复位的希望。初氏一族就算是曾经有过罪责,但是现在过了二十多年,明嘉帝似乎该给初氏一族一个答复,也给天下人一个答复。 但是明嘉帝舍不得。初如雪是初氏一族的仇,是初氏一族的恨,也是初氏一族的怨。 如果现在给了她初氏一族的曾经,明嘉帝不知道到时候他能不能控制这个人,控制初氏一族。 对这个家族,太祖曾预言:大渊王朝,成也初氏,亡也初氏。 明嘉帝不知道太祖为何要对初氏一族这般防卫,但是他并不想冒这个险。 初如雪是明嘉帝栓在肩头的鹰,他必须拿着锁链才能驯服了她。 如果没有了锁链,明嘉帝不知道这只鹰会不会飞回来。他现在没必要冒险一试。 在明嘉帝看来,如果想把控北疆,掌控宗室,初如雪是最好的人选。 这样的家族,是顾晚灯所不能达到的。 顾家在北疆并不怎么起眼,也算不上什么大族。但是顾晚灯却是明嘉帝最能托付的人,因为他有实力。顾晚灯的能力,这世间没有人能超越,他没有*,没有对权舆,对政治的渴求,他只做他觉得对的事情。 但是现在似乎也在变化了。随着初如雪一天天长大,顾晚灯对初如雪,似乎也有了些变化。 顾晚灯带着初如雪踏上雪原离开渊都的时候,也只有钟离啻这般大的年纪。他一个人带着个伤重的小姑娘,身后只有一匹马,手里只有一把剑,和十六颗铁蒺藜。 而对面,是明嘉帝的数千禁卫军。 他就那么带着那个姑娘离开了。 他身后洒下的一条血路,明嘉帝在渊都的北城墙上看着。 那是大雪日,顾晚灯在离开之前,勒马远远看了一眼明嘉帝。 就是那一眼,明嘉帝决定把主相之位给顾晚灯。 这是明嘉帝在继位二十五年来,做的最任性,最不经大脑思考的事情。除了摔东西,明嘉帝没对任何人表现过他真正的脾气。 那也是明嘉帝至今都觉得他自己活得最像他想象中的帝王的事情。 因为就那么兴起,便说:“朕要他做朕的主相!” 这话听着很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对着弟弟妹妹,或者玩伴说出的什么指令。 明嘉帝他自己这么多年来,能任性地做皇帝的事情,只这一件。 而明嘉帝就这么冲动行事,这结果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初如雪成了顾晚灯的羁绊,也成了明嘉帝控制顾晚灯的筹码。 这一环接一环,任何一个细节出了问题,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 第五十六章 血色味道 明嘉二十五年冬 明嘉帝自认为对人心总是掌控得很好,但是在钟离啻这件事情上,他却出了些问题。 他没想到初如雪会果然不顾顾晚灯的反对,去救钟离啻。 明嘉帝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钟离啻对初如雪的心思,明嘉帝通过那只猫便看得清清楚楚。 以前明嘉帝也断定,初如雪对钟离啻没什么心思。但是现在似乎变了。 在这件事情上,初如雪表现出了对钟离啻的关心,超脱了她与顾晚灯的师徒,救命之情。 那么这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明嘉帝实在不能想象,钟离啻是使了什么手段,能叫初如雪拿出这般的心意对待,连顾晚灯的情面都不留了。 顾晚灯最终没有得到初如雪。这十几年来,初如雪就像一颗捂不暖的石头,任由任何人再怎样深情,也不能叫她感动半分。顾晚灯把半条命搭给了她,她最后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为他流。 但是钟离啻似乎很轻易就做到了。 这叫明嘉帝有些恐慌了。他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再造一个初如雪了。何况,她还有些独一无二的气息。 明嘉帝仍然记得那日,初家的最后一批人被绑赴刑场,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些同族的人,被一个个枭首,血流得满地都是。 她最后走到刑台上,伸出消瘦的手,沾了些红色,轻轻尝了尝那血的味道。那天下着大雪,初如雪头上被雪水打湿了,她也不在意,像个无助的、失去听觉和视觉的孩子,站在硝烟里。 明嘉帝叫曲锦福去抱她过来。她很听话,任由曲锦福抱了,到明嘉帝面前。明嘉帝看着她那眼神,就和她现在,别无二致。带着冷漠与悲凉。 初如雪木然地看着曲锦福拿出帕子,给她手上的血渍擦干净了,又拿出一个新的手炉给了初如雪。 她接过那东西,一只手拿着。她问:“是不是像御花园里的无义草一样,掉下来,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那时候似乎是带着些天真的,但是明嘉帝却感受到的是无尽的寒冷。 他走过去,伸手抱起了初如雪。 孩子的触感很好,虽然她是有些瘦,但是抱着还是感觉软软的,很好。 等众人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明嘉帝感觉到胸前一阵刺痛。他甚至听见了刀子入肉的声音。 初如雪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短匕,尖的一端,已经进入到明嘉帝的血肉里了。血顺着明黄的苏绣云锦面料流下来,顺着团云的图案,流进了明嘉帝龙袍的眼睛上。 那孩子仍旧是那般冷漠的样子,却有些紧张,手也在稍稍颤抖。 那是初如雪第一次拿刀杀人。 但是没有成功。因为她没有那样的力气,把那把匕首再往前推一下了。 那伤对明嘉帝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流了些血而已。明嘉帝瞳孔一收,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他从初如雪那小小的手里夺了那把匕首,将它从自己的身上剥离,扔到一边。 明嘉帝没有因为这点伤松开初如雪,他就那么抱着她,也不处理伤口,回了皇宫。 凌渊阁的大殿里,传出棍棒的声音。 那个孩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哼叫过一声。 明嘉帝进入凌渊阁的时候,初如雪稍稍蜷着小小的身子,双腿以一种不自然的状态缩着。 “你可知错?” 明嘉帝皱着眉,看着初如雪缩在那根柱子旁,他期盼着她能说些什么,哪怕是破口大骂。 但是那个孩子,只在明嘉帝进门的时候,稍稍拿起自己还能动的双手,将那过于刺眼的冬日里的阳光挡了一下,便再也没动过。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c 她一无所有,拿什么和明嘉帝谈? 明嘉帝摇摇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从凌渊阁走出来。 在明嘉帝离开的时候,曲锦福吩咐底下的宫人:“锁上吧。” 于是连那最后的一点点阳光,都没有了。 但是那一夜注定不太平。顾晚灯带着刺客穿过层层宫禁,找到凌渊阁里奄奄一息的初如雪时,明嘉帝正在书房看折子。 外面闹了一夜。最后在黎明时,明嘉帝听到的消息是,顾晚灯独自一人带着初如雪离开了皇宫。 明嘉帝想到这里,却是不自主地笑了。 “皇上您在笑什么啊,是北疆又传来什么好消息了?” 明嘉帝被这一句小声的问话带回了现实。面前的小孩子笑靥如花,看着很舒心。 明嘉帝摸摸落坠红的小脑袋:“怎的,不陪着那八哥耍了?” 落坠红嘟起嘴,低下头,委屈道:“教了许多遍还不会,笨死了!” 自然,其他人是没那个本事在明嘉帝的面前说他的鸟儿笨的,普天之下,能这么说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便是这明嘉帝面前的小丫头,另一个,便是那和这小丫头长相神似的女子,昭仁皇后。 明嘉帝不好养东西,原养了只毛色鲜亮的鹦鹉,昭仁皇后便嫌弃这东西太笨了,但是一直教着,后来似乎是说话了。只是她却没等到那一天。 那只笨到极点的鹦鹉,后来不知怎的也死了,大概是明嘉帝没怎么悉心照顾吧。这八哥是前些年番邦进贡的,明嘉帝看着稀罕,便也留着,养在书房。 因为有了前一只的教训,明嘉帝便叫曲锦福来照顾这东西。曲锦福对只八哥也算是十分上心,专门叫人从外面找了怎么养这东西的办法,每日三次地叫晒太阳给水喂食也勤快。 那东西现在长得倒是满身肥肉,那毛也蓬松蓬松地,乌黑发亮,倒是一副懒洋洋的姿态了。 如今这小丫头也嫌弃这鸟笨,难道是明嘉帝自己这么多年来没有悉心教导,所以这东西也变得笨拙起来了? 于是明嘉帝便叫曲锦福将那鸟拿过来,指着那鸟道:“原是朕不好,少理会你了,如今只学会了吃和睡,其他的本事一点都没长!” 那东西还以为是明嘉帝要给它投食,便深过头去仔细看着,最后发现那似乎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便抬起头,狠劲地甩着。 “笨死了!笨死了!” 这话自然不是曲锦福等人说的。这房里唯一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也没有开口。 明嘉帝和落坠红都惊奇地看着这东西,颇有些不可思议:“原来它是想说这句!” ------------ 第五十七章 何去何从 明嘉二十五年冬 自然,明嘉帝和落坠红两人坐在大渊皇宫明嘉帝的书房里对着那只八哥的调笑,对北疆的局势没有什么作用。 钟离啻回到容虹的时候,日已西斜。他将手里的马鞭随便往桌子上一扔,便看见罗小锤从外面进来:“王爷您回来了?” 钟离啻抖抖头发上的雪,把外套脱下,给罗小锤:“嗯,本王离开的这段时间没出什么问题吧?” 罗小锤边将那衣服叠好,边回答:“没什么问题。刘将军和胡奴那几个大胡子的使臣谈得好像不错,说好像已经差不多了。刘将军叫人把今日谈的记录拿来叫王爷过目。” 钟离啻挑个凳子随便坐下,打开那文书,仔细地看着那些记录。 “你想着北疆有一天能不打仗吗?” 钟离啻突然抬头问罗小锤。 罗小锤被这么冷不丁一问,自己有些懵,想了许久。 对北疆的百姓来说,不打仗,就意味着不死人,也就意味着不用交军粮,这自然是极美的事情了。何况北疆的战事,已经拖了二十多年,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要是能不打仗,当然是好。” 罗小锤看着钟离啻,低下头说道。 钟离啻看着罗小锤道:“若是能不动兵卒就得到和平,谁愿意去打仗呢!如今打了二十多年,总算是有结果了。也算是我钟离啻,对你们北疆的交代。” 罗小锤慌忙跪了,道:“王爷可不敢这样说,北疆的祸事,总不是王爷惹起来的。王爷能在这几个月打到玉界山,已经很厉害了!” 是啊,北疆的祸事,总不是他钟离啻惹的,那他来北疆,经历这么多战事之后,钟离啻对他来北疆有了那么些许的迷茫。 他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他记得出征前,明嘉帝告诉他,他是来北疆平胡奴之乱的。 可是这祸既然不是他惹的,为什么要他来平? 如今他终于平了这祸事,那么他钟离啻,该何去何从? 是继续留在北疆守卫边疆,顺便发展自己,还是回京南下,随父亲回南疆,永世不再回来? 钟离啻不知道。 这一晚,钟离啻想了很多,有关北疆,有关胡奴,有关初如雪,有关自己。 想来想去,却没想出个头绪来。 后来他觉得自己似乎颇有些可笑,他这条命,如今是在明嘉帝的手里,他自己做不了主的。 以明嘉帝的性子,是不会让他回南疆的。而且已经到了这一步,钟离啻已经从原先画好的人生里脱离出来,难道还能再绕回原路,再找到那个节点,再回去吗? 但是明嘉帝也肯定不会叫他留在北疆的。 钟离啻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这是钟离啻十几年来,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迷茫,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对北疆,对大渊王朝,他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是对他自己,似乎走入了一个死胡同,进一步是错,退一步更加错了。 明嘉帝对宗室的怨怼,对宗室的防范,和对钟离啻的防范,以前至少在表面上,明嘉帝还不会怎样。 如今南疆已定,胡奴已平,明嘉帝已经不需要手握重兵的宗室了。 直到这时,钟离啻也才明白了,为何白家会在玉界山驻守这么多年。 他想,白家大概也经历过这么一段时期吧。 因为不论怎样,只要玉界山收复了,北疆就能安定下来。那么白家在北疆就失去了意义,也就失去了和明嘉帝谈判的筹码。 只是白启看得长远,所以他不会收复玉界山,至少不会轻易收复。 虽然现在白家的景象看着凄凉,但是白洛成仍旧无罪,白家只是失职。 那么对钟离啻,明嘉帝会怎么办,? 钟离啻在容虹思量这些事情,等着北疆的谈判结果。 最终,北疆与胡奴新汗达成协定,对将玉界山及玉界山以北七百里划归大渊,胡奴的铁骑永世不得踏入大渊边界。胡奴五国以藩属国称臣,以北胡奴为首,在甲子宴上上贡渊王朝。 钟离啻把这份协定书派八百里加急送到渊都的那日,正是大雪,北疆经历了一场大渊有史以来最大的雪,那雪下得及膝,根本不能跑马。 北疆的将士们正欢庆胜利,钟离啻也被拉进人群。那日,钟离啻接过了一个士兵递来的酒,也不知那是什么酒,便狠狠灌下肚里。 那东西烧得很,在肚里翻滚,比那日在扬州喝的落日红梅酒可烈了不知多少。 钟离啻不知道自己被灌了多少碗,就那么不停地喝着。 他隐约听到有人说:“行了!王爷不能喝了!” 对这之后的事情,钟离啻一点也没印象了。他连自己怎么被弄到房间里的也不知道。 只是似乎过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头痛得要裂开了,而且恶心得厉害,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住了,也疼地厉害,便爬起来,叫人拿来个盆盂,自己趴在那里吐。 只是似乎晚上没吃什么东西,现在也吐不出来什么,只有干呕。呕了许久,才呕出些清水般的液体来。 这时,钟离啻隐隐约约想起自己在战场上杀过的那些人,那些温热的液体溅到自己脸上的那种难受。 钟离啻觉得自己似乎杀了很多人。在北疆,在战场。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血腥味道不那么敏感,也不再觉得恶心了。 现在想想,其实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想到这里,钟离啻又觉得恶心,继续呕吐。只是胃里的绞痛似乎更加严重,呕出来的东西也渐渐变黄,最终变成红色。 罗小锤本来是想着钟离啻是前一夜喝多了,只想着他吐完了叫后厨端来一碗醒酒汤便好了,也没怎么在意,只是低下头看时,钟离啻居然呕出血来,差点吓得瘫过去! 于是慌忙跑出去,在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那门槛绊倒了。 钟离啻闭着眼,没看见自己呕吐出来了什么,只觉得难受得厉害。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入神,总感觉有股血腥味散不去。 钟离啻吐血的时候正是半夜里,在容虹的这些个将领听说了也吓得不轻,直责怪自己没有拦住小王爷,毕竟还小,而且是从南方来的,比不得他们这些北疆的大汉,一顿吃十几碗酒。 ------------ 第五十八章 重入战端(一) 明嘉二十五年冬 那几位将军来是时候,钟离啻疼昏过去了,大夫也慌忙提着被雪打湿的衣摆,来到床前号脉诊断。 刘璟垣看着钟离啻那蜡黄的脸,还有那红得不像样的嘴唇,颇有些担忧,这还是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景象。 北疆元帅被部下灌酒出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明嘉帝再不怎么待见钟离啻,这个当口,毕竟是钟离啻平了北疆,而且和胡奴和谈了,这份功劳是任谁也不能抹杀去的,文书批下来,钟离啻的官职很有可能变化。就算是做做样子,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现在钟离啻要是出一点点乱子,现在在地上站着的这几个,都跑不了,最轻也是革职查办! “刘将军,这事情,怎么办?” 杜竭诚看着那老大夫在那里号脉,悄悄地问刘璟垣。 刘璟垣想了想,说道:“现在立刻派人通知筑陵那边,初家主总是主意多些。” 这算是个折中的办法,毕竟现在就算是报告给明嘉帝,明嘉帝会怎么说还不一定,何况钟离啻要是醒来,这在职酗酒的过失就得钟离啻他自己扛。 对初如雪和钟离啻的关系,北疆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几分了解的,至少从冼县那件事可以看出来,初如雪暂时还不会害钟离啻。 于是在数尺大雪中,容虹派出了一队送信者。 那老大夫诊断了半天,又问了许多,譬如晚饭,夜宵之类的,又翻了眼睑,才颤颤巍巍地从那随行的包里拿出一包针。 “诸位将军不必太过忧虑,小王爷到底年轻气盛,烈酒过于阳刚,又恰逢大雪,正是极阴,阴阳相冲,血气上涌,不是什么大毛病,待下官灸几针,缓几日便好。” 于是开始给施针。 众人听他这么说,倒是也放心不少,面面相觑。 这老大夫看着老眼昏花,手法倒是稳健,入针速度也快。 灸完了,那老大夫又给开出些调养的药方,再开了些药膳,嘱咐这些日子不能吃味道太重的吃食,也不能骑马。 这几人于是一一记下了,在送那大夫出门的时候,杜竭诚将那老大夫叫了,道:“先生也看出来了,咱们小王爷这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不怎么值得在外面宣扬。在朝为官,您老也是老人了,面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您清楚,我也清楚。” 那老大夫在北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今晚的事情要是闹出去,可是不得了的,于是点头:“下官为小王爷开了几副伤寒的药方,将军请快叫人准备着煎药吧!” 对着聪明人,杜竭诚自然不需要再解释,于是将手里准备好的金条悄悄递到那大夫手里。老大夫也笑着收了那东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钟离啻住的院子。 这几位将军相互看看,都松口气,现在这一搅和,指定是睡不着了,于是这一干人便在这屋子里等着钟离啻醒来。 钟离啻醒得也快,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便转醒。转头看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有些奇怪,忽然想起自己方才似乎是吐了,便嘟囔着责怪罗小锤:“本王只是喝多了,这么晚了,你倒是能惊动人!” 这话一出,几人又互相看看,晋忠憨憨道:“小王爷方才吐血,吓到这小子了,把我们这些人也吓得半死!” 钟离啻想想,自己似乎是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也没在意,却不成想是吐血了? 钟离啻于是笑笑:“原来是吐血了!” 他再仔细想想,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本王觉得大好了,诸位快去歇息吧,这个时辰闹别扭,是本王的不是!” 这事情到底是有些尴尬,只喝了这么几碗酒便吐血了,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光彩到可以拿来到处宣传的事情。 只是钟离啻这么说,众人到底有些承受不起:“王爷哪里话,王爷在北疆,那便得北疆负责,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末将等思虑不周!” 于是这两边又客套了几句,终于放心地去休息了。 只是钟离啻似乎半夜里又发烧了,罗小锤便要去又找大夫,钟离啻拦着不让,直等到天明,喝了药,似乎好些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钟离啻接到了一封急报。胡奴六王子扎哈台对新汗不满,打着收回玉界山的旗号,起兵卓远,自立为大罗帝国,于次日攻冼县。 钟离啻这时皱着眉。冼县,里筑陵并不远。这六王子所谓的自立,其实不过是胡奴重新占领玉界山的把戏罢了。 就像胡奴名义上是五个国家,实际上控制权在北胡奴,几个邦国都是北胡奴的藩国。 钟离啻笑笑:“他们一边在谋求和谈,一边筹划战争,倒是好把戏!” 说着,钟离啻咳嗽了几声,顿觉喉头腥甜。 钟离啻是不怎么喜欢血的,就算是他自己的血,除非迫不得已,他是不会咽下去的。于是找来痰盂吐了。 倒也不多,拿热茶漱口,便要起身。 罗小锤拼命解释昨晚是如何如何惊险,那老大夫是如何如何神奇地给他扎针,又是如何如何嘱咐他这几日应该卧床。 反正就算不叫他出门的意思。 钟离啻半眯着眼看着罗小锤:“你小子,这几日本王待你太好,吃出油来,胆子肥了不少嘛!” 罗小锤自然是装傻:“王爷这话说得,小的这可是为王爷好!” 钟离啻摇摇头:“这是公事,由不得谁说了算。” 把罗小锤稍稍一推,钟离啻便出了门去。 似乎又要打仗了。 钟离啻叫了众将议事,对北疆的战局重新进行了部署,他自己要亲自带兵支援筑陵。 这一句叫这几人都有些不能接受,因为那老大夫说过,这些日子不能骑马。难道要走着去? 这不是笑话么! “本王心意已决。容虹这边,就交给刘将军和杜将军了!” 钟离啻这次说得严厉,并没有给这几人辩驳的意思 众将也知道,若是筑陵遭难,初如雪便会有危险。这对钟离啻来说,是最难以接受的。以钟离啻的性子,便是现在哪怕是爬着去,也是要回筑陵的。 于是这些人也就只有同意的份了。 钟离啻来容虹的时候,带着兵,如今他要离开容虹,也是带着兵。 ------------ 第五十九章 再入战端(二) 明嘉二十五年冬 筑陵 初如雪一个人坐在大帐里,一只手的中指敲着桌子,另一只手肘抵在桌上,食指指尖按着太阳穴,其余四指随意地蜷曲着,眼睛微微眯着,似乎在闭目养神。 她身旁是个不大的炭盆,燃得正旺。初如雪仍旧穿着去年的那件浅色大衣,如今看着已经有些旧了,袖口的线头冒出来些。 “家主,胡奴攻势迅猛,下面快要挡不住了!” 这时,一个讯话的火急火燎地跌了几个踉跄来到初如雪眼前急急忙忙地汇报。 初如雪缓缓睁开眼,抵着太阳穴的手放下来,身子也直起来,看着并不疲惫,有些精爽。 “林将军呢?” 初如雪问地不紧不慢,叫那小兵的紧张神情也消散了不少。 “林将军在城墙,指挥着大家呢!要是家主要见将军,小的便去给您通报一声。” 这小兵想着又是雪天,初如雪又是女流,去城墙那便恐怕多有不便,便问她要不要把林虎叫下来。 初如雪想想,道:“不用了,我也去看看。” 说着,便自己转了轮椅,慢慢地往西移动。那小兵想来帮忙,被初如雪阻拦住:“这点小事情,我也倒不至于叫人来帮忙。你便去忙你自己的事情。” 那小兵看着初如雪自己慢慢地移动,到底有些不忍心,只是不敢违拗她的意思,便只悄悄在身后跟着。 “林将军,战况如何?” 初如雪的突然出现,把个林虎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家主,您怎么来了!这天寒地冻地,万一伤着了您,可是末将的罪过了!” 初如雪淡然笑笑:“这般危机的场面,哪里还能顾及什么天寒不寒。只是不知道将军这边战况如何。” 林虎这时有些难以说出口,便低下头,沉默着。 初如雪自然知道那沉默代表着什么。钟离啻在容虹之战时,抽调了筑陵大半的兵力,如今筑陵陷入危机,顶不住是自然,这怪不到林虎头上。 当初钟离啻调兵时是想着容虹那边讯息也算通畅,若筑陵有难,到底援兵方便。 只是因为钟离啻那日呕血,战局耽误了,援军便迟了许久。况且现在大雪难行,行军便更加不畅。 只是初如雪知道,他一定会来的。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般自信,只知道,那人不会弃自己,弃筑陵于不顾。 “北疆,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无数,风风雨雨也经历了不少。”初如雪转身看着远处的皑皑白雪,道。 “就算是没有援军,咱们也要撑下去,至少,为了筑陵城的百姓。林将军是随着白将军过来的人。往年冬日里胡奴攻城是为了什么,您心里清楚。筑陵若是落入胡奴手里,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对待,您也该料想得到。” “我们现在没有退路。” 初如雪说着接过身边一个士兵的弓箭,搭箭拉弓,瞄准着远方的胡奴队伍。 这是林虎,以及站在城墙上的士兵,第一次看见初如雪射箭。 姿态优美,而且自然。修长的手指稳健地拿捏着弓背,另一只手上的三支箭稳稳地准备着,随时待命。 那三箭出去的时候,呼呼生风。 众人便看见随着“咻”的一声,胡奴远处几个骑兵便应声倒下。 在这样的天气,风大,还带着飘着些明霜,莫说是三箭齐发,便是一箭瞄准,也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而初如雪竟这般轻松地将人射杀,而且箭无虚发! 在这之前,这些北疆的将领一直以为,初如雪不过是因为身为初氏一族这个家族家主,而且身边有红衣刺客,所以人们便畏惧她,而且她行动不便,拳脚功夫更是不可能。 如今的初如雪,却是用这三箭,实实在在地向这些北疆的汉子证明了,她不是人们想象的那般脆弱。 “家……家主……好箭法!”林虎这时似乎是被冻得嘴有些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说着。 而他的内心,实则仔细回忆自己是不是曾经有哪里得罪过这位深藏不露的厉害家主…… “林将军,你看,便是每个人,再怎样都有反抗的权利。哪怕手脚俱断,筋脉俱损。这筑陵城里,能靠手脚吃饭的,就不该放弃!” 这话说得让这些北疆汉子,特别是那些想着弃城保卒的人,心里一阵羞愧。 “北疆走到今日,并不容易。该坚持的时候,就算是把牙咬碎了,也得坚持下去!” 初如雪字字铿锵地道:“吾以北疆督军之身份,责令吾筑陵将士,便只剩一兵一卒,也要护得筑陵周全!胡奴要入城,便先从我初亦白的尸体上踏着过去!” 这时,众人皆跪:“我等誓死追随家主!” 本来略显颓气的筑陵,这时突然变得斗志昂扬起来了。胡奴想攻城,似乎变得更加困难。 初如雪重新回到大营里时,天空的明霜已经不落了,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下起雪来,地上的积雪稍稍有些厚,轮椅压过时“吱吱地响着。 初如雪叫人拿来地图,这时再仔细看着,却是稍稍笑笑。 “北疆战局,你倒是很会把控。”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人,身着白衣,就如同这北疆的大雪一样,纯净,优雅。 初如雪抬头,看见顾晚灯很随意地走来,于是稍稍行礼:“先生安好!” 顾晚灯看着她那样子,稍稍皱眉:“筑陵援军便是要来,也还得十日左右,你这般硬拼,怎么熬得过?” 那话是肯定句,也是实实在在告诉初如雪,现在的筑陵有多危险。言外之意不用言说,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初如雪也自然懂得。 “先生,”初如雪将手里的地图收了,看着顾晚灯,继续道,“论制药,论医术,论政治,亦白确实比不得先生。但是行军打仗,布阵三军,一直都是亦白比先生稍强。先生便不必在这些事情上指点了。” 这话说得也明白,顾晚灯也不能装糊涂。 只是他们都记得另一句话:胜败乃兵家常事。 有时候,不一定尽力了,就能取得想要的成果。 泡沫永远是泡沫,便是吹嘘多少次,也不能变成珍珠。 筑陵兵少,而且胡奴人向来来自高原,比北疆人耐寒,在这样的天气里,胡奴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而北疆士兵,似乎行动上的确比胡奴稍稍迟缓些。 ------------ 第六十章 再入战端(三) 明嘉二十五年冬 石头再怎样打磨,也不能变成玉石,这样的道理,初如雪自然是懂。 但是她仍旧是不肯放弃。不为别的,只为着那个承诺,那个曾经钟离啻规划好的蓝图。 “战争上的事情,我总不想插手。那是你的事情。” 顾晚灯走近初如雪,慢慢半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我只关心你的安危。整个天下,整个大渊王朝,甚至是这九国,都不能因为各自的利益争斗,而伤了你!” 顾晚灯说这样的话,是他有这样的实力,力挽狂澜,护她周全。 北疆的顾医斋,是这北疆医家的圣神地,也是北疆毒家的诞生地。 这家族的传承,并不是像一般家族那样,传嫡或者传长。他们有种特制的药,能叫人生双生子。 但是这药到底有违天和,便是生下来,那孩子很有可能是畸形,或者连体。 而通过服用这药的女子,往往便再也不能生育。 顾家便是以这样的方式,直到得到一对健全的双生子,然后将这两个孩子分开培养,将家学悉数传授给这对孩子。 这两个孩子天生便被比较,互相嫉妒,互相争斗,直到一个将另一个毒死。 那么胜出的这一个,便是获得了顾家的家传,成为顾家的家主。 这样的方式,在遥远的年代里,人们叫做“蛊辨”,即像苗人养蛊一般培养自家的继承人,从而识辨出孰优孰劣,最后优胜劣汰。 这个家族,救人,也杀人,救的不一定是功高盖世的英雄,杀的也不一定是大奸大恶的罪人。 这个家族没有什么国或者家的概念,救人或者杀人,都在一念之间。 因为有绝世的治病良方,任是哪个帝王,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个家族。 但是也因为这个家族不正不邪,恶名在外,没有哪个国家会把这个家族列为上族。因为没有官方的大肆宣扬,加上这个家族特殊的“蛊辨”,顾家也算不上是什么大族。 不然,大渊王朝的十大家族里,这个家族绝对是堪比当年的初氏一族。 这样背景可怖的一个家族,任谁都会敬而远之。 但是初如雪并不怎么怕,因为这人是从小到大一直陪着她的人,就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 如今他亲自来到筑陵,一方面是想让她能撤出这些争斗,另一方面,也是来保护她。 对着顾晚灯,就算是胡奴汗王来了,也不敢把他怎样。 但是对着初如雪,顾晚灯似乎又显得没什么办法。他不知道他和她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似乎从她回了一次渊都,他们之间似乎有些东西变化了。 顾晚灯从来没有想过初如雪会有一天违拗他的意思,不管是为了北疆还是为了某个在顾晚灯看来极不成熟的小毛孩子。 但是顾晚灯是了解初如雪的,她的性子,总是倔到不行,任是什么人都不能改变。 他这样来劝,自然是没有什么作用了。于是顾晚灯最终还是选择妥协。他不想为了这一件事,使得自己与初如雪不愉快。 “你若执意留在筑陵,便拿着这东西吧,多少能有些用。” 顾晚灯从袖里取出一物,放到桌上。 那是大渊主相的相印。 这是顾晚灯能给她的,也是能帮到她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大渊王朝主相主着南北各半的兵权,就算是现在初如雪从渊都调兵,明嘉帝也是不得不首肯的。 这东西,对现在的初如雪来说,的确很重要。 钟离啻的援兵就算到了,以北疆现在的实力,方才从呼伦峡谷大战中挣脱,正应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再经历这样的大规模战斗,实在是雪上加霜! 那么这东西的珍贵之处,便显示出来了。 只是这样一来,这一场战役,便成了初氏一族,宗室和主相联合的结果。 这也算是旷世奇战了! 初如雪看着那东西,向顾晚灯行礼:“先生不遗余力,亦白代筑陵百姓,谢过先生!” 初如雪这一谢,其实是代替钟离啻,感谢顾晚灯。 从南下调兵,是现在最好的办法。西南与西北边界的西南守兵,是目前能调集到的最快,而且是最有力的兵源。 而且钟离啻就是未来西南的主人,现在调兵,也算是西南早早和他们未来的主人打个招呼。 于是初如雪便紧急下令,从西南淑古郡调派十万兵力,以最快的速度进军北疆。 就在初如雪急调援军的第七日,明嘉帝给主相顾晚灯的敕令便下来了。因为是十万火急的密令,最终看到这密令的只有顾晚灯和初如雪。 信上没说是出了什么事情,只叫顾晚灯秘密回京。 初如雪看那信便知道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明嘉帝的手段,她是十分清楚的。 “若是为了调兵的事情,先生便说是我拿了您的相令。他不会对我怎样的。”初如雪皱着眉,看顾晚灯将那密令烧毁,道。 顾晚灯将手里的灰烬放入痰盂,道:“这般着急,恐不为些小事。可能是甲子宴。他一直在为这事准备,只剩一月,想必是出了什么棘手事。你安心在这里打仗。” 顾晚灯在初如雪的眼里,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便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总能以一种平静的态度对待。 哪怕是曾经,他一个人要面对着明嘉帝数千人的禁卫军,还带着重伤的她,顾晚灯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慌乱。他在就那么立于马上,对初如雪来说,便是这天下最英伟的事情。 所以每每顾晚灯这样说,初如雪心里总会格外平静些。 “先生若是为了甲子宴的事情,恐怕一时半会不能回来了。等了结了这段战事,我也会回渊都。不知先生会不会留在渊都。” 初如雪看着顾晚灯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为数不多的行礼,将他的佩剑拿出来,交给他。 “甲子宴,你不要来。” 顾晚灯临走的时候,看着初如雪,下命令一般,说了这样一句。 他向来不多话,也不会去解释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有时候,其实也不需要怎样解释,她知道,若是他说了命令一样的话,那便是必须要执行的。 这是这么多年来,初如雪对着顾晚灯的尊敬。 甲子年,似乎很快就要到了,但是这场战争,似乎看到了的希望,又被浇灭了。 ------------ 酝酿了这么久的甲子宴终于要出现啦! 没想到赴戎机这卷能写这么多…… 不过这不是重点啦。 这场战争,是老荼规划了好久才写出来的,感觉还是有些欠缺。下一卷里,主角当然会更加成熟。这是毋庸置疑的啦。 对初如雪的身世,这边也串得差不多了。 有关上一卷,赴戎机,嗯,这名字感觉起的还是不错哒!(不要扔鞋子!╭(╯^╰)╮) 说实话,老荼其实并不怎么擅长写战争。这场战争里的东西,都是拼死拼活,花了很长时间才写出来的! 这一卷里,钟离啻这小毛孩子也在慢慢长大,初如雪对钟离啻的心意,也算是稍稍有所改变吧。未来的路,就看这两位主角磕磕绊绊怎么走啦! 嗯,江南案里一直在酝酿着的*oss,我最爱的主相大人,终于出现啦(手动撒花)!(o(n_n)o~~) 俗话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人生在世,首要的便是吃了。甲子宴嘛,名为甲子宴,那自然是要谈谈吃的东西啦!比如…… 额,为什么突然想起小葱拌豆腐…… 这么高大上的宴会里,怎么能出现这种小菜嘞?这是哪个不要命的厨子做的!!! 有关甲子宴,其实一开始构思的时候,自己并没有想过要写这么一段,但是因为某次在饥饿中码字,突然想到了很多吃的……(原谅吃货(;′⌒`)) 对手速这个东西,现在也有了比较好的把握啦!一开始真的很不舒服,写两章要花好几个小时。现在几乎都有固定的时间来码字(因为这几天要考试,所以也没准备什么存货啦)。 当然,小说里面似乎还有些问题,在暑假回去之后,老荼一定会再次审查,纠错啦! ------------ 第一章 步步紧逼 明嘉二十五年冬 明嘉帝坐在内殿里,脚边放着一个炭盆,烧得正好。他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随便翻看了几眼。 “你倒是不耽误,说了便立刻来了。” 明嘉帝示意座下的人坐在炭盆边,曲锦福便立刻拿来一个小凳子,放好了,请顾晚灯坐了,然后出门,将门关了。 “皇上找我,不是考验顾家的行动能力吧?” 顾晚灯笑笑,也不客气地坐在那炭盆边,伸手来烤几下。 顾晚灯不是宗室,也不是十大家族,他不需要顾忌什么,连同整个顾家,对明嘉帝,都没什么可顾忌的。 一来是利益不相干,二来是他知道自己在明嘉帝面前是什么样的。 “甲子宴,本来是件愉悦事。”明嘉帝随意地说着,拿火钳将那炭火扒拉几下,让它烧得更加旺盛。 “只是朕这些日子,却是怎样都不顺心。”明嘉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自然要冷上几度。 顾晚灯倒是没怎么细看明嘉帝的脸色,只将那火钳接过去,又重新将那炭火稍稍埋几下。 “皇上的不顺心,不过是几道做坏了的菜而已。” 明嘉帝看顾晚灯把自己扒拉开的火苗掩盖住,也没有生气,只道:“这几道菜,却似乎是主菜。这大渊王朝,如今的菜色便只这么多,连主菜都做坏了,那配菜该怎么办?甲子宴这样的宴席,到时候各国都来,没有主菜,朕可怎么招待客人!” 明嘉帝提到甲子宴时,顾晚灯稍稍眯了下眼,道:“所谓主副,不过是个称谓,大渊王朝这么多菜系,何必偏要这一道菜!” 主副之别,自然是在说他顾晚灯了。 “你倒是心宽。”明嘉帝看着顾晚灯将那火钳放下,还是那般不冷不淡的样子。 他有些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不同于他对着钟离啻的那种不舒服。 顾晚灯的这种态度,让明嘉帝感到的不舒服,就像他教那只八哥说话,这八哥最后倒是会说话了,只是说的和他教的完全两样的那种不舒服。 “既然来了,便等几日,到甲子宴过了,好歹尝尝渊都的厨子手艺与你顾家的首厨如何。” 明嘉帝看似随意地说了这样的话。 顾晚灯却知道,这话不是随便就能答的。 一场甲子宴,九国恐怕都会派遣使臣来。顾晚灯作为大渊主相,按道理是该入宴。 但是顾晚灯知道,这风头可不是那么好出的。因为一直以来,顾晚灯都是明嘉帝在暗处的手,如今明嘉帝的意思,是要拿出来了。 那么顾家以大渊主相的身份展现在世人面前,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天下人都知道顾家的可怕身份,如今又手握重权,对天下人的震惊,绝不亚于钟离啻收复玉界山。只是人家的是喜事,顾晚灯可就不一定了。 那么这对顾家,便是极大的考验了。 不过在顾晚灯看来,这些似乎都不应该是他所考虑的问题。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初如雪。 他在暗处时,她便一直在他身后,如果他也身置于明处,那么她呢?“皇上希望我出现在甲子宴上?” 只用了一息时间,顾晚灯便想的清楚,他抬头问明嘉帝。 明嘉帝对着顾晚灯那年轻而锐利的目光,总是带着些欣赏的。这个人,一直像狼一样,犀利,凶狠。 这是头危险的野兽。不过明嘉帝却是知道,再危险的野兽,都是有软肋的。 如果说顾晚灯果然就是一头极度危险的野兽,那么初如雪便是他最大的软肋。 “为了这场宴会,朕已经准备了许多年了。”明嘉帝这时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茶碗,稍稍喝一口。 “听说凌渊阁又住进了一位新人?” 顾晚灯突然转变话题,问明嘉帝道。 明嘉帝自然知道,顾晚灯这人,从来不问这些有的没的。所谓“听说”,也只是句客套话。这人说“听说”这样的程度,应该是将这“听说”的人每一根汗毛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凌渊阁里的人,算不上什么“新人”,但对明嘉帝来说,却是个极特殊的存在。 “主相的意思是?”明嘉帝在这件事情上,不准备继续和顾晚灯打哑谜,他将茶碗放下,眯起眼,尾音上扬。 那自然是危险的信号了。 不过顾晚灯却只笑笑:“只是个神似的人,皇上也会紧张?” 既然明嘉帝不打算打哑谜,那么他顾晚灯也不必遮遮掩掩了。 明嘉帝回到案前,拂袖坐下。 “凌渊阁的路,我只十三年前走过,至今能不能找到,倒是很难说。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皇上的禁卫军有没有稍稍进步?” 顾晚灯站起来,看着明嘉帝,微笑着,一字一字问道。 十三年前,顾晚灯做了什么,明嘉帝当然清楚。只是现在他要做的事情,似乎比十三年前更简单。 “这天下,谁也不能动她!”明嘉帝看着顾晚灯,露出帝王的凶狠来。 那一双眼睛,能将顾晚灯杀死几回了。 “皇上喜欢的,我没兴趣。那么我喜欢的,皇上也不要干涉。我顾晚灯不过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打手,皇上抬举了!”顾晚灯说完,便转身离开。开门的一瞬间,曲锦福战战兢兢地出现在顾晚灯面前。顾晚灯看到他身后那个身着红裘的小姑娘。 顾晚灯眯着眼看着那小姑娘,那小姑娘也用一双大眼仔细地看着他,手却是拢在袖子里。 足足一息时间,顾晚灯终于冷笑一声,绕开这小丫头走了。 落坠红看着这位凶悍的大叔,有些不知所措,她悄悄地问前面的曲锦福:“大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那个人看着好凶!” 曲锦福这时苦笑――祖宗,那可是全天下最可怕的魔鬼,哪里是凶不凶的问题! 只是他怕这话吓到那小姑娘,便道:“姐儿可别这样说话,这天下万般面相,那人许是生来就那副脸面,吓到您了!” 小丫头想想,撇嘴,进去了。 明嘉帝看顾晚灯看见落坠红的那一瞬,感觉整个人都脱力了。 那小丫头还是欢欢跳跳地跑过来:“皇上是不是和那个人吵架了啊?” 自然,和落加蓝以整个家族威胁他明嘉帝的举动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 “没有,谁会惹朕生气!那人天生生了一副恶相,吓到你了!” 明嘉帝将落坠红拢过来,拿火钳将已经烧得不怎么旺的炭火扒拉开,好给她驱寒。 ------------ 第二章 困兽之斗 明嘉二十五年冬 明嘉帝对别的都不在意,他只有这么一个心爱的小小的人了。 他这么多年来,冷血无情,对任何人都是这一副面孔。唯独对着这个小姑娘,他冷不起来。 落坠红是他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块。他不想让别人来剥夺他的这份温暖,所以束之高阁,怕被别人看见。 明嘉帝知道,顾晚灯不会果然对落坠红做什么的。 他们都在试探双方的底线,看对方到底最终能接受的,是什么样的局面。 顾晚灯对初如雪,和明嘉帝对落坠红不一样。顾晚灯是拿自己,拿整个顾家的命,来换取初如雪。 明嘉帝知道,在那样的家族里做得了家主的,都不是一般人。顾晚灯那样的人,对命,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都视如草芥,除非是他自己看重的人。 但是明嘉帝和他不一样。明嘉帝并不怎么喜欢提到,或者面临死亡。 这场甲子宴,明嘉帝没有想过初如雪会怎样。如果明嘉帝叫她来渊都,那么她是不会说不字的。 明嘉帝也知道,初如雪和他,还有些话要说。 筑陵 “家主,胡奴又在攻城了!咱们快要顶不住了!” 林虎在风雪里,对着初如雪喊道。这并不是林虎害怕了,而是的确如此。 筑陵如今遭困,援军不到,初如雪必须做决断了,是杀身成仁,还是弃城保存实力。 这时,初如雪叫人牵来一匹马。因为她原先那马被顾晚灯杀了,如今这匹,似乎是钟离啻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他自己说乖顺得不得了。 因为之前差点被马踏伤的经历,初如雪这几个月都没骑过马了。 初如雪一跃而起,在空中稍稍调整下,便稳稳落在马背上。她仍旧穿着去年的那件旧冬衣,只是那深紫色的披风似乎是新的,因为看着颜色很纯,不像是旧物。 初如雪勒马,将唯一束发的一只紫玉钗子取下。墨色的长发便披散开来,搭在她身后,被风雪吹得飘起来些,看着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初如雪驾马,来到前军,抽出腰间的佩剑,喊道: “我大渊将士,生为大渊人,死为大渊魂!如今胡奴践踏国土,民不聊生。三军将士,今日视死如归,必不使寸土流失!” 将士们高声叫道:“视死如归,必不使寸土流失!” 初如雪驾马冲向前沿。这对三军将士来说,是极大的鼓励。 林虎等人也紧随其后,冲向前沿。 初如雪知道弃城而逃,筑陵城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她也说过,胡奴要入城,便先从她初如雪的尸体上踏着过去! 也许是在顾晚灯身边久了,她也变得这么不顾死活了,还是她心里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希望,觉得钟离啻会来? 当初钟离啻在冼县,被围困在山上,是不是也是这般,原本没什么希望,却又在心里默默地等着,期盼着? 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钟离啻曾经经受过的,初如雪似乎也在经历。 况且钟离啻当初,不知比她现在要难上多少倍! 初如雪手里的剑,现在沾着血,在这寒冬腊月,稍稍冒着点热气。那血顺着剑身滴下去,落在被骑兵踩踏平整的雪地上,印出一朵红花。 初如雪侧身,躲过从不远处飞来的箭。那箭似乎有些锋利,稍稍削去了初如雪的一缕头发。 不过初如雪没发现,仍旧在众人里厮杀着。 她似乎很久没有用剑了,如今用着,感觉并不怎么顺畅。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出剑杀人。 当初钟离啻在孤龙峡谷便见识到,她是杀过人的。如今在战场上,便是必须拿命来拼了。她杀人的时候,眼神还是那般平静。对死在剑下的人,初如雪并不怜悯,也不愤怒。 只是她那看着下一个对手的眼神,看着有些可怖,因为那眼神,像是在盯着一个死人。 胡奴久攻不下,本就粮草短缺,如今又遇到筑陵守军这般抵抗,到底有些吃力,想速战是不可能了。 这时,在胡奴大营高地上的胡奴六王子扎哈台,也就是现在大罗汗国的汗王,仔细地看着前军的一位身着紫色战袍的将领,问身边的人:“那位作战勇猛的将军,是什么人?本汗以前并没有见过。” 这时,他身边的一位将军答道:“大汗,那人,看着像个中原女人!” 这时,年轻的扎哈台稍稍惊诧:“哦?他们中土不是向来把打仗当做男人的事情吗,现在无兵可用,连女人都要上阵了?” 这时,另一个将领道:“据属下所知,筑陵城这些日子,一直由一个叫初亦白的女人掌管。此人好像是他们中土主相的学生!” 说起这位主相,扎哈台自然是明白,这位听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相,可是个厉害角色,就连明嘉帝都要礼让三分! “这样的话,这个女人倒是有趣得很!”扎哈台摸摸下巴,嘴角上扬。 “告诉将士们,那个女人,我要活的。如果伤了半点,可就不好了!” 是怎样不好,扎哈台没说,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初如雪看出来他们似乎想活捉自己,再次手刃一个胡奴将军,马鞭一打,慢慢抽身。 期间初如雪又斩杀几人。胡奴的士气已经有些低落。 “大汗,”有人看出来写端倪,急忙道,“那女人太厉害,一般人根本不能近她的身!若要毫发无损,实在代价太大!” 这时,扎哈台想想,哈哈笑道:“来人!将本汗的大弓拿来!” 于是便有两人抬着一把笨重的巨弓,慢慢移动到扎哈台面前。 只见扎哈台一只手便将那两人合力抬起的弓轻松拿起,搭上特制的长箭,向着远处瞄准。 初如雪这时正与胡奴已将缠斗。那将领拿着两把大斧,像久在后厨的大厨拎着两把菜刀一样灵活。 初如雪灵巧地躲过那砍来的大斧,从袖里使出金针,金针准确地插入那将领的眉心,速战速决。 这时,初如雪听见了一点风声,很有力。这么多年的经验,初如雪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而且大概知道那东西的来历,只是有些来不及,她只来得及看见那东西而已。 初如雪的眼睛里,便看见一只数尺长的粗大的箭向自己飞来。 ------------ 第三章 深深自责 明嘉二十五年冬 初如雪知道,这一箭,至少是要穿胸而过,而且已经避无可避了。 于是闭上眼,静待死亡。 突然,初如雪感到自己似乎被什么强有力的物体猛地撞一下。她便骑马不稳,从马上跌落。 在落马的一瞬,初如雪感到肩头一阵剧痛。跌落在地上,初如雪被迫在雪地上翻滚几下。 只是在这过程中,她似乎一直被保护着。 停下时,初如雪慢慢睁开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张扬的面容在自己眼前微笑着。 初如雪这才发现,钟离啻被压在身下,却仍旧紧紧抱着她。 “你……” 初如雪这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似乎很少有词穷的时候,但是对着钟离啻,却总是被堵得面红耳赤。 想起身,稍稍一动,肩头使力便疼得厉害。 “我来晚了!” 那带着极度歉意和自责的话,从钟离啻口中流出。钟离啻仍旧紧抱着初如雪不松手,慢慢坐起来。 初如雪这时稍稍转头,却看见钟离啻的胳膊在流血。 那只箭从初如雪肩头穿过去,箭头穿入钟离啻紧抱着她的那只胳膊。但是钟离啻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疼痛,仿佛那箭没有伤到他。 “你别动!”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在起身的时候,那伤口的血流得更加急促。 她想拿出帕子按住那伤口,但是两人似乎贴得太紧,她根本无法取出任何东西来。 而且那穿过身体的箭在她每动一下便扯地痛上几分。 钟离啻将那只完好的手臂绕到初如雪身后,轻轻握住那只箭,用力将自己的胳膊从那箭上拔出。 初如雪觉得疼,那伤口似乎因为被牵扯到了,连着整个人从那受伤的肩膀,到胸腔,都闷闷地疼痛起来。 “你……” “对不起!”钟离啻脸上立刻变得苍白起来,却还是看着她,用那只完好的手抱住她,“是我让你身陷险境。” 北疆的风很大,吹着的时候,还带着或多或少的明霜或者颗粒状的雪花。 初如雪却在这风霜里,备钟离啻小心呵护着,便是他和她都受了伤,他也选择让自己伤得更深,来保全她。 容虹的援兵最终还是到了。 扎哈台原本看着那女子,志在必得。他原并不想射杀她,只想着那一箭射穿了她的琵琶骨,那就方便多了。 只是他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黑衣男子,直直便撞上那女子,将她撞下马去。 扎哈台不知道那男子这一撞,那女子有没有被伤到。不过似乎现在也不是应该关心这些事情的时候,因为这些中原人的援兵到了,而且逐渐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那么他们就不得不走了。 毕竟为了一个女人,实在不值得。 胡奴退却的时候,北疆的士兵欢呼雀跃。 这一仗,胡奴本来志在必得,却备钟离啻就这么搅和了。 只是钟离啻现在并不怎么关心那些胡奴对他的评价。他看着那箭头从初如雪的肩膀上取出,然后被丢在水盆里,染红了半盆清水。 那伤口穿过肩膀,而且箭头粗大,要养好自然是需要好一段时间了。 钟离啻坐在床边,一只手臂被吊起来,有些不方便。看着初如雪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容,钟离啻带着深深的自责。 战争,总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如果他当初规划好筑陵和容虹的兵力,就不会出现如今这样的局面了。 初如雪为此受伤,到底是他钟离啻思虑不周的责任。 他怎么可以让她身陷如此险地? 日夜兼程的结果,竟然是她重伤! “王爷?” 钟离啻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才听见有人似乎在叫他,于是转头。 “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咱们这些日子多亏了家主,在危机关头带领大家坚持到底,才等到了您回来!” 林虎最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终于还是进来了。这话自然是肺腑之言。 如果钟离啻这次没有及时赶到,那么后果便不堪设想。 筑陵是玉界山的门户,若筑陵失守,北疆的格局便会变化,钟离啻曾经计划的两路围剿也将成为空谈。 现在他虽然及时赶到,但初如雪却为了守住筑陵而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样深的伤口,又是寒冬腊月,伤口并不那么容易愈合。 对这些,钟离啻心里是深深的自责,自责之外,钟离啻也感受到了自己身在北疆的责任。 如果说之前是北疆的这些大族在为了北疆的权势争斗,北疆的责任,仍旧还在北疆这些大族身上,那么如今,这副担子,便真正压在了他钟离啻的肩上。 不管曾经的钟离啻有多幼稚,如今却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因为身边的人,因为爱与责任,真正使钟离啻成长起来,从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面对林虎,钟离啻坦诚道:“这次是本王错了,对北疆的形势没有把握好。出了这样的事情,是我钟离啻愧对北疆。” 林虎听他这话倒是十分意外,他本来是想说钟离啻这次赶到筑陵实在太及时了,不然他们这些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却是没想到钟离啻就这么大方坦然地承认是自己做错了,倒叫林虎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局促地搓几下手:“王爷哪里话,北疆有今日的局面,到底是王爷的功劳。” 自然,这话不假。若是没有钟离啻,北疆怎么可能拿到与胡奴谈判的权力!钟离啻在北疆的功劳,任是谁都不可能抹去的! 这时,明月从门外进入,看着钟离啻,点头道:“王爷安好,家主的药好了,大夫吩咐了要立刻喝了这药的。” 这意思自然是要钟离啻这现在只要一只手的家伙稍微让一下,别挡着她了。 但是钟离啻似乎没这种自觉,他将那吊着手臂的手巾解开,扔到桌子上,站起来,用那只好手臂从后背将初如雪轻轻抱起,背后垫几个软枕,从明月手里接过那药。 明月自然不能不给,毕竟这时候初如雪还在昏迷,总不能为了谁喂药这件小事和眼前这个权倾北疆的王爷吵起来! 何况明月知道,在这人面前,任是谁都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 第四章 一点希望 明嘉二十五年冬 筑陵 钟离啻认真地给初如雪喂了药,又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置好了,保证不触碰到她的伤口。 明月本来是要守着主子的,只是看着钟离啻似乎也没什么要忙的,而且大刺刺地坐在初如雪旁边,总不能把这小王爷撵走吧? 而且,她心里,其实也是希望他陪着的吧…… 到戌时时分,钟离啻一手支着脑袋,一手随意耷拉在床边,似乎在闭目养神。 突然,钟离啻明显感觉到了窗户在松动。立刻睁开眼,眼睛深邃地看着那窗户,受伤的手握住腰间的剑。钟离啻可以肯定,只要那窗外稍稍有些不轨,他定然可以第一时间手刃了,连初如雪都不必惊动。 于是连呼吸都稍稍停滞了。 但是似乎过了许久,那窗户还没什么动静。钟离啻眯着眼看着那窗户,有些不舒服。 这时,那窗户被什么东西稍稍顶起来,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爪子从里面扒拉进来,顺便“喵”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很小,但是又很急切,像一个吃不到糖果的孩子,在呼唤着什么。 钟离啻这时松口气,站起身来,到那窗前,稍稍开一个小缝,那外面的小猫便立刻从那小缝里面蹿进来。 钟离啻感觉到那东西带着极度的冷气,就那么大摇大摆地就着自己的小泥爪子跳上了床。 在这小东西正准备跑到初如雪的枕头上去时,钟离啻迅速地抓住了这团子。相比初如雪的消瘦,这团子倒是又肥了不少。 钟离啻感到这团子浑身冰凉,想着初如雪到底伤着,于是摇摇头,将那团子提起来,到地龙旁,给它烤着。 但是这团子似乎不怎么喜欢钟离啻,“喵喵”地叫着,拿小小的嘴巴咬着钟离啻的手,但是似乎又怕钟离啻怎样,于是也不敢咬得太狠了,只边咬着,边拿着那双大圆眼看钟离啻的反应。 “小王爷又在欺负团子!” 这时,钟离啻被这一声吓唬到了,差点把团子扔到地龙上! “雪儿你醒了?” 于是将团子从提着的姿势转变成抱着,走到初如雪面前,钟离啻看着十分开心。 “小王爷不要打岔,我这团子虽原是小王爷送的,可是既然到了我手里,那便是我初亦白的了,小王爷这般欺负,是欺我有伤在身不能教训你吗?”初如雪转头,一双凤眼仔细地盯着钟离啻,她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钟离啻。 “哈哈,我是看它刚回来,身子还是凉的,冰到雪儿就不好啦!所以给它烤几下,喏,你看,现在是烫哄哄的!”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那么认真地解释着,于是伸手,摸一下钟离啻递过来的团子,是热的不错。 团子趁机睁开了钟离啻,“喵”一声跑到初如雪身后,找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卧下来,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钟离啻。 “王爷这般对待团子,这笔账亦白记下了。”初如雪始终认为团子在钟离啻手里吃了亏,因为她认为在钟离啻面前连她自己都讨不到什么便宜,这么个小东西就更不是钟离啻的对手了! 于是初如雪将团子护着,凤目微合,皱眉看着钟离啻,仿佛那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冤枉,”钟离啻这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蹙眉,抿着嘴看着初如雪,坐到她床前,“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雪儿不能因为这团子恶人先告状就说我虐待它!” 话自然是这么说,只是在初如雪眼里,钟离啻这家伙的前科,似乎比这团子的更多。 虽然团子也每次到厨房偷食被发现后都一副不是我的错的眼神…… 似乎也和这人没什么区别,还要明月去给厨房赔礼道歉! 于是初如雪这时又觉得,这两个似乎一丘之貉,都不需要怜悯! 自然,想来自己和钟离啻在这里争论他和团子哪个做错了这样的事情,似乎也很没有道理! 于是无奈摇头,初如雪索性闭上眼,让这两个去闹好了。 钟离啻见初如雪醒来,气色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心里便宽慰了不少,于是蹬掉鞋子,跳上初如雪那不大的床,隔着被子抱着初如雪,只是现在只有一只手,似乎很不方便。 “小王爷今日又不是偷偷摸摸来的,战场上那么多人都看得见,怎地又来霸占我的床铺?” 初如雪本来想稍稍动一下,想到自己似乎有伤,那人似乎也带着些伤,便只好作罢,由他去了。 钟离啻理所当然地解释: “我那屋子受了潮,得再暖些日子才能住人!” 这倒也是实话。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雪,长久不住人的屋子难免潮气重,而且也冷,这人又带着伤,到底不适合在那样的屋子里睡着。 但是似乎也不怎么合适在她这屋里吧? “小王爷不是可以先去林将军的屋里将就几晚吗,不过加床被子的事情,林将军该也不至于这般小气吧!” 初如雪稍稍抬头,看着钟离啻。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钟离啻似乎把这茬给忘了,于是现编道:“林将军……他夜里打呼,我听他那声音睡不着!” 这理由……初如雪还能说什么了呢! 不过想想,钟离啻伤了也是为她。白天的时候,若不是钟离啻来推她一把,初如雪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况且刀箭无眼,那箭擦着也不是小伤,钟离啻那时的一扑,便是将自己的性命都不管不顾了,哪怕是和她一起死。 光这份情谊,初如雪也是不能把这可气的人撵到别处去的。 “今日的事情,多亏了小王爷。” 心里知道这话到底不好说,初如雪却是知道不该不说的。她不怎么喜欢欠着别人的,何况这是命。 “雪儿不要这样说,”钟离啻下巴抵在在初如雪头顶,笑道,“钟离啻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你有半点不适,我便寝食难安。” 就算哪日你说要我去死,我也甘之如饴,绝不犹豫。 这些日子在路上,风雪交加,到底难行。但是钟离啻一直在坚持着,因为他知道,那人在等他。 他不知道未来他能陪伴她多久,但是至少,尽他最大的努力,叫她不要受伤。 他希望有他的日子里,她是快乐的。 ------------ 第五章 聪明团子 明嘉二十五年冬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眼睛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钟离啻对她,算得上是好的。至少在她这么多年的人生里,除了顾晚灯,没有第二个人能倾其所有,这般护着她。 屋里的地龙烧得正好,暖暖地,很舒心。团子在初如雪旁边“咕噜咕噜”正酝酿睡意,钟离啻在另一边睡着,这感觉,让初如雪觉得安心,觉得满足。 她不需要多富丽堂皇的生活,只是安静地偏安一隅,没有纷争,没有硝烟,没有你死我活。 简简单单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如果有可能,养几株无义草,养些兰花,或者种几棵落日红梅,夏天的时候还可以乘凉,那梅子味道也不错。 只是如今,这种生活,似乎很遥远了。 “雪儿伤口疼了?” 钟离啻感到初如雪似乎一直在动,有些紧张地皱眉,稍稍调整下姿势,只是似乎扯到自己的伤口了,有些疼。 初如雪抬头,便看见钟离啻难受的样子,将他的胳膊轻轻拿起,放好了,边说道: “倒是没有疼,怎的,吵到小王爷了?” 钟离啻摇摇头:“没有,只是看你这样,心里不舒服。” 初如雪想想,道:“许是那药的作用,这会有些睡不着。” 钟离啻于是用那只好的胳膊撑起自己,坐起来,将枕头靠在后背:“那我陪雪儿聊聊天吧。” “算了,”初如雪表示不赞成,“小王爷这些日子都没有好好休息,如今再熬夜,身体会吃不消的!” 钟离啻这话,初如雪自然是感动的,为了她,他已经日夜兼程地来了,如今定然是困乏到极致了。 可是只要是她稍稍有些不舒服,他便愿意陪着她。 这样的心意,初如雪也是知道的。只是她并不想就这么欠着他的,算起来两人也没什么关键的交集,为了这些事情,不怎么合算。 “没事,”钟离啻笑笑,眉头上挑,眨眨眼,“看着雪儿,便什么困意都消散了。” 初如雪也笑笑,于是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初如雪看到钟离啻是真困了,有时一句话接了,便独自在那里打瞌睡,脑袋稍稍一点,又立刻清醒了。 直到后来,初如雪也觉得颇有些困了,钟离啻才终于重新躺了,安心地靠着初如雪睡了。 他入睡极快,不到两三息时间便稳睡。 初如雪本来打算睡的,可是这时团子又似乎醒了,在她脑袋旁嗅着。 初如雪这时记起来,似乎没有给团子夜宵吃。 这小东西夜里是一定要吃些什么的,不然就不能睡。 只是她现在也不能下床给团子拿夜宵。 初如雪看着团子,觉得有些对不起这小东西。这时,团子看着初如雪,自己从床上跳下去,跑到窗前。 初如雪看见团子用前爪够到了窗户的机关,然后把栓在里面的木条扒拉下来,脑袋顶着窗户,开了一个小缝,跳出去了。 在这之前,初如雪从来没在她在的时候忘了团子的夜宵,都是按时按点给的,也不克扣,至少叫这小东西吃饱。 今日,初如雪算是又见识到了这小机灵鬼的另一项本事。它居然还会自己开窗户! 猫都是聪明的,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果然不假!这团子如今还不到一岁,却也这般老练地翻窗揭瓦…… 初如雪突然想起钟离啻,这人似乎也很爱翻窗揭瓦…… 这一人一猫还真是相似! 初如雪想想,摇摇头安心睡了。 第二天初如雪便听见似乎后厨又丢东西了的消息……明月还是老老实实地去跟那厨子客客气气地说些什么,然后又从后厨拿来些糕点肉食,对初如雪说:“家主昨夜忘了给团子吃夜宵,它又出去闯祸了!家主这次可得好好教训这小东西了,偷东西可不是好习惯!” 这是自然,偷吃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习惯,而且容易上瘾。 只是昨夜事出突然,初如雪自己也没想到。而且看着明月拿来这么多东西,这要她怎么教训团子,拿糕点打么? 于是稍稍揉几下并没有发现自己又闯祸的团子,给一块糕点。 于是初如雪这些日子便安安心心地养伤。钟离啻在强行和她挤了一晚后,终于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里,只是白天常来初如雪的屋里,给她端茶送药。 这日,初如雪正和钟离啻在屋里聊着什么,便见罗小锤端着药碗进来了。 钟离啻抬头问:“怎了,胡奴那边有消息了?” 说着,钟离啻接过了那药碗,小心地递给初如雪。 罗小锤看着初如雪喝药,道:“边境传来消息,那胡奴六王子扎哈台逃窜到若忽尔北方去了,听说那新汗在下令围剿。” 钟离啻点头:“这出戏演得不错。倒难为这六王子一直在做恶人了。先看他们怎么说吧,伤了雪儿,这笔账,本王可是要好好同这些狄戎算算了!” 钟离啻知道,能配得起那样的箭的,只有胡奴王庭老汗王的那把几百斤重的弓。 那弓,一般人根本不能拿得起来,听闻只有老汗王自己,和六王子扎哈台能运用自如。 那么伤了初如雪的,也定然是这六王子了。 而这一箭,便暴露了胡奴逢场作戏的原样了――那弓既然是老汗王的,而且几乎无人能用,那便应该在王庭了,这六王子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王爷啊,”罗小锤看着初如雪手里捧着那碗喝药,突然转头看向钟离啻,皱着眉,“您看家主这喝药的姿势,再看看您的……都是治伤的,家主喝着便看着这般舒心,您那一副上刀山的样子,实在不像样!” 钟离啻不知道自己这会是哪里得罪了罗小锤,连喝药姿势这样的小事也来调侃他一顿? “本王喝药姿势怎么了?”钟离啻眯着眼,微笑着问。 罗小锤看一眼钟离啻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看看初如雪,低头道:“您喝药的姿势倒是不难看,只是要您喝药还要劝个半天一点都不爽利!” 罗小锤这时这样说,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初如雪在。 反正钟离啻肯定不会在初家主面前对他怎么样的! ------------ 第六章 小小算计 明嘉二十五年冬 初如雪听罗小锤这么说,微微一笑,摇摇头,继续喝她的药。 钟离啻脸色却是立刻变得铁青了:“罗小锤你这胆子变大了啊,公然议论本王?” 罗小锤低头,一点都没有要认错的意思:“本来就是嘛!不过家主这样,那药岂不是更苦了?” 后一句在问初如雪。初如雪笑着,答道:“原也没那么苦,只是想尝尝这药的味道罢了!” 她是顾晚灯的弟子,是天下第一医家家主的弟子,这小小一碗苦药自然算不得什么了。 药喝下去,不过苦在嘴里,话说出来,却是能疼在心里的,事做出来,便是要伤人了。 钟离啻对初如雪这话并不怎么相信:“要尝味道,一开始尝尝就好了,何必每一碗都尝?” 初如雪这时垂下眼帘,道:“今日这药,太子参比昨日少放了半钱,剑麻比昨日的多了几分。” 钟离啻与罗小锤相互看一眼,罗小锤那眼珠都快要蹦出来了:“家主您……” 这样的能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这是要尝了多少药才能练出来? 初如雪将最后一口药喝完了,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一口水来将药冲下去。 “小王爷方才说什么,要同胡奴算算账了?” 对于夸赞,初如雪表示收下,而且委婉地表示了自己不怎么喜欢谈这些东西。 钟离啻知道,她从小到大,吃过的苦,岂是这一碗药能相比的! 只是她不肯说,他也就不问,于是也很顺从地不提方才的话,道:“不错,到底算起来这事情是他胡奴有错在先,我可不想吃这哑巴亏。既然他这位新汗想做好人,那便叫他做好了。” 钟离啻这样整人一样地笑时,那便是要有人遭殃了,不管这人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做好承受他这一笑的压力吧! 对这样的钟离啻,初如雪总是稍稍一笑。不管过了多久,他仍旧还是那个钟离啻,想着什么坏点子便拿出来往人身上使。 于是过了几天,北疆大营里便在传着一个消息,胡奴似乎要平内乱,新汗要亲自上阵,将六王子抓回来。 这位六王子似乎一开始没什么动静,后来,又听说新汗似乎与那六王子的王妃有些纠缠。于是这六王子便带兵攻入了王庭,结果被新汗与其他王子制服,关押在大牢里。 林虎等人兴冲冲地跑来告诉钟离啻的时候,钟离啻正在院子里练剑。 他这几日伤口终于好了,便迫不及待地跑到院子里耍耍。初如雪这些日子也能下地了,便坐在一旁,轮椅上盖着一张厚厚的丝绒毯子,手里抱着个漆红描金的汤婆子,静静地看着钟离啻练剑。 “王爷王爷!胡奴把那个天杀的六王子关起来了!” 林虎很开心地在最前面走着,引来身后杜竭诚和晋忠的不满,于是这两人便觉得不屑于他为伍。 “哦,”钟离啻听了,倒也不吃惊,只收了剑,接过罗小锤手里的手巾擦擦额头上的汗,“这么说来没要命了?” 这几人面面相觑:“听说胡奴最重手足了,如今能关押起来已经是天大的改变了,王爷还想……”要命?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道;“不过这样也好,等本王哪日亲自取了他首级,也算是对得起雪儿受的这一箭了。” 听闻此言,众人又觉得很有道理,这人偏生不长眼,敢伤咱们的初家主!整个北疆大营的人都心知肚明,初家主可是我们王爷未来的良配! 咱们小王爷还没追到手呢,就被这些胡奴伤了,不划算! 对于这件事,将士们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气愤的,打回胡奴老巢的呼声也不少,一个个都扬言要以一当十,好好和胡奴干一场! 只是钟离啻不知道明嘉帝是什么意思,似乎为了甲子宴,明嘉帝也不怎么关注北疆了。 不过钟离啻大概能猜出来明嘉帝的意思。 如果北疆这时乘胜追击,将胡奴打回老巢,那么明嘉帝在甲子宴上就能多出几分筹码,面对着胡奴,也就能多出那么几分自信来。 这大概也是到现在了明嘉帝还没有召回钟离啻的缘故吧。 甲子宴上,钟离氏作为宗室,是一定要出席的,钟离啻作为宗室唯一的传承,也就必须到场。 这是六十年一遇的盛况,若能被邀请入甲子宴,那便是极大的荣幸,就算胡奴与大渊矛盾重重,也是不得不来的。 而且这宴会上,南疆那些小国也会到来,若能借此机会在甲子宴上结交小国家,对胡奴来说,也是百利无害的。 这场甲子宴,必然不是简单地吃一顿饭就好的。甲子宴过后,大渊,胡奴,南方小国,很可能都要发生些变化。 胡奴如今算是被钟离啻牵制着,那么便成了明嘉帝手里最大的筹码。而钟离啻在九国中的地位,在这场甲子宴上,也会变得极高。 因为他同时还是南疆的继承人,不管明嘉帝未来要怎样,至少现在,这些国家都不敢小觑了钟离啻。南疆附近的这些小国,对钟离啻自然也要稍稍表示友好,不然后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钟离啻本来对着甲子宴没什么兴趣,只是想着自己迟早要去,便觉得头疼。 他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在那就甲子宴上能有多重要,南北的国家,对他这人会不会出席甲子宴心里有多忐忑。 明嘉帝对钟离啻的态度,至少在甲子宴上,会有大的改观,不论是为了北疆还是南疆。 渊皇宫 明嘉帝看着那些被揉皱了的纸,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 顾晚灯的不顺从,叫他伤神,但是钟离啻现在的势大,也叫他难受。 甲子宴越来越近了,皇宫里的红灯笼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已经挂起来了。 渊皇宫里那些已经旧了的柱子上,得上些新漆,那些用旧了的桌椅,也该换一批了。 教坊的乐师,似乎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 明嘉帝知道,这事情最合适的人,便是初如雪。初家的女子,似乎天生的会弹琴奏乐。当初渊都的教坊里,掌事的都是初家的人。 如今初氏一族衰落,连教坊都教不出稍好些的乐师了。 ------------ 第七章 出门在外 明嘉二十五年冬 明嘉帝将教坊送来的名单扔到一边,手里拿起一杯放了不久的茶,慢慢地喝起来。 落坠红又悄悄地从大门里溜进来,手里的汤婆子却不小心打碎了,声音在书房里回响。 明嘉帝看着那只受惊的小老鼠,稍稍笑笑:“你这丫头,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个了,朕这皇帝太小气,不怎么爱赏赐人,你这两个汤婆子,可算是把你甲子宴的赏钱都打完了!” 落坠红吐吐舌头,踮着脚过来,低下头,一副犯了错的样子。 “红儿错了,皇上不要生气嘛!” 那声音倒不像是求饶,不过明嘉帝并不怎么在意。之前那话自然只是开玩笑的,再怎样,也不可能不给她甲子年的赏钱,到底是几十年一次的盛况,就这么为了几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克扣了她的赏钱,叫她不开心。 “朕说笑呢,”明嘉帝招手,叫她到他面前来。 落坠红看看那堆碎了一地的瓷器,并着那一滩水,又看看明嘉帝,有些为难。 这时,曲锦福便从门外招来几个小宫女,叫把那堆东西给打扫干净了,落坠红才悻悻地跑过去。 明嘉帝叫曲锦福拿来他自己的手炉,递给落坠红:“朕的这东西虽然没有你打碎的那个精致,到底也是官窑的好东西,你且先用着。这个可再不要打碎了!” 落坠红有些不敢收,明嘉帝用的东西上,总是要刻着或者漆印些团云密纹,而且都是镶金描红的。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之前用的那个比明嘉帝这个精致,因为之前似乎也没怎么注意那东西,心想着那东西能有多贵。 明嘉帝看她那一副不解的样子,解释道:“朕用的这个是白玉的。白玉虽是名贵,到底不是什么多稀罕的东西,你方才那个,可是纯红石的,找那么一块色泽鲜亮的红石,可不是件容易事情。” 落坠红这时有些震惊,红石那东西,便是寻常得那么指甲大小的一块,也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若是手炉那般大小的,便几乎是举世无双的宝物了! 就这么被她打碎了? 落坠红低下头,手里绞着绣了红梅的帕子,有些不知所措。 明嘉帝摸摸她的小脑袋:“只是一个汤婆子,碎了就碎了,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过些日子就是甲子年了,小红儿可有什么愿望没有,说给朕听听,要是朕能给你实现了,到底是吉祥事。” 落坠红这时眼珠转几下,道:“红儿的愿望不能跟人说,说了就不灵了!” 明嘉帝笑笑:“那便不说。你姐姐呢,她可有什么愿望么?” 落坠红想想,道:“姐姐,她那日说想到甲子宴上看一眼,皇上可答应?” 一个女子在甲子宴上出现,而且是陪伴在皇帝身边的,必须是皇后,否则如何接受万民朝贺? 落坠红并不知道甲子宴代表着什么,只知道那是个了不得的宴会,而且来的人也很厉害。 她知道甲子宴六十年开一次,那是极尊贵的人才能去的。 那么在她眼里,姐姐落拂绿也算是极尊贵的了。 只是不知道明嘉帝会不会答应。 明嘉帝没有说话。 甲子宴上,能陪伴他的,只有皇后。就算是再怎样出色的嫔妃,只要不是皇后,那便的没有资格。 整个渊皇宫,大家都知道他的皇宫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位皇后,能配得上入甲子宴的,也只有皇后。 这个位置,明嘉帝想留着,到老,到死,和她生同寝,死同穴。 这世间没有哪个女人能代替昭仁皇后在明嘉帝心里的位置,就算是落家的人,就算是再怎样相像,也不是昭仁皇后。 胡奴汗庭 血川王子看着地下被绑起来的两人,悠然地喝着一杯奶茶。 这两个人穿着打扮都是胡人,而且戴着胡人常佩戴的那种项链。 “你门不是我大胡人,看着倒像是中原人。” “王子哪里话,我兄妹二人从南边过来,只是我母亲是中原人,所以看着有些区别。那里听说在打仗,我们也是讨口饭吃,所以从漠南到了漠北。那些中原人占领了我们大片土地,我们现在都无家可归了!” 地上看着年纪稍微大一些的男子,对着血川笑着说道。 那男子生得极美,看着像是从容虹的洞窟里走出的人一般。生了一双大眼,睫毛极长,而且肤白胜雪,又似乎有些瘦,看着弱不禁风。 但是就是这一副身体,却很男子气概地将身后的女子护着,面不改色地与血川谈。 “无家可归,本王子的宫殿倒是很宽阔,地方也大,就是不知,这位公子肯不肯赏脸,去看一眼?” 血川看着那男子,微笑着,问道。 这男子看看血川,道:“王子抬爱,我们这些小民哪里受得起您的宫殿,还是先放我们回去吧!” “落加蓝,你还要同本王子装到什么时候?”这时,血川将桌子一拍,眉头一皱,话语立刻生硬起来,而且带着几分威严。 “王子这般纠缠不休,落加蓝实属无奈。” 那地上的绝色美男,正是那大渊如今最大的商号落氏君染的家主落加蓝本人,他身后护着的那小姑娘,自然就是廖梦溪了。 那时钟离啻伤情好转,落加蓝便收到了一封从极北之地送来的书信,道落氏君染的东西叫胡奴查封,没收了。 这么多年落加蓝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便得前去一探究竟。于是连给钟离啻都没有打招呼,便前来查看。廖梦溪这小拖油瓶非要跟着来,只说落加蓝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两个月日夜兼程赶到了此地,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货物。 那文书是伪造的,只是仿地极真切,外人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落加蓝原也没有细看,只想着先来看一下是怎么回事。 却是没想到落入了血川的圈套。 是落氏君染哪里得罪这位前汗王的二儿子了么,他为什么要抓自己? 落加蓝仔细回忆着这些年和胡奴打过的交道,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落氏君染向来不坑蒙拐骗,这些年虽是树敌多,但是没拖欠过什么,信誉也算是极好,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一个包袱了? ------------ 第八章 未来选择 明嘉二十五年冬 落加蓝狐疑地看着血川,思前想后还是不明白这血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中落氏君染的钱财,那现在不是应该讹钱么?想取落加蓝的性命,那现在废什么话?看中落氏君染的权势,那是在大渊,又不是在胡奴,这有何用? “我听说,你们中原的有钱人都爱养一些艺人,管那些人叫‘优伶’?不知道落大家主会些什么曲子,我这里有上好的马头琴,可以给您试一试。” 血川慢慢走到落加蓝面前,微笑着,用一根手指挑起落加蓝的下巴,逼迫他直视自己。 廖梦溪并不知道血川所谓“优伶”是什么,她看着那血川的眼神,似乎很凶狠,于是上口去咬那人。 血川没想到那小姑娘会突然发难,来不及准备便被狠狠咬了一口,手腕出血。 于是怒从心起,抽刀去砍落加蓝的身后。 这时,那原来看着弱不禁风的男子,突然跃起,在血川来不及反应时,将什么东西抵在血川的咽喉处。 “原来你会武功啊!” 血川的手停下,看着落加蓝,微笑着。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不稍微会些拳脚,那要被你们这些觊觎者欺辱到什么时候!” 落加蓝说着,将那手里的利器更进一步,血川的脖子里渗出血来。 “呵呵,”血川这时才感受到,落加蓝手里的东西并不是匕首之类的利器,只不过是个簪发的小簪子,尖的那一头稍稍入肉,他便不能动,“都说落家主是这天下最温柔的男人,生了一副天下第一的美丽面容,却不想原来也这般狂暴!” 在胡奴的营帐里这般作为,果然是胆大包天! 当时那情景,落加蓝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毕竟廖梦溪只是个孩子,为了他的事情被血川杀害,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况且落加蓝觉得自己也做不到那般冷血。 “我向来恩怨分明,”落加蓝伸手捏住血川的脖子,“若是对我好的人,那便是倾尽我落氏君染也要报答的,若是想害我,或者我身边的人,那我落加蓝也定当十倍奉还!我的温柔只给我认为该给的人,像血川王子这般狂暴的人,那自然也须得用些狂暴的手段。” 落加蓝那簪子再入肉几分,冷然道:“不知血川王子,是惜命爱命之人,还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问心无愧?” 血川这时感觉到稍稍有些疼痛,那血顺着脖子流向胸膛,看着到底可怖。 “我原来不喜欢威胁人,”落加蓝继续道,“所以现在似乎威胁的手段也不怎么成熟,除了拿王子最值钱的东西来交换,也没别的手段,希望王子不要嫌弃,只好好同我谈判。” 这话听着不是威胁,其实是极大的自负了。落加蓝身为落氏君染的继承人,自己说“不会威胁人”,那便是极自负地说自己没必要学那些东西,就算眼前的人是谁,都不太可能将威胁到他。 哪怕在胡奴的大帐里。 血川知道,落加蓝是商人,自然是要以利益为先,哪怕是命,他也能给你待价而沽。 “血川王子,您可是考虑好了,是要您这条命,还是要我给您放几滴血?听说漠北这边,只要把身体里的血放干净了,便可以做干尸,您这一副皮相,应该值不少钱。” 果然是商人! “好,”血川宇因为不能动,没有看落加蓝的样子,只道,“如今这技术进步不少嘛!” 这话说得调侃,落加蓝却是一笑:“您还是先放我们出去!” 说着,将那带着些血的簪子往下移动,悄悄抵在血川后腰。 血川这时并不能摆脱落加蓝,于是只好先顺从地跟着出去。 营帐外的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血川严肃地往前走,身后的随从也严肃地紧跟其后,仿佛走慢点就要挨训。 …… 筑陵 初如雪手里捏着明嘉帝的信函,有些皱眉。钟离啻本来欢欢喜喜地同团子玩耍,看见初如雪那样子,便知道似乎又有什么事情了。 “怎么,渊都出什么事情了?” 钟离啻想着能叫初如雪不舒服的事情,除了他自己,便有可能会是大事。 “我得回渊都了。”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道。 她并不是舍不得钟离啻,而是因为顾晚灯当初说过,让她不要去甲子宴。 她不知道现在做决定回渊都,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明嘉帝对顾晚灯,对钟离啻,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初如雪不是不知道。 对于这两个人,明嘉帝是一个都不想留着的。顾晚灯身为主相,是明嘉帝手里的一把剑,有可能刺向旁人,也有可能不小心刺伤自己。 钟离啻是明嘉帝身边的炭火,只要超脱出火炉,那就有可能酿成火灾! 那么这把剑,这盆炭火,明嘉帝该怎么抉择? 初如雪知道,明嘉帝这次让她回渊都,正是为了这事情。 因为初如雪现在是连接这两人唯一的纽带,也是明嘉帝控制北疆,控制宗室,控制顾家这样可怕家族,唯一的手段。 感情,总是连带些东西的。 明嘉帝既想拿着初如雪,让顾晚灯为他所用,又想用钟离啻对初如雪的情感,把宗室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因为这两股势力,都太过强大,强大到明嘉帝感觉到要威胁到他安氏的统治了! 甲子宴,这是很好的契机,不管是用宗室绝了顾家,还是用顾家绝了宗室,对安氏一族来说,都是百利无害的。 所以所以明嘉帝才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找初如雪,想知道她对着两股势力,有什么样的看法。 初如雪也知道,明嘉帝这一招,是要逼着她,在钟离啻与顾家之间,做一个选择,至于选择谁,那便是关乎到大渊王朝的未来的大事情了!因为这两股势力,都太过强大,强大到明嘉帝感觉到要威胁到他安氏的统治了! 甲子宴,这是很好的契机,不管是用宗室绝了顾家,还是用顾家绝了宗室,对安氏一族来说,都是百利无害的。 所以所以明嘉帝才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找初如雪,想知道她对着两股势力,有什么样的看法。 初如雪也知道,明嘉帝这一招,是要逼着她,在钟离啻与顾家之间,做一个选择,至于选择谁,那便是关乎到大渊王朝的未来的大事情了! ------------ 第九章 一碗姜汤 明嘉二十五年冬 这种被人利用的滋味,对初如雪来说,并不好受。 她知道明嘉帝对她是有着某种图谋的,这种图谋,带着些所谓的大义凛然。 钟离啻看着她那样子,似乎并不怎么愿意回去。 “雪儿不想回渊都么?” 将乱窜的团子四个小蹄子捏在一起,不叫它乱动,钟离啻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初如雪笑笑:“有些事情,总得解决。拖着到底难受。如今既然要解决,总得先去面对。” 她并没有不想去渊都,也没有不想见明嘉帝。相反,正是有这么多事情,她才必须见一见明嘉帝。 只是钟离啻对她这时的样子有些担心:“若此去渊都,有什么不好,只告诉我。也不必心里放着这么大的压力。我这个小小宗室虽没什么大一点的力量,护着你还是可以的。” 这话自然听着舒服。只是初如雪知道,舒服不舒服,到底不重要。 她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能被这样煽情的话感动,甚至跟着年轻的小生私奔。 她是初如雪,是初氏一族的家主。她该走的路,必然要比别人打算得更长远。没有谁能帮得了她。 只是突然出现这样的关怀,初如雪到底感到有些温暖,于是笑笑,看着钟离啻,轻声答道:“好!” 初如雪离开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 这是整个冬天里,唯一的一次日照。 只是北疆仍旧是寒冷,就算是天晴,那日光下的大地,还是冷冷淡淡的。 初如雪临上马车前,钟离啻站在她身边,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有些话已经嘱咐了不知多少遍了,他这个时候不想再说。 但是又觉得不说点什么,似乎心里很过不去。 “王爷回去吧,城门这里风大。” 初如雪伸手,将钟离啻胸前的披风稍稍理一理,淡淡地看着他。明月抱着团子,把手贴着团子的皮毛取暖。 “若是遇到强敌,王爷切记,好好活着。不管日后遇到什么,不要轻易放弃。终归命是自己的。” 初如雪见钟离啻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也不强迫。 他同她说了那么多,她给他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终归,命是自己的。 钟离啻开心地点头:“雪儿放心吧,我这命又不是纸糊的,哪里就那么轻易地没了!” 说着,钟离啻上前,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初如雪的肩头。 “有我为你遮风挡雨,哪怕只有这一件单薄的衣衫。” 初如雪笑笑,点头,上了马车。 那马车还是顾家主相的,上面的宫灯已经换了新的,锦绣的缎面仍旧如新的一般。到底是官家的东西,用着也舒服。 初如雪甚少回头。 这一次,却在马车开始动时,轻轻转头,看着那马车不远处的人。 他稍稍微笑,看着她,眼里是期许与祝福。 这世间,一心一意想她好,不计成本,不计得失,只有这么一个罢了。 钟离啻给初如雪的眼神,带着些年少的冲动,带着些男人的宠溺,也带着些其他的,初如雪看不明白,也不想看明白的东西。 她喜欢他这样看着她,那种被关怀的感觉,很美好。 但是她似乎又不那么喜欢他这样。 钟离啻是一杯慢性的毒药,她对此很清楚。但是这杯毒药,似乎又有些芳香,让她着迷,甚至有些上瘾。 但是初如雪从来就不是个会为了某些东西上瘾的人。 不论是对权舆还是人,她都有自己的准则,谁都不准逾越,谁都不准践踏。 在初如雪走三天之后,钟离啻果然收到了明嘉帝继续北进的诏书。 宣旨的寺人是个小年轻,手里拿着一柄长长的拂尘,眼睛眯着看钟离啻,拿手帕稍稍嚓几下鼻子。在宣读完旨意之后表示北疆实在太冷。 钟离啻想了想,对着身边的罗小锤道:“大人说冷,那便熬极碗姜汤过来,那东西可是驱寒的利器!” 身旁的杜竭诚这时稍稍皱眉,在罗小锤颠颠地跑了以后,悄悄地离开了议事大厅。 那小寺人看着钟离啻稍微笑笑,没有说话。后来那姜汤端上来的时候,那寺人点着头,笑笑,很从容地将那姜汤喝了。 那寺人又同钟离啻嘱咐了许多所谓明嘉帝的旨意,钟离啻也都一一表示顺从,当贵宾一样地送走了。 这时,钟离啻才叫了杜竭诚,眯着眼问道:“你们如今胆子倒是不小了,敢当着本王的面阳奉阴违了?” 这时,几位将军面面相觑,尤其是杜竭诚,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怎么处理。 只是那脸上并没有半分怕的迹象,杜竭诚低头,恭恭敬敬地答:“王爷说笑,末将怎么敢阳奉阴违!只是那寺人到底是从京城远道而来,就这么一碗姜汤打发了,实在是说不过去!” 那人到了明嘉帝面前,还不知要怎么编排,钟离啻对此当然知道。 只是他摇摇头,笑道:“这冬日里来了,便少不得要给一碗姜汤,若是夏日里,一杯清茶也就是了。这样的例子开了,日后来的只要稍稍比现在这个差一些,便拿去编排了。这些寺人说什么,若是皇上也信了,那这大渊王朝也算气数尽了!” 杜竭诚一时恐慌,便立刻跪了:“王爷可不敢再说这样的话,这可是大不敬!” 拿着大渊王朝的前途说事,这当然是大不敬。 不过身在北疆,说什么似乎也就不那么忌讳了。这时,林虎也笑道:“王爷说得在理,若是咱们小王爷是什么样人,叫这几个阉人几句话就说得皇上信了,那大家都不必干活了,都来讨好那些阉人不就好了!老杜你太小心了!” 杜竭诚点点头:“小王爷所言甚是,是末将思虑不周!” 钟离啻看着这几位北疆守将,这时沉声道:“本王并不是要责怪杜将军。杜将军也是一片好心,本王又怎会看不出来。只是今日本王想说的是,北疆要做的,只是把该守卫的疆土守卫好,不丢失曾经辛辛苦苦打拼来的疆土便好。从今日起,北疆不需要看什么人的脸色,不管是大监还是寺人,甚至是主相的脸色,都不需要。” “诸位都是军人,只要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即可。” ------------ 第十章 胡奴梦始 明嘉二十五年冬 钟离啻在内帐里,看着这些守卫了北疆几十年的老将,神色严肃。 除非打仗,钟离啻甚少会对着这些将领用比较冷淡的脸色。 王家被诛之后,这些将领也慢慢看出来,钟离啻的身上,没有那些他们认为宗室或者十大家族应该有的流气,痞气,反倒是颇为亲民,叫这些北疆的老将们都有些意外。 在钟离啻来北疆之前,这些人都在猜测,这个从南疆来的白脸小将,恐怕连一场仗都没有打过,明嘉帝叫这样的人来北疆,打仗还是观摩? 可是到了北疆之后,这小将不显山不露水,两个月就把王家和李家收拾下去了,而且接连打着胜仗,可谓风生水起。 这样的实力,不是说有就能有的。这些北疆的将领,在这过程中,也感受到了钟离啻身为宗室,是完全有能力的。 如今的局势,这些北疆的将领不见得都能看清,但杜竭诚这样的读书人对这些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的。 北疆的局势,现在直接连着甲子宴,明嘉帝在甲子宴上的态度也取决于北疆。 南疆已经签了和约,对南疆边界也有了明确的划定。但是北疆没有,而且钟离啻现在几乎把控着北疆。 因为胡奴本来与北疆签了和约,也算是有些交代。 只是这位新汗似乎并没有打算这么长远,没有想到甲子宴这回事,鼓动自己的兄弟毁约。那么钟离啻如今攻打胡奴,也算是名正言顺。 只是明嘉帝似乎不打算召回钟离啻了,这一举动,大抵是要他在甲子宴时镇守北疆。 北疆的士兵,甲子夜估计是要在战场上度过了! 以如此大的代价,换来一个甲子宴,明嘉帝需要的,是钟离啻的能力。如果这一战打赢了,胡奴对钟离啻,估计要以新的眼光来审视了,那么钟离啻在北疆也算是扎稳了根,明嘉帝想要除去钟离啻,想要除去宗室,也就变得更加困难。 所以钟离啻这时才说,北疆不需要看谁的脸色。 这不是自傲。 钟离啻原本不想这么做。他只想回西南,或者回南疆。但是他发现这两条路似乎都走不通,因为明嘉帝已经把前面的路堵死了,他如今能选择的,也只有这一条。 这算是白家走过的老路吧。守着北疆,永不回朝。 只是白家做错了一点,那就是好高骛远,永不餍足。既想守着北疆,又想把手伸到朝廷,这样两全的事情,到底是不行的。 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在杜竭诚看来,如今的钟离啻比当初的白家聪明多了。 这样的宗室,叫这些北疆的将领有些怀疑钟离啻是不是虚报年龄了,看着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姿态啊! 钟离啻最终决定,在腊月来临之前,将战事解决,这样一来,明嘉帝在甲子宴上要他做的事情,才会有可实施性。 北疆的将士们对之前初如雪受伤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终于可以打回胡奴老家,那自然是很好的事情了。 虽然北疆一直渴望和平,但是将士们不希望这样的和平,这对北疆来说,太憋屈,太难受。 毕竟筑陵一战,是胡奴毁约在前。 北疆受到了欺负,那么就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打得那些胡人再也不敢犯我疆土! 至于这位北疆统领有没有这样的私心,那便只他自己知道了,反正只听将士们说,小王爷似乎对这场战事很高兴。 钟离啻北进的计划进行地很顺利,三战打入冲蛇谷,直逼胡奴南汗庭。 北疆在这里驻扎时,胡奴是带着极大的不情愿的。这一仗,让曾经对大渊北疆有所觊觎的人,彻底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至少在钟离啻在北疆的时期,他们谁也不敢拿着自己国家的疆土来和钟离啻试一试谁的练兵方式更有效。 北疆,最终还是成为了胡奴传说中的噩梦,而这个梦的源头,就是钟离啻。 在休息时,钟离啻一个人坐在大帐里,手里拿着那块琮瑢玉。 初如雪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这样的盛况,她是看不到了,可能她已经知道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但那也只是听说。 “你所受的委屈,不论是在北疆,还是对着皇帝,我都会尽力讨回,十倍百倍加在他们身上!”钟离啻看着那触手生凉的玉,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 罗小锤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听他说要什么十倍百倍这怎么怎么样,他想着,定然是我们王爷也对咱们初家主那事情心存怨念,要找那些胡人讨个说法了! 北疆不下雪的夜里,天空很高,星星也很美,漫天的星光闪烁着,银河也似乎更加清晰,把北边的路都要照亮了。钟离啻一个人牵着马出来散心,看着那些遥远的星星,不知道初如雪是不是也在这个时候出来看着这些星星。 北斗七星永远在那里,不多,也不少。这些星星,似乎能带去些什么,叫她心里能稍稍安宁些的。那小黑驹这一年似乎也长大了不少,鼻子里出着些热气,乖顺地跟着钟离啻。 “什么人?” 钟离啻听到声音,有些警觉。 “你就是那个白天打进冲蛇谷的钟离君诣?” 一个高傲的,带着些蛮不讲理的气息的胡人女子出现在钟离啻面前,当着钟离啻。 那姑娘穿着打扮看着像个贵族,脖子里还戴着王族的犀角链子,看着倒是美丽。 那双狭长而且大大的眼,似乎在瞪着钟离啻,又似乎在表示存在。这姑娘身后跟着几个小丫头,也都穿着不俗。 “你一个小姑娘,大半夜的跑出来,在这里干什么,和情郎约会?” 钟离啻那马呼出一个响鼻,转过头去,钟离啻稍稍拉几下,打量着那小姑娘,调侃道。 这时,那姑娘身旁的几个小的怒了,指着钟离啻骂道“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这样对着我们公主说话!小心被我们大汗捉住了,撕烂你的嘴!” 这话威胁的成分太高,但是似乎没什么威慑力,钟离啻好笑地挑眉:“哦?这么说来,诸位对现在的局势很不了解啊!” 他是北疆统帅,要撕了他的嘴巴,那得先打赢他再说! ------------ 第十一章 变化未变 明嘉二十五年冬 看着钟离啻对她们主子这般无礼的态度,这几个小姑娘自然是看不惯了,于是少不得要出来说几句。 只是似乎说了这些,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只听钟离啻笑着道:“原来是新汗的妹妹,倒是钟离啻失敬了。在下北疆统帅钟离君诣,见过安乐公主。” 老汗王只这一个女儿,听说和钟离啻年纪差不多,如今钟离啻看着,倒是比他小了不少。 果然,大抵因为只有女儿,那老汗王似乎很宠着她,如今她这哥哥似乎也颇惯着她的。老汗王故去这么久,倒似乎仍旧没改变那公主的架子和做派。 这般凶悍而且任性的样子,很符合他们胡人马上闯天下的性子。 那安乐公主似乎没想到钟离啻会这般“彬彬有礼”,倒是颇有些意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钟离啻,冷笑了:“原来果然是那个翊王君诣,看着这么矮,一点也不如我们胡家的男子那般潇洒!” 那语气嘲讽得太厉害,以至于钟离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才只有十七岁,日后必然还要长个的,况且从往常来看,胡人的确似乎比他们中原人高那么一点点。 但是这似乎也不是他钟离啻的错吧! “你们胡人个子高矮本王没听说过,只是就算果然是你们高一些,公主殿下也似乎没有继承这能叫你们引以为傲的传统啊!” 当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比高矮,而且他自己还是个大老爷们,这并不算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只是钟离啻自己这时并不觉得丢人,因为这小姑娘的话里,本来就带着极大的讽刺,嘲笑整个大渊王朝的男人没有他们胡人高。 钟离啻自认为并不是什么谦谦君子,能叫人这么说了还能笑脸相迎。 而且他也没打算做什么正人君子。 这公主似乎被这话气着了,那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瞪着钟离啻,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旁边的那几个小姑娘也瞪着钟离啻,不过这些人似乎比这公主的招数多一些,只听一个道:“原来听说这位北疆统帅似乎也是个正人君子,如今看来也是个欺负女人的伪君子!王爷可是把这一世英名都毁在这里了!” 这话自然有些重了。伪君子这东西,同他欺负不欺负女人本来也没什么关联,难道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就不在家里给自己妻子脸色看了? 何况现在这人是敌军的公主,这话也是她先挑起来的,他说这么一句,又没对她怎样,这也算什么“欺负”? 钟离啻突然觉得,那些老话似乎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千万别跟女人讲道理,因为她们一直都蛮不讲理! 况且他们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似乎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北疆的战事并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改变的。 钟离啻身旁的小黑驹似乎对那几个小姑娘的话极不满意,于是打个极大声的响鼻,昂着脑袋,表示不满。 钟离啻稍稍拉一下那小黑驹,笑了笑。 那公主似乎终于想通了些什么,看着钟离啻道:“听说王爷似乎很喜欢那个被你们皇帝诛了家族的初亦白?” 钟离啻听她这话,是怎么都不顺心的,于是稍稍皱眉:“本王的私事,似乎并不是公主应该打听的。您不是应该先关心关心你那焦头烂额的哥哥该怎么打赢北疆的事情么?” 他对初如雪是什么心思,并不需要这么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来指手画脚。 稍稍走近些,钟离啻弯下腰,突然凑到那公主耳旁:“还有,初氏一族的事情,可不是你这个外族公主该打听的,别怪我没提醒你,如果贵兄想通过这种手段来离间大渊,那便是挑选了一个最蠢笨的方式!” 说完,钟离啻直起身子,蹬脚上马。 “小姑娘,记住,你只是个公主,而且是先汗的公主!” 他说这话的时候,在安乐公主看来,并不是居高临下趾高气扬的,而是似乎带着些“我为你好”的成分在里面。 虽然她对钟离啻的话并不赞同――她那些个哥哥待她都是极好,没有哪个不帮她的。这一点,在她父亲死后,似乎也没有多少变化。 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带着些幻想,带着些梦的,不论是有关未来的夫婿,还是对现在既得的亲情。 在老汗王死后的这段时间里,这小姑娘痛苦过,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哥哥也带着极度的痛苦,就连她那继位的大哥,似乎也对此并不怎么高兴。 后来为了让她开心,那些哥哥花了很大的力气,为她修建了宫殿,把最好的都给她,所以她觉得那些哥哥都是好的。 她并不觉得离开先汗之后,她的公主地位又有什么变化。 所以她并不理解钟离啻的话,虽然听上去很有道理。 “哎,”小姑娘招手喊着远去的钟离啻,“你会不会去甲子宴?” 当然,甲子宴是中原人的节日,听说很厉害,六十年才办一次。那必然是极珍贵的了,她大哥特意让她和她二哥血川前去。 这也说明她这些哥哥对她还是很好的。 在小姑娘的世界里,似乎很简单,并不需要多复杂。 钟离啻本来是去散心的,结果莫名其妙遇到了这么个小丫头,现在似乎也没什么必要散心了,于是回营。 北疆的夜色,就算是在屋里开了窗户看,也还是很美丽的,那些流星时不时从天空划过,那几颗走得极快的星星,也似乎慢了下来,在等待着流星的再次出现。 屋里的地龙还是那么温暖,只是钟离啻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平日里,那地龙旁边,似乎总有那么一个人,手里拿着本书,有时候是兵书,有时候又是些《国语》《春秋》的东西,坐在轮椅上随便翻看。一只被裹在毛巾里的团子,似乎很听话地蜷在她的膝上,有时候睡着,有时候甩甩尾巴玩着她的头发。 就算是夜里,她似乎也精神十足,丝毫没有半分倦意。 钟离啻发现,他似乎没有看见她困倦的时候,或者说他没有看见过她对哪件事有过困倦的神情。 ------------ 第十二章 巧试人心 明嘉二十五年冬 钟离啻手里的琮瑢玉被他拿着带着些温度了,于是将玉放下。 在入京之前,钟离啻本没怎么戴过那玉。一是为着那东西是御赐的,丢了到底是一番是非,二是钟离啻原本也不怎么在意这些金银之物,戴着也麻烦。 现在这玉却寸步不离地在他腰间挂着,不为别的,只为着初如雪也有一块,而且和他这个是一对。 虽然初如雪一再认为钟离啻这是幼稚到极点的表现,但是钟离啻却还在坚持。因为这玉带给他的,是一种淡淡的满足感。 有这么一个小物件和她是一样的,哪怕是天各一方,拿起那玉,似乎就能连接些什么。 卫城 初如雪一个人坐在落水寺的禅房里,手里也执着一块通灵般的美玉。 她看着开着的窗户外面,是渊都的星星,一闪一闪,天河把星空划分成两半,半肥半瘦,北斗七星和北极星一起,却是不知有没有照亮北边的人。 她又回到这里了。没有钟离啻的日子清静了不少,可她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这种空缺感让初如雪觉得不适,就像每天例行做的什么事情没有做完,所以心里一直惦记着。 但同时这种不适也让初如雪觉得恐慌。 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已经习惯了钟离啻,而且一时半会似乎适应不了一个人的感觉。 果然,坏毛病沾染上就很难更改,就算是这么一点小毛病也不能轻易适应了。 初如雪为着这种不适颇为难受。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走过这么多坎坷,这么多艰辛,不会轻易被什么情感左右。 这时,明月突然进来,脸色严肃:“家主,宫里来人了。” 初如雪将玉收进衣袖,想想道:“准备朝服。” 初如雪才到落水寺不足两个时辰,但是明嘉帝似乎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 北疆的局势也在慢慢转入到正轨,不论明嘉帝的预期是怎样,如今这样也是极大的便利了。初如雪想不到明嘉帝现在这么着急见她的原因。 是因为主相顾晚灯? 初如雪不顾顾晚灯的劝诫,她还是来到了渊都。 和明嘉帝的这一面,初如雪知道不得不见,不管是为了宗室还是为了北疆。 “你来了!” 明嘉帝的案前还是六安瓜片,盛茶的是上好的青花瓷茶具,只是那茶却不一定要喝。明嘉帝手里的一份折子被曲锦福恭敬拿起,放到初如雪旁边的桌上。 初如雪看着明嘉帝,她觉得他似乎比她离开渊都时老了许多,脸上的纹路也更加清晰了,手里拿着茶盏,似乎有些不稳,连说话都带着些咳嗽。 初如雪打开那折子,认真地看完了,道:“胡奴想现在和解,愿意在甲子宴上与大渊和亲?” “朕原想着,北疆这些年,到底不易,”明嘉帝皱着眉又咳嗽了几声,继续道,“若能不动兵卒将北疆的问题解决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北疆也算对得起北疆这么多年的辛苦。” 初如雪想想,将折子放下,手里稍稍紧了紧,问:“若果然要与胡奴联姻,皇上可是已经有了什么打算了?” 联姻联姻,必然是要门当户对。不管是胡奴求娶公主还是大渊接受胡奴的公主,都需要有人来做。 明嘉帝点头:“听说胡奴老汗王的安乐公主性格活泼,而且意欲来到甲子宴。太子妃一位倒是一直空缺,沐靳如今已经二十五了,却还是没有一儿半女,这倒也是门好姻缘。” 初如雪看着明嘉帝,她知道,这样的婚姻,且不说对沐靳怎样,单单对大渊,就是不利的。 沐靳是太子,那么他的妻子,必然要成为国母,成为大渊的皇后。 “太子天性孱弱,这样的婚姻,对太子,对大渊,都不利。” 初如雪端起手边的茶盏,到口边发现果然是茶,而且和明嘉帝的一模一样,也是六安瓜片,于是稍稍皱眉,将那茶盏放下了。 “胡奴意欲和亲,恐怕也只是缓兵之计。这些年的恩恩怨怨,若果然能以一段姻缘了结,早在二十年前就了结了!” 胡奴在大渊连连取胜之事出面和亲,摆明了就是想休战,以获得喘息之机。 明嘉帝当然能看出胡奴的诡计,只是他似乎还有另外的打算。 “朕知道。所以才同你来商量。” 明嘉帝说得云淡风轻,手里的茶也仍旧没喝,这时稍稍有些凉了。 书房里的地龙中,那些炭火烧得正好,在里面发出“噼嗞”的声音,听着很显眼。 能娶那胡奴公主的,如今除了太子沐靳,便是宗室钟离啻。 虽说钟离啻未及弱冠,可是他如今已经取字成王,那便是要和成人了的男子一般对待,何况只是和亲,也不需要果然到年纪,若是两家愿意,哪怕是在襁褓中结亲也是有的。 如今不能让沐靳和亲,那便只有钟离啻了。 明嘉帝说是叫初如雪来商量,但是初如雪知道,已经没什么选择了。 这原本也没什么,钟离啻身为宗室,本就身份尊贵,娶一个公主也无可厚非,天下也会觉得那是金玉良缘,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可是初如雪却觉得不舒服。 她不知道这种不舒服来自哪里,但是这感觉真真实实存在,挥之不去。这感觉就像是自己屋里的团子要跟着别人走了,而且永远不再回来。 这时她至少应该说一句,哪怕是反对明嘉帝的话,也该说话的。 但是她没有,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亦白,”明嘉帝看着初如雪那皱眉的样子,脸色稍变,音调也稍高了些,“你那屋子里的猫,你似乎离不开了。如今到哪里都带着,倒也不错。” 初如雪这时终于明白了明嘉帝的用意。 他这么着急叫她来,不是为了北疆,不是为了顾晚灯,也不是为了钟离啻。 他只是想问她,对钟离啻的态度。 说了许久,最终的目的,不过是在拷问她。 这是明嘉帝一贯使用的伎俩,从一件看着毫不相干的事情开始,一步一步让人落入到他的陷阱里。 这伎俩明嘉帝用了几十年,从未失手。 ------------ 第十三章 像无义草 明嘉二十五年冬 初如雪看着明嘉帝,手里的拳稍稍合住,冷笑:“若皇上觉得那猫碍眼,扔了便好。” 明嘉帝看她那样子,也呵呵笑笑:“不过是只猫,朕也不至于这般小气,你若果然喜欢,一直养着便好。只是你记着,这也只是一只猫,它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初如雪在那里坐着,最终没有说话,把那杯茶喝完。六安瓜片,算是极顶端的茶,但是那味道在初如雪看来并不怎么样,带着些苦涩,带着些奇奇怪怪的味道,她不喜欢那味道。 她喜欢那简简单单的白水的味道,纯粹,不做作。 只是如今,似乎连这么点简单的东西,也要失去了。 初如雪从明嘉帝的书房走出时,看到了站在门外似乎要冻僵了的落坠红。 那小丫头围着一条大大的貂绒围巾,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半捂着同样通红的小鼻头,不停地哈气。旁边的曲锦福一手给打着描红的灯笼,一手拿着个漆金的手炉,带着些尴尬地看着初如雪,笑问:“家主可是要回了?咱家给家主叫车辇?” 落坠红对初如雪一直敬而远之,这次没想到碰着个正面。 她那双大眼睛看着初如雪,变得稍稍拘谨,又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有些不雅,于是慌忙把小手放下去,咬着下唇,微微低头,想很礼貌地打招呼,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就变成在那里傻站着。 “灵宣公主安好!” 灵宣,是明嘉帝赐给落坠红的封号。如今的落坠红,是明嘉帝的义女,光明正大的公主。 她的阶品算不得极高,但是就凭那一处凌渊阁,整个大渊王朝就不会有人敢对着这小丫头稍稍不敬。 如今世人皆知,这位灵宣公主大抵是和昭仁皇后有些相似,大概明嘉帝似乎怀恋那曾经昭仁皇后生的那个女儿,便将这小丫头封了公主。 那么在世人眼里,落坠红于明嘉帝,那便是嫡公主一样的角色。 何况明嘉帝本就没有女儿,那么这位的身份有多尊贵可想而知。 初如雪身为朝臣,自然是应该向落坠红行礼的。 只是她行动不便,不能做大礼。 “我……你……安好!” 落坠红结巴了一下,对着初如雪也行了个稍大些的礼。 初如雪笑笑:“公主如今身份特殊,不必行如此大礼。初亦白行动不便,不能还您一个一样的了。” 于是初如雪准备绕过那小姑娘,落坠红却看她到底不方便,于是跳两步,给她让了路。 “谢公主体恤!” 初如雪慢慢地伸手转动轮椅。 渊都的天,冬日的夜晚冷得厉害,初如雪并没有带着手炉,那一双雪白的手转着椅轮时,叫落坠红觉得有些不忍。 大概会很冷吧,从这里到宫门,要经过一个长长的巷道,那里的风是最大的。要不要叫人把她送回去呢? 这是这么久以来,落坠红第一次感觉到初如雪生得不易,而且艰难。 但是她直觉上,又觉得那人是不屑于她的帮助的,于是把曲锦福手里给她准备的手炉要过来,跑着去放到初如雪膝上:“我……那边……你……这个,用得着!” 初如雪看着那手炉。 能描金龙的,必然是明嘉帝用过的东西。 “公主好意,亦白心领。这东西到底是御赐的,公主自己用着吧。若果然不见了,你那哥哥可是要受牵连的。” 御赐的东西若是丢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是明嘉帝宠着落坠红,而且如此明目张胆,这么个小物件算什么! 只是落坠红直觉上认为,初如雪是嫌弃那东西是明嘉帝的。 只是这么一闪念,落坠红便觉得不可思议,慌忙将那想法抛开,却见初如雪将那手炉拿起,递到她面前。 于是只能接了。 “那……你……不是……就是,小心点!” 算是一种直白的,纯粹的关心。 只是初如雪并没有怎么领情,只是自转着轮椅,慢慢地离开。 落坠红看着初如雪慢慢消失在夜色里,拿着手炉的小手垂下去。曲锦福却是急了:“我的小姑奶奶!小心里面的水流出来烫伤了您!” 于是准备将那东西接了。 却看见明嘉帝走出来,把那手炉接过,给了曲锦福,把他自己的大氅给落坠红披了:“你觉得她可怜?” 落坠红感觉到明嘉帝来到了身边,本没有说话,却听见他这么问,到底吃了一惊,于是慌忙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明嘉帝把这个小丫头掰过来,摸摸她的头发,问。 落坠红低着头,想想,道:“红儿只是觉得,她,似乎很不一样!” 明嘉帝看她那小模样,笑问:“哦?怎么不一样?就因为她坐着轮椅,在这冰天雪地里,就和别人不一样?” 落坠红摇摇头,解释道:“不是。是一种特殊的感觉。她像一种花。” 明嘉帝想,花儿么,凌霄,还是木兰? “什么花儿?” 明嘉帝耐着性子,拉着小丫头一步一步进屋,慢慢问。 落坠红想说又不敢说,在那里思考着,最后终于小声道:“她……像无义草。” 明嘉帝没有想到落坠红会这么说。 无义草,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彼岸花。 那是生在冥界的一种红色的花,彼岸花,生在黄泉路,见花不见叶,花叶永相离。 佛经里说,那是神魔相生的花儿。 初如雪一直对无义草有着一种莫名的喜欢。明嘉帝从未想过,这种喜欢会和她的性子,会和别人对她的看法有关系。 如今听落坠红这样说,倒是有些明白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明嘉帝看着落坠红,拉着她的手,叫到地龙那边去暖手。 是啊,因为是生在冥界的花儿,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么? 明嘉帝不知道。他自然不会忘记她曾经在初氏一族最后的人都上了断头台,烟消云散之后,对着他说的那话:“是不是像御花园里的无义草一样,掉下来,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那个时候,明嘉帝知道,她其实懂,知道那些人都像被采摘下来的无义草一样,永远也回不来了。 明嘉帝也能理解,她当时拿着那把匕首,是真心想杀了他的。 ------------ 第十四章 信赖依靠 明嘉二十五年冬 明嘉帝对于这些,都很清楚。 这世间,没有谁能比明嘉帝活得更加清楚了。不管对是白氏,唐氏,落氏,宇文氏还是宗室,甚至是最神秘莫测的毒医世家家主顾晚灯,明嘉帝都很清楚。 他知道该什么时候收,什么时候放,什么时候该封官进赏,什么时候该威严冷漠,以及什么时候该给多少温存。 因为他拥有的,是全天下最大的权力,那种控制别人生死的权力! 这权力,足够叫天下人臣服! 即使是现在,明嘉帝也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对待初如雪,以达成他自己的目的,得到一个相对完美的结局。 可是如今果然这么做了,明嘉帝却并不高兴。准确地说,在这二十多年来,明嘉帝并没有怎样高兴过。 因为利欲熏心,贪念作祟,明嘉帝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被他淘汰了。 现在这天下,能站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富有天下,却无人分享。这种感觉,就像是得了这世间最好的宝物,想叫人来欣赏,扭头发现哪有什么人! 但是他不后悔。为了这天下,为了他安氏一族的天下,他可以与全天下为敌! 就算是在这过程里,牺牲,或者冤枉了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不会觉得愧疚,因为那都是应该的! 初如雪一个人转着轮椅慢慢地在那巷道移动。在离开明嘉帝书房的那一瞬,在看到那门前还立着一个人的时候,初如雪突然觉得,如果那人是钟离啻,该有多好! 现在在这长巷里,初如雪又觉得,哪怕在这时候有那人在身边,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她不开心。 因为那人似乎有无数种方式叫她开心,叫她能暂时忘了眼前的一切,忘了明嘉帝书房里的一幕,忘了那个立在门前的女孩。 如今他不在,她就连逗自己开心的本事也没有么? 风有些大,而且干冷。初如雪从来没有觉得这段巷道会像今天这般幽长,而且冷清,诡异! 初如雪到宫门时,看到了顾家的马车,锦缎宫灯,以及马车旁边的人。 顾晚灯仍旧是那身雪白,盘螭描金,站得笔直。他迈开步子,走到初如雪面前,轻轻拂去初如雪睫毛上是寒露,又拿起初如雪那一双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捂一会,弯腰抱起初如雪,走上那马车。 从头至尾,初如雪和顾晚灯,没有说一句话。 她没有例行问顾晚灯安好,顾晚灯也没有问她在明嘉帝面前怎样应付,就像带着高度的默契,各自安静。 马车颠簸,顾晚灯抱着初如雪,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一手遮着她的眼睛,终于开口,声音轻婉:“若难受,便哭出来吧,哪怕只是流些眼泪也好。” 初如雪在顾晚灯怀里,没有动,顾晚灯感觉到她睫毛微动,却是没有感受到眼泪。 “不想哭,便稍微睡一会,”顾晚灯从暗格里拿出毯子,盖到初如雪身上,“到了地方我会叫你。安心吧,有我。” 初如雪深深吸一口气,终于给了顾晚灯一个鼻音:“嗯!” 那是一种极其信赖的口气。带着对顾晚灯的那么一点点依恋,闭了眼安心地睡在顾晚灯怀里。 顾晚灯在初如雪,是长辈,是可以依靠的,哪怕遍体鳞伤,失去了一切抵抗能力,这个臂弯,也至少是温暖的。 顾晚灯带着初如雪来到了他在京城的宅子。地方不大,谈不上奢华,只是够清静,对初如雪来说,倒是刚好。 给初如雪准备的房间,永远都是最好的,最好的地段,最好的布局,最好的风景,最好的设施。 这并不是顾晚灯宠着初如雪,而是在他眼里,给她的就该是最好的。这种感觉,就像是人生来就要吃饭穿衣那样理所当然。 初如雪在五更时发起了低烧,顾晚灯闻讯赶来,慌忙给她用了药,驱了寒气,又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 X``Τ ` 捌`零` . C`c 顾晚灯并不关心明嘉帝的那些朝堂琐事,他只关心初如雪。 他知道,初如雪总要面对这些。 曾经的她,心里种下的,不止是仇恨,还有失望。那种对世间,对旁人,深深的失望。 初如雪再醒来,已经是日到正午。她看一眼这屋子里的陈设,一张梨木书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和镇纸,那桌角放着一盆无义草,桌子旁边一个大花盆里,栽种着一株不大的落日红梅树,因为临近花期,那上面的花苞繁盛得厉害。 “皇上已经下令,八百里加急召回翊王。” 顾晚灯看着初如雪,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她。 他不想她为了这些事情着急。 在她不顾他的劝阻来到渊都时,顾晚灯就已经知道钟离啻在她心里,究竟占了什么位置。 他不想她不愉快,就算是为着别人的事情,甚至,是另一个男人。 顾晚灯算不上是个大方的男人,但是他愿意迁就初如雪,他觉得就算是迁就一辈子,那也是极幸福的事情。 所以他决定不叫她着急,明快地告诉她,她关心的问题。 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如果要和亲,至少要见面才成。 那么临时要叫来,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情。 只是离甲子宴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明嘉帝却给北疆发的八百里加急,那必然不是单单为了这么一件事情。 因为钟离啻的存在,让明嘉帝感到对北疆把控有些吃力。 那么明嘉帝就必须把握这次机会,把北疆再次控制在自己手里。 这才是他召钟离啻回来的真实原因。 所谓和亲,只是幌子罢了。 顾晚灯看着初如雪认真思考的样子,突然问:“若他死了,你会难过吧?” 顾晚灯对初如雪向来温柔,就算是他对全天下横眉冷对,也不会对她疾言厉色。 就算是问这些问题,顾晚灯也从来不会拿着质问的语气对她。 初如雪把埋在被子里的嘴巴探出来一些,想想,道:“他活着,有些人会更难受。” “有些人”是指谁,他们心知肚明。顾晚灯笑笑:“这些人的难受,于你何干?” ------------ 第十五章 她的态度 明嘉二十五年冬 初如雪看着顾晚灯,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些事情上,顾晚灯总看得很开。 这么多年来,初如雪并没有从顾晚灯身上学到这种极其洒脱的姿态来面对这么多是是非非。 她一直在坚持她自己的那条路。 初如雪认为这是她和顾晚灯的区别。他作为她生命里的导师,而不是让她简单复制他的人生,哪怕是人生姿态。 顾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活得很潇洒很自如,但是初如雪不能。 她有她身为初氏一族的责任和使命。 于是初如雪只看看顾晚灯,接过他手里递来的药粥,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她喝得很用心,顾晚灯也从来不会为了吃药这种小事能和她闹什么。 她总是很听话的,就算是毒药,只要是顾晚灯给她的,她就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这种听话,就像是养熟了的兔子,会很顺从地吃着主人递来的青草一样。 只是她不是兔子,顾晚灯也绝不会把她当宠物。 初如雪喝完粥,便见一个小童立在门口,她只当是来收拾碗勺的,也没有在意。顾晚灯把这小童叫来,问:“有客?” 那小童这时礼道:“家主,太子沐靳求见小家主!” 因顾晚灯是顾家的家主,顾家的人便得尊称他为家主,初如雪是初氏一族的家主,又是顾晚灯的学生,所以顾家的人便称她为小家主,以免失了礼数。 初如雪听见是沐靳,先垂下眼帘思量了几下,又抬头看看顾晚灯,道:“不见。” 顾晚灯听她声音决绝,倒是笑笑:“到底是皇宫里的人,这么避而不见,皇帝会猜疑的。” 初如雪摇摇头,冷笑:“怕他原只是听说了我昨日里的那事情,觉得过意不去,才来的。既然原就是欠的,索性一直欠着,也省得还了。” 顾晚灯见她果然还是生着气,又道:“如雪,你如今,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是断然不会为了某些情绪对什么人使脸色的。 如今突然这般,顾晚灯觉得有些奇怪。 初如雪看着顾晚灯,把手里的药碗放下,对那小童道:“且叫他等一等。” 于是收拾收拾,在顾晚灯的客厅里,会见她的客人。 沐靳在喝了两盏茶后,终于等到初如雪来了。 “原来你果然在这里。” 看见初如雪慢慢转着轮椅来了,沐靳于是起身,准备去帮她。只是在他到她面前时,她已经到了座。 “太子安好!” 例行问安,没有带什么感情。 身为太子,面对曾经辉煌一时的初氏一族家主,并不需要回同样的礼。沐靳粥粥美丽的眉,看着初如雪手指想动,却不知该怎么动。 “你这些日子在北疆,战事操劳,看着瘦了些。” 初如雪本就算不得胖,如今被说“更瘦”,那便是果然瘦了。 只是她觉得在北疆,似乎也算不上什么操劳,因为有人会替她想些事情。 那人会把地图摊在房间里,花时间花心思来研究战术,他甚至都不需要她的指导。 她只需要坐在屋里,等他凯旋就好。 这算不得什么操劳的活计。 只是确实瘦了。这不是北疆的错,更不是钟离啻的错。 “战事自有人在操劳,只是没有休息好罢了。” 初如雪轻描淡写地给了沐靳这么一句,然后问:“不知太子特意到顾家来找臣,是为何事?” 她并不喜欢沐靳这样过问她是饮食起居的问题,因为这样的话,让她觉得不适。 沐靳这时表明了来意:“昨日,原是父皇不对,你不要……” 初如雪打断他的话:“身为天子,没有什么是错的,或者不应该的,身为臣子,天子的一切,难道不是该受着么?” “他有苦衷的。”沐靳并不是个对言语十分执着的人,他只关心初如雪。同样,因为这种言语的不执着,他不试图解释什么,只说些大概。 他知道初如雪懂,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一点了解。别人说的,她都懂,也都知道,所以不需要什么解释之类的,那些都是废话。 但是她又似乎很傻,明明知道,却还是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叫旁人难受。 “他的苦衷,我知道,也大概理解。但是,这不是我原谅他的理由,或者借口。”初如雪看着沐靳眼里并没有沐靳想象的那般复杂或者旁的情绪在里面,她很平静地说道。 “初氏一族多少人的性命,他有他的苦衷,也有他的不得已,我都知道。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谁也不能让那些人再重新活过来。我早就不在意了。” 沐靳看着她,稍稍张口:“那以后呢?” “不在意,并不代表会原谅。” 初如雪眼眸稍蹙,答道。 “这是我身为初氏一族家主,最后的底线。” 沐靳看她那样子,知道是劝不回来了,于是只好转了话题,有重新回到北疆的事情上来。 “这些日子,关于你和钟离啻的传闻,很多。” 初如雪可笑:“太子身为国储,也尽信所谓传闻?” 沐靳皱眉,摇头:“我自然知道传闻不可信。只是,我想知道你心里的想法。” 初如雪想想,答道:“皇上的意思,太子是知道的。” “我知道,”沐靳答,“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你自己对他,到底是怎样想的?” 初如雪垂下眼眸:“我会让他活着。” 沐靳瞳孔微收,有些惊恐,也有些意料之外:“你向来知道父皇的性子,这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初如雪眼里的坚定没有变化:“就算是解了兵权去西南,我也会让他活着。” 初如雪承认,她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血无情。 只是曾经没有遇到这人罢了。 若是曾经在落水寺,或者孤龙峡谷,哪怕是莫离桥边,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那条路,不管是不是明嘉帝的命令。 只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初如雪知道,自己不可能拿着当初的心态来对待这件事情,对待这个人了。 钟离啻对她的心思,她是知道的,这份感情在她看来,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都难能可贵。 如今离开了,在经历了昨夜里的事情之后,初如雪终于觉得自己似乎有了那么点勇气,来面对这份感情。 只是现在似乎还看起来手足无措,略显笨拙。 ------------ 第十六章 日常访客 明嘉二十五年冬 沐靳向来没有说服初如雪的能力,不管是现在还是曾经。 他没有滔滔不绝的本事,也不能像钟离啻那般耍赖或者逗人开心,面对初如雪,他总是显得局促,有时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说。 初如雪对着沐靳,也似乎总是无话可说。 这和面对明嘉帝不一样。明嘉帝面前,她觉得似乎也可以说几句,但是顾虑颇多。只是初如雪多多少少能应付些,而且有顾晚灯,明嘉帝不会太过苛责她。 她和沐靳的这种无话可说,不是因为外界,只是她面对着沐靳,似乎永远都不想说话,或者她并不想看见这个人。 初如雪的这种态度,叫沐靳极其窘迫,但是又无可奈何。 沐靳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种僵局,和初如雪正常交流。他一直在努力,想做出些平衡,哪怕只是她冷言冷语,也好过说完就瞬间安静。 最终,沐靳只能离开。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该问的,也都得到了答案。 初如雪看见从屋外进来的顾晚灯,低下头,道:“我该回去了。” “你身子未痊愈,倒不如再住几天。” 顾晚灯挽留一句,却是知道这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不必,”初如雪对着顾晚灯,继续道,“落水寺里还有一只团子,它不怎么喜欢我不在。” 这理由在外人看来够牵强,但是顾晚灯却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因为一只离不开人的猫,以及那东西在她心里的分量,这个理由已经足够强大了。 顾晚灯看着初如雪离开,最后给她的话,也只一句“日后小心”。 初如雪回到落水寺,团子便立刻奔跑来跳上她的膝,安心地卧在那里。初如雪伸手摸着它被雪地浸湿的冰凉小爪,笑笑:“你再不能胖了。” 是了,如今才一岁,便胖得连脖子都找不到了,肉肉嘟嘟地一大只,抱着显得重而且笨。 初如雪戳戳团子的小脑袋,团子把耳朵转过去,眯着眼,表示委屈。 它自然不能理解初如雪为什么要惩罚自己,于是大胆地咬着初如雪拿来戳它脑袋的手指,丝毫不顾忌这人对着它那肥嘟嘟的身子略显嫌弃的表情。 因为甲子宴的乐师问题,初如雪专门去了一趟乐坊,只是果然没有找到中意的乐师。 她想到了杜呦呦。江南的乐师,似乎确是比京中的好上许多。 但是杜呦呦身为风尘女子,便断然不能在甲子宴这么贵重的场面上出现了。于是这件事情只能搁置。 初如雪知道钟离啻来的消息,是在半月之后,小年夜的傍晚。 因为来年就是甲子年,所以这一天明嘉帝是要带领群臣祭神的。因为钟离啻没有赶来,所以王位上缺了一角。明嘉帝对此也不在意。毕竟下令时已经晚了些日子,北疆筑陵到渊都,几千里路,这时候赶到,是怎么都不可能的。 初如雪依然没有去这种人前的场合。顾晚灯一直在暗处,这样的场合自然也是不去的。于是宇文济安身为百官之首,便该同沐靳站在一起了。 只是众人并没有在沐靳身旁发现宇文济安,而是一个年轻俊美的后生。 众人想了许久,才想起那是去年在国宴上出现过的宇文济安的儿子宇文素戟。 那个三岁能诗七岁能赋的神童,如今站在沐靳旁边,倒是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明嘉帝对宇文家的重视,对初如雪来说,并没有什么干系。 于是晚饭之后,初如雪便坐在地龙旁边看书,顺带把刚洗了的团子也放到身边。 甲子年来临之前,在百忙之中能得这几个时辰的空闲,倒是件不错的事情。 窗户稍稍有些动静,初如雪于是转身,便看见有个黑影,艰难地从那里面跳进来。 带着浓重的寒气,那人拍拍自己身上的明霜,搓搓手,不客气地拿起初如雪的杯子喝几口。 那水是刚倒了不久,初如雪准备等些时候再喝的。于是刚要阻拦,却看见那人已经喝了。 “啊!”钟离啻不敢大声喊叫,只能小声地嚎叫几下,拿手掌扇着风。 “你也不再掂量下,手里拿着难道不烫么?”初如雪看那人那样子,轻轻笑笑,于是再倒一杯凉着。 钟离啻委屈道:“手有些僵,感觉不到烫的!” 于是将手伸过来。 初如雪看见那手,于是伸手,握住。 那手并不像去年在孤龙峡谷和她下棋时的那般白皙了。有些淡淡的黄,因为冷冻,十个手指有些红。 从前,这手一直都是温热的,至少比初如雪的要热上那么一些,现在因为勒着马缰,冻得通红了。 凉凉的触感,很舒服。 钟离啻没想到初如雪真的拿她自己的手来给他暖手,于是立刻抽离:“我去地龙那边烤烤就好。雪儿本来就身子寒凉,太冰凉了!” 初如雪原是以为这人会很高兴,却没有想到他为着自己想,就算是冻僵了,也不肯稍稍叫自己难受么? “猛地冷热交替,关节会疼。” 初如雪于是从水盆里拧出一条热毛巾,递给钟离啻。 钟离啻接了,拿来捂着手。 “雪儿在这里,可受了什么委屈了?”钟离啻看着初如雪,有些不高兴。 初如雪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心里带着些温暖,笑笑:“哪里会有人给我委屈受!” 有又能怎样,难道叫他去和明嘉帝叫板?况且她从小到大受的委屈还少么,到底也不怎么缺这一条! 钟离啻看她,道:“那日后我护着你,不再叫你受委屈。” 初如雪把那已经干了的团子放到地上,把那毛巾叠了放好,才看着钟离啻,认真地答:“好。” 这答案,似乎有些晚。钟离啻自然想不到初如雪会这样说,于是眼睛一亮:“果然?” 初如雪看着他孩子气的样子,点头:“嗯。” 钟离啻站起来,突然抱住初如雪:“我钟离啻,便是用尽了此生,也护着你。” 当初在莫离桥边,她还是那般决绝的态度,如今也终于答应了他。 就算是再怎样,钟离啻也觉得值得了。 ------------ 第十七章 双玉相合 明嘉二十五年冬 初如雪把钟离啻手里的毛巾接过了,示意他这时候在地龙旁烤一下。 钟离啻于是照做了。 “甲子宴,你怕么?”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钟离啻在北疆的战绩,算是有目共睹,就算是渊都,就算是甲子宴,就算是明嘉帝,也不能抹杀。 因为世人皆知。年轻有为,智勇双全,那些用来赞美忠臣良将的话,几乎被那些人用遍了,安加在钟离啻身上。 而这些话,钟离啻离渊都越近,便听得越多。 甲子宴,钟离啻必然是各国值得商讨的话题。 从年龄,到父母,到婚嫁。 面对这些,钟离啻该如何应对,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流言似火,一旦烧身,便会留下永远的疤痕。 如果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面对着这些都不害怕,那才是真的猛士。 钟离啻摇摇头:“不怕。” 他说得真切,不像是因为战功卓著志得意满的盲目自大,而是很淡然,很顺畅地说,不怕。 钟离啻知道明嘉帝对自己,对宗室,是什么态度。他曾经也想过,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应对,但是想了这么多,到头来发现,这条路似乎一直在变化,不论是自己,还是旁人。 因为有了这种变化的可能,钟离啻觉得自己不应该怕。 “有些东西,必须舍弃。”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拿出系在腰间的琮瑢玉。 “比如选择了这块玉,便得放弃那块玉。因为世间的事情,没有两全。” 抽屉里的那块黄玉被取出,放到桌上。 “世上难得琮瑢玉,也只有这么一对,而已。” 黄玉被初如雪捏在另一只手里,瞬间变成齑粉。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也将自己腰间的玉取下,两玉相合。 环佩叮当,琮瑢玉发出清脆的声响,那玉在烛火下,散发着淡淡青光,幽美,宁静。 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一样,淡淡地,但是又一直存在。 琮瑢合,与君此生不分别。 在明嘉二十五年小年夜里,初如雪答应了钟离啻,此生不分别。 她知道,这份感情,也许对她来说,没有落日红梅那样甘冽,但是她愿意承受。 未来的路,定然不会十分平坦,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生在这乱世,生在大渊王朝。更是因为在这个王朝里,有那么多不愿意看到这结局的人存在。 在外人看来,初如雪若是和钟离啻在一起,那便初氏一族和宗室的结合。 谁也不敢说初氏一族的势力会被削弱到什么程度,但是光初如雪身后的那位主相大人,就足够叫所有人胆寒了。 “我钟离啻,此生不负你。” 这个年纪的钟离啻并不知晓那些山盟海誓,天诛地灭的誓言。他只知道,不该辜负。 不仅是因为难得,更是因为心里的那点缺失感。 钟离啻其实算不得好的宗室,没有什么雄图大志,也不觊觎期盼什么自己不该得的东西。他只希望能和初如雪一起,终老此生。 在他回封地之前去南疆看看,看看苗人的天坑,或者看看那些晚上的篝火晚会也不错。等到了封地,去登剑阁,去看看蜀道,在那里听听有没有青鸾的声音。 如果有可能,去拜访拜访苗寨的神巫,或者去看看蜀地的苗医,这些苗人都有奇招,或者能治愈初如雪的腿疾。 如果实在不能,那钟离啻就推着她,坐在剑阁上看云海。 只是如今,这些事情想要实现,似乎颇为困难。 “早些休息吧,你这么到落水寺,明日便得入宫。若被人发现,潜入皇城,这可不是说笑的罪名!” 初如雪对钟离啻的诺言,没有做回应。 她对诺言这种东西,向来不怎么看重。因为生逢乱世,变故颇多,所以誓言也变得不值钱了。 所以她不轻易许诺,就算是共度余生,若是命短了些,活不到同生共死的年纪,诺言也是枉然。 所以灯火杯盏,还是很重要的。 几时熄灯,几时起床,几时上路,这些日常的琐事,都要打理好了,而且在大事上不出错,才有可能想未来的事情。 于是准时熄灯。 钟离啻照旧大刺刺地躺在人家的闺床上,一点都不想把自己当外人。 初如雪也只由着他,反正床够大,也不怕他翻下去,动静闹大了。 只是两人之间,还隔了只毛茸茸的团子,而且占的位置更大了。 “你倒是把这猫养得肥肥胖胖的。” 钟离啻顺手摸摸那团子肥嘟嘟的脑袋,却叫那东西有些不爽,张口便咬他手指,只是那东西不敢大力咬,钟离啻觉得有些痒。 “怎的,小王爷嫌弃团子太胖了?”初如雪没发现钟离啻和团子的异样,也伸手去摸团子的脑袋,却被一只手握住,手腕处还似乎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 “它这样,倒也挺好。”钟离啻握着那手,却不似团子那般软萌萌,瘦骨嶙峋地。 初如雪挣扎不过,便也由着他去了,继续问:“哦?这般肥胖,连那平日里常爱钻的砚台都进不去了,也算挺好?” 钟离啻没有松手,只是在黑暗中皱了皱眉,笑道:“至少证明,你现在的伙食还算是不错,这么个小东西也能养得肥出这么多!” 这话自然是玩笑,初如雪于是“噗嗤”笑了:“它能吃得了多少!” “它么,”钟离啻另一只手掂量几下那小东西,也笑道,“连它都吃得饱,何况是你呢!” 这逻辑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初如雪会心一笑,这说法似乎很合理,但是她总觉得是歪理,而且歪得很离谱。只是目前初如雪还找不到什么和这人理论,来证明他歪理的谬误。 “原来是说这个,”初如雪想想,还是觉得回击一下好受些,“若是初家的粮食都不够了,那这天下岂不是要到处饥荒了!” 这是实话。如今的初氏一族在商贾上虽是比不过落氏君染,到底也算是大族,以宗室的能力,自然是怎么都比不过的。 外面似乎又飘起了雪花,梅园里的落日红梅被雪压得“吱吱”作响。 钟离啻松了手,给初如雪夜一下被子,懒洋洋道:“早些睡吧,天晚了。” ------------ 第十八章 重回渊都 明嘉二十五年冬 钟离啻离开的时候,初如雪也醒了。他动作很轻,是不想打扰到初如雪,无奈我们初大家主向来浅眠,可惜了。 初如雪本来是打算说些什么的,譬如路上小心,或者提防些什么也行。 话到了口边,又觉得似乎有些多余。这人向来都是小心谨慎的,而且经历了这一年的是是非非,钟离啻也成长了不少。 这种变化看着不经意,其实仔细想想,便可想见。 他从南疆来到渊都时,少不经事,丢了块玉佩便着急地跑来落水寺寻,后来在孤龙峡谷伤了,国宴上那伤情漏洞百出,差点叫明嘉帝知道他丢了玉佩的事情…… 如今了这般重的伤,却叫初如雪都瞧不出来了。 若不是她方才触手他身后的被褥,发现那腥甜湿润的点点,也许她日后便没有什么机会知道了。 她有些想问,他是怎么被伤了的,以及那伤口如今愈合得怎样了。 最终,只是闭着眼,假寐到他离开。 钟离啻走了有几息时间了,初如雪才缓缓坐起,燃灯,翻开被子,看到了那枕头下的一片血迹。 于是穿了衣裳,艰难地挪上了轮椅,到窗边,打开窗,寒风便直向里吹,还顺带地吹些雪花,打在初如雪的脸上。 那雪很快掩埋了钟离啻的马蹄印子,这一切,又重新变得虚幻起来。 钟离啻回京的消息很快便传出来,于是京城的大街小巷又开始议论。 因为初如雪曾独自驻守筑陵一个多月,所以不少人知道初如雪是去过北疆,而且一直在暗中帮助钟离啻的,于是有关这二人的臆测便多多少少传了些出来。 安氏王朝的后人,都算不上丑陋,至少在这些普通人看来,钟离啻这样的相貌,也算是极致了。 当然,这天下,生男最美的家族,自然是落家了。谁家能同落家的男人比?落加蓝的相貌,美艳到叫天下女人都失了颜色,这自然是极品中的极品,也算是例外了。落家这么多年,便是娶了这天下最丑陋的妻子,也能生出最美的男子,也算是大渊的一大奇谈。 而这天下生女最美的,是初氏一族。初如雪的相貌,也是天下无双的。便是眉心那团刺青,也掩盖不了她生来的美丽。反倒是那团刺青,叫她愈加深邃了。 所以在百姓眼里,光论相貌,就算是没有见过初如雪本人,也没有见过钟离啻的,凭着对宗室和初氏一族的了解,都觉得这两人是极其般配的。 于是这臆测便更加添油加醋了。 而现在钟离啻本人来到了渊都,即将入席甲子宴,也叫那些茶楼酒肆的闲客生了更大的联想,幻想着这两人在甲子宴上能怎样惊艳一把。 钟离啻到家的时候,老王爷在门口迎接的。 半年多不见父亲,钟离啻在跳下马车的一瞬,觉得父亲似乎老了许多。 老王爷的鬓间不知什么时候染了些花白的颜色,而且钟离啻觉得父亲似乎矮了那么几分,原先是比他高些的,如今似乎钟离啻高出了不少。 “嗯?” 老王爷仔细打量打量儿子,道:“你这小子去北疆,是不是学了北疆的巫术来的,怎的半年便长了这么高了?” 钟离啻穿着新做的墨色朝服,那上面绣着银蟒,密云,玉带上串着各色玉石,到底好看。 “我到北疆是去打仗了,哪里有那时间学那些东西!” 钟离啻对父亲的反应不怎么满意,皱眉,眼睛半眯着,奇怪又好笑地说。 老王爷拿出烟枪,叫儿子跟着自己进门。 钟离啻于是跟上,顺手把披风解下,给罗小锤。 “嗯,”老王爷又慢慢吞吞地吐了一个鼻音,突然转身,把钟离啻吓了一跳,看了钟离啻两眼后继续道,“这北疆的吃食看来没有南疆和江南的好,脸黑了不少!原来白白嫩嫩地,现在颇像那田地里的泥鳅!” 钟离啻笑笑:“父亲糊涂了,我这是在北疆晒的,那地方夏日里可比南疆难受多了,黑些也是正常!” 但是也不至于是泥鳅那般的颜色吧!难道是自己这些日子太过自信,没有认真看自己到底有多黑? 老王爷一步一步走到书房,一路上和钟离啻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钟离啻耐着性子一个一个都答了,又顺便问父亲在渊都的生活。 老王爷说还行,他自己捣鼓着种些菜,还叫人把自家种的花生拿出来些。 钟离啻于是一个一个地剥着花生子,偶尔吃几粒。 那味道算不得上好,钟离啻没有说出来,只自己吃着,听父亲不停地说。 老王爷似乎格外高兴,于是和钟离啻谈些以往的事情,譬如他在南疆的战事,和钟离啻在北疆的比对比对,看父子两个哪个更厉害些。 又谈起钟离啻幼时的淘气事,父子两个都哈哈笑着。 在北疆经历了那些生生死死,特别是冼县被围那段时光,钟离啻和那几个将士们在山上,他那时真觉得有可能回不来了。 那个时候,其实很想父亲,觉得哪怕是像现在这样聊聊天,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时候再见父亲,钟离啻觉得自己似乎还是有那么几分幸运的。 在外人眼里,钟离啻的似乎是从江南到北疆,才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但是老王爷却是知道,这其实才是真正的钟离啻。 他从来不问老王爷,母亲去了哪里。 不是他大大咧咧不懂,是他从小就知道,父亲每年都会带着他去藏戒山祭祀,父亲身上永远带着一方旧得发黄的杜鹃绣帕,都是为了家里那个缺失的人。 钟离啻知道,那个人一直都在,在他和父亲身边,从没有离开。从小到大,钟离啻听了许多有关母亲的事情,好的,坏的。 但是他从来不问老王爷,那些传闻是真是假。 单凭这一点,老王爷便知道钟离啻的性子,他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向来不是。 在外人看来无所事事的那个小世子,其实在心里有他自己的执着和信念,这不需要旁人来指导,也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打磨,他一直都有自己的打算。 ------------ 第十九章 讲理不通 明嘉二十五年末 钟山 过了小年夜,整个大渊王朝便进入了甲子年的喜悦里,便是离皇城最近的钟山,也张灯结彩,一片热闹景象,丝毫没有因为这些天的大雪受到什么影响。 不过钟山守将刘几却似乎比旁人更加忙碌些了。 因为听说似乎来了什么大人物,很了不得,所以要好生招待。 “安乐公主与血川王子能到我钟山驿休息,实在是钟山幸事!”刘几对着这两个异邦人,不失礼数地招待他们暂住钟山驿,备了酒菜。 那安乐公主倒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有什么便吃什么,也不挑剔,比这些将领们想象的似乎要好上许多。 对钟山来说,只要这些人能平安离开钟山驿,那便是到了京畿之地,和北疆没有什么瓜葛了。 甲子宴,到底算是大渊王朝如今的头等大事,是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的。 晚饭后,安乐公主回到屋里,悄悄看看窗户那边,似乎没什么人,于是将窗户关了小声道:“没有人了,你们出来吧!” 于是从床下便挤出了两个人来。 落加蓝拍拍身上的尘土,又转身去给廖梦溪身上的尘土也拍打干净,对着安乐公主行礼:“打扰公主了,如今到了钟山,有我落氏君染的人接应。多谢公主帮忙!” 廖梦溪看着这位公主,却是怎么都感恩不起来,于是嘟着嘴,抖抖身上已经不存在的尘土,站到落加蓝身后。 “那你们现在就要走了啊?”安乐公主二郎腿一翘,坐在凳子上,拿起中原的茶杯,倒了些茶水喝,慢吞吞地看着落加蓝问道。 落加蓝点头:“公主说过,到了钟山便放了我们。” 安乐公主这时眼珠一转,想想道:“可是我好像现在要改主意了啊!” 落加蓝心里一沉,垂下眼帘,一把拉住要上前的廖梦溪,声音低沉:“那公主想怎样?” 安乐公主看着落加蓝,笑笑:“我觉得吧,你这个人,很好,不如留下来,给我当马奴怎么样?我可以放了这个小姑娘。” 若在平日,这便是天大的笑话――他落氏君染的家主落加蓝,怎么可能给一个异邦的公主做奴隶!何况这个国家还和大渊王朝有战端! 落加蓝有些好笑,只是面上不显,仍旧冷着道:“原来公主是这样想的!你和我们绕了这么多弯子,最终是想说这句吧?” 小公主点点头:“嗯,你长得太好看了,要是你走了,我会睡不着的!” 果然是被宠坏的小丫头,便是要留着人,也这般胡搅蛮缠! “可是我终究不是公主的物件。何况我们很快便可再见面,公主这般强人所难,可不是大家之行!” 落加蓝觉得,自己这一年似乎一直不顺,先是聊山遇到了廖梦溪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又是自己小妹被明嘉帝带入皇宫,到了北疆,却误入胡奴境地,被血川胡搅蛮缠抓着不放,现在又被这么个小东西抓着不放…… 他是不是去年没有给落水寺进香,所以那些僧人没有给落氏君染供海灯,菩萨都不保佑了? 自然,这个时候想这些没有什么用处,再想得多,也不能把这个小丫头怎么样。 只听那公主哈哈笑笑:“原来你发窘时是这样的啊!” 于是起身,上前想捏落加蓝的脸,被落加蓝闪开。小公主蹙眉,噘嘴,又仔细想想,道:“你刚才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怎么,你也要去甲子宴?” 落加蓝:“……” 这不是废话么,身为十大家族上族,若是他不必入宴,又何必带着这个小拖油瓶来蹭你这个无理取闹的小丫头的马车! 躲血川的方法多了去,难道他还想自虐不成? “身为大渊上商族之首,自然得去赴宴。届时公主在上位找,便能看见我。” 落加蓝尽量叫自己的生气状态不那么明显,把气愤的廖梦溪拉着,笑着。 安乐公主左右权衡,又狐疑地看着落加蓝,道:“你不是在骗我?” 落加蓝点头:“当然不是!况且越往京城,入城搜查便越来越严,我和这小姑娘到底是两个人,若被发现,于两国关系也不好!” 当然是骗她的了,人家是异邦的公主,哪个有那个胆子搜查她? 只是到目前为止,这个谎言似乎还没有被戳穿,安乐公主看着落加蓝,点头:“说的也是!而且我二哥哥对你好像也挺有意思的,要是被他发现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于是小眼珠一转,刚想把这二人大方地放了,又仔细一想,道:“不对!” 落加蓝眼看要成功了,但是没有想到这小丫头突然又变卦了,于是深深吸一口气,警惕地看着安乐公主。 “要是你走了,我睡不着了怎么办?不行!你得留下,这个小姑娘可以走了!这样的话,我的马车也够大,你也不会被发现了!” 嗯,我们安乐公主到底聪明! 落加蓝稍稍调息,觉得自己似乎说了半天废话,因为又绕回原点了! 廖梦溪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好歹也算是个公主,说话这么言而无信,一点都不爽快!还说什么你们胡人是最爽利的,我看是最磨叽的!” 顺带着,把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狠狠瞪了一眼,嘟着嘴巴。那架势,似乎恨不能把这个公主给撕了! 那公主看一看廖梦溪,“切”一声:“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个什么!” 廖梦溪刚想回驳,却被落加蓝拉着。他看着安乐公主,道:“那公主便说话算话,放了这个小姑娘。” 安乐公主看落加蓝终于答应了,睁大眼睛道:“真的?” 廖梦溪刚要对落加蓝说什么,却见落加蓝拉着她,把自己腰间的一块玉拿出来道:“你拿着这个去找钟山落氏君染的钱庄,他们便会把你送回京城。京城里有落氏君染的管家,他认得你。” 落加蓝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安乐公主,一直在给廖梦溪使眼色。 廖梦溪看落加蓝这个样子,多少明白了些。她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这个公主,于是点头。 安乐公主叫廖梦溪穿了一件胡人的衣裳,便叫自己的贴身丫鬟给送出去了。 落加蓝看着那小东西被送走,心里总算是稍稍安了些。 ------------ 第二十章 钟山之劫 明嘉二十五年末 廖梦溪从钟山驿出来,便顺着路一直到了钱庄。 因为前一天,落加蓝便把离钟山驿最近的那家钱庄的路告诉了廖梦溪,说若逃了出来,便直接去那里。 整个大渊王朝,只要是钱庄,那便有落氏君染的股息,所以去哪家无所谓,只要是大些的商号就行。 这时间已经是晚上,钱庄早就关门了,廖梦溪站在门口,四下里看一看,便使劲敲门。 里面的人出来地也快,只一息时间,那门便开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童探出脑袋,打量几下来人:“你来兑钱?明日吧,我家这会已经关门了,管账的先生不在,那不出银子来!” 廖梦溪见那小童要关门,便使劲推着,着急道:“不是!我不是来兑钱的!” “你想拿东西抵押?这得等掌柜的来了?” 廖梦溪因为跑得久了,嗓子里干得厉害,说话有些费劲,见那小童又要关门,又加了些力道:“不是!什么都不是!姐姐被那些坏人抓住了,你们快去救他!” 这小童看着这个胡人装扮的小丫头,又听她说什么“姐姐”,觉得奇怪:“什么姐姐哥哥!你这小姑娘是来捣乱的吧?” 于是用力地想把门关上。廖梦溪使了全身的气力推着门,道:“就是你们家主!落加蓝!” 这小童狐疑地看着这小丫头:“你认识我们家主?” 廖梦溪使劲点头,见这小童终于不再要关门了,便空出一只手,从袖子里拿出那玉佩:“他说叫我拿着这个来找钱庄的!” 那小童见了那玉,立刻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你哪里来的这东西?” 廖梦溪见这小童似乎认得这玉,稍稍放心,咽了口唾沫:“他给我的,叫我来钱庄,他现在就在钟山驿!被那个死安乐公主给扣下了!” 那小童于是四下里看看,把廖梦溪请进里面,叫了大人。 钱庄掌柜看见那玉,皱着眉出来,问廖梦溪是从哪里得来的,廖梦溪便老实告诉了那看着年轻的掌柜。 “若是惹上了胡人,还是那胡人的公主,官家的事情,我们钱庄也不好过问。” 那掌柜耐心地听完廖梦溪说了,知道事情有些严重,但是没有什么头绪一时没有主意了。 “家主只说叫姑娘回渊都,没有再说其他么,譬如有没有提到什么人?” 廖梦溪于是仔细回忆落加蓝之前说的话,自言自语道:“他说叫我去渊都找落氏君染的管家来着。可是那有些远了吧!” 掌柜想想,笑道:“这便是了。我们家主果然聪明!管家这时并不在渊都,年节前最后一次对账,如今正在钟山!应该在分号。立刻通知人去分号,把此事告知管家!” 落氏君染是大管家,自然也是个聪明人,在见了廖梦溪后,立刻行礼:“廖姑娘安好!” 这时这些人才知道这小姑娘姓廖,于是一个个互相看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于是也慌忙行礼。 廖梦溪对这些人突然的局促感到奇怪,而且尴尬:“你们这是做什么!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突然这么见外,好奇怪!” 自然,讨好可能的未来家主夫人,总是有利无弊的。 只是这话可不能这么明着说,于是钱庄掌柜道:“我实在是没有认出来,廖姑娘恕罪!” 落加蓝的事情,落氏君染的人自然是格外上心了,最近盛传落加蓝走到哪里都带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便是姓廖,听说宠得很,还陪着上街呢! 这在落氏君染算是奇闻了,落加蓝这么些年来一直在跑生意,而且他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把那些个想来套近乎的女子都残忍拒绝。 内里的人都知道,落加蓝最能亲近的女子,只有他妹妹落坠红一个。 如今他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小丫头,自家的人当然好奇了。 而且听说有人亲眼看见落加蓝和这小姑娘吃一串冰糖葫芦。 要知道我们落大家主可是向来不吃这些东西的,便是落坠红也是不能违了他的意。 如今这些人看到真人,便更加坚定地认为,这定然是咱们未来的家主夫人! 只是他们这些心理活动,小小的廖梦溪是不会明白的,她在这时只觉得奇怪,但是这些人又不说,让她觉得不舒服。 她总觉得这些人现在看她的眼神,有种如在囊中的自信。 管家自然懂得这些人的惊讶,笑着宽慰廖梦溪:“廖姑娘不必担忧,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了。” 廖梦溪看着管家,也不理睬那些人的奇怪表现了,一心只关注落加蓝的安危。 于是众人便看见管家一声哨音,便传唤来不少信鸽。 于是写了些什么,一只一只放走。 落加蓝一个人坐在这小公主的床旁,看着那小丫头睡了,却是不能走动。 这小丫头鬼精地很,他只要一走动,她便醒了。 于是只能呆坐在这里。 夜半时,落加蓝隐约听到了落家的鸽哨声,便知道廖梦溪已经找到了管家,于是笑笑。 落加蓝小心地从兜里拿出一截香。 这种手段,是落加蓝所不齿的,而且是用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但是他实在没有旁的办法,安乐公主耳力始终不错,而且睡着了也能听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掩了口鼻,借着床边的蜡烛点了那香。 过了几息时间,那截香燃尽,落加蓝尝试着起身,发现那公主没有醒。于是送一口气,却听见似乎有人在喊什么。 那声音一遍遍地喊叫,而且越来越近。 钟山驿起火了! 这自然是好机会,于是落加蓝便就着先前换好的衣服,悄悄从后窗翻出去。 管家想得果然周到,点了血川那边的屋子,安乐公主这边却是没有什么损失。 于是趁乱,提起一个水桶假装去救火,出了钟山驿。 果然,不远处便有人接应,落加蓝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回到分号,便立刻有个黑影窜出来,扑到落加蓝怀里:“呜呜,姐姐坏!都要吓死我了!” 落加蓝强忍住尴尬,摸摸廖梦溪的脑袋:“好了好了,这不是回来了么!不要哭了!” 但是似乎没有起什么作用,那小姑娘对着他“捶胸顿足”(自然锤的顿的不是她自己的)。 众人看见这景象,简直要把眼珠眦出来了! 落加蓝看着这些人脸上精彩的表情,便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了,于是皱眉,脸色严肃。 众人鸟兽散,一个个“我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 第二十一章 宅院新修 明嘉二十五年末 渊皇宫 因为甲子宴的事情,初如雪到皇宫的次数似乎变得多了,明嘉帝对她说的也多了些,譬如乐师、首厨这些。 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再提起那日有关钟离啻的事情,连同即将到来的安乐公主,也没有再提起。 这日,明嘉帝看着在看琴谱的初如雪,突然说:“去凌渊阁看看吧。” 凌渊阁,对初如雪来说,并不陌生。她离开凌渊阁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 在临近甲子宴时,明嘉帝对她说,去看看凌渊阁吧。 初如雪自转着轮椅,道:“也好。” 她自然知道如今的凌渊阁住着的,是什么人,以及这人对明嘉帝,对大渊王朝的意义。 但是她还是同意了。 不为别的,只是想去看看。 这时,明嘉帝亲自上前,站在初如雪身后,推着她,一步一步走着。 路过御花园时,初如雪看到了一株合欢树,没有枝叶,没有花瓣,只一个躯干在那里矗立。 凌渊阁的院子里,没有凄恍的景象,因为被修葺过,连柱子上的漆都是新的。 院里的落日红梅树早已不见,移植了些旁的树木。 阁前,那个一向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抿着嘴,直直地看着明嘉帝推着的人。 “皇上……那个……安好!” 小姑娘并不知道凌渊阁的过往,更不知道初如雪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是她看见这人,还是有些紧张。 “灵宣公主安好!”初如雪带着些淡淡的笑,对着落坠红行礼。 明嘉帝看着,突然皱了皱眉。 “怎么没有穿外套便出来了?” 明嘉帝说了这么一句,推着初如雪进去了,落坠红吐吐舌头,低着头跟着。 里面的东西都换了,连同那卷珊瑚垂帘,也换成了白玉串红石的。 “小红儿在这里,珊瑚显眼,便用了红石。” 明嘉帝看初如雪看着那垂帘,便开口解释。 但是解释完,明嘉帝突然后悔了说这话。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些。 “物价而已,公主喜欢就好。” 初如雪不再看那垂帘,自转着轮椅,到案几前。 桌上的纸,画着一张彩绘的人像,眉眼之间已经有些神似。 那是落加蓝。 “我平日里没有什么事情做的时候,便拿来画画的。” 对着初如雪,落坠红总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看她似乎对自己的画上心了,便立刻解释。 明嘉帝也走过去,看着那画。 “朕原没有想到,你竟有这天分!” 那画的色彩和笔法拿捏得恰到好处,倒不像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画的。 出身织染世家的人,多多少少是会些色彩调控的。初如雪看着那画,拿起画笔,不经意地添着笔画,道:“公主的天资,倒是不错,只是缺些信心。你大可不必在意那些东西,只专心做你自己。” 这话一出,明嘉帝便脸色稍稍变化了。 落坠红并不知初如雪说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有些局促,又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又看一眼明嘉帝,发现明嘉帝的脸色并不好,于是问:“那些东西,是什么?” 明嘉帝看着初如雪,没有说话。初如雪笑笑,看着明嘉帝道:“公主其实是喜欢外面的。” 落坠红看着明嘉帝并不好看的脸色,不知道该不该说,于是咬着下唇,低下头。 明嘉帝花了一息时间来调整,然后淡淡一笑:“朕听福子说,你哥哥快要回来了,过几天你便回落家,在甲子宴前,和落加蓝聚一聚吧。” 落坠红听完,眼睛睁大,抬头问:“真的?” 明嘉帝点头:“朕哪里会眶你!” 落坠红于是悄悄看看初如雪,对她带着些感激。 “朕前朝还有些事情,你离开的时候同福子说一声。” 明嘉帝于是离开。 一个人对着初如雪,落坠红觉得更加局促,于是小声问:“你,那个,要喝茶么?” 初如雪看着这小丫头,摇摇头:“我只喝白水。” 于是那小丫头自己去倒水,结果似乎手抖得厉害,水溢出来了许多,差点把她自己烫到。 初如雪上前,接了水壶,自己倒了。 “你现在不想住在这里了?” 初如雪喝着那水,突然问道。 落坠红坐在初如雪对面,手里拿着杯子,稍稍点头:“我……” 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着初如雪,落坠红觉得有些难受。 “这地方,任是谁都不喜欢的。” 初如雪看着那小丫头还是这般紧张兮兮的小表情,笑笑。她想到了团子,那小东西刚到她身边的时候,也是这般局促,趴在那砚台里,一双大眼盯着初如雪。但是因为没有依靠,那东西只能选择信任她。 落坠红不知道初如雪为什么说谁都不喜欢这地方。她自己起其实并不是讨厌这里,只是觉得每日待在皇宫里,有些难受而已。 而且她从小跟着落加蓝惯了,这一年里,她见落加蓝的时间少之又少,这感觉叫她不惯。 明嘉帝的陪伴,和落加蓝,到底是不同的。 说起来,落坠红这时其实是感谢初如雪的。她不知道初如雪是哪里来的本事,能一句话便叫明嘉帝同意自己出宫见落加蓝。 自从被封公主,贞妃便告诫过她,不要在明嘉帝面前提起离开,或是出宫。 落坠红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姐姐看着严肃得很,她也不敢问。 这一年里,落坠红几乎都在皇宫里。 “我,”落坠红稍稍抬头,抿着的嘴唇稍稍放松,道,“其实我本来,不是公主。” 初如雪看着这个小姑娘,有些怔。 她自然知道,落坠红并不是明嘉帝的女儿,整个天下都知道,她是落氏君染大家主落加蓝的妹妹。 但是这个小姑娘,突然被云里雾里地封了公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震撼的。 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初如雪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心思干净透明的孩子,在这深宫里,突然得到了一份本不属于自己的殊荣,在这半年多的时光里,是怎样度过的。 初如雪不是大夫。尽管顾晚灯是天下第一医家的家主,她是顾晚灯的学生,但是她不是大夫。 她从来不懂得治病救人。 她只是一个刺客头目。 所以,面对落坠红的困惑,初如雪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叫这个小姑娘稍稍心安。 在喝完那杯水后,初如雪垂下眼帘,说道:“公主,圣旨下,没有什么‘本来’。” 天家的恩赐,哪怕原本就是错的,注定不是美好的结局,都只能受着。 这个道理,不足十五岁的落坠红,很难理解。 她只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是公主,她只想做落坠红。 只是如今变化得她有些看不清楚,不知道该怎么走,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没有人生来就能预测自己或是旁人的命运,哪怕是最厉害的谣谶者,都不可能一直不出错。 何况她还是个小姑娘。 初如雪走的时候,落坠红还是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现在似乎好了许多。 初如雪离开皇宫,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只是一闭眼,眼前似乎就有一双神色单纯的眼睛,在茫然地看着自己。 于是只能睁开眼,开窗看着外面的街市。 翌日,初如雪突然收到钟离啻的来信,请她到北桥。 渊都北桥,算是个清静地方。桥下的河水落了些,看着桥面便高了许多。 大雪停了,久违的太阳终于出来了,照着暖暖地。桥旁的柳树没有树叶,只能干干地在冷风里摇摆。 初如雪上桥,便看见钟离啻在桥头看着她。 “小王爷这时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想着他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却只见钟离啻没有说话,只推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在北疆时,钟离啻也常这样推着她,找些味道不错的店铺里吃些什么,初如雪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妥。 现在在渊都,虽然北桥这边没有什么人,可是初如雪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这里,一言一行都要谨慎,被有心人看到,便又是一场风波。 “小王爷这是做什么?” 初如雪承认,她这时候有些沉不住气,于是抬头问钟离啻。 钟离啻把手指抵在唇边,“嘘”一声,道:“不要说话,带你去个地方!” 初如雪自然不担心这人在自己面前能怎么样,于是不再问,只安心地等着他所谓的“地方”。 一所宅院。 初如雪看着那大门上新漆的柱子和石狮子,便知这宅院是新修的,并不是翻新过的。 而且没有牌匾,说明还没有人入住。 “这是小王爷的宅邸?” 初如雪转头看着钟离啻,问。 她这时才想起来,钟离啻是年初封的王,明嘉帝当然得下令为他修建宅邸了。 只是这宅子看着倒不大,并不是一般王制该有的规模。 钟离啻点点头:“听说夏天的时候便差不多了。因为我去了北疆,这宅子便一直没有再动。” 说着,钟离啻推开了那大门。 新木的味道,带着冬日里的冷气,倒是有一番别样的感受。 漆红的木头,顶上雕着云纹。 入了大门,便是前院,四下里是段回廊,后面才是房屋。 院中是个鲤鱼池,只是没有注水,只干干地一个四方四正的大坑,看着倒也不错。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到那回廊上,穿了前院,到了后院。后院有一个大湖,这里面倒是有水的,水中养着几只龟,并着些彩色锦鲤,看着倒是颇有生气。 湖旁是座假山,不大,遮挡着前院到后院的视野。 湖上是座平桥,,支撑的柱子延伸到水里。 “院子里的不是应该修拱桥好看些么?” 初如雪不明白,那假山虽小,但是足够高,修拱桥并不会破坏景色的自然性。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道:“原是个拱桥,可我想着雪儿穿湖不便,叫拆了,不想这些工匠倒是迅速,又修了平桥。” 初如雪听闻此言,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想起进入这院子,一路似乎都很平坦,没有什么磕磕绊绊的东西。 这些,大概都是他想到的吧! 为了她,连修个宅子也这么劳心伤神么? 穿桥而过,便到了宅院深处。 因为假山的遮挡,在湖那边,是看不到这头的。 初如雪看到了一片落日红梅树,正开着花儿。 那味道她在入了后院便闻到了,当时她只以为是这宅子附近的野梅树。 却不成想就在这庭院里,立着这么多落日红梅。 “这树是夏天栽的,听说今年是头次开花,到了春天,得把果子全摘了,这样树才能长得开。” 初如雪慢慢地到了这些树下,闻了闻这片梅花香,淡淡地笑了。 那梅树红艳动人,在冬日里的阳光下,妖冶无常。 初如雪穿着件去年的旧杉,那淡紫色的云锦缎面上,绣着团云,金边,修长的黑发被一只白玉簪子随意地束着,其余垂在身后,在这一簇簇红梅里,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一样。 一片花瓣正落到初如雪手上,映衬得她更加白皙动人。 钟离啻看着这样的初如雪,突然觉得,若是时光一直停留在此刻,该多好! 只是他们都明白,出了这门,又是另一个世界,又是另一番景象,又是另一段是非曲直。 “若能果然得这一方净土,倒也不错。” 初如雪拂去手上的花瓣,看着钟离啻。 她突然觉得,就算外面是血雨腥风,只要有这么一间小屋,这么一片梅林,那也是好的。这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洒脱与肆意,让初如雪觉得很舒服。 “雪儿,走吧。” 钟离啻伸出手,笑笑,等着初如雪的回应。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也笑笑,缓缓伸出自己的手,和钟离啻的相握。 钟离啻在南疆没有吃过这么多苦,那一双手本来白皙得很,如今也稍稍有些变了颜色,上面的茧子也更加清晰。 但是这双手,在初如雪看来,是踏实的。 这么多年,除了顾晚灯,初如雪没有在旁人身上能感受到这种踏实。 她像漂泊的候鸟,处处为家,却处处无家。 如今这个男人,握着她的手,让她感觉到了一点点,被人呵护,被人关怀,被人宠着的感觉。 在这里,她也许不再是那个身负家仇国恨的家主,也不是红衣刺客的领头,她只是初如雪。 ------------ 第二十二章 环佩成空 明嘉二十五年末 渊都 初如雪回到住处,手里还捏着一枝落日红梅,于是随手插在桌子上的瓶子里。 那味道引得团子从床上跳下,又窜上桌子,仰着脑袋闻那花。经过仔细辨认,团子最终发现那东西只是闻着香,吃起来并不怎么样。 只是可怜那花,本来开得旺盛,最后变成了稀稀落落的几瓣,其余全部散落在桌子上了,还有几瓣落到了砚台里,被染成了黑色。 初如雪在晚饭后回到屋里看见的便是这一番景象:团子趴在桌子上的纸张上,它身旁是一片残破的花瓣,这小东西嘴巴和鼻头也变成黑色的了,而那枝花,早已经不成样子。 初如雪于是皱眉,到了团子面前,照例拿出盆子给它洗澡。 团子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可怜巴巴地看着初如雪,任由热水浇在身上。 初如雪并没有因着一枝梅花生团子的气,她只是不喜欢团子沾染墨水,何况那东西晚上要在她的床上睡觉的。 于是仍旧给洗得干干净净了,擦了擦,到地龙那里给烤着。 团子对和初如雪在地龙旁边烤着似乎很满意,它于是经常在初如雪怀里睡着了,初如雪便把团子的宵夜拿出来,放到桌上,它半夜里会起床来吃的。 对于团子偷食这件事,初如雪一直都不怎么赞同。 虽然家里的厨子对团子的行径表示宽容,也不计较它把吃得多,但是初如雪还是觉得那到底不好。而且她常在外面,这小东西又不肯离开她,到了其他地方,这习惯到底会招人烦。 而且这也并不是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习惯,初如雪觉得它还是改了好。 于是每日夜里便给它准备些吃食。 角落里的猫砂是昨夜里换的,团子倒是叫她省心,从来不在其他地方方便。 于是好梦。 翌日,渊都似乎又热闹起来了。 因为各国的使臣都逐渐到来,这渊都似乎变得拥挤起来了。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似乎叫这座城也变得带着那么一点点生气,带着那么一点点年轻的气息。 甲子年,似乎要变化的果然很多。 钟离啻在回到渊都两日后,终于入宫觐见了。 明嘉帝看着有些消瘦的钟离啻,立刻叫奉了六安瓜片,并着些点心。 “啻儿终于回朝,朕心里也安慰不少。” 钟离啻知道,这到底还是客套。 只是在边关这半年多,钟离啻见惯了生生死死,如今似乎也变得胆大起来。 “谢皇上关心,身为边关守将,自然应该为皇上分忧。” 不就是官话么,似乎也并不怎么难。 曲锦福把茶放到桌上,便退了出去,于是明嘉帝的卧房里,便只剩下这君臣二人。 “在边关,瘦了不少。不过看着到底精神。” 明嘉帝看着钟离啻,手里的茶稍稍抿一口。 钟离啻笑笑:“皇上说笑,边关征战,自须尽心尽力。若为国驱逐胡奴,手些也算不得什么。” 明嘉帝于是示意钟离啻喝茶,漫不经心地问:“朕听闻,啻儿已经去过渊都的宅邸了。那宅院修葺得可还满意?” 那府宅钟离啻是昨日才去的,而且不是一个人去。明嘉帝这会便问,自然不是单纯问那宅院了。 对初如雪,钟离啻不知道明嘉帝是什么态度。对他自己和初如雪,明嘉帝是什么态度,钟离啻也并不完全了解。 只是如今明嘉帝装糊涂打哑谜,那他钟离啻也便装糊涂打哑谜罢了。 “皇上钦赐的,自然是最好的。” 明嘉帝对恭维的话向来不怎么看重。 因为他身边不缺恭维的人。 明嘉帝起身,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钟离啻见明嘉帝这般,于是也起身,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等着明嘉帝说话。 年初时钟离啻来到渊都,他只到明嘉帝鼻子那里。如今站在明嘉帝身侧,竟比明嘉帝高出了许多! 明嘉帝踱几步,然后走到一个书架前,打开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长长的,云杉木雕镂空漆红的盒子,放到桌上。 明嘉帝示意钟离啻打开那盒子。钟离啻看着明嘉帝,带着些不解,上前,抽去了那盒子上的栓子。 开盖,里面是一个长卷轴。 钟离啻在明嘉帝允准后,拿出那卷轴,展开。 是一副彩绘的画。 画上的女子,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坐在一株落日红梅树下,手里半握着的,正是钟离啻现在在腰间系着的琮瑢玉。 她身旁有一个倒了的罐子,里面的水撒出来,浸润着落在地上的花瓣。 落款:明嘉初年,廖洛君作,帝后。 钟离啻自然知道,明嘉初年,帝后正是昭仁皇后。 只是叫钟离啻震惊的,不是那落款,而是画面上的女子。 虽是半眯着眼,但是因为画师画得太过精致,那眉眼,那面容,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曾经身为初氏一族家主的女人,违了商贾不得入仕,商女不得入宫的祖训,嫁给了明嘉帝,成了帝后。 而她的弟弟初瑞辛,征战沙场,最后尸骨无存。 初氏一族直到现在,都冠着罪族的称号。 明嘉帝看着钟离啻,突然问:“这画像上的人,啻儿可觉得眼熟?” 钟离啻震惊不假,倒也不至于到了君前失仪的地步。 只是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眼熟,见过,像自己的表妹落坠红? 那便是对昭仁皇后的大不敬。 说不认识?那便是在明嘉帝面前撒谎,是欺君。 说是,得罪地下的人,说不是,得罪眼前的人。 但归根结底,还是得罪明嘉帝。 钟离啻想想,道:“昭仁皇后圣颜,钟离啻自是无缘相见,实是憾事。” “像你那表妹落坠红。” 明嘉帝倒是没有为这个问题为难钟离啻,轻轻笑笑,道。 钟离啻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原先只是听说,落坠红和昭仁皇后神似。 他只以为那可能有些夸张,也许只是稍稍有那么几分相像。 如今看见这画,却是知道了,落坠红和那昭仁皇后,何止是神似,或是相像,落坠红,简直便是活过来的昭仁皇后! 明嘉帝帝后之位二十年空悬,为了死后能和昭仁皇后葬在一起。 在他人看来,明嘉帝对昭仁皇后的爱,是一生一世的,便是死同穴,也要给昭仁皇后一个干干净净的名分,连半点争议都不叫留下! 在看见这幅画之后,钟离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落加蓝在听说了落坠红被召入宫后,那般火急火燎地回渊都,那么拼了性命地要把落坠红带出宫。 也明白了明嘉帝为何会最终把落坠红封为公主,而且以嫡公主的待遇给这个十来岁的商家女孩。 这一切,都是因为昭仁皇后。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不明白明嘉帝现在给他看这幅画,是为什么。 明嘉帝把画接过,挂在墙壁上,突然道:“啻儿看着这画,可是看出了些门道来?” 那画挂着,那画像上的人便被拉长了些,似乎看着又有哪里稍稍不同了些。 明嘉帝示意钟离啻到他这里来。 钟离啻于是去了,在明嘉帝那位置上,再看那画。 因为是侧着看,画像上的人似乎消瘦了许多,那半眯着的眼睛,也似乎变得不那么真切。她披散着的秀发,这时也似乎变了些,看着冷清了不少。 看着那画时,这画里面落日红梅下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钟离啻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初如雪。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角度看着这画,他竟能想起这人来。 只是一闪念,钟离啻便觉得奇怪,于是转头看着明嘉帝,表示看不出来。 明嘉帝拿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放到唇边,又觉得似乎不怎么合口,于是放下。 “说到底,皇后,是初家的人。” 明嘉帝对着钟离啻,缓缓地开口。 钟离啻不知道明嘉帝这时说这个,是有什么意图。 昭仁皇后原是初家的家主,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那么现在想来,钟离啻在这幅画里,能想起来初如雪,也并不奇怪。 明嘉帝看着钟离啻,道:“初氏一族祖训,初家家主的嫡长女,要随母姓。” 这话说给了钟离啻,钟离啻垂下眼帘,脸色终于稍稍有些变化了。 昭仁皇后为明嘉帝生了一儿一女,长子在明嘉初年出生,便是如今的沐靳太子,也是明嘉帝唯一的儿子,女儿是明嘉五年出生,为朝明公主,只是听闻昭仁皇后珠胎毁月,公主出生便死了。 在昭仁皇后死后,原本便受到打击的初氏一族,便开始了一场噩梦。 所有冠着初姓的人都受到了牵连,男子全部被判斩首,女子被充为军妓。 如果果然是这样,那么初氏一族如今,便该再无后人。 军妓是不允许生子的,那么初如雪从何而来? 钟离啻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当初,昭仁皇后不是所谓“珠胎毁月”,而是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而且那个孩子能平安长大,到如今,也正是初如雪这般年纪吧? 若是明嘉帝果然爱昭仁皇后至深,那他应该是允许这个孩子依照初氏的祖训,冠着初家的姓氏吧? 钟离啻这时不敢往下去想,若他所猜测的,果然成真,那么初如雪,便是明嘉帝的女儿,是朝明公主,是如今大渊王朝,唯一的嫡公主! 那么身为宗室的钟离啻,便该称初如雪为——堂姐。 钟离啻看着这画,有些呼吸困难。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心里,带着那么一点点的期许,钟离啻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象,和胡乱的臆测。 他对初如雪,并不是姐弟之心。他是想拿自己的一生,守护这那人的。 在孤龙峡谷,在江南时,他只是一无所有的王世子,什么都给不了她。 在北疆这半年,钟离啻终于拿到了和明嘉帝谈判的筹码,他手里有兵,而且在北疆已经成势。 如今的钟离啻,已是今非昔比。就算是明嘉帝,也不能轻易把他怎样。 钟离啻以为,曾经那些美好,如今终于有了实现的资本。 和她一起去大漠,骑着骆驼在鬼脸城漫步,去蜀道,去剑阁,去看云海,去江南看烟花,去南疆看苗舞…… 这些,都不是姐弟之心。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钟离啻把拳头稍稍握紧,慢慢调整自己的状态,缓缓抬头,看着明嘉帝。 明嘉帝也看着钟离啻,缓缓走到钟离啻面前,解下他腰间的琮瑢玉,道:“朕身为皇帝,坐拥天下,却只两件事,永远也求不得。” “一件,便是环佩琮瑢,其凤求凰,其鸣铿锵;一件,便是初家的上古名瑟残阳血,泣血而歌。” “环佩琮瑢终成空,朕也不强求。从太祖到如今,琮瑢玉庇佑的,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残阳血阴气重,杀伐过重,到底不好。” “朕当初把这玉赠与啻儿,便是希望啻儿能从此破了琮瑢环佩成空的例子,得了一世安乐。” 那玉触手生凉,从来便是捂着不热的。 明嘉帝把那玉交付到钟离啻手里,又道:“亦白,不该是这玉的主子。” 这时,明嘉帝的房门突然被打开,曲锦福走入内里,手里端着碗汤水:“皇上龙体要紧,该吃药了。” 于是钟离啻便得离开。 他不会蠢到去问明嘉帝,去证实自己的猜测。 因为不论真假,揣测昭仁皇后,都是不该的。 明嘉帝叫人给钟离啻备了轿辇,钟离啻谢绝,一个人慢慢走在长巷里。 冬日里的阳光格外珍贵,钟离啻抬头,看见这刺眼的,暖烘烘的日光,半眯着眼。 他眼力不错,可以看见太阳上的那一束束光,穿透云朵,穿过尘埃,照耀到自己身上。 渊皇宫的柱子金碧辉煌,和他去年来到这里时,并无差别。 渊都的街市上摩肩接踵,人流熙熙攘攘,也许今年会变得更多。 落水寺的梅花败了又开,今年还是如旧能结出香甜的落日红梅。 那梅子酿了酒来喝,味道定然是最好的。 只是这些,似乎到了如今,都变了。 钟离啻知道,是自己变了。 这种变化,他来不及掌控,来不及规划,便发生了,怎么都阻挡不了。 过了年,钟离啻便十八岁了,距离当初未冠而王,竟整整过了一年! 落水寺的梅花,今年似乎开得没有去年那般好了,有些老树已经不能再开花。 这些都是变化啊,只是他之前没有发现而已。 ------------ 第二十三章 旧画真人 明嘉二十五年末 钟离啻终于走过长巷,来到宫门口。 王府的仆人看着钟离啻脸色不太好,都觉得可能出了什么事情,要不然就是龙颜大怒,被处分了? 钟离啻默默地上了马车,车夫也颇有眼色,立刻便驾马而去。 路程并不长,很快便到了王府。 钟离啻从车上下来,门房便立刻给开了正门。 门房的伙计并没有瞧着小王爷有什么不对,只笑问:“哟,小王爷回来了?” 钟离啻垂着眼,走进家门,却突然觉得喉头腥甜,立时便吐出一口血来。 这门里门外的仆从便直看见那小王爷突然吐了口血,身子便软了下去。 那门房离得近,反应也快,立刻便顺着腰抱起小王爷,免得他向前直栽下去。 于是王府又出了一段风波。 老王爷在后院里捣鼓着抽着一袋烟,兀地听说钟离啻吐血昏迷,差点一口烟呛着。 于是扔了烟枪,向前院跑去。 老王爷是知道钟离啻是去见明嘉帝的。刚回来便出了这样的事情,老王爷心里突然慌张了。 明嘉帝的手段,老王爷不是不知道。早上出门还好好的,这一口血吐得不明不白,老王爷能不慌么! 于是边跑边便叫人去请太医。 跑到了钟离啻的卧房,人已经被架到床上躺着了。 脸色有些发黄,并没有变得青紫难看。老王爷于是稍稍松口气。 太医很快来了,于是给左右把脉,又翻开查看眼睛,又思量了许久,终于面对老王爷,慢吞吞地道:“王爷不必担忧,小王爷只是年轻气盛,肝火过旺,急火攻心罢了!只是身上的伤有些严重,待下官开些理气降火的方子,每日两服便可。” 老王爷本来是看钟离啻那样子不像是中毒,稍稍放心了些,想着明嘉帝到底没有那么狠毒。对钟离啻身上的伤,老王爷还是有那么几分把握的,却不想这太医给了这么个说辞——大冬天地,肝火过旺,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明嘉帝在皇宫里叫吃了大段人参鹿茸回来了? 看着也不像啊! 那太医开了药便走了。老王爷于是坐在钟离啻旁边,看着他。 钟离啻醒得也快,不过两刻钟便睁眼了。 看着父亲坐在身边,钟离啻稍稍皱眉:“父亲!” 钟离啻躺着难受,便坐起来,看着老王爷。 他闭着眼,脑子里都是明嘉帝的那些话,索性便睁开眼。 老王爷是从明嘉初年封的王,那么他该是知道这些事情的。 钟离啻于是看着父亲,嘴唇微张。老王爷本来还带着些关心,这时看见钟离啻这样子,倒是安心不少。 “有什么疑惑便问吧,憋着到底不好。” 钟离啻见父亲这么说了,便安心问道:“父亲知道昭仁皇后是怎么死的么?” 对着老王爷,钟离啻不需要绕弯子,有什么便说了。 老王爷听见钟离啻这么问,脸色立刻变了。 全天下都知道,昭仁皇后是生小公主时,不幸难产,故而早亡。 如果一个人问别人,昭仁皇后的死因,在他人看来,这人便是极度地孤陋寡闻。 只是老王爷这时脸色突变,直看着钟离啻。最终,老王爷问:“今日在皇宫里,啻儿可是听说了些什么?” 昭仁皇后亡故,明嘉帝殃及宫人,便把当时凌渊阁的宫女寺人都杀了。 老王爷不觉得有谁会嚼这个舌根,嫌命太长么? 钟离啻这时摇头:“皇上给我看了一幅画。” 老王爷这时脸色更加难看,他花了两息时间来平静下来,脸色也趋于缓和。 最终,老王爷叹气,道:“皇上给你看的,是凌渊阁昭仁皇后的画像吧?” 钟离啻点点头,老王爷最终笑笑,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继续道:“那画,是曾经大渊第一画师廖洛君,为昭仁皇后画的。” “你看着那画,像谁?” 老王爷看着钟离啻,问。 钟离啻老老实实回答:“那画平放着,俯视着像小表妹小红儿。” 老王爷听他这样说,便明白了几分,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这画里的一些关窍。” 钟离啻看着老王爷,问:“父亲难道也知道?” 老王爷稍稍点头:“你那表妹落坠红,为父在她年幼时看见,便觉得她那长相与昭仁皇后颇为相似,后来她慢慢长大,长相却越来越与那昭仁皇后相同了。这也是为什么落氏君染在渊都,小红儿却一直在金陵的原因。” “都过了二十多年了,见过昭仁皇后的人,除了白启,便只有为父,和皇上身边的大监曲锦福。” 这种岁月晃过的感觉,叫老王爷稍稍感叹,又继续道:“一般人凭着眼力,看着那副画,便会觉得小红儿和昭仁皇后是极度相似的。” “只是我们这些人,见过昭仁皇后真容的人,却还能看到另一面。” “那日在国宴上,为父与白启坐在上宾,正斜对着太子,和他身边初氏一族的家主初如雪。” “那一眼,我便可以确定,她不是别人,正是昭仁皇后的女儿,朝明公主!” 钟离啻听见老王爷这么说,垂着眼,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原先只是猜测,猜测初如雪很有可能是昭仁皇后的女儿,如今看来,却是证实了。 “这么说,朝明公主果然没有死?” 钟离啻声音低得很,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老王爷。 老王爷摇摇头:“给朝明公主接生的,听说是上一代顾家的家主夫人,那可是毒医世家,天下第一的医术,朝明公主怎么可能保不住!” 钟离啻对顾家并不陌生。这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旁的不说,单只这蛊辨之术,便足以立名天下了! 这家族的医术,听说只要人死不足两个时辰,便有方可救! 若有这样的家族坐镇,昭仁皇后便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危险的。 那么朝明公主,便果然活了下来? 那为什么明嘉帝没有把朝明公主留在身边,反而对外宣布,昭仁皇后珠胎毁月,不治而亡? 钟离啻手里,一直攥着那块琮瑢玉,这时已经有些汗渍了,但是那玉还是冰凉。 ------------ 第二十四章 醉酒之后 明嘉二十五年末 钟离啻不知道,也不明白,明嘉帝为何要故意隐瞒昭仁皇后和朝明公主或者的消息,反而对外宣布她们双双死亡? 老王爷看着钟离啻,道:“当初初氏一族犯下过错,昭仁皇后难免受到牵连。只是皇上对昭仁皇后关切太深,便叫封锁了消息。昭仁皇后并不知晓初氏一族的祸事。初氏一族落水,自然有诸多曾被初氏一族打压的,那些人买通凌渊阁的宫人,叫昭仁皇后知晓了初氏的事情。昭仁皇后本来怀着身孕,猛然知道这些,便致早产。当时情况危急,为父我也在宫里。后来听宫人说,皇上叫了顾家的人,保住了皇后和公主。” “只是第二日皇上便传来旨意,昭告天下,昭仁皇后珠胎毁月,于七日后葬于皇陵。后来凌渊阁的宫女寺人被暗杀,这事情便再无人知晓了。” “后来南疆乱起,我便被派往南疆平乱,再没有见过皇后和公主,也不曾听说其他。” 老王爷叙述完这段,摇着头:“世事难料。如今转眼二十年,公主都已经那般大了。” 钟离啻这时没有再问。 这一切,果然都如他所料,昭仁皇后的女儿,并没有死,而且现在就在渊都。 那么昭仁皇后既然没有难产而亡,她又是怎么死的? 老王爷自然看得出钟离啻的疑惑,于是道:“昭仁皇后本是仁善之主,又是初氏一族的家主。若是知晓自己的家族遭此灭顶祸端,而且是皇上亲自下令绞杀的,岂能独活?” 钟离啻一怔。昭仁皇后违背初氏一族不能入宫的祖训,嫁给了明嘉帝,必然是爱惨了明嘉帝的。 她身为初氏一族的家主,家族遭受灭门之祸,还是明嘉帝亲自下令的,这般打击,任是谁都会受不了吧! 钟离啻想到初如雪眼里总消散不去的伤,和那段莫名的悲凉,这时似乎变得更清晰了。 看着钟离啻那失落的脸色,老王爷突然叫了家仆。 “找人去地窖,把最下面那两坛紫缎泥封的酒拿出来,温热些,送到这房里。” 家仆看看老王爷,又看看钟离啻,为难道:“王爷不是说笑吧,小王爷不是还带着伤呢么,喝酒对伤口不好吧?” 老王爷瞪一眼那家仆:“你只去拿酒,旁的便不必再问!” 于是家仆便颠颠地去了。一会便把那酒拿过来。 那坛子并不像钟离啻想象的那般江洋大盗使的大坛子,只是两手虎口张开便可指间相触的那种小坛子。 这两坛,若是倒在大些的碗里,恐怕只勉勉强强凑够三碗便多了! 老王爷把那酒拆封,钟离啻便闻到一股清冽的落日红梅香,并着这酒,更显酒的甘冽。 “这还是二十年前封在酒窖里的。本来是想在你大婚时给你做交杯酒的,现在想想,到底是个仪式,还是这样喝了,倒不浪费。” 钟离啻有些意外。 落日红梅,便是能得一两年的都算是珍藏。 二十年的落日红梅酒,这一杯几乎可以和一两黄金媲美了! 只是现在钟离啻倒是不心疼,仰头便喝了那酒。味道和曾经在扬州喝初如雪喝过的几乎一样。 只是这酒似乎是存着的时间太久,都带着些苦味了。 钟离啻对这点苦味并不在意,相反,正是有了这么点苦味,叫他觉得这酒似乎更浓烈。 老王爷本来是随着钟离啻喝着的,后来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便不再喝,把所剩无多的酒全部留给儿子了。 自然,老王爷是知道自家儿子那点酒力的,这可是二十年的陈酿,一坛喝不完,便得酩酊大醉了! 果然,没喝几杯,钟离啻便有些晕了,于是半眯着眼躺着,又深深打了一个酒嗝。 钟离啻酒品向来不错,喝醉了也不哭不闹,只安静地睡着。 老王爷于是给儿子掖了被子,自己端着那酒出门去了,顺便吩咐厨房过两个时辰叫做些醒酒的吃食。 渊皇宫 初如雪看着那些拟来的嘉宾名单,道:“听闻安乐公主已经到落水寺了?” 她把安乐公主特意提一提,明嘉帝自然是知道是为什么,回道:“朕原想着叫啻儿去接,可是宗室身份贵重,只是使臣而已,便得宗室照拂,日后恐怕又少不得要太子亲自去接的。所以朕想着,你身居尚书,也不算失礼。” 初如雪原本想着要是钟离啻去,可能又少不了要出什么岔子,却不成想明嘉帝就突然改了主意,叫她去接。 那安乐公主原是胡人公主,身份本就尊贵,何况又不是代表胡人来和大渊洽谈,叫宗室去接也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如今却是叫她初如雪接,说到底,是大渊在北疆胜了胡人,所以这时便要做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来,也算是甲子宴前的一点小手段。 初如雪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只道:“北疆战场虽是大渊胜了,到底是一国公主,迎宾礼还是按照八阶之礼,不然叫旁人觉得大渊胜了便目中无人就不好了。” 明嘉帝点头,瞥见初如雪腰间的玉佩,上好的青玉,镂空雕刻成如意的形状,用金丝锦带缎绞着的丝线穿着,最下面系着一个流苏的穗子,在明嘉帝书房的灯下,发出一点淡淡的青光。 “这玉你如今形影不离地戴着,倒好看得很。” 初如雪看着明嘉帝,她自然知道明嘉帝说这话,指代着什么,却没有把那玉拿下来,或者藏起来,只道:“一块闪石而已。” 明嘉帝向来知道,初如雪越是说得轻描淡写,她心里便越是在意。 “亦白,这一年,你变了不少。” 最终,明嘉帝还是开口。他知道,既然已经同钟离啻说了,那么面对初如雪,便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初如雪同钟离啻比起来,却不怎么好对付。 钟离啻从小便是衣食无忧的宗室,也没有多少同明嘉帝打交道的经验。但是初如雪不同,家族变故,自小的经历,都使得这人变得很强大。 强大到,连明嘉帝都不得不依靠她。 初如雪面对明嘉帝,不需要顾忌太多,而且对明嘉帝可能的反应,她都能做出些不痛不痒的回应。 这一句,对初如雪来说,并不是那么难以回答:“没有什么人会一成不变。皇上老了,亦白怎能不变。” 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说明嘉帝老了的,这天下也便只有初如雪一个。 明嘉帝的确老了。 ------------ 第二十五章 是何居心 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对明嘉帝说,你老了。 这一句并不是感慨,或者触景生情。 这么多年来,初如雪从来不忌惮谁,也不会对什么产生恐惧。 对着明嘉帝,她在许多年前,便已经见识到这个人,这个帝王最残暴,最冷酷的一面。 所以她不指望他的怜悯,连半分同情都不要! “这么多年,你向来知道自己该要什么,”明嘉帝对初如雪这样的言论并不在意,这不重要,“只是到现在,朕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 “朕身为皇帝,得对这天下,对一些人,多多少少看得清楚些。只是朕现在,看不到你,对你自己,到底是怎样想的。” 或许真的是老了,明嘉帝说话的语气,也似乎带了些感伤和无奈。 “有些道理,你这个年纪,也是明白的。朕也不同你多讲,只是为什么有些事情,明知是错的,却还是要做?” 初如雪原本没有想到明嘉帝会在甲子宴之前问这些,只是方才听他提起那琮瑢玉,便猜到他会这么问。 “那皇上希望的,是亦白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这话问得不痛不痒,明嘉帝看着她,笑道:“原来亦白也同朕打太极了。” 初如雪也笑笑:“皇上既然不喜欢旁亦白同自己打太极,那便也不必同亦白打太极。” 明嘉帝知道,她向来习惯了有话直说。只是明嘉帝这人,在很多时候,并不喜欢由着旁人的性子来。 “朕问的什么,亦白该很清楚,朕有没有在打太极,亦白其实很清楚。” 初如雪手里捏着那块琮瑢玉看着明嘉帝,淡淡道:“皇上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亦白想和他在一起。” 明嘉帝手里本拿着一杯六安瓜片,这时听见初如雪这么说,这时却是有些震惊,那杯子竟被捏碎了! 于是茶水顺着明嘉帝的手里流下来,流到那明黄的缎面衣裳,晕着些深沉的印子。 “为什么?” 明嘉帝知道现在问这个问题会显得很愚蠢,这并不是在百姓看来无所不知的天子能问出来的问题。 只是他现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手心被那碎了的杯子扎破了,流着些血,不过这不重要。 初如雪看明嘉帝的手流血了,只是没有在意,道:“皇上在意的,知道的,亦白也不会不明白。” 明嘉帝站起来,手里的碎瓷便掉下去。他走到初如雪身边,两手捏着初如雪的胳膊,道:“那你该知道,他对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宗室岌岌可危,他只是想借助你,来巩固宗室的地位!若你不是初家的家主,你觉得他还会多看你一眼?” “亦白,醒醒吧,到如今,不会有哪个男子能对你倾心相待!” “况且,你知道你是谁,你是……” “够了!” 初如雪抬起头,看着明嘉帝:“我是初家的家主,这是天下人都知晓的事情!他有没有对我真心,也不是皇上该过问的!” “违背伦常,和自己的堂弟在一起,这就是你身为初氏家主,该做的事情么!” 明嘉帝很想把眼前的这人推倒,让她清醒清醒,却是知道,这天下,没有谁比她更清醒了! “朕是过来人,朕看得出来,他不是真心对你的!” 初如雪看着震怒的明嘉帝,突然冷笑:“那皇上对昭仁皇后,曾经,是否有过哪怕半点真心?” 明嘉帝没有想到她会提昭仁皇后,提那个这天下谁都不敢提起的女人。 他明嘉帝,对昭仁皇后,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哈哈,”明嘉帝笑了,只是有些瘆人,“朕有没有过,你难道不知道么?” “只是朕是这天下的主人,朕的那些迫不得已,谁能知道?亦白,身为天家的女儿,你向来不叫朕失望,如今这事,难道就看不透么?” 初如雪终于松开了那块琮瑢玉,闭上眼:“昭仁皇后到死,都没有看透皇上这颗关怀天下的心,何况,我只是初如雪。” 是啊,什么天家的女儿,什么初家的家主,说到底,她不过是初如雪,而已。 旁人家的女儿,在这个年纪,便总是衣食无忧的,譬如落坠红,譬如廖梦溪。 他们的身边,就算没有父母,也有疼爱自己的哥哥姐姐,她初如雪有什么呢? “你生气的样子,其实很像她的。” 明嘉帝为初如雪的那句话,怔了许久,到这时,失去的理智已经找回来,于是长叹一声,喃喃道。 “不要拿我和她比较,”初如雪冷笑,“我不配。” “她是这天下最善良,最仁爱的人。我只是个杀手,一个心里眼里满是算计,手里沾满血腥的杀手,怎么和她比!” 初如雪从来不觉得自己手里沾着的血腥,是可以拿来炫耀的资本。 所以当初在孤龙峡谷看到钟离啻杀人之后,那般迷茫无措,甚至反胃恶心的样子,初如雪并不觉得那有多怯懦,或者无能。 人,本不该恶意地揣测旁人,该拿着一颗善良的心,来对待这世界。 只是她不能。 她是昭仁皇后的女儿,却不想做昭仁皇后那样的人。 从七岁开始,初如雪便知道,自己的路,和昭仁皇后的,会有很大的不同。 昭仁皇后一生,至少没有杀过人。 她对着哪怕最卑微最低贱的下人,也带着最美的笑容。 这才是她初如雪,和昭仁皇后最大的区别。 明嘉帝从来不觉得初如雪是个好说服的人。她向来有自己的心思,任谁都不可能说得通。 “你知道,若是天下人知道了你是谁,对你和钟离啻这对璧人,还会看好么?” 只是面对这件事,明嘉帝却是知道,他不会输。 “皇上是想公布当初的事情?” 初如雪看着明嘉帝,眼里稍稍狐疑。她从来不觉得,明嘉帝能公平对待当初的事情。 “这些事情,过了这么多年,终归是要解决的。何况来年是甲子年,朕已经六十一了。有些东西,并不想带入皇陵去。” 只是这时,明嘉帝突然说了这样的话,在甲子年之前。 何况,明嘉帝如今身子越来越差,他不是不想把那些东西带入皇陵,只是不想让昭仁皇后看到罢了。 ------------ 第二十六章 合该舍弃 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对旁人的承诺,向来是不怎么看重的。 她只看结果。 只是这些东西,和初氏一族的清白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包括,爱情。 她初如雪从七岁那一年开始,便只是为了这一件事情活着。 若能在甲子年,果然给初氏一族翻案,让那个家族,变得堂堂正正,也算是她初如雪,冠着这个姓氏,做的最大的事情了! 是了,初氏一族的人都死了,也许以后,再没有谁会冠着这个姓氏,但是就算不是为了这个家族,为了昭仁皇后,也是她的使命。 就算是初如雪再不想承认,就算是她恨毒了明嘉帝,可她终究是昭仁皇后的女儿。 所谓“我命苍生给,不负天下恩”,是昭仁皇后对初氏一族,最后的承诺。 初如雪看着明嘉帝,眼里稍稍有些异动:“你,可是说真的?” 明嘉帝知道,对着初如雪,那句“君无戏言”,早已经变得一文不值。 他算不得是个合格的君主。至少在对着初如雪,明嘉帝很少兑现过。 所以在她那里,他这个皇帝,早已经信任不足。 “朕可以现在就拟旨。” 初如雪的眼里,看着别人,向来带着一股冷清。只是现在带着些其他的神色。 那种带着些解脱,无奈,和悲凉的眼神,在盯着明嘉帝时,叫他心里有些刺痛。 “朕会拟一份罪己诏,在甲子宴上,为初氏一族正名。连同当初皇后难产的事情,也会说清楚。过了甲子宴,你便是朝明公主,是我大渊,唯一的嫡公主。” 初如雪对什么“朝明公主”,并不在意。 她只想让初氏一族,不再冠着“罪族”这样的名号。 不为加蓝秘术,不为落日红梅酒,只为了那近万惨死的人,在九泉之下,能安心。 只是,若是为初氏一族正名,她便永远都不可能和钟离啻在一起了。 那句“琮瑢合,与君此生不分别”最终还是成为了一句空话。 “若你果然能为初氏一族洗清冤屈,我便此生,都不再与他相见!” 只是人这一生,有多少事情,能遂了自己的愿?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初如雪,自比旁人更懂得这个道理。 明嘉帝点头:“朕知道,你向来一诺千金。” 初如雪想想,又道:“不要伤害他,永远都不要!就算是为初氏一族,我也没有求过你。现在,是我求你,让他活着。” 那双洁白的手,扶着轮椅,缓缓从上面下来,跪在明嘉帝面前。 明嘉帝上前一步,伸手,抱住初如雪。 他能感觉到,她的身子稍稍颤抖,只是故作坚强地睁着眼,不肯哭。 “好,我答应你!” 明嘉帝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 她不是以初氏一族家主的身份来求他的,那他也不该以皇帝的身份来答应她。 明月看自家的主子从皇宫里出来,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叫了几声都没有什么反应,正奇怪,却听初如雪说:“明月,若是有一天,初氏一族能光明正大地,不再是人们眼里的罪族,你觉得这样,好么?” 明月眼睛一亮:“这不是家主最大的心愿么?若能实现,那初氏一族,也算是沉冤得雪!” “是啊,沉冤得雪,到底是好事!” 明月看初如雪的样子,倒是有些奇怪:“若果能得雪冤屈,家主不是该高兴么?怎么这般模样?” 初如雪看一眼明月,苦笑:“嗯,该高兴的。” 初如雪进了房中,便看见团子趴在地龙旁的椅子上,尾巴垂到椅子外面,半吐着舌头,张着嘴,把柔软的腹部露出来,一只前爪捂着一只眼,睡得很好。 初如雪转着轮椅到团子面前,那小东西还没有醒,看来睡得很沉。初如雪把团子抱起来,到自己怀里。 那东西似乎又重了些。身上的毛因为常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异味,反而带着些暖暖的香味。 团子被人猛然一抱,便立刻醒了,发现是初如雪,于是很大胆地用前爪抱着初如雪的手臂,蹭几下,把吐出的舌头收回去,又伸出来,舔一舔干燥的鼻头,眨眨眼,看着初如雪。 初如雪抱着团子,把脸贴着团子的脑袋,闻这东西身上那股淡淡的,舒心的味道。 团子似乎感受到了一点点湿意,于是抬头,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一舔。 初如雪被团子一舔,才感到了自己脸上带着些泪。 她是哭了么? 为什么? 就因为日后,没有人再会陪着自己去大漠骑骆驼,没有人和自己去登剑阁,没有人再和自己去看扬州的烟花,没有人会带自己去南疆看苗舞么?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北疆,没有去过蜀道,没有去过南疆,不是也过来了么? 为什么,只是想到再看不到那人,她就觉得难受,觉得心里似乎空了些。 那种空,就像是被什么利器捅进身体,把心挖走了的感觉,让初如雪觉得鲜血淋漓,觉得难以接受。 于是放下团子,倒了一杯白水,喝一口,想把这空的地方填满。只是白水似乎不够。 白水旁边的,是给钟离啻准备的茶,这时候已经不怎么热了,初如雪也不介意,拿起来便喝。 只是似乎还是不能填满。 于是叫明月把酒窖里所有的落日红梅酒都拿出来。 明月吓了一跳,初家的酒窖里,那落日红梅虽是不多,却也有好几十坛,全部拿出来,那可是要喝出人命来的。 “你便去拿来,其他不必管。” 明月看她似乎神情恍惚,却又不敢违背她,于是便叫把酒拿出来。 明月不放心,便站在初如雪身旁,准备给她斟酒。 却看见她拿起一坛,撕了那封,便拿起来往嘴里倒,那坛子口到底大,于是洒出了许多,都流在初如雪衣服上。 “家主,您这是怎么了?” 明月看初如雪势头不对,于是上前劝诫。只是初如雪哪里听得了,把那空了的坛子扔到明月脚边,又拿起另一坛,拆封狂饮起来。 明月看劝不通,着急得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顾晚灯最有可能劝得动,于是跑下去。 到了屋外,明月却又想起来,顾晚灯不是随便就能叫人去请的,若是要叫顾晚灯,那得她亲自去。 于是慌忙换了件常服,便从马厩牵了一匹快马,连披风都不及系着,便立刻离开。 ------------ 第二十七章 命里注定 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轮椅下已经碎了许多坛子,她还在那里不停地喝着。 团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似乎有些害怕,于是缩在枕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初如雪,耳朵左右转着,认真听她扔坛子的声音。 初如雪喝了不知多少,觉得有些热,旁边的地龙似乎烧得太过旺盛,让她觉得有种火烧火燎的味道。 于是拿着喝了半坛的酒便往那上面浇,想把那火灭一下。 这时,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抓住了初如雪拿着坛子的手。 初如雪手里的酒坛被抢,觉得有些恼,伸出另一只手,劈掌,想把那碍眼的东西斩断了。 “雪儿?” 钟离啻另一只手也出了,抓了初如雪来势汹汹的那手,声音有些嘶哑。 “你来做什么?”初如雪挣脱了钟离啻的手,打了一个满满的酒嗝,又去拿桌上的酒坛。 “你向来不这样喝酒的!” 钟离啻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平日里,便是喝酒,初如雪也绝不会喝醉的。而且她酒量向来不错,能喝成这样,那是得喝多少! “是啊,平日,”初如雪没有把那地龙浇灭,觉得这屋里燥热得难受,便伸手,把自己簪着的头发散开,叫散些热气,“我向来不是这样的。” 她不知道,现在这情景,和平日有什么区别。 她平日,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么,为什么偏偏到了如今,便这般难受,难受到以酒买醉了? “钟离啻,”初如雪抢不到钟离啻手里的酒坛,终于作罢,“你,抱抱我。” 钟离啻手里拿着的酒坛子突然一滑,便落到地上,碎了。那酒撒了一地,溅起来些到钟离啻墨色的王服上,浸润了那些金线缝纫的边。 于是张开双臂,怀抱住眼前醉酒的人。 “钟离啻,”初如雪也伸手,抱着钟离啻,喃喃,“我想哭了。” 钟离啻摸摸初如雪的额头,有些烫,但是身子却带着些凉。 “想哭了,便哭一哭吧。” 钟离啻抱起初如雪,把她安放到床上。 团子在角落里看着,似乎有些害怕。 钟离啻想松手,好歹把那些碎了一地的陶坛收拾收拾。但是初如雪抓住他的手,握得很紧。 她瞳孔幽黑,便那样看着钟离啻,并不像一个醉酒过渡的人。 因为那酒,初如雪脸上晕着些粉红,遮盖了她平日里白皙过度的样子,看着也不再那么冷清悲凉。 钟离啻不打算挣脱——论气力,他是向来比不过她的,虽然她现在醉了,可是手上的力度并没有减轻,钟离啻的手腕已经出现了一圈红印子。 于是坐在她身边,掖了掖被子。 这时已经夜半,团子觉得有些饿,可是初如雪并没有给它准备宵夜,于是它便熟练从那窗户跳出去。 只是团子跳下去之后,屋外便一阵冷风吹来,把那窗户震得又重新栓上了。 钟离啻并不关心这些,初如雪卧在他怀里。他知道,她哭了。 她向来不在人前落泪的,便是在他面前,她也一直是要强的。 只是她现在真的想在他怀里,好好哭一会。 以后,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以后,山川相隔,她是朝明公主,他是翊王君诣。 钟离啻伸手,抚摸着她有些凌乱的发,以指为梳,让那些黑长的头发,从指间流过。 初如雪喝得有些多了,这时便觉得难受起来,胃里似乎架起了一口大锅,在有人在那里翻搅。 于是越过钟离啻,趴在床边对着痰盂便吐起来。 只是晚饭并没有吃,能吐的,便只有方才喝下去的酒了。 初如雪觉得自己似乎吐了许久,感觉到手边有点热意,接了过来。是杯温水。 漱口之后,初如雪觉得似乎清醒了许多。 于是把垂着的长发往身后一撩,把杯子给了钟离啻。 “吓着你了吧?”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那皱眉的样子,觉得他要是不那么打趣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反而现在这样,倒生了些可爱。 “雪儿,日后还是不要这样伤自己了!” 钟离啻对于喝酒这件事,向来不怎么赞同。他在南疆时,只喝过米酒,那东西倒不至于醉人。 他见过那些南疆将士们酩酊大醉,然后说些不知所云的胡话,或者引吭高歌,虽然不一定好听。 但是他一直都知道,酒醉伤身。 他不知道初如雪为什么今日要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她向来自律,也许是果然遇到了什么,叫她这般难受的吧! “不必说日后。” 初如雪想了想,突然说——因为以后,我们之间,便再没有什么“日后”了。 “琮瑢玉原便是昭仁皇后的东西,王爷还是还给我吧。” 初如雪突然看见钟离啻腰间闪光的青玉,突然说。 钟离啻这时怔了怔,见她伸手来拽,便后退一步。初如雪抓了空,却一个不稳,便要从床上栽下去。 钟离啻慌忙上前抱住她。初如雪趁机把那玉扯下来,打一个酒嗝:“不过是个物件,王爷何必!” “王爷征战北疆,早已是名扬天下,此次甲子宴,也许能觅得良配!” “这玉,原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和王爷的那红玉长命锁比起来,便要差了许多。” 能说琮瑢玉“不是好东西”的,也许这天下,也只有这醉酒的人了! “它是不是‘好东西’,能不能和那长命锁媲美,我不知道。只是在我心里,只认定了它,便断然没有再换的道理!” 钟离啻没有去抢那玉,只是抱着初如雪,闭着眼。 “认定了,便有用么?” 初如雪挣脱钟离啻,手里的琮瑢玉捏得紧,指节有些发白。她笑得有些瘆人,让钟离啻觉得不舒服。 “这天下,没有什么东西,生来便是谁的!它不过是个被赏玩,被践踏的物件,碎了找补不回来,丢了也不能自己回来,王爷凭什么说认定了?”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于是上前,低头,吻住初如雪因喝酒而带着些红艳的唇。 初如雪猛然被钟离啻吻住,竟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看着钟离啻,一动不动。 钟离啻吻得初如雪有些喘不过气,于是伸手想推开他。 却被抱得更紧了。 等到终于分开,初如雪便只得缓缓换气。 “这天下,是没有什么物件生来便是谁的。可是有些人,总要是一对。” 钟离啻突然握住初如雪的手,把她压倒在床上。 “这没有什么天定不天定的,只是想在一起,便在一起罢了。” 初如雪听着钟离啻的言辞,有些不知所措。 “说什么‘半璧琮瑢与君殇’,都是胡说八道!” 在钟离啻扯开初如雪外裳的玉带后,初如雪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反应,于是伸手去推。 只是钟离啻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于是一手抓住她,吻了吻她的唇,扯开她的上衣,于是便露出白皙的肩:“我知道你武功比我高,气力也自然比我大。时隔一年,我还是没能打败你。所以现在,你可以挣扎,也可以说不,我会停下来,绝不强求!” 初如雪知道,便是他不停,她也是有办法制服他的。 袖里藏着的金针,随时待命。 只要动手,眼前这个人便会收起那胡作非为的行为。 可是她看着那人,却不想这样做。 她初如雪手里,杀过无数人,她眼里瞄准的人,不出一息时间,便会变成死人。 可她下不了手,对这人怎样。 过了甲子宴,便再也看不见了,也许今晚,是最后一次了。 “那,便疯狂一次吧!” 袖里的金针收回,初如雪环抱住钟离啻,闭上眼,吻住他的唇。 是了,这天下,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合该是谁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合该不是谁的。 她初如雪,只是想要这么一个人,能一直守着她,守一辈子。 难道也是不行么? 那便索性,抛了什么人伦,天理,抛了什么责任,什么道义,只这一次,在一起。 我们都知道不该,也知道死生不复相见,会是最后的结局,但是至少,不后悔。 若是我们日后各自有了儿女,在他们问起什么是爱情时,也可以坦然地说一句,我们曾经,都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 就算是以后不会在一起,就算是日后再不相见,我们都知道,我们把自己的美好,都给了对方。 没有去北疆大漠骑骆驼,也没有去蜀道登剑阁,更没有去南疆看苗舞。 可是至少,有过那么一个真爱过的人,有过那么一个美好的夜晚,你不是翊王君诣,我也不是初氏一族的家主。 有那么一次,做自己,成为彼此。 明月到了顾晚灯家里,却听家里的仆从说他们家主出门了,要到明日晚间才能回来。于是慌忙要回去,顾家的管家看她身上单薄,便给拿了件备给初如雪的旧大氅。 明月谢过了,胡乱地披了,便立刻返程。 回到家里,明月觉得那酒气似乎变淡了些,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般浓厚。 初如雪卧房门前,缩着一只团子,甩着尾巴,冷冷清清地看着明月。 初如雪一向有习惯,若是她的卧房栓着了,除非是她叫,否则旁人不能进入。 明月看着那可怜的团子,便上前去,捡起那东西,一起坐在地龙前烤火。 团子对明月并不陌生,也便安静地卧着,只是并不肯睡,耳朵一直在转着,黝黑的眼睛也瞪得很大,仿佛在警惕什么。 这夜晚并没有下雪,倒是冷得出奇。 第二日,初如雪从卧房里出来,便看见家里的仆从都在外间站着,看着她。明月立刻上前:“家主您觉得头痛么?明月为您煮了些醒酒汤,您喝一些吧!” 初如雪看着明月,又看看其他人,知道他们一夜未眠,于是道:“不必了。” 团子却立刻从明月的怀里挣扎出来,跳上初如雪的膝,照例找个舒服的位置卧下,等着初如雪来抚摸。 初如雪摸摸团子的小脑袋,道:“叫你们担心了。原是我不对,以后,便不会这样了。” 她向来说到做到,昨夜里的场面,也把家里这些仆从吓坏了,所以听她说日后不再,那便果然日后不会这般了。 钟离啻最终还是将琮瑢玉拿走了。 初如雪承认,她不想把他唯一能留着的属于她的东西都夺走。 随他去了。 至于以后,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于是换了朝服,整理衣冠,到落水寺接安乐公主。 落水寺方丈还是老样子,笑语盈盈地看初如雪来,又看安乐公主撅着嘴巴上了马车。 初如雪没有什么心情理会这公主为什么不高兴,她只例行公事地坐在前面的马车里,等着这段路程的结束。 因为昨夜饮酒过度,初如雪现在觉得有些疲惫,所以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却突然感觉到马车停了。于是等着有人来报。 只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什么人。 于是睁开眼,便看见安乐公主突然撩起她马车的帘子,鼓着嘴吧大声道:“听说你很厉害?” 对于这种小丫头的问话,初如雪原是没什么兴趣搭理,只是到底是公主,她去接的,便地稍稍搭理一下了:“嗯。” 只是有些懒,便只一个字打发了。 初如雪并不是吹嘘。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厉害,但是对付这么个小丫头,却是怎么也有余的。 “那你下来,我同你打一架,你要是能打的赢我,我便承认你很厉害!” 初如雪听着这小丫头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她初如雪什么时候需要叫这么个小孩子来承认了? 便是连北疆最彪悍的将领,都不得不佩服,更遑论其他! 只是她现在并不想打架,尤其是和这种小姑娘,这感觉就像是两个小姑娘,为了一个掉到了泥土里的糖果,撕打起来。 况且她比这个小姑娘要厉害得多。 “公主说笑,若是伤了您一点半点,到底不好。” 初如雪依旧淡淡笑笑,示意车夫继续。 “你怎么就肯定是你伤了我,不是我伤了你?” 安乐公主看见那车夫似乎要继续走,便大声道:“谁敢叫走?” 自然,驾车的人是她初家的,便要听自家的家主的,于是也没有理会这个小姑娘的无理取闹,那马车还是照例走了。 “喂!” 小姑娘气得直要跺脚:“你这样,小心到了你们皇帝面前,我说你欺负我!叫你再也穿不了这身朝服!” 初如雪觉得有些吵,可是又不能把这小姑娘的嘴巴捂着,或者给一颗安神丸,于是只能闭着眼,任由她闹去。 ------------ 第二十八章 峡谷秘辛 明嘉二十五年末 孤龙峡谷里,有阳光照着,把峡谷悬崖缝隙里的雪晒得要化了,于是慢慢在往下滴水。那水滴到阴凉处,便立刻被冰封冻,再不能往下走了。 山谷谷底,一队华丽的马车缓缓前行,为首的马车里,似乎颇有些热闹。 “看来你很大胆嘛,”安乐公主盘着腿,也没有脱靴子便坐在初如雪马车的坐垫上,大刺刺地呵斥,“你既然连你们皇帝都不怕,那为什么不能和本公主打一架?” 初如雪对安乐公主这般对待自己的马车,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喜欢的,于是皱皱眉,不紧不慢:“公主,这马车是我的,您要是想糟蹋便回自己的马车。亦白比不得公主挥金如土豪气万千,这东西还不打算换新的。” 安乐公主看初如雪的确有些生气,便将盘着的脚放下去,于是又道:“既然你这么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本公主也不必客气了!” 初如雪本来看她收了脚,便闭了眼,却感觉到有风,于是伸出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抓住往自己脸面上来的东西,一用力,反手便锁住。 “公主安静些,我这个人不怎么喜欢吵闹。要是公主惹到了我,那就不是腕骨脱臼这么简单了!您也看到了,我并不怕我们皇帝。” 初如雪睁开眼,又稍用力,将安乐公主脱臼的手接好,松开了。 安乐公主被初如雪这一招弄得疼得厉害,手腕也立时肿起来一个大包,只是似乎还不死心:“你这样,会被你们皇帝杀头的!” 初如雪看到她那肿起的手腕了,却笑笑:“你以为皇帝便这么喜欢杀人么?” 安乐公主理所当然道:“那当然了!这天下谁不知道你们明嘉帝嗜杀成性,为了当上皇帝,把自己的哥哥们都杀光了!当年初氏一族助他登了皇位,屠戮起来竟然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听说还把自己的弟弟流放到南疆,现在又解了兵权,难道不是要杀了么!” “所以你还是小心些,出了什么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乐公主说完,得意地看着初如雪,却见对方似乎果然被自己说得怕了,怔怔地看着自己。 只是,安乐公主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人,似乎就是那初家的人,好像还是什么“家主”?听说那就像他们的族长一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安乐公主立刻便觉得自己在人家面前说了这样的话,似乎不大稳妥。 只是这时候去道歉,似乎有些不符合她身为公主的形象? “你方才这番话,是从你那些长兄谈论里偷听来的吧?” 初如雪怔了一息时间,却淡淡地笑笑。她这一问,便立时解了安乐公主的尴尬,于是那公主暗自松口气,却又听出了似乎哪里不对,于是严肃面相:“你怎么知道的?” “这些宫廷秘闻,可不是公主该打听的,”初如雪看她终于不再吵着要和自己打架了,于是稍稍松口气,靠着车厢闭眼假寐,“孤龙峡谷闭塞,这里说的话,便不必带到外面去了。” 外人怎么评价初氏一族,怎么评价明嘉帝,怎么评价当年的事情,如今对初如雪来说,并不怎么重要。 所以对这小姑娘的话,初如雪并不怎么在意。 只是她有些惊讶,惊讶这小姑娘的大胆与洒脱。 她这二十年来,似乎一直都没有那种洒脱的姿态。 不,应该是有过的。当初看着初氏一族最后的一批人被送往断头台,看着那些刽子手手起刀落,她是带着些任性,带着些拼命的姿态去的。 只是洒脱得有些失败。 这么多年坐着轮椅,初如雪却从来没有反省过当年的事情,有没有做错。 就算是髌骨之痛,也不能叫她幡然悔悟。 她不是圣人,能对一切都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她只知道,不该杀。 那些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在牢狱里七年,等待来的,却还是明嘉帝的不放过。 你看,时间并不能消除人的怒气,至少在明嘉帝这里。 便是他当真知道自己做错了,迁怒他人,要他承认错误,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样的明嘉帝,和安乐公主说的“嗜杀成性”,并没有什么区别。 安乐公主于是眼睛转一下,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你,不会把这事情说出去的吧?” 初如雪本来打算说,不会。只是想到那小姑娘不厌其烦的言辞,便立刻改了主意,拿出一副商量的姿态:“若公主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都能安静些,不要吵到我,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初如雪不得不承认,和钟离啻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的确学了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如今连敲竹杠都这么坦然。 只是今后,便是连这么个小技巧都没得见了。 安乐公主见她说得一副如若不从便立刻要昭告天下的姿态,有些没底,于是也住了口,安静而规矩地坐在初如雪旁边,等着这段行程的结束。 在这期间,安乐公主好几次欲言又止,便索性不说了,一副“那我也高冷给你看”的模样。反正初如雪这马车够大,垫子也够厚够舒服,安乐公主便大刺刺地躺在上面,索性睡觉,等这一觉睡起来,兴许就到了呢! 于是这两个人终于是和平相处了。 如约把安乐公主送到皇宫,初如雪便要回去,她现在并不怎么想见明嘉帝。 安乐公主被人接应到了,本想问初如雪些问题,却见她兴致缺缺,于是也不敢问,便跟着那寺人前去。 初如雪刚想上马车,便看见沐靳太子站在她面前。 “听说你,和父皇吵架了?” 沐靳看着初如雪带着些憔悴的神色,急切地问。 初如雪边上马车边道:“争辩了几句,不是大事。” 沐靳见她并没有要留下来谈话的意思,便索性大着胆子也跟着她上了那马车。 “初氏一族的事情,也算小事?” 沐靳看着她嘴硬的样子,似乎有些生气。 初如雪看沐靳跟着她上来,到没有阻拦,也没有赶他下去,只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父皇为什么同意了给初氏一族翻案?” 沐靳试着和初如雪正常交流,于是追问。 初如雪却看一眼沐靳,奇怪道:“怎么,太子不愿意看到?” ------------ 第二十九章 大梦三生 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的反问,叫沐靳一时语塞。 是了,若是能叫明嘉帝答应给初氏一族正名,那对于身为太子的沐靳,是百利无害的。 他的母亲,终于不必再在九泉之下含冤,这的确是件好事。 可是沐靳不知道初如雪拿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使得明嘉帝答应了这件天大的事情。 能叫明嘉帝放弃这么多年来牵制初氏一族的手段,那必定也是天大的代价。 “你这样苦着自己,到底不好。她若是地下知晓了,也定然不会安心。” 沐靳看着初如雪,终于找到了些在他看来道理极通的话语。 初如雪却冷笑:“她安心不安心,与我何干?我为的,是初氏一族,不是为她的。” 她并不想承认对昭仁皇后,有过多少期许与依恋,尤其是在沐靳面前。 沐靳再次被初如雪的言语堵着,只能看着她,那冷漠又决绝的样子。 “若是我日后登上大典,便立刻赦免了初氏一族,你,会不会现在改了主意?” 沐靳想来想去,终于鼓足勇气,问了这么一句。 初如雪本来见沐靳不说话,便要撩起帘子叫车夫停下请他出去的,却听他说了这么一句,伸出的手便停在半空。 那手指轻轻握拳:“若是你日后登了大典,初氏一族没有翻案,那你便永远都不要这样做!” 初如雪最终把那手放下去,冷然道:“你不是他,不必为他的事情多做什么,多说什么!” “沐靳,天子,不是你想怎样当便能怎样当的。” “便是他,也没有想怎样便怎样的权力!” “你要顾及的,是这天下,是九国,还有,朝臣,人心。” “初氏一族的祸端,只这一次,便够了。” “这天下的事情,不是单单一颗良善的心便能解决。” 这么多年,初如雪对着沐靳,总是无话的,今日算是说得多了,而且是很郑重地说了。 这些话,明嘉帝不一定会说,身为帝师的宇文济安更不会说。 只有初如雪对着沐靳时,才会说这样的话。 只是这时的沐靳,却不全然明白。自古不是仁义出明君么? “太子请回吧,九国往来,必然公务繁忙。在亦白这里,白白耽误些时间,到底不好。” 初如雪最后还是请沐靳离开了。 她不得不承认,沐靳,在一定程度上,与昭仁皇后,颇为相似尤其是脾气秉性。 等初如雪到了宅院里,日已西斜,似乎有些饿了。 “听家里人说,明月昨晚急急匆匆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顾晚灯连马靴都不及换,便来等着了,这一身装束,还是要驾马的姿态。 只是那银白的玉带,并着描金密纹的边,甚是好看。 初如雪看见顾晚灯,于是看一眼明月,明月便立刻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喝了些酒,不是什么大事。” 初如雪对喝酒这件事,并不打算隐瞒顾晚灯。顾晚灯听完,却是垂下眼帘:“是为了初氏一族的事情?” 以顾晚灯的能力,打探明嘉帝的动向,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这件事情,叫初如雪喝酒了,而且喝到了叫红衣刺客这些人都害怕的地步。那么在顾晚灯看来,便是天大的事情。 “我这样子,叫先生担心了。” 初如雪对着顾晚灯,淡淡道。 “亦白,你心里,对钟离啻,到底放不下的。”顾晚灯拿起水壶,给初如雪倒了被水,又看看她那地龙旁翻了肚皮趴着睡觉的团子,道。 初如雪接过那杯子,点头:“放不下。” 顾晚灯闭上眼,稍稍调息:“既然放不下,又何必为了初氏一族,做出这样的牺牲?” 你一生残疾,满身伤疤,千疮百孔,难道还报答不了她的养育之恩么? 说到底,你不是初家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晚灯有一堆问题想问她,却知道,这些话,是问不了的。这些问题,其实他顾晚灯知道答案,也能体会她心里的想法,却永远都不能赞同她的做法。 “也算不得什么牺牲,”初如雪看着顾晚灯,无所谓地笑笑,“他原本就不是我的。我又何必强求!再说,在名义上,我到底是他堂姐。” 顾晚灯从来不打算劝初如雪放弃现在的决定。 这不是因为他心里,对她,总有着那么一点点期盼。 是他知道,她心里,永远有自己的打算。他不去干涉,也不去所谓“拨正”她要走的路。 这就像她从小不怎么喜欢吃甜的东西,那么他便不会因为银耳莲子羹在夏季解暑降温便硬要她喝。 她肠胃不好,要忌口,连鱼虾都不能吃。 但是偶尔吃一些味道重一些的东西,他也不会去阻拦。 因为他知道,这些事情,她既然想做,便是能付得起代价。 这才是顾晚灯,和初如雪日常的相处模式。 所以他如今这么问,便只是单纯问问。那么她也不必鞠着回答什么才能叫他放弃劝诫,所以有什么便说什么。 因为她知道,不论她回答什么,他都会一直在她身边。 初如雪对着顾晚灯,从来不是感激。她心里,是把他当亲人的。 顾晚灯对她的关心,从来不是敷衍塞责。就算言语不能会意,她也能明白。 “你知道,那只是名义上。”顾晚灯从来不觉得,叫她做这样的牺牲,初氏一族便果然能怎样。 初如雪对钟离啻的心,顾晚灯是知道的。凭着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知道,她心里是割舍不断的。 以她的性子,这样的牺牲,与其说是她和钟离啻的感情,不如说是她以后的人生。 “天下人不知道,红衣刺客怎么会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顾晚灯上前,抱着初如雪。 “知道又能怎样,”初如雪最终叹一口气,“昭仁皇后知道了他在屠戮宗族,又能怎样呢?初氏一族,不是一样被灭了么!这些事情,归根结底,不是一句‘知道’便能解决的。我不强求。他有他的路要走。” “便当这一年,在一场梦吧。大梦三生,如今终于醒了,便各归其位,天涯海角,死生不复相见。他在蜀地做他的王爷,我便回北疆,种些无义草。” ------------ 第三十章 一半一半 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手里拿着的,是那块琮瑢玉。她将那玉放到一个精致的红漆檀木小盒子里,又将那盒子放到床头暗格里。 团子站在她身边,竖着耳朵看她把那格子关上,然后落锁。 初如雪扭头,团子便立起来,将前爪探在她脸上,却因为不能久立,便放下爪子,围着初如雪“喵喵”地叫着。 团子现在还是那般肥,那砚台里早就住不了了。初如雪在想着要不要给它换个大些的砚台,却发现这小东西似乎许久不在那砚台里待着了。 她不在时,它便趴在地龙旁的椅子上,暖烘烘地睡着。 为了叫这小东西舒服些,初如雪特意拿了件旧大衣,把里面最软的毛剪出来,缝了个小垫子,放在那椅子上,又在上面放了一个驼绒的厚垫子,这样便如床那般舒适了。 这些事情做起来颇有些费时间,只是初如雪自回到渊都,到底也没有什么事情做,便拿来打发时间。 初如雪的绣艺算不得好,只是勉强能看罢了。 于是那垫子也绣得七七八八,不少针脚有些错漏。团子倒是不嫌弃,闻了闻,上面有股日晒的香味,便上去寻了个舒服的地方,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等着初如雪给它些吃食。 这样的日子,倒是也不错。 初如雪平日看书时,团子便果断放弃那舒适的椅子,跳到初如雪膝上,要么睡觉,要么抓她的长发玩。 傍晚时,初如雪练练字,团子便跳在桌子上,闻闻她刚研好的墨汁,觉得那味道并不好,便悠然地离开,然后趴在初如雪要写的纸张上,看她蘸笔。 每当这时,初如雪便得拿出些吃食来哄着团子,它才肯离开那纸。 初如雪原想着,怎么能叫这小东西稍稍收些,于是这几日的宵夜便给取消了,而且睡觉之前总要把窗户栓好,然后落锁。 第一晚,团子出不去了,便趴在桌上大叫,肚子里“咕噜咕噜”叫着,初如雪掌灯,看见团子在桌前着急的样子,那一双圆圆的大眼,带着些哀怨地看着床上的人,觉得这样似乎有些残忍。 于是便披了外衣,摸索着下床,把糕点拿出来。 团子倒是不客气,跳将下来便跑来吃了。 于是只得作罢。如今看来,似乎胖一些也没有什么坏处,至少,抱在怀里,软软地,很舒服。 钟离啻在家里缓了两日。 他没有再去找初如雪。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初如雪,在那晚之后。他在初如雪之前,并没有什么和女孩交往的经历,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以怎样的姿态来对待。 琮瑢玉被捂在手里,却还是冰凉。 只是钟离啻不打算放下,便一直在手里捏着。 落加蓝到时,便看见钟离啻靠着软枕,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你这是被人抽走了精元么,怎么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连我这个表兄来都不能唤回来了?” 钟离啻抬眼看看落加蓝:“你来了。” 落加蓝看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便知晓七七八八,于是摇摇头:“你原就不该惹她的。咱们这位皇上,到底不是好相与的。莫说初氏一族是罪族,便是他不是罪族,以明嘉帝的性子,你身为宗室,也不可能和初氏一族的人有什么瓜葛!” 钟离啻看看落加蓝,有些疑惑:“不可能?那是什么?” 落加蓝见他不招呼自己坐,便只好自己拉来一个凳子坐在他身旁,道:“这世间,所有的‘不可能’,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命’。”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你和她,既不是你的命,也不是她的命。她不是你命里该有的人。” 钟离啻想想,冷笑:“若她不是我命里该有的人,那为什么还要出现?若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用一个‘命’来解释,那我的命,是不是该是明嘉帝扳倒宗室培养的踏脚石?” 对旁人所说的“命”,钟离啻其实多多少少想过些的。 对旁人可能为他做的设想,那些所谓的“命”,他都想过。 对明嘉帝对他的心思,他也并不是完全糊涂。 他知道,明嘉帝心里,是不那么待见宗室的,更不待见他。这些东西,不会因为明嘉帝给他未冠而王的所谓“殊荣”,便叫他蒙了心智,看不真切。 眼见了白家的事情,钟离啻便知道,宗室或许也会有这么一天。 “你是遇到了她,”落加蓝看着钟离啻,似乎有些看不懂,“但是她只是你一生里,一个特殊的过客罢了。就像你突然捡到一块美玉,觉得那美好的不得了,但是终归不是你的。” “若你叫我说你的命,那我只能说,明嘉帝的确有心除掉宗室。你到底得小心些。” “这世间的事,都是一半一半的,天地、阴阳、男女、生死,都是如此。人的命,天握着一半,另一半,便看你如何运用了。” “你如今十八了,算是半大的成人,该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些的。” 落加蓝看着钟离啻那萎靡的样子,其实心里并不知道该怎样说,能叫他稍稍舒心些。 只是有些话,身为钟离啻的亲人,他不得不说。 钟离啻看着落加蓝,突然觉得,长大了,似乎是一种可贵,却也可悲的负担。 若世间的事情,有一半能握在手里,那会是怎样的一半? 是碌碌挣扎,最后无望地失去,还是最终成了“人定胜天”的例子? 钟离啻不知道。十八岁的他,并不能对这些东西看得很真切。 只是该守护的,该担的责任,都不能立时说卸了。 不论是落父亲、加蓝,还是初如雪。 他于是笑笑:“是了。那我便去看看,握在我钟离啻手里的那一半,到底是怎样的一半!” 他把那琮瑢玉佩戴好了,便坐起来,穿了鞋子,下地走动。 落加蓝看他这样子,并不确定他是不是一时想到了些什么,便狐疑地看着他:“你这样子,是要出门么?” 钟离啻想想,道:“沐浴。” 他已经两天没有洗漱了。 ------------ 第三十一章 血玉蚕丝 明嘉二十五年末 凌渊阁的小丫头,听闻自己的哥哥似乎回来了,便立时把手里的糕点扔了,跑到明嘉帝面前请出宫去。 明嘉帝对这件事倒是没有怎么在意,便摸摸她的脑袋,叫曲锦福亲自送回落氏君染。 落加蓝这一年几乎没在渊都待着,于是一切便靠着管家在打理。如今他回来了,便要处理些年关的事情,可谓忙得不可开交。 而且来年是甲子年,连明嘉帝都要大宴群臣,九国使臣纷纷前来。落氏君染便得照例放些假了。 甲子宴这一个月,落氏君染很有可能要歇业,来年的订货,便得赶在甲子宴来之前做好了。 厂房里的工人马不停蹄,落加蓝得空了也去里间监制,有时便也换了麻衣出几缸难做的颜色。 厂房里,似乎到底也不是那么忙――一个眉毛被染得青了的小丫头,拿着一段像是试色的白绫,一个缸一个缸地把那布料染成花的,还悠然地拿到落加蓝面前炫耀:“姐姐,你看,我这个颜色染得多好!” 落加蓝这时正在和大师傅调色,便没有抬头,敷衍道:“嗯,很好看!” 那小姑娘见落加蓝没有看,便立时生了气:“姐姐你都没有看,怎就知道好不好看!” 落加蓝被她吵得头疼,便瞄一眼她手里的布料:“嗯,好……” 那个“看”字,却是卡在嗓子里了。 落加蓝对布料天生敏感,所有的料子,不论被染成什么颜色,只要他看一眼,便立时能知道那料子的好赖。 所以他有些傻眼,花了一息时间才镇定下来,把染料交给大师傅,看着廖梦溪:“你那料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廖梦溪看着落加蓝眼神有些不对,觉得奇怪:“我看那个小哥哥把这块料子扔在那里了,便拿来玩了……” 落加蓝觉得作坊里似乎颇有些热,于是顺气:“你可知道,那是玉界山主峰产的血玉蚕丝么?” 廖梦溪对玉界山并不陌生,只是她并没有听说过什么“血玉蚕丝”。 “那不就是块料子么?”小丫头嘟着嘴,对落加蓝这凶相表示不理解。 “不错,”落加蓝苦笑,“那是一块料子不假。只是那血玉蚕要养三年才吐丝。这东西,这血玉蚕丝,每年最多只得四匹,而且朝廷都有记录,这么一匹叫你这样糟蹋,哪里是‘一块料子’便能过去了?” 无色的料子,着色最易,也最难去色。 若是染成同色,落加蓝倒有办法将这料子染回来。实在不行,他还可以用加蓝秘术,染成深紫色,还能泛着原来的光,倒是锦上添花。 可是这小姑娘如今把这料子染得比花猫还花,这要怎样染回来? 落氏君染从没有出现过布料染错的情况,何况是染坏了,而且这是御用的料子,若是出了差池,官府是要彻查的。 若果然是他落加蓝自己染坏了,那倒是可以圆过去,实在不行还可以称病,说自己那日病着,到最后无非是明嘉帝说几句,便完了。 可是犯事的是廖梦溪,而且作坊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她拿着那料子在染缸前晃悠了,那便不仅是要治廖梦溪的罪,连落氏君染都要受牵连! 只是廖梦溪没有想到,这料子原她也只是觉得手感不错,拿着顺滑舒服,却是这般的来头! 于是低头:“姐姐,我错了!” 落加蓝看着那个低着头搓手指的小丫头,于是叹气。事已至此,责备她也没什么作用,于是便拉着那抱着团彩色布料的小姑娘,叫了马车,赶快回了家。 到了家门,落加蓝便看见一副步辇,于是对廖梦溪道:“这料子你先放到暗格里,到了家里,不要说这事情,连一个‘染’字都不要提!” 落坠红回来了,那么跟着她的,必然是宫里的人,甚至曲锦福都有可能跟着。 曲锦福是明嘉帝身边的老人了,算不得老狐狸,也算半个人精了。若血玉蚕丝被染坏的事情叫这老东西知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廖梦溪看落加蓝说得严肃,便点点头:“嗯,我不说!” 于是跟着落加蓝跳下马车。 落坠红还是和原来一样,看见落加蓝便往前扑。 “哥哥你回来啦?” 落加蓝被她这猛然一撞,差点后仰着跌倒! “嗯,小红儿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哥哥好叫人做了吃食给小红儿备下。你这般悄无声息,倒叫哥哥尴尬!” 落坠红摇摇头:“我是故意的!宫里也不缺吃的。小红儿就是想哥哥了!哥哥今年好忙啊,都没有时间来陪小红儿啦!” 说完最后一句,小姑娘嘟起嘴,瞪落加蓝一眼。 落加蓝于是苦笑,好不容易把着墨鱼似的吸附在身上的小姑娘扯下来,便把她拉到廖梦溪面前,给各自都做了介绍。 廖梦溪从进门便看见了这个穿着粉红色衣裳的小姑娘,和落加蓝亲昵地说话。 她有些怔。 “你……” 听完介绍,廖梦溪半天才说了一个“你”,然后又顺气,道:“你是我家画像上的姐姐!” 落加蓝原本很高兴,听完廖梦溪这么说,却是把脸色都挂在那里了――廖家是名画世家,廖家的前家主廖洛君,便是昭仁皇后的御用画师。 那么廖家得几幅昭仁皇后的画像,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只是落坠红还什么都不知道。于是落加蓝便道:“哦?这天下相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何况画像总和真人有些差别的。” 于是在落坠红看不见的角度,使劲给廖梦溪使眼色。 廖梦溪刚想着反驳,她父亲画人像,便是像人进到那画里的,绝不可能有什么差别! 只是她瞥到落加蓝,看见他那样子,便知道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只好笑笑:“嗯,也是啦!哈哈,姐姐的妹妹比姐姐好看哟!” 落加蓝对她这个称谓,已经免疫,只是我们新封的灵宣小公主却是有些不懂:“姐姐?哪里来的姐姐?” 方才落加蓝说了,廖梦溪比她大半岁,那便是该她叫姐姐的啊! 落加蓝瞪一眼廖梦溪,刚想说,却听廖梦溪抢先道:“他扮过女装!啧啧,那可是大美女!” 落坠红那眼睛本就和落加蓝的有些相似,大得很,这时便更大了:“哥哥,她说得可是真的?” 落加蓝抬头看天…… ------------ 第三十二章 火灾不慎 明嘉二十五年末 落坠红对自己的哥哥落加蓝,平日里虽是嬉嬉笑笑,但是一直以来,落加蓝在她便是家长一样的角色。对落加蓝,落坠红从内心深处,是敬畏着的。 况且落加蓝这人平日里虽是温和,但行为处事也颇有一番严肃的意味,落氏君染这些人,对着落加蓝,更多的也是尊敬。 怎么就被人叫“姐姐”了呢,而且还是被这么个小丫头? 于是落坠红仔仔细细地看一眼廖梦溪:“果然是厉害人,连我哥这样的人都能制服!” 落加蓝原以为,自家的妹妹,多多少少会向着自家,听到自己受了这般“委屈”,怎么也该上前安慰安慰吧? 这怎么变成这样了? 落加蓝顿时觉得,小红儿这么长时间不和自己在一起,该是有些生疏了吧? 嗯,今晚便亲自下厨,做些好菜,熟络熟络兄妹感情! “对了,哥哥,”落坠红对廖梦溪这番称谓,倒是没有纠结,反而想起另一件事,“小红儿明日想去看看姑父,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去看看他老人家,到底不好。” 落加蓝看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高兴地答应了。 落坠红回了屋里,廖梦溪便立刻拉着落加蓝到了里间:“你说,那布怎么办?你那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妹妹的画像为什么会在我家里?为什么你不叫我告诉她这事情?” 落加蓝对她这一连串的,而且毫无章法的问题,颇有些晕。于是花了一息时间来捋一捋,才道:“我妹妹的事情,等有时间再告诉你。总之你这些天都不要和她提这件事情。至于那布……容我再想想办法吧。” 落加蓝想起那块料子,便想把这小姑娘掐死算了! 只是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作用。 因为落加蓝想着给妹妹做些好吃的,便自己在后厨忙碌,廖梦溪便也跟着他,拿着个小凳子,看他系着围裙在灶台前翻炒。 “我看你这样,倒是很像个居家的姐姐!” 廖梦溪看着落加蓝,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么一句。落加蓝对这样的话也只好免疫,把菜盛出来,继续做下一道。 落坠红和廖梦溪这两个小家伙,有了吃的便什么都忘了。 落加蓝做的那一桌菜,这两个小姑娘便争争抢抢地吃。 廖梦溪没有顾忌落坠红是灵宣公主的身份,落坠红这小丫头也没有拿这个来压人,都用筷子夹住一块肉不肯放松。 落加蓝不明白,这盘子里有不少,为什么都要来抢这一块? 出面调解似乎也没有什么作用。两个孩子似乎还是不肯撒手。 “红儿乖,觉得好吃,明日哥哥再给你做,你是妹妹,对姐姐该礼让的!” “不要!难道不是应该姐姐让着妹妹么!哥哥你这么偏心,是不是要娶了这个凶丫头,不管小红儿了?” 落坠红嘟着涨地有些红的小脸,还是不肯松手。 廖梦溪和落加蓝听见她这话,都相互看一眼。落加蓝便严厉道:“红儿不许胡说!身为晚辈,哥哥平日里是怎样教导你的!” 这么久以来,落加蓝第一次看见,廖梦溪真的生气了,她嘟着嘴,松了手,把那块肉让给了落坠红,然后一言不发地扒拉自己的米饭,也不夹菜。 落坠红眼见廖梦溪生了气,知道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也把那肉放下,自顾吃着自己的米饭,也不夹菜。 落加蓝看见这场面,颇为火大,可是似乎谁也不能说……说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那孩子也是乖巧,方才那话落加蓝觉得有些重了!说廖梦溪?似乎也哪里不对啊! 于是叹气,将那肉夹给廖梦溪:“原是我妹妹不对,我给你赔礼道歉还不行么?” 落坠红听自己哥哥说那话,于是低下头,一言不发。 廖梦溪看落加蓝说了软话,于是瞪一眼:“谁要你赔礼道歉!” 那肉倒是吃了。 于是这段小插曲便翻页。晚间,廖梦溪自己坐在房间里烤火,手里拿着那被染坏了的料子,似乎在出神。 对落坠红那话,廖梦溪倒不是果然生了多大的气。现在一顿饭过了,倒也好了许多。 只是她对落坠红那话,却生了些旁的想法。 一开始,她是为了逃婚,才和同落加蓝从聊山逃出来的。 如今过了快一年,廖梦溪不知道家里对自己这行为,到底是什么态度。 廖梦溪从记事起,便没有见过父母,是奶奶把她一手带大的。她身边只有奶奶和哥哥。 但是奶奶和哥哥对她,平日里倒是说说笑笑,一到了婚姻这事情上,便执拗得不行。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嫁给唐家的人。 转眼到了甲子年,廖梦溪从心里,其实一直想回家,去看看奶奶和哥哥。 只是她不敢,怕被抓起来,怕唐家的人来找她。 想到这里,这小姑娘便嘟着嘴,皱着眉,难过得不行。 落加蓝和妹妹说了一会话,想着到廖梦溪房里仔细看看那料子,想想补救的法子。 只是刚到门口,便问到了一股浓重的燎烤味道! 落加蓝一时连色变了,于是慌忙冲进去,便看见廖梦溪拿着的布料带着些星星点点的火星,于是拿着水壶浇到上面。 “你这是在神游么!” 落加蓝带着怒意,对着廖梦溪吼。 他都不敢想象,若是他晚来那么几息时间,会酿成多大的祸端。 这血玉蚕丝油一般,见着些火星便着。这么大一块,还抱在怀里,岂不是太危险了! 廖梦溪被人猛泼一壶温水,立刻弹跳起来,把手里的东西扔了,拿帕子擦自己身上的水。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看见那冒着烟的布料,廖梦溪一时便被吓坏了,慌忙拾起来看。 被染花的极品布料上,便星星点点出现几个黑圈的破洞。看着甚是好笑。 只是廖梦溪这时却笑不出来了。 落加蓝说了,这东西是很重要的,没有了这个,落加蓝很有可能被牵连。 那她该怎么办? 小丫头一时着急,便哭了。 “姐姐,我错了,你打我吧!” 落加蓝看这小姑娘没有被烫伤,心里稍稍放松。 “打你,有什么用!” 揉揉小丫头的脑袋,落加蓝把那料子拿过来,叹息。 ------------ 第三十三章 去蓝之术 明嘉二十五年末 落坠红原想着,晚饭时到底是自己说了那话,叫那姐姐不高兴了,于是便欢欢跳跳地跑去廖梦溪的房间,想同她说声对不起。 却在进门时,便看见了落加蓝手里拿着的血玉蚕丝。 那被染得花花绿绿的样子,分明是染坏了! “哥哥,你这是?” 血玉蚕有多珍贵,身为织染世家的嫡女,落坠红不是不知道。 这一匹若是坏了,官府到底要彻查的! “不是什么大事,等明日我便想法子染回来。” 落加蓝原想着瞒着妹妹,却不想就这么被撞破。 他自己在生意上的事情,便是有多大的问题,也不想叫落坠红知道,徒增烦恼。 “可是,这已经被染花了,怎么可能再染回原色?” 况且,这东西没有上色,原色是纯白,就算是再好的技艺,到最后也会有暗斑。 这样的极品料子,带了暗斑,便成了次色的东西,是不能流入宫廷的。 “已经多久了?”落坠红想想,问落加蓝。 落加蓝见事已至此,便索性告诉她:“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染回原色是不可能了。我想着用加蓝术把这些颜色都遮盖住,最后叫绣娘绣了密纹,便看不见了。” 这样一来,原先破了的洞也可以修补住,倒是齐全。 只是血玉蚕丝向来都是以质地柔软手感顺滑著名。便是初做织染生意的人也知道,不能绣太多东西。 落坠红想想,道:“哥哥去找如雪姐姐吧。” 落加蓝一时怔住――初氏一族是大渊最好的织染世家,加蓝秘术的鼻祖。 只是加蓝秘术,落加蓝便会,这样的布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完美的地步了。 落坠红解释道:“加蓝术到底是他们初氏一族的人做出来的。何况初家在大渊这么多年,除了加蓝术,应该还有其他东西的。” 落加蓝没有想到,那个一直呆呆的小妹,到如今,也可以给自己出主意了。 是了,落加蓝并不是自卑,初氏一族在大渊三百年,她家的织染便经营了三百年。落氏君染算上那些在江南发展的时间,也不足五十年,和初氏一族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布料这东西,染色的时间越长,便越难脱色,染色超过二十个时辰,便再也不能脱色了。 若是加蓝术所染的料子,只等风干,便再不要想着给布料换颜色了! 为了尽可能保证在有效时间内能将那布染回来,落加蓝便连夜去到初如雪那里。廖梦溪想着到底是自己惹的祸端,这般避着也不好,于是硬坐上了马车。 初如雪彼时正在卧房里看着本书,却听明月说有客。 大渊王朝,是没有哪个敢来她的门前的。 看见落加蓝和他身后的小丫头,初如雪有些疑惑:“落家主这么晚了,到我这里,有事?” 落加蓝例行行礼:“初家主安好。” 初如雪淡淡笑笑:“落家主原不是官场中人,现在亦白也没有穿朝服,不必如此。” “原也不必打扰初家主,只是加蓝遇着些问题,却才疏学浅,所以来同初家主讨教讨教。” 落加蓝把药说话的廖梦溪拉到身后,示意她坐下来。 初如雪便见落加蓝拿出那被廖梦溪染坏了的布料。 “血玉蚕丝,怕不是家主惹的祸事!”初如雪看得出来,这分明是一个外行人,以为那是试色的料子,在各缸里蘸了,所以变成这般花花绿绿。 而且似乎因为其他原因,那布料上还顺带些烧过的黑斑和破口。 落氏君染里,便是落坠红也不可能拿这东西开玩笑。 初如雪看一眼廖梦溪,道:“你这小丫头,惹祸的本事倒是不小。这料子,够你廖家灭门几次了!” 这话不假。若是叫上头知道,这天下极品的血玉蚕丝被这么个小丫头染成这模样,而且还不是十大家族的贵姓,后果可想而知。 “家主看着,可有法子补救?” 落加蓝不去指责廖梦溪,只看着初如雪,神色严肃。 初如雪拿起那料子,用自己手中杯子里的温水,轻轻倒在那布料上。 有些淡一点的颜色便晕开了,那些神的颜色却是没有。 “颜色差不多是同一时间染的,那些浅淡的颜色,落家主定然是有办法的。只是若去了那些颜色,深色的便永远也不能去掉了。所以落家主没有动,便拿来了?” 初如雪拿起帕子,把脱落的颜色都蘸走,不叫那些颜色和深色汇合。 “家主所料不差,”落加蓝点头,“这布料到底贵重,加蓝不敢妄加行动。” 初如雪没有说能不能去掉,只叫明月准备了些草木灰水,并着一些带着颜色的药水。 在那水里泡了大抵两刻钟,便叫人把那带了色的水换了,重新泡着。 这次,初如雪在那水里加了些看着是蓝色的颜料。 那色够深,而且看着不像是好去除的! 落加蓝知道,加蓝术里用的,便是这样的蓝草。 只是若要加蓝术,以后这衣料便会在原来染坏了的地方,带着些暗斑。 初如雪看着落加蓝,道:“加蓝术,远比落家主想象的,要复杂。” 落加蓝仔细一看,泡着那料子的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带着紫色,而是成了蓝色,而且那颜色有些淡。 又过了一刻钟时间,那水竟然变成了无色! 于是初如雪便又叫人把水换了,仍是草木灰水,只是这次加的,却是些红色的药水。 果然,再一刻,那水又重新变成清水。 于是再换。 这次换水后,落加蓝看到,那布料上的颜色,明显淡了不少。 “准确来说,这并不是加蓝术,”初如雪重新把那蓝色的药水滴到水盆,“这叫,去蓝。这法子原是初家人用来去试色布料上的颜色。” “若是加蓝术做的颜色,这法子可以去掉三成,然后加茜草,变成茜紫色。” “这些寻常的颜色,这样几乎可以变回原色。只是须得注意,布料干透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浸水,否则便会留下红蓝的印子。十二个时辰之后,便得用醋水泡三个时辰,之后迅速加蓝,这料子才能保持原形。否则以血玉蚕丝这样柔软的料子,便会比寻常的料子大出许多!” 初如雪看那水重又变成清水,便吩咐人换了。 ------------ 第三十四章 又六十年(一) 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用这方法把那料子浸泡了五六次,那衣料上红蓝一色的颜色便大部分去掉了。剩下的便是一些浓厚的色彩,初如雪又加了些其他的材料,浸在一个比方才更大一些的盆里,盖上盖子。 “此番需要浸三个时辰,天色也不早了,渊都已经夜巡,落家主来往不便,倒不如先在此歇息了,等明日拿了这布料再回。” 初如雪开窗,看了看外面,夜浓如墨,怕是要降雪。 落加蓝原是不在意夜巡,只是这时身边还带着廖梦溪,遇到官府的人还要与他们打点一番,到底麻烦。而且这小祖宗现在已经快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脑袋了,在那里捣蒜似的点头。 落加蓝刚想说,初如雪便又道:“只是亦白这里到底比不得落家的宅子,有些小,没有多余的客房了。所以委屈这小丫头同亦白将就一晚吧。” 对此,落加蓝是没有意见的,他刚要开口,便听迷糊着的廖梦溪突然来了精神,大声道:“我要和姐姐一起!” 落加蓝那一张脸,表情很丰富――惊讶,尴尬! 于是想辩解一句,却听初如雪留下一句“随便”便转着轮椅走了,根本没有要听落加蓝解释的意思。 于是明月便领了他们到一间不大的客房里。 收拾得很干净,而且带着些什么花的香味。 落加蓝觉得这样,似乎很不好,而且很诡异。 他是没有想到,在别人家里,要和这小祖宗睡在一张床上! 现在去告诉初如雪把这小祖宗送到她那里,似乎不大妥当。 只是――“咦,姐姐?你看,她们家的床好香啊!” 廖梦溪扑到那床上,仔细闻那味道。 落加蓝觉得奇怪,便也上前,闻了闻。 是桃花的味道,淡淡地,很清新。 只是这时节,哪里来的桃花? 落加蓝于是掀开那被褥,看见那褥子下面放着些干桃花和几支削了皮的桃木。 桃木有辟邪安眠的作用。向来初如雪是怕这小祖宗睡得不踏实,便叫人备了桃木吧。 “咦?桃花?好香啊!” 廖梦溪把鼻子凑上去闻个够了,才把那被褥重新铺好,坐在上面,嗯,很舒服。 幸亏这床够大,否则落加蓝便得在桌角过一晚了! 于是一人一边,安心睡了。 初如雪听明月说客房里的两人熄灯了,便也收拾收拾,给团子备了宵夜,准备睡觉。 明日便是除夕,各国使臣都已到齐,接下来,便是要开甲子宴了。 明嘉帝为了这一天,准备了三年。为了大宴上的首厨,朝廷特意在外招了人,选拔了一批各色菜系顶级的首厨。 只是不知道六十年前的那场甲子宴,是怎样的呢? 也是像现在这样,极其隆重么? 听说太祖登基那一年,便正好是甲子年。 那一年的甲子宴,听说是大渊建国以来,最寒酸的。 太祖没有像现在这般宴请百官,也没有宴请九国。 只是给每一位在京述职的官员,多发了一个月的奉。 后来的甲子宴,便越办越隆重,也越来越奢靡。 到明嘉帝,大渊王朝整整走过了三百六十年! 而这一次的甲子宴,是最为奢华的。往年便是连这一半都不及。 那么下一个甲子宴呢?下一个六十年,初如雪已经八十一了! 也许活不到那么久。 只是,下一个甲子宴,天下苍生,是不是也像现在这般,在战火的苦海里哀求? 初如雪不知道。她从来不觉得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只知道,这一代该做的,是把这一代的使命完成,不叫下一代,再为这一代而受苦。 这么想着,便听窗户有异动。 想来想去,还是去开了窗。 钟离啻跳进来,便抱住了初如雪。 他身上的那一点寒气,叫初如雪打一个冷颤。 只是没有推开他。 初如雪的身上,带着些兰花的香味,又因着那檀木的轮椅,带着些檀香。 只是钟离啻觉得有些奇怪:“你轮椅上的檀香,似乎淡了许多。” 初如雪原想着他会问些其他的问题,譬如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以及晚饭,实在不行,问她刚才在想什么也是好的…… “这并不是原檀木做的,只是漆檀而已。” 初如雪带着些失望地回答。 “原檀做这么一架轮椅,那得拼接多少!去年漆制的,当时自然味道重些,如今淡了。” 钟离啻有些失望,他以为那轮椅,是她一直用着的,却不想那是去年的新物? 初如雪看他那样子,笑笑:“这东西原便似衣服一般,哪里能用得长久!何况这轮子日日夜夜磨损,到底得换新。” 钟离啻想想也是,便也笑笑,自然地到桌边,拿起那灌了茶的壶,也不倒在杯子里,便仰头喝起来。 这场景,让初如雪觉得似乎置身北疆,这人出征凯旋,跑到自己的屋里,拿着茶壶喝水,不顾忌她身为主人的愤怒。 只是如今并不是在北疆,她看他这样,也并不愤怒。 其实那时,也并不全然是愤怒的。 这样的钟离啻,让初如雪觉得似乎带着些没有长大的孩子的可爱,又有一种他独独的味道。 “这么晚了,在想什么?” 钟离啻终于回归到了初如雪方才想过的那种状态。 “胡思乱想。”初如雪到钟离啻身前,钟离啻便坐在她身旁。 “雪儿不是胡思乱想的人。” 对敷衍的答案,钟离啻是不怎么喜欢的。 “在想甲子宴,”初如雪并没有要敷衍,只拿起手边的杯子,喝着杯白水,“又六十年了。” 她曾想过,若能培养钟离啻平了战祸,便是他们这一代,对下一代最大的恩惠。 “是啊,我们这些上个六十年的老人,过得不怎么太平。” 钟离啻这话,说得并不像平日里的他。 “可惜,就算是过了甲子年,我们这代人,也没有为下一代,留下一个完整的山河。”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表现出些无奈。 这不是她的错。钟离啻其实知道,初如雪心里对他,对北疆,以及对整个大渊王朝的规划。 只是他心里,却不知道初如雪对他们两个,是怎样计较的。 ------------ 第三十五章 又六十年(二) 明嘉二十五年末 再过六十年,钟离啻七十八岁。嗯,也许活不了那么久。 人对自己的未来,总是充满迷茫的。 因为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会有生命危险,因为不知道万里之隔会不会再次相见。 因为不知道生死一瞬是不是会看见神灵,因为不知道死亡之后是不是要面对阴界。 因为不知道爱人是不是会一直陪伴在身边,因为不知道天长地久会不会实现。 所以现在的时光,才格外珍贵。 “下一代,原以为是件挺遥远的事情。”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突然觉得,这一年过得很漫长,又似乎很快。 慢到他能深深爱上眼前这个人,又快到在这一年里诸事颇多,让人不禁感叹光阴的伟大。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淡淡笑笑:“我并不喜欢愚公移山的故事。” “移山,只是这一代人的责任。没有权利把这一代的责任,转交到下一代手里。这件事情会很漫长,所以要子子孙孙无穷匮地做这件事,周而复始,把下一代,无尽地消耗在这件事情上。” “这只是借口。如果本就是这一代人的责任,那就该这一代人承担,不必说什么到下一代。” “所谓愚公移山,只是他们为大渊王朝近百年的战祸,找的借口。” 初如雪放下手里的杯子,抬头看着钟离啻。 钟离啻对着初如雪,有些震惊。 他从不觉得,这近百年的战祸,是上一代,甚至是上上一代的责任。 只是生逢乱世,便得担起这份责任,撑起该有的人生。 就算不是为了上一代的责任,为了保护该保护的人,也该用自己的微薄力量,撑起一片天的。 这是钟离啻的责任,也该是他的承诺。 “我原以为,雪儿会以天下兴亡为己任。” 钟离啻站起来,到窗边,打开窗户,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来。 “天下兴亡,本不是谁的责任,”初如雪摇摇头,叹道,“若天下兴亡,果然能系于一人,那这九国,到底要少许多是是非非。” “你看,又下雪了呢!甲子宴前,这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吧?” 钟离啻看着屋外的雪花,淡然地笑道。 “是啊,最后一场雪了。” 初如雪也到了钟离啻身边,和他一起看雪花。 钟离啻抱着初如雪,喃喃:“雪儿,你想过这么多天下兴亡,想过这么多生生死死,那可曾想过,我们之间,会是怎样的结局?”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从冼县被围之后,钟离啻便一直在想,他和初如雪,会是怎样的结局。 她和他,既然已经相遇,而且相爱,那么就不该这样没有结果。 初如雪想想,道:“天各一方,各自忘记。” 她不善于哄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别人。 只是事实,便是事实。 钟离啻闭上眼,花了几息时间来平静。 他没有问为什么。 因为这其中的原因,他知道,初如雪也知道。 他不觉得无理取闹地说什么天长地久,说什么要和命抗争。 至少在此时,这样的话有些可笑,而且有些不成熟。 明嘉帝对宗室的想法,他既然阻止不了,就该想到,拿什么和他抗争。 钟离啻从前并不觉得白家占据北疆,是多明智的选择。 到如今,在渊都,在明嘉帝身边,钟离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压力,对生死的压力。 若想在明嘉帝面前能有一分胆气,那便得拿出相应的实力。 这才是他钟离啻,该做的事情。 “钟离啻,”初如雪在钟离啻的怀抱里,喃喃:“好好活着。” “不管以后多难,都要好好活着。记着,只要活着,一切便有希望。” “就算全天下人都要你死,你也要好好活着。” “你记着,既然当初三千里玉界山葬不下一个钟离啻,那就该珍惜自己活着的机会。” 就算没有我,你也该为你自己,安稳活着。 初如雪说了许多“活着”,其实只是怕他死,怕有一天睁开眼,便听见红衣刺客的信件,或者看见一件血衣。 此刻钟离啻在身边,初如雪突然觉得,就算是当初看着初氏一族那么多人被斩首,血流成河,也不及眼前人,平稳的心跳。 就算是死生不复相见,那也是她初如雪为了这份爱,苦苦修行的结果。 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多六十年,来陪伴,来等待。 看桃花落,看杏花开。 就算是看不到爱人,只要知道,他在,他是安全的,那便是她,最欣慰的事情。 “我其实原想过,要是南北平了,我们便去南疆,开一家酒楼,做做生意,看看南疆的苗舞,或者去看云海,在藏戒山看日出,去南疆的马场赛马。” “只是到底痴人说梦。我们之间,横亘的,是两个家族,和一段血缘。” “镜花水月,空中楼阁。如今梦醒,过了甲子宴,我们该回归各自的人生。”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我从不奢望天长地久,也不期盼生生世世,只要你能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我便心满意足。 在初如雪说话的时候,钟离啻都认真地听着,用力地不叫眼泪流下来。 她向来爱干净,眼泪这东西,到底有些脏的。 只是似乎没有完全控制住。 于是一滴滴落在初如雪的头发里。 甲子宴,百官入宫,使臣上殿。明嘉帝在二十三那日祭了神,为这场甲子宴祈福。 开宴的三牲,是今晨刚杀的,拿到殿前来时,还冒着些热气。 明嘉帝穿着衮服,看看群臣,拿起三牲盘子里的匕首,将牛耳割下,端着盘子的寺人便叫一声“开宴”。 群臣落座。 上座席位上,首位的自然是沐靳太子,只是他似乎有些不怎么愉悦。 靖南王作为宗室,自然也在上座。 十大家族的家主,除了白氏,其他都已落座。 钟离啻坐在沐靳旁边,看着也并不怎么愉悦。 沐靳的另一旁,便坐着初如雪。 这一桌上,似乎只初如雪神色自然些,其他两人都显得兴致缺缺。 桌上自然是照例的吃食,只是更加精致,比其他任何时候的宫廷宴会都要精致。 ------------ 第三十六章 国宴角逐(一) 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端起杯子,独自喝着一杯橄榄苦茶。 她并不怎么爱听明嘉帝那般关怀众生的言辞,纵横捭阖的演讲,声情并茂的表演。 这种话,让她觉得比他平日里的官话,试探人心的套路,还难受。 顾晚灯最终还是没有到宴。 因为初如雪来了,那么他便不必入宴。 顾晚灯身为主相的未解之谜,对百官来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不论是对现在的甲子宴,还是对九国,或者对十大家族。 顾晚灯对那些名利之类的东西,是不怎么在意的。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想保护的,只有初如雪一个人罢了。 到如今,顾晚灯有些后悔叫去年初如雪来渊都。 因为在这一年,她认识了钟离啻。 因为这段不可能的爱,让初如雪有些心力交瘁。 顾晚灯知道,她本就是不快乐的。因为自己的身世,因为初氏一族的灭族,因为昭仁皇后。 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怎么能快乐呢! 可是上天似乎也这么不公平,便是感情,也这般折磨。 今日,甲子宴,最后一次了。 她说,就当是梦一场,大梦三生,而已。 可到底不是梦。 就像当初初氏一族鲜血淋漓地倒在她面前,就像昭仁皇后鲜血淋漓地看着她,这些,都不是梦。 顾晚灯知道,这一切,都装在她心里。 她不表现出来,并不代表她不难过。 钟离啻一直看着初如雪喝那杯苦茶。 她原不爱喝茶的。就算是黄山毛峰和六安瓜片这样的好茶,她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那茶里面加了颗青橄榄,是极苦的。可是她却喝得那么自然,仿佛惯了。 甲子宴开宴,自然是京系菜了。 京系菜油腻了些,味道却是极好。听闻首厨便是渊皇宫的御用厨师,向来很会拿捏明嘉帝的口味。 自然,这里面,并没有多少人的心思在这些汁水横流色泽饱满的吃食上。 对着这样的菜色,百官自然是要同使臣夸耀一番,表明我大渊人才辈出。 使臣也要附和一番或者攀比一番,要么表示臣服,要么表示不屑。 胡奴的使臣是二王子血川。他身边跟着的,便是胡奴的小公主安乐公主。 歌舞管弦上来不久,众使臣便要上前觐贺。 胡奴自然首当其冲。于是血川领着自家的小丫头,上前行了胡人的礼。 血川的声音很好听,并不像众人想象的胡人那般茹毛饮血的嗓音,相反,他声调很温柔,听着很舒服。 “大渊王朝的皇帝陛下,大胡之国血川,来觐见。这位是我大胡的安乐长公主。” 血川不失礼节地介绍自己的妹妹,安乐公主也很乖巧地行礼:“皇帝陛下好!” 于是献礼。 明嘉帝在这之前便见过安乐公主,这时听血川介绍,不过的走个仪式。 “朕早便听闻,先汗有个可爱的公主,那日相见,觉得果然有趣。安乐公主很有礼貌,是先汗教导得好。” 明嘉帝提起先汗,便是表示敬意。 老汗王在胡奴算是战功卓著,赫赫有名的。 但是同时,说先汗,那也是在提醒胡人,都是过去式了,如今是大渊在北疆势大。 果然,明嘉帝下一句,便提起了另一个人,这个如今说起北疆便不得不提的人。 “朕的侄儿钟离君诣,也是如安乐公主这般通灵,实在是不可多得。” 钟离啻自然得起身表示谢意,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安乐公主看他似乎并不在看这边,有些奇怪,只是这大宴上,哪里敢多问,只等着血川说话。 血川倒是从善如流:“这小丫头,自幼顽劣,如今长大了,也渐渐懂事,我兄王很是满意,特意叫我带她来渊都,为大渊皇帝陛下的甲子宴献礼。” 这自然是既表示自家的能力,又表明来意。 若用钟离啻的话来说,那便是,不失礼又不甘心的示弱。 “听闻这位钟离君诣,可是位未冠而王的奇才,十七岁便赐地成王,在北疆战功卓著,作战勇猛,不知宴后,能否与我大胡第一勇士讨教几招?” 渊人总是巧舌如簧。因为不能在言辞上占到什么便宜,那至少要在优势的方面有那么几分胜意。 胡人向来以大力勇猛著称。他们的第一勇士,听说能举起上千斤的大鼎。 从明嘉帝叫他那时起,钟离啻便知晓,胡奴大概要决武力的。 于是看向明嘉帝。 明嘉帝哈哈笑了,道:“果然,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好动,血气方刚,那便在宴后,设个小决斗,大家点到即止,相互切磋。朕也想看看,侄儿的武艺进步了多少。” 初如雪原并没有在看明嘉帝。只是突然听说似乎要决斗,便觉得不妙。 在小年夜,初如雪便觉察出钟离啻是带着伤的,而且那伤并不轻。如今只过去七日,恐怕他连提起剑的力气都没有吧! 捏着杯子的手指有些白。 沐靳看见初如雪那样子,便知晓一二,只是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嘉帝的旨意,沐靳是从来不敢违抗的。 沐靳正在纠结要不要叫人知会明嘉帝,却听初如雪道:“听闻大胡王庭的第一勇士,向来是最勇猛的,力拔千斤。亦白不才,也想与这位勇士比试一番,却是不知勇士可否赏脸?” 这时,正站在血川身旁跃跃欲试的那络腮胡大汉,看一眼初如雪,道:“草原上的规矩,不能欺负女人!况且你是个残疾的女人,和你打,胜之不武!” 钟离啻听闻那汉子这么说眼里便闪现一道冷光。 百官都有些颤抖。 如今大渊王朝的官员都知道,初如雪是主相的学生。而且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相,是个极可怕的存在。 大渊的官员,便是给他们几万个胆,都是不敢当着初如雪的面,说这般不敬的话的。 而且有秘闻说,去年那位本得宠的唐家夫人,便是因为在初如雪面前说了什么不敬的言辞,几日后便离奇死亡。 不管这是不是真的,百官都不敢拿这个来开玩笑,试探初如雪的底线! 而这位异国的第一勇士,却在甲子宴上,当众说了这样的话! ------------ 第三十七章 国宴角逐(二) 明嘉二十五年末 这样的话在众人眼里,平日里,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 现在却不同,这是在甲子宴上。初如雪代表主相出宴,她受这样的侮辱,那便是大渊的主相受辱,是整个大渊王朝受辱。 那么百官,也是要愤怒一愤怒的。 相比众人的愤怒和钟离啻的冷气,初如雪倒是对他这话并不在意,只笑笑:“原来贵国的第一勇士,连个女人的战书都不肯接。” 血川也看出来,初如雪似乎对他们渊王朝很重要,于是正想办法补救方才那话:“我国勇士唐突,是血川管教不力!” 初如雪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血川:“原不是王子管教不力。贵国勇士所言,是实话。那么若是勇士输在亦白手里,实在有些令人不齿。” 那勇士听闻,却是差点跳起:“既然是你自己找的羞辱,那便莫怪我不怜香惜玉!” 明嘉帝淡淡地看他们争辩,这时便开口:“既然这样,那便由先由翊王与这位勇士比试,若这位勇士胜了,便与亦白比试,如何?” 又看看阶下的那汉子,笑道:“勇士可不要小看我们亦白,她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柔弱。” 初如雪却看着明嘉帝,有些怒气。 她原是想替了钟离啻,现在看来,明嘉帝是故意的了。 于是首宴罢,便摆起擂台,各国派遣高手比试。 首场便是钟离啻与那位勇士上台。 “你这么个小娃娃,还不够叫我拧一把的!” 那勇士哈哈笑着,对钟离啻表示不屑。 钟离啻有些怔。他这一年,似乎没有再被叫“小娃娃”了。 因为今非昔比,再没有人把他当小孩子。 如今被轻视,他倒是有些好笑。 “要是被我这小娃娃打败,你这第一勇士的称号,可要改一改了!” 不就是说大话么,谁不会似的! 自然,台下紧张的,还有老王爷。 只是他原并不知钟离啻伤得有多重,只以为是小伤。 一开始,钟离啻果然占了下风。那勇士于是又开始说风凉话。 以为顾忌着双方的颜面,那勇士最后也没有说多难听。 几个回合下来,钟离啻拿剑的手有些不稳。 明嘉帝这时看出些异样,只是有些晚了。 钟离啻伤在右肩,右手无力,只凭灵活性,是绝不可能打败那人的。 那汉子虽没有钟离啻灵活,只是剑招接触久了,便能看出这里面的套路,也就能抓住钟离啻的破绽了。 钟离啻有些出汗,那感觉并不好。对面的人看着像一头野兽,随时等待钟离啻露出破绽。 钟离啻想想,觉得这样太被动,于是转换剑招,改防为攻,加快出招速度,保证自己的招式出其不意。 草原上的人,因为长期牧马牧羊,都多多少少有些远视。 只要钟离啻近了身,那便成了他的盲区。 于是闪现,转身抵住那汉子的脖子。 未开封的钝剑自然划不出什么伤口。 “勇士,你输了。” 钟离啻把剑扔到脚边,摇摇头,正一正自己眼前的世界,下了擂台。 走到初如雪旁边,钟离啻看着她,笑笑:“我赢了。” 初如雪看着他那大汗淋漓的样子,眉头有些皱:“王爷好剑法。” 这话说得恭维。 那汉子觉得惊奇,那人明明原先在下风,而且有些吃力,怎么到后来便似乎变了个人一样? 而且他后来的剑招,叫这勇士觉得看不清楚。 这是为什么? 血川看到自家的勇士输了,便咕哝一句:“明明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了,还是打不赢!看来这钟离啻,这段时间又长进了!” 他身边的安乐公主似乎听见他的话了,奇怪地问:“原来哥哥你知道那个王爷受伤了啊!” 血川一惊,看四下里没有人,便立刻捂着安乐公主的嘴巴:“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乐公主看自家哥哥那般奇怪地说了这一句绕口令般的话,于是更奇怪,只是看哥哥似乎有些紧张,所以不敢说。 明嘉帝看到钟离啻最后还是胜了,倒是有些意外。 钟离啻的武功,在去年国宴上,也是带着些伤的。比现在要稍稍笨拙些,倒也可圈可点。 明嘉帝没有想到,只一年,钟离啻的武功便精进到就算是带着重伤,也能打败胡人的第一勇士的地步! 胡人向来勇武,便是任何一位被称为勇士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何况是第一勇士? 若是初如雪对阵,明嘉帝是有把握的。因为那人是顾晚灯的学生。 顾晚灯的武艺,便是十个百个这样的“勇士”,也不在话下。初如雪跟着顾晚灯,因为身体上的残疾,她便得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这么多年下来,她的武艺,也算了得。 如今看来,钟离啻若是没有伤,便是和初如雪对战,也能得个四五分胜算。 只是该说的,该鼓励的,还是不能少。 “侄儿武艺又精进了。倒叫伯父错不开眼了!” 钟离啻于是上前谢恩。 他现在身子有些软,只是还得强撑着。 老王爷上前,不动声色地扶钟离啻一把,于是也表示谢恩。 众臣自然是赞不绝口。钟离啻于是也收下那些官话,到阶下休息。 落加蓝原没有想到钟离啻伤得这般重,如今看他脸色苍白的样子,于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下来,坐到初如雪旁边。 因为离得远,落加蓝并不能随意走动,去看钟离啻。 初如雪看钟离啻坐下,便把一杯茶放到他面前。钟离啻接过,却在入口前,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你,原来备着这药的?” 钟离啻没有想到,初如雪会专门为他准备伤药。 “原想不带了,又想着小王爷这性子,难免磕磕碰碰。如今看来,倒是用得着了。” 初如雪没有提小年夜,也没有问他伤得怎样,只轻描淡写地这一句。 只是这一句,钟离啻却是懂了。 原来,还是被她发现了。 也是,她这样的人,想骗她,钟离啻觉得自己的修为似乎还不够。 她似乎什么都懂,也什么都明白。只是有时候,却愿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初如雪的这份懂,与这份装糊涂,让钟离啻觉得安心。 ------------ 第三十八章 春红太晚 明嘉二十五年末 有时候,生得忒聪明,并不见得是件多么欢乐的事情。 太聪明,把不属于自己的事情都完成了,不仅自己累,身边的人也累。 因为要考虑说了什么会使旁人不开心,便格外累些。 初如雪够聪明,这大渊王朝,没有多少人能与她相较。只是她能在很多事情上装糊涂,而且装得煞有介事。 所以和她说话,并不难受。 虽然初如雪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和她说话,不是件难受的事。 她总是在不经意间,为别人准备好些想不到的东西。 比如药。 钟离啻向来不怎么喜欢喝药。只是现在皇宫里,在旁人眼里,他喝的,便是贡茶,是顶级的好东西。 于是要做出一番“味道好极了”的表情来。 似乎有些难。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五官皱在一起的模样,忍俊不禁:“小王爷喝不惯这上好的君山银针?” 钟离啻慌忙拿起初如雪的茶杯,猛喝一口。 只是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而且五官皱得更厉害。 “雪儿,你那是什么茶,这么苦?” 初如雪看他那样子,将自己的茶杯拿过来,重新倒一杯,递到钟离啻面前:“君山银针。只是里面放了枚橄榄,似乎泡的时间有些久了。” 钟离啻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能被初如雪整蛊。 “嗯,幸亏是我喝了这杯茶,不然叫雪儿喝了,到底太苦。” 钟离啻接过初如雪新倒的茶,喝一口,把口中的苦味去一去。 “茶水而已,小王爷自己吃不得苦,原也怨不得旁人。” 初如雪觉得自己真的学坏了,居然这般捉弄人。就算是他的一句关心,她也能这般不痛不痒地还回去。 钟离啻没有接话,只看着远处擂场上的打斗场面。 初如雪觉得在人群里有些闷,便转着轮椅,要到御花园那边透气。 钟离啻看她走了,不一会也寻个几乎,溜了。 初如雪在湖边,看着水里的鱼儿冒出来,又立刻钻回水中,打个尾花不见了。 离着御花园不远,便是春红轩。 **红轩,并不是拿来住人的。只是那里面原种着大片的落日红梅。那花因着在春季之前开,便又名春红晚。 因为初氏一族的事情,这大片的梅树便被砍去,似乎又种了其他的梅。 只是名字还没有改,仍**红轩。 初如雪到这梅园里,看到些红梅,开得正好。只是不再是当年的落日红梅。当初那一棵棵梅树被运出皇宫,正是梅子黄时。树上的梅子滚落满地,洋洋洒洒地一路到皇宫西门,却没有一个人敢捡起一颗。 初如雪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当初的场面。 那个人穿着龙袍,拿着柄短剑,那剑上滴着血。剑下的女子,满身是血,拽着那人的衣角,似乎说了些什么。 她身畔,是一片片比血还红的落日红梅。 这画面,似乎有些不真切。一阵风,便能叫那画面支离破碎。初如雪觉得冷,极度地冷。 钻入骨髓的痛感,叫初如雪打一个寒颤。 下一瞬,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 “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初如雪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安心的面孔。顾晚灯对她,从来都不会横眉立目。 “先生怎么来这里了?” 初如雪看到顾晚灯,其实心里并不奇怪。他向来有翻天覆地的本事,潜入皇宫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想着,你到了皇宫无事时,定然会来这里的,便先一步来看看。” 顾晚灯感觉到有人来,却并不在意。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做贼。而且明嘉帝也不会把他当做贼来处置的。 何况来的人,似乎并不是明嘉帝的人。 “这里和当初相较,似乎变化有些大。”初如雪并不想在顾晚灯面前表现得太过狼狈,于是淡淡笑笑,看着树上的一只雀儿。 那鸟听见人声,便立刻惊起,扑打几下翅膀便飞了。 顾晚灯看看,点头:“是有些大了。不过这树开花倒是不错,皇宫里的肥料总是足的。叫这些树也长得好。” 初如雪没有说话,转着轮椅到一株树下,在树最末的花枝上,折了一段梅枝,拿到顾晚灯面前:“并不是所有的花都开得不错。” 那些见不到光的,总要长得慢一些,小一些。 钟离啻远远看见那一片梅花里,初如雪面前,站着一个纤尘不染的男子,同她说着些什么。 钟离啻并不认得那人。甲子宴上,也并没有见过这人。那他便是从宫墙外来的了。 只是这天下,能从皇宫外悄无声息地进来,还能叫初如雪这般不防备的,怕只有一人。 传说中的主相,那个神一样存在的人。 钟离啻原先并没有想到主相会这么年轻。他原觉得要做主相,便须得是宇文济安这般的长者。 而且初如雪既然是他一手带大,那他该比初如雪要大上许多。 这人站在初如雪身边,叫钟离啻有些难受,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从来没有想过,若是初如雪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他心里会怎样。 如今看到了这人。而且这人不论从能力上,还是和初如雪的亲近程度上,都似乎比自己高了些。 虽然已经和初如雪有过肌肤之亲,只是钟离啻知道,这也许在初如雪眼里,并不算什么。和主相的养育之恩比起来,似乎还差一些。 这种被压制的感觉,让钟离啻觉得很不好受。 钟离啻原本想着上前去问候问候,好歹叫他不能离初如雪太近。 只是现在似乎变得怂起来了,而且怂到自己都想觉得不好。于是到了最后,钟离啻便只得离开。 若他能这么多年陪伴着初如雪,那至少不会叫她讨厌吧。 到晚间,甲子宴首宴结束。 照例,除夕夜晚间是要在城门放烟火。 东南主神,青龙朱雀乃大神。北方玄武,是守兵之处。只西方白虎,主凶,乃凶兽。所以大渊王朝的惯例,西门放烟火,驱邪,避灾。 甲子宴自然也不能破这样的例子。到这时候,晚间的烟火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明嘉帝登上西门,便可燃放。 ------------ 第三十九章 除夕之夜 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不便登楼,便先走了。于是老王爷、太子、宇文素戟和钟离啻站在明嘉帝旁边,使臣稍后,群臣更后,在除夕夜,看渊都的烟火。 “你这半年多不见,我怎么瞧着只长个儿,不长肉啊!” 宇文素戟和钟离啻离明嘉帝远一些,宇文素戟便和钟离啻说些碎语。 是了,去年钟离啻似乎和宇文素戟差不多高,如今却是比他高出半个头了。 钟离啻看看宇文素戟,摇摇头:“看来江南的饭食不合宇文公子的口味,吃得这般少,连身体都要罢工了!” 宇文素戟瞪一眼钟离啻,伸出不怀好意的手,掐了钟离啻一把:“北疆的饭食也并不怎么样嘛!看小王爷这身板,麻杆似的!” 因为不能吟叫,钟离啻便只得生受了这欺负,于是恨恨道:“北疆艰苦,自然不能常吃鱼肉荤腥。” 就算是不吃鱼肉荤腥,我也长得比你高! 宇文素戟再次受伤,只能干瞪眼。 这两位的打闹,明嘉帝自然看不见,后面那些使臣和臣子却看得真切。小王爷似乎和宇文家的大公子,嗯,不那么和睦。 这时,却听天空一声响,烟花便炸裂开来。那五彩斑斓的样子,很是好看。 今日的烟花,比起烟花三月的扬州烟花,自然是美不胜收。钟离啻却只看一眼,便又和宇文素戟聊起来了。 “你在北疆这半年,倒是风生水起。如今大街小巷都知晓了,北疆的小王爷翊王钟离啻,未冠而王,平了玉界山,驱逐胡奴,北疆这些年的苦,可算是叫你一人给了结了!” 宇文素戟觉得,钟离啻这人虽然看着讨厌,但其实也并不怎么讨厌。尤其是在平玉界山一事上。于是也觉得这人似乎带着些优点吧! “彼此彼此,宇文公子在江南,似乎也大有作为嘛!听说江南的两年三熟,彻底变成了一年两熟,这政令推行下去,明年的江南,恐怕要变成天下粮仓了!” 这事情钟离啻自然是知道的,落氏君染在江南的粮食生意翻一番,也实在要感谢宇文素戟这政策。 “嗯,只是还有些不稳定。若是我能继续留在江南,这政令过了一两年便稳定下来,百姓也能适应些了,便想叫改也改不了了!” 只是这才是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甜头,谁知道哪里又能跟风跟出什么幺蛾子。譬如水土不服,稻米不耐冻的问题。 “嗯,这样一来,南北的差距便更大了,北方人南下的趋势便不可阻挡了。” 自然,钟离啻在北疆这么长时间,对北疆,是很了解的。 如今北疆战争不断,北人南迁的势头,到底压不住的。何况如今江南发展这般稳定,就算是没有一年两熟的政令,江南也是个好去处。至少没有战乱。 “小王爷这般担心,看来是要在北疆扎根了?” 宇文素戟这话自然是玩笑,钟离啻早已被封王,赐蜀地。北疆,只不过是他的试炼场。 钟离啻却点头:“嗯,是有这打算。” 宇文素戟却是不太明白,蜀地可是人们求也求不来的好地方,和北疆玉界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比起来,实在是好上太多了! “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对宇文素戟的不明白的表情,钟离啻最后只能哀叹这么一句。 宇文素戟炸毛:“不就是那初家的家主也在北疆么,你这般重色轻友的家伙,唉!蜀地虽是富庶,可是漫漫长夜无人相伴;玉界山荒凉凄楚,可是美人在怀,比翼双飞,到底是神仙眷侣啊!” 钟离啻在北疆,自然得提起初如雪来。 有关这二人的传闻,似乎也变得多起来。像宇文素戟这么爱听闲言碎语的,遇到钟离啻的事情,定然是要打听个遍的! 只是钟离啻听见这事情,却并不怎么开心,只笑笑,没有说话。 宇文素戟这时觉得不太对,想想,又觉得有可能是明嘉帝从中作梗,只是这时在人家身旁,万一说人家坏话叫发现了,到底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城中最后一注烟花也没落了。于是皇宫便陷入一息的寂静里。 初如雪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个着个不大的汤婆子。那东西上雕着当归,又漆了红,看着倒也养眼。 “如今甲子宴事情已经了结。明日明嘉帝便会颁旨。大局已定,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顾晚灯看着初如雪,马车里的烛火摇晃着,映着初如雪的面容,也不那么真切。 “到如今,这算是最小的代价了。原便是我设的局,如今由我来解,也是因果相成,怨不得旁人。” “他心里,到底是不乐意的。” 顾晚灯并不怎么乐意在初如雪面前提起那人,因为只要一提那人,初如雪便不会开心。 只是不提那人,顾晚灯又怕她没了勇气,就这么消沉下去。 “这天下的事情,到底不是谁乐意或者不乐意,便能左右的。” 初如雪撩起车帘,看着窗外的夜景,冷笑。 “你看,不论我们乐意不乐意,甲子宴,最终还是来了。这六十年,天下苍生,背负的太多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这么几分平静,到底不易。” “就算是辛苦些,也到底没有辜负她的心愿。” 初如雪对自己,向来不怎么在意。 就算是过了甲子宴,这些事实,也并没有因为上一个六十年而消亡。 玉界山的战绩一样,她和钟离啻的结局,也一样。 只是知道他伤了,知道他伤得重了,她的心还是会痛,还是会难过,仅此而已。 初如雪放下那车帘,看着顾晚灯,道:“他叫我来渊都,是叫我在先生和钟离啻之间,做个选择。” “只是我没得选。先生向来强大,他不会把先生怎样的。钟离啻不一样,他是宗室,在以后会走得更艰难。” “我向来不喜欢干预旁人的抉择。今日,却得和他做个了结。” “我只想他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曾经初家的人,如今哪怕只是活着一个,半个也是好的啊。” 这是初如雪,在顾晚灯面前,第一次说,她渴望活着,渴望钟离啻活着。 因为看惯了旁人的死,她知道,死亡有多么简单! ------------ 第四十章 新雪沉冤 明嘉二十六年初 人这一生,可以无数次肖想死亡,也可以无数次憧憬未来,这都不重要。痴人说梦也好,杞人忧天也罢,到底不是真正性命攸关。能果然感知死亡,每个人只有一次。就算是再多少次大难不死,也不过是生者的经历。 所以活着,是件顶重要的事。 大年初一,渊都便下起小雪来。 这是甲子年里的第一场雪,很轻盈。那雪遮盖着渊都大街小巷的屋顶道路,把去年的踪迹掩埋。 又是新的一年,又是新的六十年。 初如雪坐在马车里,手里仍旧拿着那个雕着当归漆红的汤婆子。初如雪膝上的团子对着那东西左右闻闻,似乎很不喜欢那上面的漆味,抬头看着初如雪,“喵”地叫一声,又重新闻一闻,还是不喜欢,于是找一个离那东西远一些,又稍稍舒适的位置,趴着,甩着尾巴。 初如雪觉得团子是有些不高兴的。对她的这种奔波,这种居无定所,多多少少有些排斥。 小爪子抱着初如雪的一只手,团子似乎想睡觉。只是马车摇晃着,叫它有些不踏实。 “不要怕,”初如雪用一只手拿着汤婆子,另一只手摸摸团子吃得圆滚滚的小脑袋,安慰道,“以后,便不会这样了。” 团子抬头看看初如雪,大眼似乎失了些光泽。 猫是极高贵的东西,若得的东西不合意,便会悠悠地翻一个大白眼。 不知道团子有没有听懂初如雪这话,反正是翻着白眼抱着脑袋,似乎原想睡觉来着,又不那么想了,于是抓着自己的尾巴玩。 团子已经一岁了,看着并不像普通人家的小猫,小巧可爱,反而大了许多,显得有些笨。 猫是很恋家的。在家里,有点属于家的味道,又有那个属于家的人,这种感觉会让猫有安全感。 初如雪这一年,总在奔波,团子又不肯待在渊都,只能带着了。这种奔波似乎让团子产生了一种恐慌,一种害怕被抛弃的恐慌。 于是跑到那汤婆子旁边,抓着初如雪的手咬着玩。 初如雪向来对团子宽容,于是拿出些糕点,放在手心。团子便就这初如雪的手吃着。团子舔舐手心的感觉,痒痒的,酥酥的,让初如雪觉得奇妙。 于是团子转着耳朵,眯着眼吃。 因为雪天路滑,马车便走得慢一些,晚间到了卫城。 落水寺的方丈对初如雪很是欢迎,于是便一起下了盘棋。团子一直在初如雪旁边看着,有时大胆地闻一闻方丈旁边盛着棋子的盒子,又闻闻初如雪的,却是不敢拿小爪子扒拉出一个来尝尝。 甲子宴首宴之后,便是各国的角逐,势高者自然占些优势,拿大作势。一天下来,这些使臣也精疲力尽。 因为北疆的事情,血川作为使臣,表示想和大渊王划疆而治,把玉界山以容虹为界,东南为大渊,西北为大胡。而且提出了和亲的想法。 明嘉帝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问钟离啻怎么看。 钟离啻想了想,道:“自古,玉界山便为被割裂。不论是容虹还是筑陵,都该是我大渊的国土。而且当初呼伦峡谷之战后,本王与贵国曾有过书约,玉界山全境,是我大渊国土,白纸黑字,上面可是盖了贵国重单汗王的大印了,血川王子今日来同大渊谈玉界山划疆之事,似乎有些晚吧!” 面对这些人,打些必要的官腔自然重要。只是这致命一击,应当是越早越好,否则这些使臣便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明嘉帝自然想得到钟离啻会这么说。他这话原本就是等着留给钟离啻的。呼伦峡谷之战,天下人都知道,是钟离啻的功劳,和胡奴和谈,也是钟离啻一手操办,他说这话,旁人便没有什么质疑。 为堵悠悠之口,这点小动作,算不了什么。 血川看着钟离啻,心里便明白上几分,也知道在这当口占不到什么便宜,于是只能放低姿态,择日再议。 晚宴上,明嘉帝作为东道主,是要说几句话的。 面对这些臣子使者,明嘉帝知道,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尽管他许诺的人并不在宴。 这是他身为天子,对着自己的女儿,做过最大的承诺。他并不想食言。 “如今在座的,都是各国贵姓上族。我大渊王朝,自开国以来,初氏一族便是上姓,位列商族之首,十大贵姓位列第三。朕初登大宝时,以初氏一族家主初瑞婉为后。” 明嘉帝这时说初氏一族的事情,叫在座的所有人都吃了一大惊。 这是大渊王朝二十多年的禁忌,旁人便是连提也不敢提的! 如今在甲子宴上,明嘉帝当众提起这时,众人面面相觑,有的紧张,有的不解,有的等着看下文。 “朕身为皇帝,本该听信忠言,怎奈被奸人蒙蔽,屠害初氏,皇后蒙冤而终。” 只这一句,初氏一族便再也不是罪族。 也许这一句并不能完全抹清初氏一族的罪名,但是为了这么一句,初如雪等了十四年,地下的昭仁皇后,等了二十年,死去的初氏一族,等了整整二十五年! 明嘉帝闭上眼,神情有些痛苦:“昭仁皇后曾为我大渊诞育皇嗣有二。一为沐靳,为国嗣,朕以为太子,一为皇家嫡女,朝明公主。” 众人听出来了,明嘉帝说昭仁皇后的两个孩子,都是“诞育”。对昭仁皇后,并没有说是“珠胎毁月”,而是蒙冤。 那么昭仁皇后当初的第二个孩子,便是没有死,至少并不是难产而亡。 那么那个孩子,如今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这时,明嘉帝想想,垂下眼帘,道:“后,朝明公主染病而亡,朕心甚痛。” 今日因着要和使臣论辩,宇文济安便也来宴上了。这时听明嘉帝说了这么一番却是有些吃惊,于是远远地看看老王爷,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老王爷也看着副相,表示不解。 这时,明嘉帝看着钟离啻,道:“初氏一族家主初亦白,小字如雪,封尚书,列于百官首。” 钟离啻原也有些惊讶,只是看着明嘉帝,他似乎懂了些什么。 ------------ 第四十一章 帝王之意 明嘉二十六年初 钟离啻并没有觉得明嘉帝带着多少仁义,就算他现在显得很伤悲,也以一种长辈的身份,表示对自己和初如雪的某种原谅。 这种感觉,叫钟离啻有些难受。 这场甲子宴,对钟离啻来说,并不那么好过。 这些年,钟离啻经历的大大小小事情,都没有去年一年,来得难受,来得心痛。 为了那些可笑的亲情,和一个想拿一生来守护的人。 和父亲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钟离啻终于稍稍放松,把全身的力气都抽调到其他地方,靠在车壁上。 “父亲,皇上刚才,为什么不说实话?” 钟离啻有些自己的猜想,但是不敢确定。 老王爷看着钟离啻,摇摇头:“皇上生性多疑。初亦白的身份若果然公布,她便得重新姓安。这是皇上不愿意看到的。” 钟离啻对这层,倒是没有想到,他这时想想,等父亲的下文。 “初亦白,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她身后的人,怕是极强大的,强大到皇上不敢叫她恢复身份。而且为保完全,皇上便先下昭,就算是皇上百年之后,这人想借着朝明公主这一层关系对朝局有所行动,也要饱受非议。” “太子生性良善,来日若登大宝,怕是要被这些上族生吞活剥了。皇上如今老了,他怎能不为太子打算!” “和宗室比起来,皇上还是最忌惮那些上族。” 钟离啻原没有想到这些。他只觉得,那是明嘉帝欲擒故纵,对初氏一族的一点恩赐。 这一层,的确是结症所在。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那主相,到底是什么来历,能叫明嘉帝忌惮到如此地步? “这主相,我们只知道,他在北疆的势力,强大得很。那种强大,并不是白家那样功高震主。而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当初你身陷冼县,听说便有他一份功劳。相印到了筑陵。只是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本人。” 钟离啻听父亲这么说,想起除夕夜里,春红轩的梅林里,初如雪身边的那个男子。 “父亲听说的,是不是一个穿着白衣,不过而立的男子?” 老王爷这时惊讶:“你竟见过?” 钟离啻想起那日,点头:“算是见过。当时并不确定。如今看来,是他不假了。” 老王爷这时脸色稍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钟离啻摇摇头:“并不确定。若不出意外,这个主相,很有可能是当初北疆最神秘莫测的医家家主,顾晚灯。” 老王爷脸色苍白:“这?怎么可能!” 毒医顾家,那可是整个大渊最诡异的家族!便是苗人的蛊术,也不能与之相较! “那日他在皇宫里,我看见了。后来留心查了查,只是都没有什么结果。后来却是无意间听说了这么一件事,十几年前,皇宫曾经来过顾家的人?” 钟离啻对这些传闻原并不感兴趣,也不大相信。 只是自从他知道初如雪就是朝明公主之后,便特意去查了有关朝明公主的东西,发现十几年前,顾家的人来过皇宫。 那一年,初氏一族最后一批人被处决。 顾家和皇宫有些来往,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因为顾家的医术到底高明,皇宫便得对这个家族,多多少少表示尊重。 只是老王爷没有想到,明嘉帝会把这个家族的家主,作为大渊的主相! “若是照此说来,一切倒是能说得通了!”老王爷恍然大悟。 若是主相果然是顾家的人,那么身为主相的学生,若是大渊的嫡公主,而且是唯一的嫡公主,对皇权的威胁,便可想而知。 顾家操控初氏一族,到底比操控皇室,叫明嘉帝稍稍安心些。 落加蓝看着初如雪叫人送来的布料,有些惊讶。 那布原叫廖梦溪染坏了,又被烧了些破洞,到了旁人手里,便是一堆废料。 初如雪却用去蓝之术,将这布料上的颜色去干净,又以加蓝之术,给料子重新上色,而且用了绣龙纹的秘术,把那上面的破洞修补整齐,加了些木兰芳草。 这样的一匹布料,便是任谁都不可能看出来有什么问题。 而且龙纹秘术这样的绣艺,除非是多年的龙纹绣娘,旁人是看不出来的。落加蓝能看出来,是他接触过几个龙纹绣娘,专门给天家绣龙纹的。而且这些绣品到底要经了他落家的手,若不懂得,哪日叫人动了手脚,绣错了龙袍,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落加蓝知道,当初最出色的龙纹绣娘,是初家的人。 难道初如雪也懂得龙纹秘术? 作为初氏一族的传承,初家的家主,是有可能懂得。 只是初如雪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绣艺,实在叫落加蓝有些想不通。 落加蓝想想,摇摇头,要把那匹绣布放到一边,却看见一个纸条从里面飞出来。于是捡了,拿起来看一眼。 “灵宣公主用。” 落加蓝登时便明白了。那东西原是出过错的,那些上过色的痕迹,若被有心人发现,便又是一场风波。 只有给落加蓝的妹妹,才是最稳妥的。 落加蓝如今能在內府说上那么几句,一匹稍稍好些的料子,叫送到落坠红手里也不是不可能。 落加蓝不得不佩服初如雪行事的周全。 便是落家可能为这匹料子受的所有罪责,都想到了。 “姐姐,早点歇息吧,不是说好了,咱们明天一起回聊山么!” 廖梦溪看见那料子,稍稍心虚,又看那东西似乎比原来更加精致,心里自然雀跃,可是落加蓝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反而一副深沉样貌,叫小丫头没有底了,于是找个话题,想问问。 落加蓝把料子收起来,点头:“嗯,这料子这次可得收好了,再被你染成花布,我这脑袋怕是要血溅午门咯!” 于是摸摸小丫头的脑袋,叫她安心。 小丫头看落加蓝终于神态自然了,心里终于安定:“这么说,这件事情算是解决了?” 落加蓝点头:“嗯,解决了。你也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为着这么一块布,廖梦溪这几日也老睡不踏实,于是常在半夜里抱着枕头来找落加蓝,要和他一起睡。 这种被深深需要的感觉,落加蓝觉得很好。 ------------ 第四十二章 拜会王爷 明嘉二十六年初 身为副相的长子,而且是宇文家的继承人,宇文素戟到如今,已经完全有能力独当一面,那么拜会一下身为宗室的翊王君诣,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只是我们小王爷在和父亲下棋,而且一副专注的样子。;王爷都快要把那棋子揉碎了,却还是不知道该下在哪里。 钟离啻看父亲那样子,好心提醒:“父亲,这里。” 于是老王爷便看见儿子指的地方,很怀疑地看看儿子,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到那位置,又觉得自己会不会被儿子骗了? 嗯,还是不要了!于是重新找其他突破口。但是找了半天,还是觉得,似乎儿子说的地方,也不错。 于是落子。 钟离啻也慢慢悠悠地落子。老王爷看着那残棋,颇为恼火:“算了,不下了,我去看看我那缸子里的老龟。” 钟离啻想想,父亲养的乌龟似乎的确很多年了。只是那东西寿命长,就算是几十年的,也还只能算个半大孩子,哪里就能谈得上“老”? 只是父亲说那是“老龟”,也就随他去了反正那东西又不站出来反驳自己还年轻。于是便罢了。 家仆来报家里有客时,小王爷也就顺顺地去迎客了。 看见宇文素戟,钟离啻皱眉:“宇文公子今日有空,来王府串门子?” 宇文素戟艰难地笑笑:“嗯,今日有空。特意来看望靖南王和小王爷!哝,这是下官为靖南王和小王爷准备的些薄礼,还请王爷笑纳!” 钟离啻于是也送他个平礼:“好说好说。多谢宇文公子的美意了。” 宇文素戟终于瞪钟离啻一眼:“小王爷这半年不见,倒还是这般油嘴滑舌,功夫不减嘛!” 钟离啻想想,眉头稍锁:“原也是你比本王舌头更滑溜些,怎的如今来教训本王了?想当初宇文公子舌战群儒,那脑袋可比现在灵光多了!看来是江南的油水太足,养得公子一身油膘!” 宇文素戟有些冒火:“你这堂堂翊王君诣,天家的人,说起话来倒是这般粗糙!想当初王爷那三盏茶,喝得江南那些贵族连大气都不敢出,你那才是‘无声胜有声’吧!” 于是这两个便在客厅拌起嘴,谁也不肯让着。这边那些个仆人看着那势头似乎不对,觉得应该告诉老王爷,又见这两个哈哈大笑,倒也没有真生气,于是各自放心,端茶的端茶,送茶点的送茶点。 钟离啻叫宇文素戟吃自家的茶点,道:“如今你这样,怕是要早早接替副相之位了。” 宇文素戟摇头,尝着王府的点心,答:“我父亲是有这样的心思。只是我觉得吧,江南似乎也不错,比朝廷自在些。虽然那些大族比较讨厌,可我到底有办法。在渊都,我父亲便不说了,到底在关键时候还是向着我的。只那些朝员,要一个个拜会,如今王府算是第一家!” 这倒是不假。宇文素戟就算是要接替副相的位置,也是两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你以为你父亲叫你到江南,是叫你享清福去了,”钟离啻看宇文素戟那一副靡靡之相,于是嗤之以鼻,“下放地方,是叫你历练去了,江南虽是最富庶之地,到底也是最复杂的。看你在江南这半年,该是长了不少见识!” 宇文素戟这时有些不解:“叫我去江南,原是皇上的意思。我父亲原是打算叫我跟着他再看看的,等过了冠礼才下放。那日皇上急召我父亲进宫,就是为了这件事。还嘱咐说,这是为北疆战事做准备。你在北疆打仗,军需都是从江南的账里扣的。只是这些我都叫做了明账,到底不会牵扯其他。” 钟离啻听见宇文素戟这话,倒是颇惊讶――明嘉帝原是想通过北疆,悄无声息地解决宗室,怎么可能叫江南送军需!而且那些物资,到底也是被克扣了的! 钟离啻当初因为江南的盐案,和宇文素戟打过些交道,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明嘉帝向来忌讳官员结党营私,那么钟离啻和宇文素戟这种关系,该是叫他猜忌的,何况当时刚出白家的事情,明嘉帝怎么可能不防备? 如果不是明嘉帝,那这整个大渊,便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了,那就是初如雪。 她当初,是带着收复北疆的想法的,那么在粮草上多留些心,也无可厚非,何况她身后还有主相。 只是明嘉帝并不是个好商量的,要他做一件事情,那便得拿来千倍百倍的利益,他才会有所动容。 甲子宴,为了叫钟离啻活着,初如雪便牺牲了他们的一切,如今远走北疆,连招呼都不打,便这么凭空消失了,钟离啻连蛛丝马迹都查不到!那么当初,她又做了什么交易呢! 原来,当初她竟为北疆,做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些钟离啻居然都不知道! “怎么了,这一副苦瓜相,你这是嫌弃军需是我给的了?要做君子不受嗟来食的典范早干嘛去了!如今我江南的东西把小王爷养得――虽然算不是白白胖胖,到底长高了不是!如今都比我高了!” 钟离啻转了心思于是做出一副要和宇文素戟比试身高的样子,被宇文素戟一把推开:“咦!起开,说你胖还喘上了!你等着,到明年,我定然比你高!” 对于明年宇文素戟是不是会比钟离啻高,钟离啻笑笑:“听说宇文公子是三月生辰,本王可是八月生辰,比宇文公子晚了小半年,可惜,多了这半年,宇文公子还是没有本王高,再过一年,便更不必说了!” 宇文素戟差点被气到内伤。 于是这二人便到院子里比划了几下,宇文素戟原体谅咱们小王爷伤得严重,却不想,咱们王爷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于是便提高警惕,只是最后还是没能逃脱惨败的命运! 和宇文素戟比试了好几番,从文韬武略到琴棋书画,再从诗词歌赋到人生理想,宇文素戟却只在诗词歌赋这一方胜了些许,到底算是对得起他神童的称号。 在天黑之前,宇文素戟礼貌地同二位王爷告了别。 ------------ 第四十三章 徒惹是非(一) 明嘉二十六年初 落加蓝在去聊山之前来过一次王府,同老王爷告了别,也嘱咐钟离啻一些话。 聊山路途有些远,落加蓝便多带了些东西,叫廖梦溪能在路上过得稍稍不那么辛苦。 之前在他去各分号时,廖梦溪虽是个小女孩,倒也吃得些苦,在路上也没有什么怨言,只是爱吃些甜的,和他那妹妹倒是有些相似。 落坠红自小到大是定然没有这般辛苦过的,一来是他落氏君染也不需要这么个小丫头来做些什么,二来是落加蓝到底舍不得。他只这一个妹妹,而且生得也乖巧伶俐,他是愿意把她捧在手心里,不叫她受一点点委屈的。 廖梦溪这小丫头虽是经摔打,到底是女孩子,比不得男人们走南闯北,再艰苦的条件都经过。 夜里冷,落加蓝便多找客栈落脚,实在没有客栈,落加蓝叫廖梦溪睡在马车里,他在外面看着,可是这小姑娘愣是不让,于是只能抱着那小丫头,在马车里盖了毯子,自己给她当肉垫子使。 蜀地 初如雪看着被掩在蜀山雨后初晴的彩虹里,那郁郁葱葱的样子,和北疆的大漠孤景,又是另一番风姿。 “家主,咱们到蜀地了。您是要去栈道看看吗?” 明月许久不见初如雪这么笑过,心里便高兴起来,话也多了起来。 团子并不知道置身何地,只是早晨的那鱼似乎并不怎么新鲜,它吃得不多,这时已经中午,团子有些闹。 初如雪安抚着团子,看着车窗外的蜀山,道:“剑阁蜀道,便不去了,先找个不大的客栈住下,我们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于是在一个不大的镇子上,找了家不大的客栈,便入住了。 那店家原看来的都是生人,又看那被唤作家主的是个女的,生得不错,还残着身子,她身边伺候的也大多是女孩,个个姿色不差,便生了些歹意,想诈一番,却在看见初如雪额间的刺青时被吓住,又见她带着柄长剑,就卡在轮椅右侧,又觉得这些人似乎来头并不小,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初如雪转头看一眼那店家,那店家便立刻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了。 于是那店家打着摆子给这行人安排了住处,找了个时机便想往外溜。 初如雪见他这般害怕,便知他心里该是有鬼,也任他去了。自己便带着团子到屋里,叫人打扫打扫,拿出些糕点来给团子。团子很欢喜地吃着,并不顾忌吃相太难看。 初如雪于是坐在窗前透些气,养养神。 不一会,便听见有人来到的声音。 是官府的人,因为那些官家的人说话声音大了些,把吃饱了正在初如雪膝上打理自己毛发的团子吓了一跳,立刻把耳朵竖起来,尾巴上的毛也直矗着,显得身形更加大了。 初如雪听着那些动静,并不打算出门,只是他们吓到团子了,便伸手摸一摸团子的脑袋,又给团子揉一揉脖子,团子便抬头看初如雪,身上的毛不竖着了,只是耳朵还立得杆子一样。 “我等接到举报,你们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莫不是前些日子在镇上行凶的盗贼?” 那官大爷倒是口气横,口里的唾沫星子乱飞着,便叉着腰把几个姑娘围起来。 明月这时看一眼那关大爷,从袖里拿出一纸文书,那人拿过去看一眼,便把那东西扔到地下,顺带着踩一脚,吐口吐沫:“呸!官爷我不识字,你们哪里来的蟊贼,统统给我抓起来!” 明月等人见那官家的人势头不妙,便把手抚到腰间准备出剑。 “官爷,我们可是正经人家,上头遭了灾,官府给的文书叫来这里的,您这样,不讲理吧!” 明月看那些官府的人似乎有要围上来的意思,于是先开口说着,等初如雪的信号。 这时,刚才那位店家从那官大爷身后窜出一个脑袋,道:“官爷您别听她胡说!小的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带着刀剑,哪里有正经人家的姑娘出门还带着这些家伙的!定然是山匪!还有一个在屋里,拉着两条残腿,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是这帮人的头子呢!” 明月听着这话便生气――合着正经人家的姑娘出门便该柔柔弱弱地,叫你们这些东西欺负了去才是正经? 明月在北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红衣刺客什么时候被这么些瘪三欺负了! 于是准备拔剑,好好教训一下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混蛋。 却听“噌”一声,便感到一阵风吹过。明月定睛一看,却是把长剑,直插在离那店家不远的柱子上。 那官大爷鬓边的碎发便顺着那风,打着旋儿慢慢悠悠地落下来。 初如雪从房间里出来,团子本来被她放到床上的,这时却也跳下来,重新跳上膝。 “你……敢打官府的人!” 那官大爷怔了许久,才察觉到似乎自己才是在这里官职最大的,便大声地对着初如雪喊。 初如雪冷着眼瞥一眼那官大爷,道:“方才你说,不识字,那,这东西该认得吧。” 顺着初如雪的目光,那人便向后看去。 那柄剑,剑柄雕着如意祥云,穗子是苏绣的锦穗。 这雕着这样图案的,定然是来头不小的人物! 只是那官大爷似乎认定了,这该是哪家落魄的姐儿,到这里来避难的,对付这样的,只肖吓唬两下,再抓到牢狱里恐吓一番,便能乖乖就范,何况她的文书这时已经被销毁,便是日后上头查出些蛛丝马迹,也可将这几个姑娘卖到去江南的花船上,方便得很! 于是底气又足了,那官大爷冷哼一声:“你这东西,怕是偷来的吧,像你们这种小地方来的小丫头,以为拿出件稍稍贵重的东西,就能蒙蔽本官爷的慧眼了吗!来人,给我带走!” 那剑原是顾晚灯的,那是朝廷给主相专门配的,便是拿到明嘉帝面前,也是极有分量的。 只是面前的这一帮人,似乎忒没有见过世面了,初如雪摇头,将手里的金针散出。 那官大爷立时便捂着一只手大叫起来。 众人定睛一看,这官大爷的手心里,竟然被金针穿破一个洞! ------------ 第四十四章 徒惹是非(二) 明嘉二十六年初 那些跟来的官兵都不敢动了,毕竟鲜血淋漓的例子在眼前,到底小命重要些。 “既然贵人身为官府的人却不肯照着官府的规矩办事,那在下也就不守规矩些。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野人,惊吓到诸位了。我这个人好清静,不怎么喜欢人多,要是诸位官爷想喝酒,便悄悄喝了。” 这时,那位官大爷捂着手咬着牙,对着初如雪狠狠道:“你个破落户家的小姐!便等着看我们县太爷怎么收拾你!” 自古以来,“小姐”这样的称呼,都是不大体面的。 明月听他居然对初如雪这般不敬,于是怒从中来,上前便抓着那人的胳膊,一掌劈碎了他的股骨:“敢这么说我家家主,废你一条腿,算便宜你这狗东西了,若你再敢对我家家主多一句不敬之言,我便先拔了你这舌头,再挖了你这狗眼,再打断你另一条腿,抛到剑阁上喂狼!” 自然,剑阁上有没有狼,这很难说,只是听说蜀山雪线附近的雪山玄豹似乎很凶猛。 那人的喊叫惊吓到团子了,于是团子便缩在初如雪怀里,耳朵贴着脑袋,眯着眼,随时准备后撤。 初如雪给团子顺顺毛,道:“我原不打算这么为难你,只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为难我,于我而言,却是不大公平的。” 明月瞪一眼那人,把那烂泥一样的人扔在一边,对初如雪说道:“家主,这样的人留在官府,怕也是游手好闲欺男霸女之徒,如今这般,倒算是为民除害了。” 这时,围观在那店门口的人已经不少,确是有人在人群里悄悄说“打得好”。 那店家看场面闹成这样,自知占不到什么便宜,于是想开溜,却被明月身旁的一个女子抓着,按到初如雪面前。 那店家登时服软:“哎哟!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看不出女侠身怀绝技,冲撞了女侠!小人给女侠磕头!” 于是立刻很卖力地把脑袋往地上撞。只几下便见血了。 初如雪这时冷笑:“我这个人寿命短,对旁人折寿来送的磕头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不必拿这个来博同情。店家开门做生意,本不该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朝一日被发现了便是这般下场。” 说着,便将手里的匕首扔出,直扎断了那店家的一根幺指。 十指连心,那店家便立时惨叫起来,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初如雪安抚着膝上的团子,道:“这地方不怎么好。明月,去旁的地方吧。” 红衣刺客自然不会忤了初如雪的意思,何况这店家果然心里有歹意,若对自家家主不利,便是红衣刺客的罪过了。 于是一行便又离开了那家客栈,准备再找地方的。 这时,从人群里窜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干净,拦着初如雪。那孩子皮肤黝黑,眼睛却十分有神,看着初如雪的样子,就像一只憨憨的小老虎。 红衣刺客见状,立刻准备拔剑护主。 初如雪挥手,红衣刺客于是收了剑。 “这位姐姐,你,可以住我家的。” 初如雪见那孩子羞涩得原本黝黑的脸变得带着些红色,小小的身子稍稍颤抖,只是看着初如雪的那双黑黑的眼睛倒是没有转变过视线,只盯着初如雪。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住在你家?” 初如雪对着孩子并没有表示友好,只是觉得奇怪。 “我家有马场,很大的马场!” 那孩子现在似乎意识到,自己拦着的,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手起刀落,便能叫镇上恶霸一样的店主断了一根手指。 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对旁人产生崇拜的感觉。 只是初如雪却稍稍笑笑:“你的意思,是叫我们这些人睡在你家马场?” 那孩子知道自己似乎说错了,便立刻要改:“不是不是,就是,我家可以接待姐姐。” 初如雪手里的团子“喵”一声,表示自己刚才并没有吃饱。 对住在哪里,初如雪并没有那么在意,她知道,那孩子的意思是,他家有很大的马场,那么自然会有些钱来置办房产田产。 “这样,小家伙,你便带路吧。” 那孩子听了,十分开心地狠狠点一下头:“嗯!我叫柳芽儿。我这就带着姐姐去见我娘亲。” 于是在镇子远人处,初如雪便看见了一位妇人,扎着一顶嫩粉色的头巾,穿着件粗布短衫,攀爬在一棵大枇杷树上。 “芽儿!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这枇杷树上的枳果子得摘一摘了,不然这一树的枇杷结不出几个像样的来!” 柳芽儿这时便跑着,到树下:“娘亲,您看,这个是打了那个郭家掌柜的好姐姐!” 那女子从枇杷树上跳下来,手里遮着太阳,看着来人。 初如雪从马车上下来,向那位妇人行一个平礼:“夫人安好。” 那妇人把风吹进口里的头发吐出来,绾到耳后,仔细看看初如雪,稍稍后退:“这位姐儿,是从哪里来的,听声儿,不像本地人。” 初如雪看得出这女子颇害怕,于是笑笑:“原在北疆,路过此地,暂住些日子。在下……卢雪。” 初如雪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否则方才便叫人说出自家本姓来了。 整个大渊王朝,没有人会不知道初氏一族。 这妇人倒也没有起疑,看初如雪这样子,便知她是要住宿的,于是叫人来打扫客房。 在安排好了初如雪一行人的住宿后,那妇人一把拉住自家儿子,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教训:“你这孩子,带什么人不好,偏生带这种人!你看她那额头上的刺青,一看就知道是犯了罪的,若是惹了官司,到底不好!何况她还是这种腿脚不便的,住在马场,不是笑话么!” 那小孩却不以为然:“我见姐姐挺好的啊。而且还敢这么惹那些官府的人,肯定不是坏人!她又不是来骑马的,怎么就不能在马场住了!娘你别担心啦,我看人一向很准的!” 于是带着些小小年纪的自信,对着自己的母亲吹口哨。 那妇人拗不过自家儿子,而且已经答应人家住下了,便没有再把人轰出去的道理。 于是作罢。 ------------ 第四十五章 徒惹是非(三) 明嘉二十六年初 初如雪在窗内,远远看着那妇人对着那孩子指指点点,似乎在教训什么。 “明月,我们好像给人家惹了麻烦。” 初如雪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半点愧疚之情。 明月这时顺着窗户,也看见了这一幕,道:“这里似乎并不怎么欢迎咱们。” 初如雪看明月这样子,问:“想回北疆?” 明月想想,稍稍点头:“西南这里,家主也不喜欢吧?为什么非要在回北疆之前,先来这里呢?” 问初如雪的时候,明月是低着头的。 初如雪沉默。其实明月能猜到,初如雪为什么非要来一次西南,来一次蜀山。 她原本从不这样任性的。 就算是再苦的药,只要是病了,她便原原本本按照顾晚灯的指示,一滴不落地喝完。她认为的责任,就算是再苦再难,她也要担负起来。 她肠胃不好。那些生辣刺激的东西,便是再好吃,再有滋味,她也是不沾的。 今次却为了旁人,奔波劳碌,跋山涉水地来蜀山,来剑阁。 就算是她自己登不了剑阁,也要来这里看一看。 为的,不过是和那人有些共同的东西。他日后来到蜀地,来到剑阁,来到这小镇的马场,踏着她的足迹,便是她最大的想念,而已。 那妇人虽是把自家儿子骂了好一通,到底不是心狠手辣的,晚饭也按时准备了。 于是初如雪便和这一家两口人吃了饭。 初如雪并没有怎么挑剔,只是将那饭里的辣椒全部挑到一边,安静地吃着饭。 那孩子倒是吃得香,而且响。 “倒是真难得您不嫌弃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吃食。” 那妇人看初如雪照常吃了,对这些官家姐儿的态度,似乎稍稍转变了些。 “夫人做饭味道很好,只是我原肠胃不好,不能吃辛辣刺激的东西,挑出您的辣椒。” 初如雪放下碗筷,看那孩子吃得正香,自拿了帕子擦拭,回到房间里才拿杯子漱口。 晚间时,星星便窜出来,满天挂着,闪烁地游走,或者立住不动。 初如雪在那枇杷树下,抬头看着那些星星。 世间万物,唯有星辰,周而复始,他人看来是万般变化,在初如雪看来,是没有什么变化的。 就像是六十年一轮回的甲子年,数千年如一日,就这么轮回着。 这样的想法,叫初如雪想到了来世。 佛说,因果相成。那么她这一生,沾着多少鲜血,背负多少命?这样的罪责,怕是再十世也无法转回成人了吧? 也好,这些,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那钟离啻呢,他的来世,又会是什么样的? 钟离啻虽口舌差了些,可初如雪知道,他到底是良善的。他假装出来的凶狠和不在意,都只是他身在那个地方,对世人,一点点的防备罢了。 怕是在来渊都之前,他是连只鸡都没有杀过的。 在孤龙峡谷,钟离啻第一次杀人。那样子,若是换做江湖的那些剑客,怕是要笑话一辈子吧。 只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这时,初如雪听见了有车马的声音。 一驾华丽的马车停在初如雪面前。柳芽儿和他母亲听见声音,觉得不对,便立刻从屋里出来了,站在初如雪身后。 马车里出来一个已过中年的肥胖男人,穿着同样肥大的朝服,站到初如雪面前,慌忙跪下。 “下官剑阁县令许家贤,拜见尚书大人!” 那妇人一见那县令下跪,便知眼前这人是朝堂上的,却听他把这人称呼为“尚书大人”,于是又大吃一惊。 她原想着这人顶多也就是个渊都大族的哪个亲戚,却不成想这人来历这般大。 想想觉得后怕,于是慌忙拉了自己儿子,也跪在那肥胖的县令身后。 “草民柳曲氏,拜见尚书大人!” 初如雪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道:“夫人不必如此,我原本就没有穿朝服,也没有说明身份,到底不是夫人的失礼。” 于是一旁的明月便上前把这母子扶起来。 初如雪又看看那肥硕的身躯,道:“看来大人是知道白日里的事情了?” 那浑身的肥肉稍稍抖一抖,道:“白日里是下官底下那些人不懂事,惊扰了大人,那胡乱说话的店家,下官已经叫打死了,望尚书大人明察!” 初如雪听见这话,倒是有些怔。那店家虽是可恶,到底罪不至死,如今却被打死,只是为这县令自保的工具。 “他来告官,原也无可厚非,只是你手下的人与他狼狈为奸,倒是很相合。” 他既然没有说他自己的手下,那便是没有处置了。初如雪这人向来会钻空子的。 “待下官回府,定然好好教训他,叫他再不敢犯这样的错误!” 那县令身上的肥肉这时已经不知道颤动多少回了,不知是跪得辛苦还是夜里天热,额头上的汗珠也滚下来,渗进脖子的褶子里,看着很滑稽。 “大人千金之躯,怎可在这马场里过夜!还请大人屈尊,到下官府邸暂住,乃是下官聊表歉意。” 初如雪看看远方的星辰,又看看这母子两个,心知以这县令的残暴,她若是走了,这马场必定要遭祸灾。 “大人美意,只是这夜深露重,来回折腾到底不便。本官向来不重用度,这马场倒也不错。” 那县令见初如雪不为所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初氏一族富甲天下,若是送金银,那不是叫人家笑话么! 只是除了金银,这位肥大的县令拿油光满面的脑袋里,也再想不出什么好些的东西,能叫初如雪心动了。 初如雪看那县令,最后道:“大人请回吧,本官原是来这地方赏玩,也并不想旁人知晓,大人做这般动静,到底不好。” 那县令最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捞到预期的好处,只是听初如雪那语气,似乎是不再追究之前的事情了,那便是最大的幸事! 于是连滚带爬地告辞。明月看着初如雪,捂着嘴笑个不停。 那母子两个知道,家里请来了一尊大神,而且是暂时不要离开的大神! 初如雪看着那妇人惊吓的面容,道:“夫人,既然在这里住着,我自然不会嫌弃夫人的东西。而且那县令的性子,您比我清楚,若我今夜果然走了,夫人这马场,怕是要易主了。” ------------ 第四十六章 所谓得罪 明嘉二十六年初 初如雪并不是爱管闲事的,只是如今这事情到底是她引起的,若果然这么走了,这妇人孩子到底无辜。 虽然这孩子请她到家里来,心思也未必纯良,只是到底不坏,无非是在自己的朋友面前炫耀炫耀自家的客人,她觉得也可以接受。 只是那妇人许久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神,有些不清不楚。 “原是小妇人请看了贵人,还请大人不要责怪。” 倒是知道怎么说话才有利。初如雪看那妇人不卑不亢地,倒是比那吓出一身冷汗来的县令要好上许多。 “妇人的饭菜很好。” 初如雪没有说责怪不责怪的话,这对她来说不重要。 她来西南,并不是来看这里的风土人情,客家习俗。 她是来找希望的。 马场的夜里有些凉,那柳曲氏见初如雪身上凉薄,便把家里的一床新棉的被褥拿给初如雪,又熏了香,屋里立时便暖烘烘了。 团子趴在新的棉褥上,隔着袜子咬初如雪的脚,被惩罚似的在脑袋上拍了一下,于是窜到初如雪面前来,又来抓她散落在身子周围的长发。 初如雪手里拿着本佛经,一页一页地翻着因这些日子都在赶路,没有怎么打理过,这日并不是休沐的日子,初如雪还是沐浴过了,又给团子洗的干干净净,这时头发还没有干,便坐在床上看看书。 这样的日子,若是在北疆,怕是不一会便会有一个黑影窜出来,带着一股冷气恬不知耻地跑过来,同她说些有用没用的话。 曾经有那么几次,叫初如雪觉得,她会这样过一辈子。 如今在蜀山的马场,她才知什么叫痴人说梦,什么叫痴心妄想。 团子玩得累了,便靠在初如雪身边蜷着身子睡了,只是那相貌并不怎么雅观,不一会便微张着口,吐出半截舌头。凶狠的犬齿也露出半截。 初如雪觉得好玩,便拿手指轻轻点一下团子的鼻子,干的。 团子在睡梦中用前爪拍一下初如雪的手,翻个身捂着眼睛继续睡,只是那小舌头还是在外面露着。 看团子睡得这般香甜,初如雪也觉得有些困,于是将手里的书放到床头,悄悄躺在团子身边。 西南的夜,似乎比渊都要静得多。 钟离啻躺在翊王府里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一本闲书。 这是他第一次宿在这里。不是为了旁的,只是明日又要单独见明嘉帝,这让钟离啻心里有那么几分难受。 甲子宴已经过去大半,各国该商谈的也商谈得差不多了。钟离啻这次的去留明嘉帝却还是没有做出决断来。 因他未及弱冠,理论上是不能去西南任职的,只是明嘉帝既然已经给了他未冠而王的先遇,那么这时去西南,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钟离啻看到父亲对自己前途的担忧,觉得有些不孝。 只是天家的事情,从来不是心里想着什么,便能是什么。这一点,钟离啻向来清楚,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 却不知道这时的初如雪在做什么,这个时间,应该已经睡了的。她向来作息规律,无特殊情况不会改变。 算算日子,初如雪这时应该到了北疆了,至少到了筑陵。 不知道鬼脸城的沙漠,有没有被风雪掩盖。钟离啻前时忙于战事,也没有顾得上去看鬼脸城的雪域风貌。 只是以后,怕是再看不到了…… 翌日 钟离啻照例穿戴整齐,看着精神爽朗地到了皇宫。 明嘉帝仍旧是前时的那般微笑:“朕的侄儿来了!来,叫朕看看,甲子宴这些日子有没有稍稍吃胖些?” 钟离啻算不得是在吃食上了不得的人,何况那是甲子宴,胖是不可能的,怕还要再瘦几斤。 “这般盛大的宴会,本该胖上那么几斤。只是父亲说了,啻儿还在长个,还不到胖的年纪。” 嗯,钟离啻自认为找了个好借口,于是等明嘉帝的下文。 明嘉帝看看钟离啻,倒是笑笑:“嗯,啻儿还在长身体,更该多吃些。” 这样的关怀不是第一次,对钟离啻来说,也算是驾轻就熟。明嘉帝说了许多有关吃食的话,若在平常人看来,似乎都是对晚辈无尽的关怀。 这时,曲锦福进来:“皇上,王爷,安乐公主到了。” 明嘉帝自然是要传召。钟离啻看曲锦福那样子,大概猜得到了,于是也陪笑着。 “皇上安好!” 安乐公主对着明嘉帝行礼,又看一眼钟离啻,皱眉:“你也来皇宫里住了?” 钟离啻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怔一怔,摇摇头:“安乐公主说笑,本王有自己的府宅。” 明嘉帝这时有些惊讶:“哦?看来公主和朕的侄儿,有些缘分?” 安乐公主点头,又摇头:“见过一面,倒谈不上缘分。只是他这个人,有些讨厌。” 明嘉帝看着安乐公主,咧嘴笑笑:“当着朕的面说朕的侄儿讨厌的,公主倒还是第一个。” 钟离啻这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他对明嘉帝的严肃,几乎已经习惯了,只是这个非敌非友的安乐公主,叫他有些无法防备。 “看来是啻儿欺负公主了?” 明嘉帝拿出家长的气概,似乎要为安乐公主讨个公道回来。 只是钟离啻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叫这公主讨厌了,他并没有吃她胡奴的粮食,也没有对这公主有什么不敬之处啊! “欺负倒是也没有,只是他这个样子,看着趾高气扬地,叫人讨厌了些。” 这“趾高气扬”,自然是在说那日钟离啻因她笑话他大渊男子比他们胡人矮的回嘴了。怎么,你能这么说,那还不兴旁人回嘴了? 当着明嘉帝,钟离啻只能赔罪:“钟离啻实在不知哪里得罪了公主殿下,若果然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公主殿下海涵,钟离啻这边疆住惯了的野人,实在是又是分寸。” 明嘉帝看一眼钟离啻,又看一眼安乐公主,倒是笑笑:“朕原和公主的兄长商量过了,想做主给你们指婚的。如今看来,还是稍稍缓缓。公主来渊都不易,便多住些日子,也好了解了解大渊的风土人情。” ------------ 第四十七章 这个差些 明嘉二十六年初 钟离啻听见这话,却感觉被南疆夏日里的雷劈了一般,身子有些僵硬,而且难受。 他并不觉得安乐公主不好,只是他心里已经有初如雪,就这么晃晃地来一个安乐公主,这感觉,并不好。 却听安乐公主道:“皇上,可不可以指旁人啊?” 明嘉帝这时有些惊讶:“哦,公主看上了谁?说来听听,叫朕也为公主把把关,看怎么样。” 安乐公主原想着明嘉帝可能不怎么好说话,这时听他这么说,便道:“我原觉得,嗯,落氏君染的落加蓝好像比这个好一些的。” 嗯,这个自然,人家脾气好嘛! 明嘉帝没有想到,落加蓝走南闯北,却也有这般的桃花,还带到宫里了? 钟离啻有些不适地喝口水,润润嗓子――他堂堂翊王君诣,靖南王的嫡子,西南蜀王,北疆的第一功臣,竟被这小姑娘说成是“这个”!“这个”是什么意思? 倒不是他觉得被他表兄比下去了,只是他觉得,安乐公主似乎把很多东西,都想得太简单了。 比如落加蓝身边那个比她还小的小姑娘,虽然钟离啻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肖想当初在扬州,那小妮子丢了,落加蓝满城地找的那辛苦样子,便可探知一二。 而且明嘉帝既然意图是钟离啻和安乐公主,便断没有安乐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的道理。他并不是老汗王,安乐公主也不是他的女儿,要天上的星星也费尽心思地摘给她。 明嘉帝心里打量几下,便想想,笑道:“公主倒是好眼光,我大渊,落家的男人算是最俊美的。只是朕的侄儿,也沾了些他们落家的血缘,是那落加蓝的表弟,也算得上是俊美了。” 明嘉帝自然知道,钟离啻和落加蓝,到底是不同的。落加蓝是这天下最温柔的男人,天下哪个女子见了他不动心! 只是落家家主夫人却只有一个,何况就算是他明嘉帝同意了,安乐公主的十几个哥哥,又怎么甘心唯一的妹妹嫁了一个大渊的商族! 那么明嘉帝这时便知道,自己并不需要把责任揽过来。既然和亲是他胡人提出的,那么他们这边的问题,妹妹嫁到底哪个,还是他们胡人说了算,若他重单汗王觉得自己的妹妹不委屈,他明嘉帝又何乐不为,而且若安乐公主果然选择落加蓝,那对大渊来说,是比钟离啻要好上许多的!棒打鸳鸯这事情到底能少做些便少做些。 只是劝还是要劝一下的,不然叫人家觉得是他明嘉帝硬把安乐公主塞给落加蓝,那就不好了。 只是听与不听,便还看这公主的了。 “原不是俊不俊的问题,”安乐公主看明嘉帝和钟离啻都喝茶,于是自己也端起茶杯,学着他们大渊的样子喝一口,继续道,“我觉得,落加蓝比这个王爷好上许多了!” 又是“这个”王爷!钟离啻自然并没有果然为“这个”生气,只是觉得怪异。 明嘉帝看这小丫头笨拙地把盖碗盖好放下,于是看看曲锦福。曲锦福立时便明白了,叫人给安乐公主换上了紫砂茶盏。 到最后,钟离啻都没有弄明白,安乐公主到底是怎么和落加蓝又有了那么千丝万缕的关系的,而且人家不远万里来到渊都,还追着要嫁给他! 嗯,这是件不错的八卦,和宇文素戟分享……不对是分析分析,给表兄出谋划策还是很有必要的。 两人从皇宫出来,安乐公主便看见钟离啻那稍微清爽的微笑,于是眯着眼:“听见我不嫁你,你倒是看着心情很好嘛!” 这是嫌弃她?他怎么敢!她安乐公主可是文武双全的! 钟离啻倒是没有想到果然这般,他便可以不必娶这公主了! “哦,是啊,若你果然要嫁了我表兄,我不仅不必娶你,还要叫你表嫂啊!” 嗯,听上去辈分有些大…… “哼,”安乐公主转头,鼻孔朝天,“我才不稀罕你叫什么表嫂!” 于是安乐公主便鼻孔朝天地上了自家的马车,走了。 钟离啻看她那样子,想想,也上了自家的马车,回了老王爷那边。 老王爷见儿子见明嘉帝回来,脸上并没有什么疲惫,觉得奇怪,明嘉帝没有说什么话吗? 钟离啻只对父亲说放心,便独自回屋,看着几本闲书。 老王爷从旁人的口里,得知了明嘉帝要给钟离啻和安乐公主指婚,安乐公主却明确表示,不稀罕钟离啻! 这在一般人眼里,身为宗室,却被一个异国的公主嫌弃了,那多多少少是件挺没面子的事情。 对钟离啻和初如雪的事情,老王爷自然也知道些,只是知道归知道,就算是你喜欢另一个人,被一个已经被认定是你的女孩拒绝,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情吧! 只是老王爷看着钟离啻,倒没有看出来他哪里有气闷的样子,难道是被气傻了? 也似乎不大可能,毕竟钟离啻是在北疆战场上过来的人,经历过生死,经历过绝望的,这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情。 老王爷这么想,倒觉得自家儿子似乎因为在北疆这半年多,心思活络了不少,于是更加放心,以至于钟离啻第二日拜会扬州知府大人,老王爷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么说,你表兄落加蓝,在胡奴汗账里,撞了桃花了?” 宇文素戟对钟离啻给自己和老爹送的那些礼物并没有兴趣,两人互相切磋棋艺时,钟离啻说落加蓝的事情,倒是颇感兴趣了。 “你快说说,那安乐公主是怎么和皇上说的,有没有哭哭啼啼啊?” 钟离啻看宇文素戟这般饿虎扑食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件错事,就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这家伙! “公子,你想太多了。”钟离啻撇嘴,对宇文素戟表示嗤之以鼻。 宇文素戟这时却道:“原来他不是有个小跟班嘛,丢了还满扬州城地找,这几日还带着那小姑娘会聊山去了,看来是要见家长了啊!” 对这件事,宇文素戟总觉得比安乐公主似乎要靠谱些,那小丫头似乎很合落加蓝胃口…… ------------ 第四十八章 春前围猎(一) 明嘉二十六年初 钟离啻和宇文素戟自然算是闲聊,也算是那自家表兄消遣,尽管这在钟离啻看来并不怎么好。 这些日子,钟离啻的生活很平静,明嘉帝召见他,也是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或者问问他有没有和安乐公主见面之类的。 对于钟离啻和安乐公主,明嘉帝似乎给了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叫他们自己看。 安乐公主听说了落加蓝去了聊山,便要追着去。血川一时恼怒,于是兄妹两个便为这个吵起来了,最后听说是血川王子把安乐公主关在屋里,直过了几日到底追不上了才作罢。 甲子宴已经接近尾声,这些人该吃的,该看的,该谈的也基本定型,日后该怎样,便是日后的事情了。 钟离啻原想着可能就这么过完甲子宴,然后等明嘉帝最后的决定,却没有想到,自己似乎又遇到了件棘手的事情。 因为正月快过了,春猎的日子也差不多了,明嘉帝特意办了一次九国春猎。一时间,九国之人都聚在围场,穿戴精干的服饰,在接近春日的时候,看着颇精神爽朗。 钟离啻原本想称病不去的,只是宇文素戟这家伙非要比试出个高低来,于是便也出现在这里。 宇文素戟驾着马到了钟离啻身旁,道:“听说胡人的马术了得,看血川王子和他身边的那些勇士,个个身量魁梧,果然是长在马背上的!” 钟离啻看一眼血川,皱眉:“身量魁梧倒是不假,只是不知道在渊都的马场里,能不能也做个先锋。” 宇文素戟拉着马缰适应着冬末的空气,活动活动,道:“好啊,那便看看咱们小王爷能不能拔得头筹,射猎今早放出去的那只雪山貂。” 钟离啻笑笑:“那便看看,这些优秀的雪山猎人,能不能找到那东西了。” 明嘉帝看着这些年轻人,说了些祝语,便叫开始。 于是九国之人便立刻蜂拥而出,有各自散开,寻找着那围场的野物。 钟离啻仍旧喝宇文素戟在一起,两个悠然地打着马,四处看看。 “王爷这样和下官在一起闲逛,到底不好。若宗室拿的东西少了,回头小心皇上责怪。” 宇文素戟看钟离啻这时候还在和自己闲聊,觉得奇怪,他这时候不是应该去找那雪山貂么! 钟离啻听着声音,道:“嘘!” 于是拿出弓箭,向身侧的方向射去。 是只不大的梅花鹿。跟着的卫兵很快便抬着下去了。 宇文素戟远远看着那些人摆弄那东西,有些惊讶:“你怎么听到的?” 钟离啻笑笑:“我原以为是那貂,到了近处看见那些倒着的枯草地方有些大,便知不是,原想叫它走了便罢了,你方才说话,惊吓到它了,咱们对面的人似乎盯着这东西许久了,本王便想着干脆拿了算了,倒也省得他们再惦记。” 果然,宇文素戟看见对面的高草丛里似乎有人移动过的痕迹。 于是这两个便继续各处寻着,转了大半日,各自打了些无关紧要的猎物,眼看日已西斜,宇文素戟一时想放弃了。 钟离啻却在这时下了马,走到一棵树下。宇文素戟便跟着下来看,便看到这树下是那雪山貂的粪便,而且是刚拉了不久,还丝丝缕缕地冒着气。 钟离啻于是立刻上马,顺着一段没有路的方向追去,宇文素戟紧随其后。 钟离啻确定,他刚才已经看到那东西了,只是那么一瞬,便跑了。 这段树并不多,只有些古旧的松柏,躯干大得吓人。钟离啻很巧妙地避开了那些松柏左右探出的枝丫,顺着那小东西逃的方向去了。 他看得见这东西了,毛色雪白,动作敏捷。 追这样的小东西,可比雪山玄豹之类的大家伙要耗费精力许多。貂向来狡猾,而且灵敏,便是再好的弓箭手,也很难把握一箭将其猎杀。 钟离啻顺势搭箭,一箭射出去,却只射中了那东西的脚,只是离得近,钟离啻那箭便射穿了那貂的脚,扎进冬日冻得僵硬的泥土里。 宇文素戟刚看见钟离啻一箭出去,却看见离他不远处的一棵大柏树里,突然跳出个白色的人影,手里拿着剑,便向钟离啻的后背刺去。 宇文素戟只来得及说“小心”。眼见那人的剑要刺到钟离啻了,却见钟离啻从马上翻滚而下,抽出佩剑来抵抗。 钟离啻拿剑抵挡住了这人的进攻,于是后撤一步,才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这人,正是那日在春红轩里,和初如雪说话的人,也就是主相大人。 “小王爷,许久不见,你的功夫又长进了!”主相这话,说得似乎与钟离啻相熟一般。 钟离啻皱着眉,对主相的话表示不解。他原来并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位传说中的主相大人,那么他这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主相看钟离啻那一副怀疑的样子,笑笑:“当初在冼县,小王爷被胡人围困近一月,最后出来时……哦,当时小王爷正昏迷,看来是对我没什么印象了。那那日在春红轩,小王爷可是看清了?” 顾晚灯故意提起那日,似乎别有用心。只是稍稍咧嘴笑笑突然转身对着宇文素戟道:“宇文公子要是再过来一步,你的朋友便要殒命于此。” 宇文素戟这时立刻停住,站在原地看着这两人。 “你看着倒是个聪明的,”主相看着钟离啻,便上前去,把那扎着那雪山貂的剑拔出来,并没有花费多少气力,顺带把那吱吱叫的小家伙也抓住了,只是那东西脚上流了许多血,浑身在颤抖,“我原是想,你这样的人,本不该留在她身边。” 钟离啻看见他拿出一个小瓷瓶,去了盖子,将那上面的药水滴在那貂的伤处,便立刻止血。 “能陪着她的,本该是这世间,最强的男人。” 钟离啻自然知道,顾晚灯说的“她”是指谁,也自然能想得到,如今这世间,最强的男人,只有他顾晚灯。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话题,要是问“为什么”,会显得自己很傻。 顾晚灯将那箭头拔出,又给那貂撒了些其他药粉,才道:“就像是你拥有这世间最好的碧玉,你也很懂得这玉,从纹理到材质,到通透。可你自己却是个乞丐,根本连给它一个配得上的盒子都没有,连藏都藏不了!被旁人发现了,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玉被抢,被蹂躏,被践踏。” ------------ 第四十九章 春前围猎(二) 明嘉二十六年初 “她便是你这一辈子,最守不住的美玉。” 那貂最后因着疼痛,咬住了顾晚灯的虎口。顾晚灯便那手捏着那东西的两颚,那东西松了口,连印子都没有咬到。 “这东西是小王爷的,已经上了药,那脚的麻醉很快便过了,它跑不快。” 那小小的貂,便被顾晚灯随意丢到钟离啻脚边,很艰难地想要爬起来,但是却一直都没有成功。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要经历些爱恨纠葛的,这很正常。所以小王爷的爱,也并非独一无二,不可替代。整个大渊王朝,都是这么过来的。” 宇文素戟听到这时,便看见那男子拿着剑向钟离啻刺去。钟离啻没有躲,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这么看着他。 顾晚灯在手里的剑离钟离啻的喉咙一寸之处停了手。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说着,那剑便稍稍向前,刺破了钟离啻的皮肤,于是流血。 “那你呢,自认为是这天下最强大的男人,你有没有能力,去保护她,成为她这一生,最无可畏惧的依靠?” 到现在,钟离啻才说了一句话。他一直在听着顾晚灯说,现在似乎终于要说些什么了。 顾晚灯冷笑:“你觉得呢?至少现在,以你的能力,对她,并没有什么作用。” “你也知道,初氏一族现在有红衣刺客,你的能力,和红衣刺客想比,又会如何?” 这天下,没有谁能说,自己比红衣刺客强。 “你心里,其实并不是爱着她的。”钟离啻低下头,道。 “你只是喜欢她依靠着你的感觉,她在你的身边,在你的掌控范围里,让你觉得安心。” “因为你足够强大,所以现在的你,自然可以由着她。因为你能护着她。” “你想让她和这天下最强大的男人在一起,可问过她的意愿?” “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在卑微地乞求庇护时,就是你所愿意看到的吗?” “我钟离啻,如今是没有她那样的能力,可以号令天下最精明的刺客团。可是至少,我知道,就算没有我,她也可以过得很好。至少不必担心我不在身边,她会有什么不测。” “如你所说,这大渊王朝几百年,感情,从来都不是独一无二的东西。那么在这些例子里,又能有多少是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的?” “因为这天下,只要一个初如雪,便足够了。” 顾晚灯听着钟离啻的话,一时有些怔,手里的剑也慢慢放下。 他从来没有想过,若是有一天,她变得比他强大,能指使山河,号令千军的时候,他该如何自处。 他只知道,初如雪一直都是懂事的,她知道什么是适合自己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她该做的。 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也以为心照不宣地,她会把他当成该成为的人。 只是到头来,他发现自己似乎有哪里不对了,她对他,有依恋,却并不是他期望的。 这就是钟离啻带给她的吗? 钟离啻弯下腰从一条腿提起那小貂,道:“她要的,是宁静的生活,你想着她和这世间最强大的人在一起,却是辛苦的一生。” 钟离啻向宇文素戟走来,没有再回头看顾晚灯一眼。 这时,晚霞落在钟离啻身上,使他原墨色描金的衣衫,带着些微微的光芒。 宇文素戟看见那人,心里原还奇怪,这什么刺客在围场行凶还不蒙面的! 只是后来听钟离啻和这人的对话,大概猜到了些。 “哎?他是什么人?” 宇文素戟觉得,还是问问清楚,否则万一不是他心里所想,那不是丢人嘛! 钟离啻淡淡道:“大渊主相,顾晚灯。” 宇文素戟原猜得出他是主相,却是没有想到,这位传说中的主相,竟然是大渊最怪异的医家顾家的人? 宇文素戟直觉上,并不觉得这时候去问钟离啻什么时候知道这事情的是个明智的选择。 那貂原经历了顾晚灯的折磨,不敢随意咬人了,于是警惕地看着钟离啻,也不敢出声,一动不动地。钟离啻将那东西扔进个布袋里,便骑着马离开。 晚间,明嘉帝在围场设宴,叫烤些东西来吃。各国使臣都在窃窃私语,问各自有没有见过那雪山貂。 有说有的,也有说没有的,于是又讨论起那东西的大小,以及毛色。 明嘉帝见钟离啻和宇文素戟还没有来,便问那些人,可看见过钟离啻,见过没见过的,在这时候都该说没有。 明嘉帝是知道顾晚灯来围场的事情的。但是他并不觉得他会果然对钟离啻怎么样。 他依然记得,初如雪说,让他活着,那句话,用尽了她所有的尊严。 若是在这时顾晚灯对钟离啻做了什么,那他之前的努力,便算是白费了。 正当明嘉帝焦虑时,听见有人在叫“王爷”。 因为年纪大了,老王爷并没有来围场和这些年轻人比试,于是告了假,那么整个围场上,便只有钟离啻这一个能被唤作“王爷”的了。 于是众人看向远处,便看见钟离啻下了马,将马鞭扔给手下,叫人把马背上的袋子献上去。宇文素戟也跟着钟离啻,只是看上去似乎有些灰头土脸。 钟离啻照例到明嘉帝面前问安。 因这不是朝堂,照例,钟离啻身为宗室,是要稍稍靠近明嘉帝些,以示亲近。 明嘉帝便伸手扶起钟离啻:“朕的侄儿回来了,叫朕瞧瞧,都猎了哪些东西!” 这时,王府的人已经叫人把那貂装进笼子,递过来了。 众人看见这东西,都各自惊讶,互相看看,颇不相信,这竟是钟离啻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能做到的事情! 雪山貂极其狡猾,若不一箭射死,是便是射到;了,也很有可能逃脱,何况是这般只穿了一只脚便活带回来的,这时看着,竟就如早上刚放出去一般! “朕的侄儿果然没有叫朕失望,今日这头筹,便是啻儿了!” 这时,钟离啻看看不远处等着问安的宇文素戟,笑笑:“皇上误会了,这貂,并不是啻儿射的。” 这时,众人又相互看看,于是又看向另一个方向。 宇文素戟原听见这话便大吃一惊,又看众人看着自己,只能笑笑,于是拿着眼刀要剜死钟离啻。 ------------ 第五十章 春前围猎(三) 明嘉二十六年初 宇文素戟并不知道钟离啻把这功劳给自己是为什么,身为宗室,能得这样的成绩,到底比宇文家得,更叫明嘉帝高兴才对啊! “宇文公子射艺了得,才得了这样的功劳。” 钟离啻并不顾及宇文素戟这时疑惑的眼神,只专心于他的胡说八道。 自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宇文素戟知道,这劳苦,只能担着了,于是给钟离啻一个平礼:“小王爷过奖,若不是下官离得近,这东西便是小王爷的了。” 胡说八道这件事,钟离啻和宇文素戟自幼便是无师自通,似乎在这方面,也担得起明嘉帝的赞许和世人的称赞。 这话里的自谦成分不多,众人却是能想出许多画面,譬如是不是钟离啻最后把这雪山貂让给宇文素戟了,又或者会脑补出这二人为争夺这么个小东西的激烈竞争场面。 嗯,这才是宇文素戟要的效果,钟离啻你不是要充好人嘛,那本公子便叫你充好了,反正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果然,这时候,那些朝臣和使臣都开始议论了。 明嘉帝对这样的结果,甚是意外,于是只能笑笑:“原来是咱们的小神童。朕原来只知戟儿在诗书上用心,却没有想到戟儿射艺也如此精湛,宇文家不愧是帝师之家,培养出来的,竟都是文武双全之人!” 对明嘉帝这段不打草稿的称赞,宇文素戟也只能谢恩,然后谦虚一番。这时,便有些人来给宇文素戟敬酒。在明嘉帝面前,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直到喝了三四杯后,宇文素戟这时才看出来钟离啻把这天大的功劳塞给自己的真正原因――顶酒而已! 若钟离啻自己把这功劳揽了,那这时候来敬酒的人,定然会比给宇文素戟敬酒的要多得多! 钟离啻并不擅长喝酒,他那点酒力,连初如雪都不如!不过初如雪的酒量,似乎的确比旁人大一些,若非酒量大到惊人的男子,一般人是不可能把她灌醉的。 而且钟离啻自那次饮酒过多吐血之后,便再不敢喝多。就是那日在家和父亲喝酒时,也只喝了多半坛。 他并不喜欢喝酒,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喝多了,对自己,对旁人都不好。何况现在是在明嘉帝面前,君前失仪不说,到底太难看。 所以宇文素戟便受累咯,虽然咱们的神童酒量也并不怎么样,但到底比小王爷要好上些的。 宇文素戟看着这一杯杯一盏盏,有些晕了,喂,他宇文家的大公子,也并然不是酒鬼好不好,这么多,他只这么大的嘴巴啊! 心里暗自叫苦,早知道便叫钟离啻自己扛着这天大的功劳了! 自然,旁人也都不瞎,大家都知道钟离啻是大渊征战北疆的英雄,他凭己之力收复了玉界山,叫大渊和胡奴在甲子宴上的局势在这一年里扭转。 这样的能力,不是谁想拥有便能拥有的。 钟离啻一个人在桌边喝,顺便吃些烤肉垫垫肚子,毕竟为了找那雪山貂,这一天水米未进,有些饿的。 这时,血川走到钟离啻身边,坐下,端起酒杯:“小王爷,还记得呼伦峡谷之战么?” 钟离啻才十八岁不到,记性自然不差,这两个月以内的事情,尤其是大事情,自然不会忘了。 只是他这时正吃了一块肉,总不能说话,原觉得这样似乎不好,后来想想,还是慢慢悠悠把那肉细嚼慢咽了,喝口茶,擦擦嘴巴,才道:“这战,按道理,王子殿下该比小王记得更清楚,只是小王比王子年轻些,自然也不会这么快就忘了。王子殿下提起这事,是来向小王请教吗?” 钟离啻知道,血川并没有带着多少好意来的,他若是喝了这一杯,前赴后继便会有无数杯等着他。 之所以到这时还没有人来向钟离啻敬酒,一来自然是宇文素戟猎了雪山貂,风头盛,更主要的原因,便是血川没有表态。 毕竟北疆的战场上,和钟离啻正面交过手的,在这里只有血川。胡奴又是如今九国里除大渊王朝之外最强盛的,那胡奴的态度,自然是顶要紧的。这些使臣,不过都在观望罢了。 “疆场上小王爷风驰电掣,果然是人中龙凤。不知王爷可否赏脸,和本王子喝一杯?” 血川拿着杯子来的,自然不可能再满着杯子回去。 对当初钟离啻在北疆喝酒吐血的事情,血川也是稍有耳闻,只是不知真假罢了。 这时,钟离啻突然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哎呀,方才空腹喝了茶,又吃了些荤腥,这时好像闹肚子了,王子美意本王心领,实在是抱歉!” 于是在外人看着,钟离啻很不情愿地跑去如厕了。 血川一时怔在了这里。他没有想到钟离啻会拿这么简单粗暴而且拙劣的借口来推辞,至少也该互相称赞称赞之后再说话吧! 钟离啻一溜烟跑到了茅房,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他那会和血川说的,并不是作假,的确有些不舒服,只是没有那么严重罢了。 而且他吃的烤肉似乎没有熟透,所以这时有些反胃。 钟离啻平日算不得是个挑食的人,酸甜苦辣其实都能吃些,只是今日的确一整天没有进食,加上先时吐血的亏虚并没有缓回来,甲子宴上每日油腻荤腥不断,到今日便有些发作了。 钟离啻缓了好一会,才把那阵绞痛缓回来,于是慢慢地往营前赶。 快到大营时,便看见宇文素戟一身酒气地走来:“你这趟茅厕去得,我还以为你掉进去了想着来捞你一把呢!” 钟离啻看见宇文素戟脸上有些红晕,又说这么些不干不净的话,知道他到底喝得有些多,便道:“那还是劳驾您了!” 这时,宇文素戟看看四周没人,便在草丛里弓着身子吐起来。钟离啻有些吃惊,想着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吐起来了,是方才他不在,所以被人灌得多了吗? 不至于啊,何况明嘉帝还在那里呢,要是不太对,明嘉帝到底会劝阻的,毕竟那是宇文氏的继承人,在围场出了什么事请,都挂不住的。 ------------ 第五十一章 一骑绝尘 明嘉二十六年初 钟离啻正想不明白的时候,宇文素戟便直起身子,长长吐一口气,道:“总算吐干净了!” 钟离啻听着他这话,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了,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宇文素戟一脸“你真没见过世面”的表情:“要不是吐了,本公子这酒量能撑到现在?” 钟离啻:“……” 他钟离啻这么多年,并没有听说过喝酒还能这么干的,吐了再喝?合着他钟离啻以前喝酒就是太老实了? 在这点上,钟离啻不得不佩服宇文素戟的能力,也不得不承认,在喝酒上,他造诣的确不如宇文素戟。 只是宇文素戟这么喝了吐吐了喝,到底对身体不好,而且今晚这酒,多半还是他钟离啻惹出来的,于是看着宇文素戟,也有了吗、那么点愧疚。 “快回席吧,你出来这么长时间,皇上该起疑了。” 宇文素戟看钟离啻那一副傻样子,终于觉得自己赢了一把,还是狠狠赢了一把,于是很潇洒地走在咱们小王爷前面。 钟离啻回席,血川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似乎有些生气。明嘉帝倒是没有怎样,只问他要不要紧,要不要传御医。 钟离啻只说不大的问题,不必再折腾了,于是各自便吃着喝着,聊些什么。 清晨时,天蒙蒙亮,钟离啻便起床,习惯性找个地方练剑。 这是他一直在坚持的事情,断然不会为了围猎这样的事情断了。 宇文素戟这时也出来了,手里拿着本诗书来看。 于是这一文一武,便这么相互不打扰地做自己的事情。 钟离啻明显感到自己脚下的大地在颤动,只是没几下。这时,宇文素戟也抬起头,皱着眉看着钟离啻。 “方才该是地震了。” 宇文素戟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又道:“这里不是震中,只是些余波。震中离渊都,该是很远的。” 宿营的山上并没有鸟兽有什么异动,那么地震伤害便不大,也不必太惊慌。 于是这两人也穿戴整齐,便有寺人来请,言明嘉帝召见。 这两个到时,各国使臣都已到齐,明嘉帝坐在主位,脸色严肃:“诸位受惊。朕已叫人快马加鞭去查是何地地震的,山林不安全,便早些启程返回渊都。” 众人一时震惊,各自脸上有些慌张。 若是震中在这山上,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正准备各自去收拾时,便听有急报。明嘉帝应了,便有人来告:“皇上,皇宫地动仪传来消息,西北玉界山大地震!” 震中不在这里,众人脸上稍稍宽慰。 钟离啻却白了脸——初如雪去了北疆。不出意外,她这时便该在玉界山的! 她在玉界山! 和明嘉帝回了渊都后,钟离啻便赶快回到家中,连门房的问候都不顾了,直去了马厩牵了自己那匹小黑驹,又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仔细想想,便又回到房里,把自己这件衣服换了,拿着马鞭便要离开,却又感觉到一阵颤动。 离方才那阵,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玉界山到渊都几千里,这里震感都这么明显,玉界山岂不是…… 钟离啻不敢往下想。 他并不相信所谓天意,所谓“好人有好报”。 何况,若在佛家的眼里,他和初如雪,都算不得什么好人。他们都曾为了些东西,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两个。 在佛家的菩萨眼里,那便是恶魔一眼的人,是怎么都不会庇佑的。 这时,家仆到前院来,老王爷也到前院。 “王爷,皇宫里传来消息,玉界山大地震,筑陵和容虹……已经废了!” 钟离啻听到“筑陵”这两个字,整个人都要支撑不住,他看着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说。 老王爷看钟离啻那苍白的脸,知道劝不回来了,便笑道:“啻儿长大了,很多事情,都该自己做主了。你的事情,身为人父,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若心里着急,便去追,看是风跑得快,还是爱飞得远。” “只是万万小心,你自幼在南疆,也不是没有见过地震。” 老王爷想想,把自己身上的护身符解下来,走上前,系在钟离啻腰间,和琮瑢玉在一起:“想做什么,只去做吧。” 钟离啻上前,抱住父亲,道:“啻儿不孝!” 可是最终还是只能说这么一句,便立刻上了马,离开了渊都。 那马驹因为过着甲子宴,似乎吃食比平日多些好些,这时倒是跑着轻快,日落之前便赶到了孤龙峡谷。 钟离啻没有绕道去卫城歇息,给黑驹找了些草料,就着棵树眯一会,让马歇息好了,便立刻又跃身上马,向着北疆去了。 明嘉帝看着北疆的急报,脸色有些差。他知道,初如雪答应了他,不会和钟离啻见面,所以她去了北疆。 明嘉帝也知道,她自幼便是在玉界山长大的,那么如今,便是在玉界山的。 如今筑陵和容虹成了两座死城,她怎么样了? 直到这时,明嘉帝才感觉到心痛。 就算是他曾经一时气恼,削了她的髌骨,他也并不觉得那有多痛。 明嘉帝曾经觉得自己并不在意她,只当她是他巩固皇权的工具罢了。 如今失去了,明嘉帝才知道,自己心里,其实还是会痛的。对这个女儿,多多少少还是在意的。 因为明嘉帝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就像他曾经觉得,昭仁皇后也不会死一样。 她的坚强,就像那开不在阳光里的无义草,静悄悄地。 初如雪向来不是轻易向死的人,所以明嘉帝从来不考虑安抚的事情。 如今不在了,他心里觉得空了许多。 这种空,不是昭仁皇后死时的那种空。这是一种,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但是自己一种不在意,直到丢了,才感觉出来那东西的美好的空。 明嘉帝手里拿着一块黄玉,和去年给初如雪的那一块,本是一对。明嘉帝知道,她把那块已经弄坏了。 这不重要,到底是个物件。就像初如雪和钟离啻各自执的琮瑢玉一样。 明嘉帝知道,自己身为帝王,本不该有这样的情绪的。于是那一块玉,便在他手里成了齑粉。 半壁琮瑢与君殇,如今成了真。 ------------ 第五十二章 所谓真爱 明嘉二十六年初 曲锦福看见明嘉帝把那块玉捏成了碎末,有些吃惊,本想叫人来打扫,后来一思量,又觉得该这样看着的。 明嘉帝闭着眼,在地龙旁坐了几息时间,慢慢起身,看见地下闪光的尘埃,道:“扫了。” 曲锦福见明嘉帝果然发话,便去外面叫人来了。 来的宫女是入甲子宴前新招的,十来岁的小丫头,眼眸大大地,看着颇机灵,也很顺眼。 明嘉帝站在那堆玉粉前,看着那丫头拿着笤帚簸箕,半跪着,仔仔细细把那玉粉扫了,向明嘉帝行一个万安礼,要退出去。 在那宫婢正准备转身走的时候,明嘉帝突然伸出手,拉着那宫婢的手腕,那宫婢猝不及防向前摔去,正扑到明嘉帝怀里。 明嘉帝拉着那宫婢便吻着了,把可能的挣扎都压制住。 曲锦福跟了明嘉帝这么多年,却是头一次看见明嘉帝这样失控的场面,一时没了主意,又想想,觉得自己这时候该退出去的,于是低头往外走。 这时,明嘉帝突然松开了那宫婢,一把摔在地上。小姑娘哪里见过天子这般,吓得慌忙从地上翻滚起来便跪了,把头埋得低低地。 明嘉帝花了几息时间,终于平静下来,闭上眼:“送出宫去吧。日后若寻了好人家。便嫁了,比守在宫墙里好。” 那宫婢吓得连谢恩都来不及说便翻身起来跑了,留下地上跪着的曲锦福和那一堆玉粉,并着乱糟糟的笤帚簸箕。 明嘉帝慢慢走过去,捡起笤帚簸箕,亲自扫那些黄灿灿的玉粉。曲锦福见明嘉帝这样,于是上前,要接过那些工具:“皇上使不得!这些活叫咱家来干吧!” 明嘉帝拿着笤帚把把曲锦福膝盖敲一下,也不说话,自顾把这些玉粉扫了,拿出手里明黄的帕子,把东西包起来,扎紧了,拿起茶壶把那帕子包裹的东西烫一遍,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不大的木塞细口玻璃瓶,把那玉粉悉数装进去,塞好,放在自己桌上。 曲锦福看明嘉帝这样子,一时失了主意。 明嘉帝向来不会把自己的余怒发泄到宫人身上的。他向来自律,便是身边的宫婢收拾得再花枝招展,也断然不会起了其他心思。 这二十多年来,明嘉帝身边的女人,一直都不多。 今日这般,也叫曲锦福心有余悸。 “福子,朕如今,没有脸面见她了。” 明嘉帝坐在桌前,看着那闪着光芒的瓶子,突然沧桑道。明嘉帝老了,这是初如雪说的。 曲锦福自然知道明嘉帝所言“她”是什么人,思量着道:“皇上不必太过担忧,或许……吉人自有天相!” 明嘉帝突然转头,看着曲锦福,觉得有些好笑:“‘吉人’?她和她,从不是什么‘吉人’,都是朕的劫难,是朕欠着的债。” 明嘉帝觉得自己见惯了各类生死,早已经看得淡了。却没有想到,在果然要面对时,会这般自乱阵脚。 这时,却听见人来报。 “皇上,翊王下午一个人骑了马,向北边去了。” 明嘉帝听了,怔了许多。 他对钟离啻,对钟离啻接近初如雪的意图,一直是怀疑的。 这世间,本没有那么多天作之合,没有那么多缘分天定。多半的爱情,多半的巧合,是需要人为的。 只是到如今,钟离啻的目的,大都达到了。 稳定的地位,显赫的战功,还有手里的兵权。 那他和初如雪,便该没有什么交际了。以后各自天涯,各自成家,互不干涉,也不再提起曾经所谓的疯狂。 钟离啻如今没有什么必要再为了初如雪鞍前马后。甚至,若是她现在在北疆出事,钟离啻该是高兴的。 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北疆,为一个生死未卜的人。 几千里的路程,这时便是去了又能怎样?况且这场地震余波还未过去,地震之后有又有瘟疫,钟离啻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明嘉帝点头,曲锦福便打发了,又看明嘉帝这样子,一时拿捏不准是召妃嫔来,还是叫去凌渊阁请灵宣公主。 明嘉帝不觉得钟离啻就算是这么做了,对初如雪,就果然是真心。 年少的冲动,和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有很大差距的。这并不是爱情。越是执手到老,就越沉稳,越冷静,越能看透些东西。 所以殉情的,都是年轻人。 但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爱情?明嘉帝并不觉得那是。 能为了那个人,过了漫漫一生,尝尽了人生百味,识遍了美女如云,也历尽了夜色里的苦涩孤独,走到奈何桥边,还不忘回首,把这世间的最后一眼,也留给了那人。这才是长相厮守,不离不弃的爱情。 “皇上?” 明嘉帝听见声音,猛然抬头,看见落坠红拿着一束红梅,在明嘉帝眼前晃了晃。 明嘉帝看着这小丫头眼里的清明,稍稍笑笑:“小红儿怎么来了?天寒地冻地仔细摔了!” “小红儿看皇上发脾气,就去摘了梅花来讨皇上开心。” 落坠红想把找个瓶子把那花插了,却看见桌上那个不大的瓶子,里面似乎盛着些金黄的东西,便拿来看看:“皇上桌子上怎么多了这么个东西?” 明嘉帝道:“原是个念想。小红儿这些天不见你哥哥,可想他?” 落坠红把那瓶子放到原位,没有找到花瓶,便在柜子那边寻着,一边回答明嘉帝:“当然想哥哥啦。只是哥哥在忙他自己的事情,小红儿还是懂事的,知道孰轻孰重。” 终于找到一个瓶子,于是顺手抽出来,却不小心碰到一个大卷轴,刚要接着那卷轴,却又手滑,把那琉璃瓶子也扔了,顺带着把手里的梅花也扔了,只是那卷轴却也没有接住,哗啦啦地落在地上,被摊开来,上面便落了些花瓣和碎琉璃渣子。 明嘉帝听到这么大的响声,转头看见落坠红竟然把那幅画找出来了! 那小丫头似乎被那声音怔住了,直直看着那幅画。 “小红儿还是这么淘气,又打碎了朕的东西!” 明嘉帝脸色白了,于是苦笑,走向落坠红,试图转移她的注意。 但是这丫头只看着那画,蹲下,把那画上的碎琉璃渣和梅花扒拉开,画上的人便看得清清楚楚。 ------------ 第五十三章 玉界山险 明嘉二十六年初 “原来,皇后,是长这个样子的啊!” 落坠红看着那画,许久,才转头看着明嘉帝,一向清明的大眼里,浸着些泪水。 “皇上把小红儿留在身边,是因为小红儿像这画里的人吗?” 明嘉帝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昭仁皇后,是明嘉帝心里最大的伤疤,这世间,谁也不敢揭了这层痂。 明嘉帝知道,落坠红只是个孩子,她并不全然懂得那些情爱之事,也不会明白明嘉帝穷其一生求而不得的那个人,有多么重要。 所以他不怪她。明嘉帝知道,自己一直把落坠红当成自己的孩子。因为在他眼里,落坠红比初如雪,更像是他的孩子。 她比初如雪善良,没有什么心机,也没有什么算计,更不会有什么仇恨蒙蔽双眼。最重要的一点,她比初如雪,更像昭仁皇后,不管是相貌还是性格。 明嘉帝把不能给初如雪的身为人父的爱,都给了落坠红。 如今初如雪没有了,那他便只剩下了落坠红。 “是,”明嘉帝觉得,自己是该说清楚了,“小红儿很像她,所以朕一直,都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 落坠红看着那画,突然问:“那初如雪呢?” 落坠红自来到宫廷,并没有见过明嘉帝发怒的样子,也到底不了解所谓君威,所谓杀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她并不顾忌什么,这不是因为她知道明嘉帝宠着她,而是她不知道,也没有什么机会见。 “她,其实是皇上的女儿吧?” 落坠红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失落,她觉得奇怪。 她并不觉得那是欺骗,因为明嘉帝自始至终,也没有骗过她。 只是她想到初如雪,想到她眼里的冷漠和悲凉,就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明嘉帝身为父亲,该是初如雪的。 明嘉帝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竟能一眼看穿廖洛君几十年画技的沥血之作! “既然她当初选择了初姓,那便该为这个选择,担负起该承担的责任来。” 明嘉帝向来不怎么喜欢骗人,他尤其不希望在这小丫头面前说谎。 落坠红把那画上的琉璃渣子和梅花拂拭干净了,把那画重新卷起来,放归原位。 “皇上把小红儿当成她的替代品了,所以才对小红儿好,是吗?” 落坠红手里空了,觉得有些难受,于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明嘉帝上前,抱住落坠红,闭上眼,喃喃:“朕如今,只有你了。朕所期望的天长地久,早已成了镜花水月,痴心妄想。这么多年,朕失去了一个又一个。你来了,朕觉得很好。红儿,你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朕一无所有,只有你了。” 落坠红对明嘉帝这话,在这个年纪,并不听得大懂,只是能感觉出来明嘉帝的难过,还有和初如雪一样无尽的悲凉。 小孩子的世界里,并没有什么金钱观念和权舆观念,她只知道,明嘉帝现在和她说话,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云海里翻腾,却找不到该走的路。 于是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也就这么信了明嘉帝,信了所谓的珍贵,所谓的一无所有。 葱山 钟离啻看着远处,白雪皑皑,已经能看见玉界山了。 小黑驹欢快地吃了草料,又照例休息了,便出发。 这么没日没夜地赶路,钟离啻的马靴上已经沾了灰尘,不再光鲜亮丽,本来白皙俊美的脸上,也显出些黑色来。 他并不觉得累,因为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忽明忽暗的影子,似乎在呼唤,干渴地呼唤。 这么多年来,钟离啻心里没有这样焦灼过。就算是当初在冼县山林,命悬一线,他也并不觉得有多着急。 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做好了捐躯赴国难的打算,只是觉得悲凉,也有些不甘。 只是如今,并不是视死如归就能怎样的。钟离啻不打算像听书的那样,做什么殉情的事情。 他只想她活着,就算是再难,就算是双手也没有了,活着,终究是件好事。 死,是最容易,最简单的事情。 难的是叫一个生意盎然的人,甘心赴死。 钟离啻箍发的钗子掉落了,乌黑的长发散在身侧,他没有在意。 钟离啻不打算做子路,对着那顶帽子,和初如雪的安危比起来,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披星戴月也好,翻山越岭也罢,只为着一个目标。 北疆的夜里,总有些野兽。钟离啻在一棵树旁假寐,明锐地听到了一声幽长的嚎叫。 是狼。钟离啻知道,这时节,野兽没有吃食,便会从深山出来,在人过路的关口等着伏击。自然,它们的目标,并不是人,据说是因为人肉不好吃,而是人身边的牲口,或者马匹。 狼这种东西,一向是群居惯了的,方才那一声,后面该是群狼齐鸣。 钟离啻却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小黑驹让给这些畜生,他不打算腿着去筑陵,或者容虹。 钟离啻点起火把,重新上马,拍拍小黑驹的脖子:“受累,只是为了你这小命,今夜是不能宿在这里了。” 于是打马去了。 狼向来有自己的地盘,只是地方大一些。若非饥荒,狼是不会为了一口不一定吃到的肉离开自己的领地,去和其他地方的野兽混战的。 钟离啻也知道,只要今夜能跑过葱山,就算是暂时安全了。 果然,钟离啻没走一会,便听见更多狼嚎,瘆人得厉害。‘ 黑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潜在的威胁,于是跑得更加卖力。 钟离啻循着夜色里的星星,辨别着方向,尽量顺着村庄跑。 人多的地方,在黑夜里会有灯火,野兽也是不敢靠近的。 这种灯不仅是给过往的商队提供方便,更是为了吓唬野兽,叫它们知道,这地方人多。 钟离啻在天蒙蒙亮时,离开了葱山,来到了八百里无人的玉界山前沿。 头也不回,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玉界山,钟离啻捏着手里的剑,随时准备着遭遇野兽时搏击。 钟离啻并不怕野兽,他在北疆战场上,人的精明都经历了,野兽到底也聪明不过人。他只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小黑驹,若是被那些畜生伤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 第五十四章 山林野狼 明嘉二十六年初 玉界山三千里,各色树木如今全部变成白色,成了三千里雪域。 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原本与灰蒙蒙的天际相接的地方,出现一道黑影。所到之处,留下一行月牙形的印子,破坏了这片白色的完整性。 马蹄的声音惊动了路边出来觅食的沙鼠,慌忙钻进洞里,又稍稍探出脑袋,看来的是什么。 钟离啻握着马鞭的手早已冻得僵硬,甚至有些龟裂出血。钟离啻的睫毛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霜,包裹面容的黑色围巾上也结着同样厚的霜,只是眼睛里却还是直盯着远方,盯着三千里玉界山。 天又快黑了,钟离啻离筑陵,又近了些。 夜里的玉界山上,各色野兽或远或近地咆哮着。自那次差点遇狼之后,钟离啻便专挑夜里赶路,白日里找离得近的村庄休息。 过驿站时便添些干粮和水,给马吃的也格外好些。 过了这一夜,便可以看见筑陵了。钟离啻加快了速度,只等看筑陵城。 这时,钟离啻突然看见远处的山顶,一道灰蓝色的光闪过。那是筑陵的方向。 这时,钟离啻的小黑驹突然停了下来,原地打转,不肯往前走了。 钟离啻在南疆,是见过大地震的。若夜间的天空闪过蓝光,牲畜行为异常,便是大地震的前兆。 只是钟离啻这时却也管不了那么多,拿着马鞭准备打马继续前行:“小家伙,不怕!就算是玉界山踏下来,我也是要去的。” 钟离啻那黑驹向来温顺,这时却变得异常狂躁起来,它突然弹起前蹄,直将钟离啻摔下马背。 钟离啻没有防备,脊背重重落到一块不大的石头上,磕得疼到心肺,一时气顺不过,便又口闷血要吐出来。 钟离啻知道,这百里之内,没有什么人,若是把这口血吐出来,野兽便会循着这腥味找上门来。 钟离啻向来对血腥味作呕,只是这时也由不得他,只得就着恶心咽下去,连半点都不敢出口。 那黑驹把钟离啻摔了之后,便向原来的路跑去,钟离啻挣扎着坐起上半身,浑身疼得厉害,这时竟觉得连站都不能站立,只觉得自己软绵绵地。 这时,钟离啻感觉到坐着的被冻得僵硬的大地,这时候剧烈地颤动起来,比他在渊都经历的那场,似乎激烈得多。 那震动愈发剧烈,扯到了钟离啻方才被伤到的脊背,一个不稳,人竟又跌倒了,从这并不陡峭的山坡滚落下去!钟离啻的脸被棵干了的骆驼刺划到,额头又被一块石头撞到,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了。 这时,天空中打起了干雷,把远方的棵树劈到了,于是燃烧起来。钟离啻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什么在眼前晃,想了想,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于是笑笑。 钟离啻感觉到一股热气在自己鼻子那里轰来,带着些腥味的热气有些恶心。 是狼。钟离啻想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却觉得自己没有那样的力气。他努力地想睁开眼,却益发疲惫。 钟离啻不知道是哪个混账胡说八道,说狼是不吃死物的。他在南疆,并没有见到那些所谓“不吃死物”的品种,相反,狼能吃的食物,大都是些腐尸。 像钟离啻这么新鲜而且冒着热气的,当然是它们的首选。 所以钟离啻知道,遇到狼,装死并没有什么用,反而会错失良机。 他并不打算把自己当成一顿食物献祭出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钟离啻终于拔出了自己靴子里的匕首。 这时,大地再一次颤抖起来。钟离啻睁开眼,看见那狼在这颤抖里,张开并不好闻的口,向他的喉咙进发。 狼是能探出来食物死了没有,就算是果然死了,它们也会咬断喉管和脊柱。 最后一点力气,钟离啻双手把匕首扎了出去。 腥味一点点漫开。钟离啻承认,狼的血,比人的要腥臭许多。 一滴,两滴地落在钟离啻脸上。钟离啻睁开眼,看见那狼倒在自己身旁。 刚才那一下,扎进了那狼两眼之间。那匕首原是宫里的东西,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割开狼的骨头并不是什么难事。 钟离啻胸口起伏着,额头上也有些发汗。 他知道,这么大的腥味,很快便会有其他野兽来。钟离啻这时伤得有些重了他并没有把握把来的所有野兽都杀了。 这时,钟离啻听到一阵阵马蹄声。 那小黑驹竟又跑回来了。整个玉界山的野兽这时都在活动,钟离啻想着这小家伙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也许会变成一口肉吧,却没有想到它最后,还是选择了回来,选择信任钟离啻。 钟离啻缓了许久,终于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些气力,于是慢慢站起来。因为伤在脊背,又躺了这么久,脚有些没有知觉,钟离啻决定先走几个时辰,等天亮时,再骑马赶路。 小家伙这时也乖乖地跟在钟离啻身后,亦步亦趋地踱着步子,往前走着。 筑陵 “给渊都的急报发出去都半月了,皇上也没给个准话,难道要看着筑陵被毁了?” 一向沉稳的杜竭诚,这时也有些着急,在临时搭建的军帐里。 刘璟垣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眉头拧出水来。 “小王爷在时,原还能指着落家和江南,如今听说江南要换人,北疆这时吃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么大的地震,如今余震未消,若再无援助,筑陵,只能弃了。” “不能!” 林虎站起来,焦急道:“这筑陵于容虹,是我北疆将士和小王爷,还有初家主拼死拼活打下的,如今这局势,弃了筑陵,弃了容虹,那便是把大半个玉界山拱手让给胡人了!便是再苦再难,也不能叫小王爷和初家主的心血付之东流!” 其他议事的也表示同意:“对,不能叫小王爷和初家主的心血付之东流!” 杜竭诚也点头:“若是筑陵弃了,想再攻回来,以如今的局势,便是再怎样,也又是一年!就算是再怎样,筑陵不能弃,容虹不能弃!” 这时,门外有人来报:“将军,将军,小王爷!小王爷来了!” ------------ 第五十五章 震中冼县 明嘉二十六年初 众人面面相觑,颇有些不敢相信,钟离啻来了?他不是在甲子宴吗,就算是明嘉帝下令叫他回防北疆,也该是在甲子宴之后,这时候怎么可能来! “你们这些家伙,是被地震震得傻了吧,小王爷这时该在甲子宴,便是得了旨意,最快也到半月之后。”杜竭诚摇摇头,准备叫这人出去。 这小兵这时却是急了:“千真万确!真的是小王爷!” 众人立刻严肃起来,起身出门。 钟离啻把染着血的马鞭扔给一个小兵,进了大营。 北疆这几个灰头土脸的将领,看见那活物进了大营,有些不敢相信,那竟是风光无限的小王爷? 这人披头散发,围着条黑色的结了一层厚霜的围巾,两只手冻得开裂,浑身的衣服也有些破破烂烂,活脱脱就是个个子高些的乞丐! “小……小王爷?” 林虎上前,咽口吐沫,仔细地瞧着,以防果然是乞丐来骗吃骗喝。 “嗯?” 钟离啻想想,把围巾也取下来,扔给林虎,把眼前的碎发撩到身后:“筑陵怎样了?” 几个人看着果然是钟离啻,都高兴得欢呼起来:“小王爷您可回来了!”于是各自亲自给钟离啻端茶倒水忙前忙后。 钟离啻进了军帐,众人立刻叫打了盆水,热水把开裂的手泡着,锥心地疼。 只刘璟垣淡定些,还记着钟离啻的问题,回答道:“冼县那边今晨传来消息,已经废了。筑陵城前一次计算的民居毁坏是五成。经了昨夜,怕是留着的,也不足一成了。工事到底经摔打,只北边的一些有些倒塌,其他都还完整。前次因是在白日,人口倒是没怎么损失,昨夜这两场,怕是……” 钟离啻沉下脸,眉头有些皱。 “可找到雪儿的踪迹?” 钟离啻知道,顾家便在冼县。这次地震,震中也在冼县。 可就算是只有那么一点点希望,钟离啻也是愿意尝试,愿意寻找的。 “初家主?”众人面面相觑,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 “初家主不是回渊都,和小王爷一起入了甲子宴吗,怎么会在北疆?” 林虎自知并没有杜竭诚这些读书人聪明,只得把心里的疑惑,搓着后脑勺问了出来。 钟离啻有些怔,他是知道初如雪回北疆的,以她的性子,不可能不来筑陵,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冼县的。 “初氏一族不是已经翻案了吗,初家主这时,应该在渊都主持家族事宜,来北疆做什么?” 杜竭诚也表示不明白钟离啻为什么会这么问。 “去冼县!” 钟离啻拿着条干净的毛巾,擦了擦手,出了门。 众人想劝诫的,冼县是震中,昨夜又刚经了两场地震,怕是会有余震。 只是看钟离啻那样子,知道是劝不回来的,于是都跟着出门。 这次没有骑自己的小黑驹,换了匹沉稳些的红鬃马,上了便风一般离开。身后跟着那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将士。 钟离啻在日落之前到的冼县,头也不回便入了城。 冼县城,早已不是钟离啻当初养伤的那般热闹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衰败去景象。那些楼阁,甚至是街道,都被震得东一条裂口,西一个挤压突出的土堆。 在那些残破的物体下,有手或者是脚露出来,只是已经被冻得僵硬了。 看见这番景象,钟离啻觉得有些难受,他似乎觉得这空气里,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这味道让钟离啻有些呼吸困难。 他不敢想象,在这些断壁残垣之下,也许会有一个灵魂,是他期盼着,拼了命来到北疆,想要见到的那个。那个美好的人,就这么随着这几场颤抖,离开了他生活的世界,阴阳相隔。 这种感觉让钟离啻觉得心绞痛地厉害,有些想吐。便下了马,找个平坦些的地方,吐起来,也不顾什么宗室还是王爷的形象,只管把身体里、心里想吐的,全吐出来。只是这些日子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也只有些清水罢了。 吐完了,钟离啻觉得好受些了,却又觉得心里堵了些什么,这种堵着的感觉,也让他觉得想吐,于是躬着身子继续吐。 这时,一个水囊被递到钟离啻面前。钟离啻接过了,稍稍抬眼,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轮子。 于是抬头,看见初如雪坐在轮椅里,脸色严肃地看着他,她膝上的猫似乎因为冷,缩成一团,想往她袖子里钻。 他是出现幻觉了吗,可是为什么这幻觉这么真实,连她眼里的那股淡然,她身上的兰花香,也这么真实? 天空飘起了雪花,想要掩盖昨夜的悲凉。 钟离啻看看自己手里的水囊,能感受到它的热气,于是稍稍怔一怔,便立刻上前,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是温热的、真实的触感。 “感谢上苍,你好好的!” 初如雪也伸出手,抱着浑身冰凉的钟离啻。 “感谢上苍,你也好好的!” 北疆这几个将领看着他们相拥的画面,都有些欣慰,于是互相看看,等着小王爷说些什么。 “真傻,怎么可以真的到北疆来了!若是到;了峡谷,遇上滑坡,可怎么好!” 初如雪并不嫌弃钟离啻脏兮兮的衣裳,把眼泪流在他的衣服上。 在听说北疆地震后,初如雪便立刻启程前往北疆,路上又知晓了钟离啻这傻货竟也傻兮兮地跑来,心里便更加着急,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冼县。 团子因为钟离啻把寒风挡着了,觉得暖些了,便也由着他挤着自己。 “你不是说,三千里玉界山,葬不下一个钟离啻吗?我便试一试。果然,雪儿从不骗我的。” 钟离啻忍着眼泪,努力地同初如雪调笑。初如雪果然笑了,拍拍他的衣服:“这些话你也信!” 钟离啻点头:“只要是你说的,我便信。” 初如雪知道,这话并不是拿来哄她的,他向来是无条件地信着她的。 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很好。 “雪儿,跟我回家吧。” 钟离啻直起身子,握住初如雪的双手。那手有力,而且温暖,让人信任。 ------------ 第五十六章 强权之术 明嘉二十六年初 初如雪看到,钟离啻握着她的手上,却满是一道道裂口,十指肿起来,看着很可怖。 他的手在初到渊都时,是很好看的,手指修长,而且很白。后来到了北疆,整个人被晒黑了许多,双手因为每日练剑,骨节处积累了许多茧子,手型也有些走样。 如今这般,到处都是伤口,指节也肿地厉害。初如雪看着这些伤口,想钟离啻这么快便从渊都赶来北疆,定然是独自打马来的。 于是从钟离啻手里脱离出来,轻轻抚摸着那些伤口。 “这,”钟离啻想把手抽出,“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小伤而已。过些日子就好了。” 初如雪点头:“你没事就好。” 钟离啻抱着初如雪上了马车,诸将互相看看,各自上马,连夜赶往筑陵。 “北疆这么多年,头一次经了这样的打击。” 初如雪把头靠在钟离啻怀里,眯着眼,喃喃。 钟离啻把毯子盖在初如雪身上,道:“南疆倒是常有地震,只是也没有经过这么大的。” “冼县差不多要变成废城了,”初如雪顺从地依靠着,“冬日里人常在屋里,北疆的房子又以土石木梁为主,伤亡自然重。” “地震原并不是最可怕的,”钟离啻感觉到初如雪手里还抱着团子,这时因为被毯子盖住,于是往出来钻,“地震之后,便是大瘟疫,这才是最可怕的。” 初如雪转头,看见钟离啻脸色严肃,道:“冬日里瘟疫发得慢,若是抢救及时,倒还有救。瘟疫滥发的缘故,归根结底是死尸引起的,死尸上容易沾染些不干净的东西活人碰了死尸,便染上了病,再传染给其他人。瘟疫,说到底也只是这么回事。便先叫北疆的将士们,优先对冼县、筑陵和容虹进行搜救。把死尸集中起来,十日后……全部烧了罢。” 钟离啻有些怔――烧了?他自然知道,万物惧火,连病都是。那么地震造成的这些死尸,烧了便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这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在北疆人的意识里,入土为安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宽慰。旁的不说,光安抚民心便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这时,团子终于从毯子里爬出来,跳在上面找个舒服的地方卧着,尾巴一摆一摆地。 初如雪伸手,揉揉团子的脑袋,又看看钟离啻有些犹豫的眼神,道:“若能入土为安,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这么多人,若处理不当,土地便会被污染。今日这雪,怕也是下不了多少,再过半月,北疆土地便会开化,大地回暖,病便会从土里流出。届时,我们面对的,只有更多的人死去,那会比地震还可怕。” “钟离啻,”初如雪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你记着,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活着的人,更多活下去的希望。老天要夺走这些人的性命,我们便偏不让。” “为了达成些利于万民的目的,便不必介意使些铁血手腕,让万民臣服。” “这,才是强权者,该有的姿态。否则便是软弱可欺。你日后到了封地,处理事情,也该拿出这般姿态来。”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闭上眼,点点头:“雪儿既然相信我,那我便放手做了。” 钟离啻并算不是个真正的强权者,他自幼在南疆,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尔虞我诈,也没有见过什么生生死死。到了渊都,钟离啻学会了杀人,在江南,钟离啻学会了计算人心,在北疆,钟离啻学会了驾驭人心。 但是这些,都不是强权者的姿态。这些本事,不论是南北还是其他国家的大族都该知晓、懂得并学会运用的。这其中,也包括大渊第一商族落氏君染的落加蓝。 真正的强权者,是会运用自己手里的权势,能叫民臣服,又畏惧着,敬仰,又忌惮着,放心,又顾虑着。 唯此,做到天下平衡。 北疆,是钟离啻一手建立起来的基地,如今她有了难,那便是看钟离啻,有没有能力,能解决这天大的难题。 所谓杀伐决断,并不都是指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所做的冷静决断,在平日,在其他问题上,上位者也该拿得出这样的魄力。 北疆风云突变,胡奴自然又计划着今年该怎么打算了。 本来北疆的局势,钟离啻已经拿到了七八分,这一场地震,胡奴又该嚣张了。 夜深了,离筑陵还有段路,初如雪已经就着钟离啻的胸膛睡了好一会,团子倒是精神着,趴在一边舔初如雪的手指。 钟离啻看团子那样子,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伸手,顺着团子的脑袋轻轻拍一下,团子鼻子立刻发出“嗤”的声音,眼睛眯着,耳朵也向后蜷着。 初如雪被团子这一声惊醒,揉揉眼睛,发现团子趴在一边,一副受委屈的模样。 “你原来还同它计较。” 初如雪刚睡醒,声音有些软软地,钟离啻听着很受用。 “冤枉,它舔你,我才稍稍警示警示!” 某人举手,也表示无辜。初如雪听钟离啻说团子舔她,才想起方才就那么睡了,没有给团子宵夜,于是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一碟点心,放到毯子上。 团子原看看钟离啻,又看看初如雪,觉得大抵是安全的,于是亦步亦趋地到那碟子前,慢慢地享用它的专属食物。 钟离啻原没感觉到饿,只是看团子吃得香,突然想起来,他昨日里只顾赶路,并没有吃东西。 初如雪听到钟离啻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于是转头:“你昨日晚间没有吃东西?” 钟离啻委屈:“昨日一整日。” 于是有人叹息,从暗格里拿出另一盘糕点,递给钟离啻:“这是我自己吃的,没有糖,可能不大好吃。不过将就些吧。” 钟离啻要接过时,初如雪突然看见他受伤的手,于是皱眉,拿起一块,递到钟离啻嘴边。钟离啻很愉悦地吃了。 “味道好极了,甜得很!”钟离啻看着初如雪,微微笑着。 初如雪想想,脸色严肃:“咦?甜的?我刚才不是把给团子的给了你吧!” 钟离啻笑笑:“不是,专门给我的,没有糖,但是很甜。” ------------ 第五十七章 宇文一族 明嘉二十六年初 初如雪看钟离啻这么高兴,于是伸手摸摸他的头。 有些油腻。他这是多少日子没洗浴了? “回去且把小王爷身上这层‘仆仆风尘’洗干净了,现在脏得像个猴子!” 初如雪也学着钟离啻的样子打趣他,钟离啻也很郑重地点点头:“应该的。” 于是就着这一点点欢乐,回到了筑陵。 北疆的火炕烧得很热,地龙也暖暖地,钟离啻洗浴后,疲惫地躺在那火炕上,看初如雪从自己的小箱子里拿出些药酒纱布,到他面前:“小王爷这伤口到底还是要处理包扎一下,冰天雪地容易感染。这一双手,落了疤可不好。” 于是拿着药酒仔细给那些伤口消毒了,又抹了些冻伤的药,用纱布缠成两个个粽子,也算完事。 “我缠纱布的本事原不如先生,手上便更加困难,小王爷受累,就着这两个大包过些日子。若要写什么东西,便只管叫亦白。我虽识字不多,到底还中用些。” 钟离啻看看自己的双手,点头:“那,我便使唤雪儿啦?” 初如雪怔怔,心想你倒是一点亏都吃不得,又想想既然已经答应了,那便得做到,于是点头:“不知小王爷有什么吩咐?” 钟离啻坏笑:“雪儿和我一起躺着睡睡吧,抱不到雪儿我睡不着!” 初如雪看看外面,天已经要亮了。冬日的天亮得晚,这已经很迟了! 只是又想到钟离啻这些日子到底没怎么休息,也便觉得没什么,便双手撑着上来,躺在钟离啻身边:“这下好了?” 钟离啻拿出两个粽子,把初如雪揽在怀里:“这样才好!” “你昨夜里也只眯了一小会,现下事情都交代出去了,便也睡一会,日中时再起来。” 钟离啻在初如雪头顶喃喃,想帮她掖下被子,却发现似乎没有那样的能力。初如雪看他这样,便自己掖了被子,也给他盖得严实,道:“好好休息。” 于是这两个,便在这床温暖中,睡了在北疆,最后一个好觉。 因为他们都知道,过了今日,便没这样的福气,能在白昼里安心地睡了。 北疆经了这般大的地震,明嘉帝却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来了一发急召,叫北疆做好流民安置事宜。 渊皇宫 明嘉帝坐在地龙前,他的书房里,地龙自然比寻常地方要烧得旺许多。 宇文素戟跪在明嘉帝面前,心里计较着明嘉帝的意图,怕是和北疆有关。 “戟儿这几个月在江南,见惯了小桥流水,可曾想去经历些大漠风光?” 明嘉帝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盘棋,他一个人拿着黑白二子下。 宇文素戟自然知道,明嘉帝现在说这话,该是叫他去北疆的。 只是如果一下子就显出来一副“我就知道你是要我去北疆”的神机妙算姿态来,那就太愚蠢了。 于是只能说些折中的话:“北疆风光,戟儿自幼听家父说,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倒是美不胜收。” 这个“自幼”,是很重要的,宇文素戟遣词造句向来能拿捏准,到这时候,也是不能乱的。 明嘉帝点头:“是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可惜了。如今一场天灾,叫北疆成了地狱。” 脸上的痛苦自然装不出来,明嘉帝叹气:“我戟儿可愿为我大渊,去了了这场天灾,叫一方黎民,安心过了甲子年?” 宇文素戟知道,这时该显出些视死如归的气魄了,于是稽首:“皇上运筹帷幄,宇文素戟愿为皇上分忧,平北疆天灾之患。” 对北疆的地震,不能显示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该什么时候装糊涂,什么时候显出些聪明,叫明嘉帝知道他忧国忧民的心,这很重要。 所以明嘉帝说“天灾”这样的词汇,是不能继续装傻的。 明嘉帝对宇文素戟的表现,自然很满意,于是道:“那朕便授命戟儿,为筑陵知州,调往北疆,协同翊王,平北疆天灾,还我北疆,一个盛世太平!” 宇文素戟于是也严肃地受了命,告退了,便回家准备着。 宇文济安看着儿子收拾着,最终叹气:“我原想着,过了这一年,便向皇上引荐你,替了副相。却不想,皇上就这么借着天灾,打发我戟儿去了北疆。” 宇文素戟转头看看父亲,不解:“孩儿在扬州,也是任知州的,这去北疆,也是这职位啊!” 宇文济安摇摇头:“哪里一样了!北疆和南方,到底是不同的啊!江南那边,是官员流动大,调任也便利。北疆却不同,一任知州调任,至少也得五年啊!” 也就是说,宇文素戟这一去,至少便是五载时光! 宇文素戟却没有想到这一层,于是稍稍有些怔:“原来,南北还有这样的差异!” 宇文济安叹气:“这就是咱们当今圣上,叫人最佩服的地方。你去年得了圣典,去了江南。朝臣便觉得皇上中意的,还是宇文氏。到你回朝,这些大族,对宇文家,也算是毕恭毕敬。” “这一番画风突变,风向便也要大变了!若戟儿在筑陵,顺利平了北疆地震之事,宇文氏也算是不辱使命。若是不能,宇文氏便要迎来建朝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了!” 宇文素戟这时垂下眼帘,才真正意识到,明嘉帝对宇文氏,生的怎样的心思。 北疆若单单是地震,也便罢了。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大震之后,必有大瘟,平天灾只是表面,治理瘟疫才是难题。 从明嘉帝对宇文素戟第一次夸赞,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 对宇文素戟,明嘉帝一直都是极其看重的。这种看重,和他看着钟离啻不一样。钟离啻是宗室嫡子,是王族的继承人,明嘉帝必须看重。 宇文素戟不一样,他只是朝臣之子,得了明嘉帝的夸赞,早早晚晚,这一番夸赞是要起些什么作用的。 那么如今,便是要还了明嘉帝的夸赞。是叫世人知道,这宇文家的嫡长子,是不是经得住,担得起明嘉帝面对世人所言“神童”的赞誉。 这是氏族和宗室的区别。 ------------ 第五十八章 两方对峙 明嘉二十六年初 初如雪知道明嘉帝派宇文素戟来北疆是第二日中午,钟离啻包成粽子的手仍旧不能正常吃饭,她坐在桌边给钟离啻喂着一盘干饺,团子趴在地龙旁吃它的鱼。 “家主,渊都来消息了。” 红衣刺客进门,看见钟离啻也在,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初如雪却瞥了一眼,道:“是皇宫里的消息?说吧。” 红衣刺客见初如雪并不避着钟离啻,于是便道:“皇上昨日下令,扬州知州宇文素戟迁任筑陵知州,今日日中已经出发,赶往北疆。” 钟离啻听闻,眼前一亮,却是没有说话。初如雪点头:“除了调任,可还有什么消息?” 红衣刺客继续道:“皇上对小王爷私自赶来北疆之事,似乎并没有说什么。只听说,皇上――把那块黄玉佩,打碎了。” 钟离啻并不知道明嘉帝那黄玉是什么来头,有些奇怪。初如雪一时怔住,却最终只继续点头,叫红衣刺客下去了。 “他怕是以为我死了。” 初如雪看钟离啻不吃了,便把筷子放下,神情淡淡。 “那黄玉,原是给我的,也是一对。我原同他说要回北疆,后来途中改了。他以为我死了,所以叫宇文素戟来北疆。这怕也是他最后的招数了。” 说这话时,初如雪并没有带什么情感,只是觉得好笑。 钟离啻听了,心里却是极后怕――若她当时没有改主意,便果然回了北疆…… 他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 初如雪见他这般,笑笑:“不好奇我去了哪里?” 钟离啻想想,摇摇头:“只要不是北疆,大渊这么大,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初如雪收拾着碗筷,道:“我去了剑阁。那里有个马场,去骑了几天马。” 钟离啻没有想到,她会去剑阁。他曾说,要和她一起去登剑阁,看云海。 于是拿着两个大粽子般的手,把初如雪抱住:“能再见,就算是不去剑阁,看不到云海,也无所谓了。” 人总是这样,得不到最好的结局,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若局面是最差的,那要求也便是最低的。 这时,来了一个小兵,报告道:“王爷,大人,冼县伤亡者的名单已经列了出来,一共八千。” 因为初如雪已经是明嘉帝钦封的尚书,那么北疆的人,自然该称她为大人。 初如雪看看这本名册,有些厚。 “按照名单上的人,慢慢搜寻,能找到一个是一个。便是死了,也找出来。” 小兵称是,便立刻去忙。 “这份只是粗略计算的,”初如雪翻开名册,道,“冼县一万一千人,如今所剩无多,恐怕真实数字,要比这可怖。” 钟离啻看着那些列出来的名字,少有地忧郁起来:“若没有这场地震,这些人也不至于……” 初如雪握住钟离啻的手:“天灾难测。我们能做的,只有安抚活着的人,让他们更好地活下去。这才不辜负死去的那些人。” 钟离啻想反握住初如雪的手,却似乎没有那样的能力,于是拿着一颗粽子蹭一下初如雪的手背。 “那便绝不辜负。” 又过了一日,钟离啻和初如雪一起再去了冼县看望安置好的流民。 那些人经了这场祸灾,又都以为朝廷会放任不管,一个个都害怕起来,这时突然被这些官兵围起来,还以为是官府怕他们得病,所以要把他们集中起来杀了。 于是那些身强力壮的,便站在外围,直盯着这些拿着家伙的人。 林虎看见钟离啻两人来了,慌忙上前:“啊呀呀,小王爷和家……不是,大人怎么来了!这里有末将和杜将军呢,这些事情叫我们这些粗人做就好了,王爷您还是带着大人先回去吧!仔细冷!” 初如雪看见林虎脸上似乎带着一道血痕,心里便知是怎么回事,只问:“怎的,流民闹起来了?” 林虎见似乎瞒不住了,便挠挠头:“叫大人见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这边有人看着,估计也闹不成什么气候。” 初如雪见林虎这样,摇头:“怕是你们吓到他们了。这几日该给的饭食和冬衣都少不得,等过了半月,再另行打算。” 林虎点头称是,对初如雪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 给众人安置的地方有人打扫,这时进去也不算太乱,只是有些简陋。 “是……小王爷!” 钟离啻在北疆的声望,自然是稍稍高一些的,这里面也不乏认得他的人,不知是哪个叫了一声,这时便有一群围上来,林虎见势头不对,立刻叫兵把这些人拦住不叫他们靠近钟离啻。 “小王爷,朝廷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一个胆大的问了这么一句,立刻便有其他人也跟着问。 “你们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是怕我们得瘟疫,传染给其他人?” …… 钟离啻听着这些声音,看看初如雪,走到台前,示意人们安静些。众人见钟离啻似乎要说话,便一一静了下来,只等他说些什么。 “北疆突遭此难,朝廷也为此时心忧。我翊王君诣,自会与众人一起,对抗天灾,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人!” 钟离啻这话自然算是给这些人一个定心丸,至少表示了他们并不是来搞屠杀的。 之后,军营里便给这些流民分发了吃食和冬衣,各处也算宽心,流民最终没有闹起来。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眼里的果决,微微一笑,独自出门,看着转晴的天,似乎变蓝了。 北疆这场灾难,总算是有了好的开始。 那么接下来,便是北疆和朝廷的谈判了。 朝廷固然不会果然放弃筑陵和容虹,明嘉帝并不傻,他也明白这两个地方,对北疆,甚至整个大渊王朝,有多么重要。 可是该怎么叫这两个城市重新振作起来,明嘉帝和钟离啻却是两种不同的态度,而且这两方对彼此的态度也心知肚明。 钟离啻的想法自然是以最小的伤亡,最快的速度重建筑陵容虹,使这两个城市重新变成北疆的支柱。 明嘉帝却是要花最小的代价,换取一个军事防御基地。 ------------ 第五十九章 爱与怜悯 明嘉二十六年初 初如雪对这场对峙,并不看好。 明嘉帝事事拿人要挟的性子,叫初如雪觉得疲惫,却又不得不这样充满精神地和他斗下去。 身为帝王,明嘉帝对北疆,对钟离啻,对筑陵和容虹,都太苛刻。 “这些烦心事,便交给我,雪儿只管和团子每日吃得胖胖地,看星星看月亮就好。” 钟离啻看初如雪略显忧虑的神情,知道她在为北疆的事情发愁,便举起自己包扎得像粽子的手,摸摸初如雪的头,叫她不那么担心。 “这世间,省钱只两种办法,要么开源,要么节流。皇上想节流,你却想着怎么花光他的钱,这两下里一对比,怎么能好!如今不是夏季,便是没有房子,也可以一张凉席,以地为床。这么把人集中着,到底不是长远计较。” 初如雪摇摇头,虽是知道钟离啻这片好心,可到底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不比行军打仗,战术够好武力精良便可。 如今在北疆,钟离啻做的每一个承诺,都是需要银子的,而且是流水般的银子。 江南是有钱,可也供不住北疆这么使。 重建一座城市,要花多少钱银? 钟离啻看看初如雪这样子,想想,道:“过些日子便开春了,土解了之后,可以兴修水利啊。” 初如雪自幼为商,这时听钟离啻这么说,倒是想到了一种可能:“你是说,以劳代赈?” 钟离啻点头:“差不多。江南原是府兵制度,北疆却以募兵为主。那么募工,也是可以考虑的。这样的话,来年的水利,也不必单独派人服劳役了,只以官府的名义,招募人员。这样一来,北疆劳工问题也可以解决,又不会使那些商家哄抬物价,叫他们把钱赚去了,朝廷和百姓都捞不到。” 初如雪身为商家之人,自然知道,北疆多少大大小小的商族,贵族,在等着这场地震之后的大瘟,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发国难财。 若这般,百姓既然能从官府这里得到钱银,也自然可以籴(di)米粜(tiao)米,维持生计,不至于饿死人。 “小王爷这脑袋,倒是块经商的好料子,生在帝王家,可惜了。” 自然,承认他聪明是一回事,说出来便又要是另一番光景了。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会心一笑。钟离啻得意地甩甩头:“不,我这是不论生在哪里,都游刃有余。” 果然,又开始翘尾巴了。 自然,这小尾巴翘是翘,倒也不耽误正事,初如雪如今也由着他来了。 几日后,北疆清理死尸的任务,总算是差不多了。刘璟垣去容虹,如今也传来消息,说已经完毕。 那么接下来,便是焚烧了。 初如雪叫请了佛寺的法师,来给这些苦难的人超度。 其实所谓超度,是超的活人的心思,给活人一副渡船,能继续活下去的。这一点,钟离啻和初如雪都知道。 初如雪和钟离啻,都穿上了黑色的衣服,以示重视。 闹事的自然也有。钟离啻这次却没有亲自去管,只告诉林虎,犯了什么条目,便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一点点情面都没留。 当真是杀伐决断,冷血无情了。 闹事的最终没有闹起来,后来,各自家中便做了或简陋或华丽的衣冠冢,给死去的亲人引路,望他们最终魂归故里,再入凡尘。 因为有军队的维护,这场焚尸,并没有造成多恶劣的后果。反而是这样的例子,在九国之间传遍了,后世纷纷效仿。 明嘉帝是在十三日后,知道初如雪到了北疆的消息的。他有些震惊,直坐在龙椅上,看着桌上的小瓶子。 “原来,竟是……” “好!好!好!” 宫人们都看明嘉帝似乎有些疯癫,拿着那个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活着……活着就好!” 对未来,对以后,明嘉帝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看开了。他所求的,所在意的,都还好好的。 这么多年,只有昭仁皇后,再也回不来了,其他的,都还在。不管是他所醉心的权舆,还是他所关心的人,和她曾经的一切。 这样,就足够了。 “她若果然这样死了,便是欠了朕这一世的!她活着,才好还清啊!” 明嘉帝把高阁上的画取出来,用轻纱拂拭:“你看,她还活着!朕就知道,她不会就这样死了的!她向来骄傲,怎么可能为了这样的事情,就死了呢!她带着多少秘密,不管是初氏一族的,还是大渊王朝的。这些,都不能就这样被带入地下的!” “你也不希望那些东西,在地下生锈吧!”明嘉帝自言自语,和那画像说了许多,只是外人并不明白。 夜间主相被召入宫。 “你其实,是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的。” 明嘉帝不想和顾晚灯打太极,他得承认,顾晚灯聪明而且手腕高明。 “知道,”顾晚灯点头,“但是不一定要说出来。让皇上尝尝,最在意的东西失去了,是什么滋味,这东西又失而复得,又是什么滋味,不是很好吗?” 明嘉帝并不会和顾晚灯为这些事情生气,只笑笑:“朕曾经最在意的,已经失去了。这般生离死别,倒叫朕平白无故老了许多。” 顾晚灯冷哼:“皇上最在意的,既然已经失去了,那便不必再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东西,浪费了身边的人。” 明嘉帝身边,挂着那幅画,美艳动人。 “浪费?朕给她的命,叫她活下去,她偏是不听。” 顾晚灯看到明嘉帝眼里的那一丝阴狠,这时站起来,走到那画旁边,指着画上的人,问:“皇上当初,为什么会娶昭仁皇后?” 明嘉帝看着顾晚灯,他看见他眼里闪烁的光芒,不是痛恨,不是惋惜,而是可怜。 “朕爱她。” 顾晚灯听到这个答案,却笑笑:“皇上为的,是初氏一族的秘密。若当初皇上有过半分真心,哪怕只是怜悯,她们母女,也不至于到今日这地步。” “皇上对昭仁皇后,还没有对现在凌渊阁里的那个,半分怜爱!” “可怜昭仁皇后为了皇上,抛了祖训,弃了家族。到头来这场屠杀里,她悔恨,皇上悔恨。你们的女儿,如今只有恨了。” ------------ 第六十章 甲子宴终 明嘉二十六年初 渊皇宫 明嘉帝看着顾晚灯,闭上眼,表情痛苦。 “皇上给她们母女的选择,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所以昭仁皇后才叫她姓了初,而不是姓安。” 顾晚灯瞥一眼地下的黄玉粉,继续道。 明嘉帝坐在那画前,眼神有些呆滞。顾晚灯最终还是没有再说。 自始至终,顾晚灯都是知道初如雪活着的。他知道她去了蜀地去了剑阁,甚至知道她宿在了哪个马场。 那日钟离啻说的话,顾晚灯回去想了想,他并没有似神一般想通些什么。他知道,至少在她知道明嘉帝把那块玉碎了之前,能叫她见一见钟离啻,也许她心里会是欢喜的。 顾晚灯并不怎么喜欢钟离啻,从一开始就是。如今甲子宴过了,他仍旧是不喜欢。只是初如雪喜欢。 顾晚灯知道,感情的事情,并不能追根溯源,说出些什么,罗列些什么的。 他知道,她这么多年,是苦着的。若果能有人,能在她心上放些什么,叫她在意,叫她开心,那他是希望她带着些微笑的,就算是艰难些,也总好过以前,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怜惜。 宇文素戟到筑陵,是焚尸三日后。北疆天气好转,是个难得的晴天。 钟离啻和初如雪迎接时,北疆这些将士们都在偷看,而且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个听说皇上很看重的宇文家的大公子?怎么瘦得跟猴儿一般!”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聪明人吃饭,都长脑子里了,身上自然没多少,你看人家初家主就知道!哪像你,胖成这样,明日连石臼都提不起来了吧!” “我也看着这个小公子不简单,你看咱们小王爷还亲自迎接的,想当初除了初家主,谁能有那个面子叫咱们王爷迎接!” “嗯,有道理!不过这家伙看着比咱们王爷矬了许多,不知道打起架来怎么样!” “谁知道!这世间的事情,谁能料想清楚!你看咱们初家主,虽说是女流,又是那样的身子,你们这些大汉,全部上去都不够人家搓一顿的!” “靠!说得你能叫人家搓完一顿似的!” …… “嗯,又见面了,看来那日你欠着我的酒,要还回来咯!” 宇文素戟看钟离啻和初如雪都好好的,也便放心了,于是开口便打趣。 钟离啻这时候是来接人的,自然不能耍赖说忘了,便看看初如雪,道:“放心,只几坛酒而已!” 宇文素戟见钟离啻这么少有地爽快了一次,稀奇地看看,又看看初如雪,仔细想想,眯起眼:“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钟离啻摇摇头:“哪敢啊,这不是你来了,本王高兴嘛!” 自然,宇文素戟和钟离啻打趣是打趣,该行礼却也是少不得的,尤其是对初如雪。 “初大人安好。” 初如雪还他一个平礼:“宇文大人安好。” 人前人后该是什么样子,他们这些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 三日后,北疆还是发现了有人得了疫病。 钟离啻听到这消息,心里咯噔一声,觉得不妙,于是和初如雪宇文素戟商量。 “我已经看过了,和一般震后的疫情没什么两样,一开始是发烧,后来便是抽搐,再便是说胡话,最后就……” 宇文素戟身为筑陵知州,自然比钟离啻和初如雪在军营里得到的民情要多一些。 初如雪听闻,却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已经叫人控制过了,这些日子特意叫百姓在粥棚前来领了碗药的,怎么回事?” 宇文素戟自然知道,主相大人是精通医理的,那初如雪知道些医药的东西,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 在来的路上,宇文素戟便听闻,钟离啻强制把地震之后的死尸集中焚烧了,以保证活人不被传染。 “你们做的那些,我都听说了,”宇文素戟点头,“要不是小王爷手里掌着兵,而且前不久又为北疆平了胡奴,百姓才不会买你的账。不过这事情倒是利于万民的。这些死尸若是果然要土葬,北疆的习俗,少不得要吹吹打打好十几日,莫说是染病,连味道都要变化些的!王爷这般果决,倒是少见。” 这样的事情,连白家这样的大族,在北疆这么多年,都不敢轻易这样做。民愤这东西,可不是轻易就能平的! 钟离啻瞪一眼宇文素戟:“可是北疆如今还是有人染病了。” 宇文素戟想想,道:“如此看来,这病似乎不是从人身上传来的。” 初如雪摇摇头:“不。据我所知,这般规模的地震,如今发现的这几例病症,算是轻了。若是以前,便是寒冬腊月,过了这么久,也早就已经有大批人染病死亡了!” “而且听说这些人生前,并没有担任清理死尸的工作。这些事情,大都是北疆的将士们做的,可是军营里却没有染病的例子。这便说明了问题。” 钟离啻和宇文素戟听完都点点头,宇文素戟示意钟离啻说。钟离啻便道:“这么说来,染病的,应该不止是死尸,很有可能是其他东西,沾染了病害,再传染给人的。” 宇文素戟表示同意:“而且照初大人的分析,这样的东西,该是人平日里便能接触到的。” 初如雪转着轮椅,从一个士兵手里,接了什么东西过来。 她到了桌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日常能接触到的,若能成灾的,只有这个了。” 钟离啻和宇文素戟看到,是一把脱粒的麦子。这两人面面相觑,表示震惊。 “北疆人都喜爱吃面,若这东西能染病,北疆岂不是早要完了!”宇文素戟把自己的疑惑提出来。 “若是什么东西,以此为媒介,把病害带入了人的身体,又是什么景象?” 宇文素戟这时明白了:“能以此为介,叫人染病的,那便是和这些东西能接触到的了。比如蛇虫鼠蚁!” 这些东西,若是有病,便能以食物为媒,传给人。 “因为地震,使得这些东西原存的过冬的东西都埋到地下,便不得不在人面前打转,与人争食。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地震后染病的可能会加大。” 钟离啻想想冼县的样子,皱眉。他手如今已经大好了,只留着些不浓不淡的疤,骨节处还似乎稍稍有些肿。 找到病源,自然是要了解病源,然后对症下药。 于是便叫官兵,把这些染病的人隔离起来,防止更多人被传染。又叫人专门在军营外设了病人住的地方,防止军队被传染,里面进进出出的人,都要经过仔细处理,稍有不慎,便是大祸灾。 初如雪并不是专业做这个的,她只是个杀手,杀人这事情她自然比旁人在行,救人,似乎就有些牵强了。 染病的人里,有个半大的孩子,看着还不足十岁,只是话头长了些,见到钟离啻,便能叽叽喳喳说好些话。 钟离啻倒也没有厌烦这小东西,只坐在床旁,听他说,或者也说几句,调侃一下,缓解那孩子的心情。 初如雪知道,这样的方子,顾晚灯是有办法弄出来的,他是北疆最大的医药世家顾家的人,自然是有方可寻。 她只懂些白白的东西,看个药方没有问题,看病抓药,而且是这样难的病症,是有些难度的。 初如雪手里拿着基本医书,仔细地看着上面专门治理这些的方子。 如今恶补肯定是来不及的,只能专门看些治疗瘟疫的方子。只是这些书上的东西,大都是些防御的,并没有很好的方子。 于是初如雪便得一个一个调试,然后慢慢改,看有没有可能改成。 这并不是个短过程。初如雪耐着性子,把一些温性的药加进去,调整火候和材料,等着出结果。 钟离啻见她压力太大,自知这样不行,那日天晴,便叫了初如雪去城东散散心,顺便吃了盘煎饺。团子跟着初如雪,吃得很好,初如雪却仍旧没什么胃口。 她还在努力着,看能不能把方子再改进,她知道,已经差不多了,只差几味药材便好。 回到营帐,便有人来报,说那孩子已经开始抽搐,说呼话了。 初如雪知道,自己得加快速度,把一切能调试好的药材全部调试完毕,叫人端着去了。 “看天意吧。若是不行,便叫他,怎么来的,便怎么去。” 这是北疆的习俗,未及成人的孩子若是死了,是不允许穿着衣服的,因为刚到世上没多久,也许能寻到他原来要走的路,所以不能带着上一世的气息。 初如雪听到有人来了,说那孩子吃药后已经醒了,她这时候却有些不敢相信,因为也有可能是回光返照而已。 于是叫人去了,再看有什么新的动静。 过了许久,那人又来报,说孩子已经醒了,而且能进食了。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终于松口气了,便把她抱在怀里:“雪儿果然厉害,这么凶猛的病都能治了!” 初如雪喃喃:“他也是命大。” 北疆这一场地震,之后并没有发生胡奴想象的大瘟疫,也没有大商族哄抬物价,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成果。 这无疑是史上最成功的地震措施。 明嘉帝是三日后知道这事情的。北疆这一场地震,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钟离啻和明嘉帝的这场无声的谈判,钟离啻如今也拿到了最大的筹码。 明嘉帝知道,这时候自然不能再说什么了。毕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要最好的结局,自己也该小心些才对。 这一次,明嘉帝没有在说什么,直接下诏书,免了北疆三年的税收和租息,朝廷拨款,叫北疆重建,也为北疆重新修缮水利设施。 初如雪知道,这场胜利,来之不易,她看着钟离啻,会心地笑笑。 北疆回春,大地复苏,城头上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边塞古井,果然是美不胜收。 宇文素戟一个人坐在城头上,喝着一瓶烈酒。 钟离啻看他这样坐着,也便上去,坐在上面,看着远方。 “北疆,其实比渊都好。这里有个鬼脸城,落日狂沙,美不胜收。比渊都那些纷争,要好许多。” 钟离啻突然说。 宇文素戟把酒递给钟离啻,钟离啻闻一闻,知道这酒很烈,于是只抿了一小口,却被辣的两眼冒火。 “你这是什么酒!这般毒辣,简直……” 钟离啻说不出话来,宇文素戟却哈哈大笑:“我这个人喜欢烈酒,像落日红梅这样需要慢慢品尝的,实在是愚钝得很,看不出来啊!” 钟离啻于是狠狠瞪一眼宇文素戟:“你这样的酒,是上好的烧酒吧!” 宇文素戟点头:“有眼光。” 钟离啻知道自己并不擅长喝酒,而且他醉酒的样子他自认为太难看,于是才不要叫人看呢! 宇文素戟却是喝得津津有味。 “是啊,北疆,是个好地方。” “我向来比你差些。你钟离君诣,家世比我好,人也比我聪明,也比我有能力。只这喝酒一件事,我宇文素戟比你强,而且不止一点点!” “世人都拿着钟离君诣和宇文素戟比较,说这个怎样,那个怎样。” “其实,这两个人,有什么可比较的呢!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完全跟得上强者的步伐,或者等同于强者呢!” “我宇文素戟,堂堂正正,也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虽然平日里气你那表兄似乎多一些,气我老爹也多一些。我到底没有拿着自己的家世,能力来炫耀,说我比你钟离啻强。” “可他们为什么总喜欢拿我和你比呢!” “我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 是啊,这世间,谁不是独一无二的,谁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呢!为什么总有那些想东想西的,想要把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拿来比较呢! 这场甲子宴,钟离啻和宇文素戟,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些话,比如你和他这个想我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 是啊,这世间,谁不是独一无二的,谁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呢!为什么总有那些想东想西的,想要把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拿来比较呢 ------------ 第一章 相互制衡 明嘉二十六年春 皇陵 明嘉帝坐在一个蒲团上,手里拿着一把冥币,老王爷跪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拿火石点着手里的冥币,放到火堆里。 “朕老了。” 明嘉帝拍拍手上的泥土,慢慢悠悠道。二月初,依照大渊律,皇帝要祭祖的。 老王爷点点头:“臣弟也老了。” 明嘉帝对此表示赞同:“啻儿都这么大了,咱们这些人,早该老了!” 老王爷看得出来,明嘉帝是有事找他的,而且他也能猜个七八分。 果然,明嘉帝起身,准备祭香。 “很多事情,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朕心里明白,御弟心里,也自然明白。” 老王爷听明嘉帝这么说,也明白了,点点头:“曾经点点,臣弟自然不敢忘记。” 明嘉帝抬头,看天,很蓝,很美。“当初落熏紫王妃,并没有生下王子。这事情,御弟以为朕不知道。其实,朕都知道。” 明嘉帝说得不咸不淡,老王爷心里也是波澜不惊,只是依礼下跪。 明嘉帝转身,看着老王爷,道:“那么现在王府里想小王爷,是谁的孩子?” 老王爷心里明白,明嘉帝是知道这事情的。就像他知道初如雪就是明嘉帝的女儿,却不会说出来一样。 现在明嘉帝把话说开了,那么老王爷也不必装糊涂:“臣弟有罪。” 明嘉帝摇摇头:“不,御弟没有错。人之初,性本善。若是当初,是朕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叫落家的人,不至于流落在外。” “当初落家差点遭难,落君青犯的,是死罪。你的孩儿又方死,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也是高见。” 明嘉帝说这话时,并没有拿着帝王的威严说,仿佛在闲话家常一般。 老王爷想想,点点头:“啻儿,到底是无辜的。” 这才是老王爷关心的重点。 当初落君青被人揭发,说私藏罪臣,王妃落熏紫听闻,难产,最终没有保住小王子。 后来,靖南王才知道,落君青收留了一个罪家女,而且那个女人有了孩子。这个女人一直被落君青养在金陵,他自己为了忙各处的事情,并没有再管着个女人。这女人为落家生了孩子,落家人知道了她的身份,最终逼死了这个女人。 后来,那个孩子就成为了落君青收留罪臣,最直接的证据。 老王爷便做主,收留了那个孩子,对外只称,王妃难产,留子而亡。 这个孩子,便是钟离啻,是如今被称为宗室的唯一继承人的人。 明嘉帝一直知道,钟离啻从来都不是宗室的人,不是皇家的人。 这是明嘉帝的大忌。 “你该知道,这是欺君之罪。”明嘉帝弯腰,看着老王爷。 老王爷闭上眼:“臣弟知道。这么多年,臣弟也在等着这一天,皇上亲自来过问,问啻儿的来历,问当年的一切。” “臣弟不求皇上原谅,只求皇上能放过啻儿。” “臣弟已经快六十了,也活得够久了,啻儿是臣弟这么多年来,唯一的牵挂。臣弟只求皇上,能看在昭仁皇后的面上,答应臣弟。” 明嘉帝看着老王爷,也当真觉得老王爷已经老了,而且比他还沧桑。 因为南疆潮湿的气候,操劳的心思,老王爷比明嘉帝,看着老了许多。 “朕不是不讲情面,”明嘉帝呵呵笑笑,“可是这些事情,到底不是那么简单的。” “朕知道你的不得已,也知道,你是从心里,喜欢啻儿这孩子的。这么多年,你把他当成自己的亲身儿子一般对待,朕都知道。” “事到如今,朕也不想把事情摊开了。这于皇室,与宗室,都不好。” “可是为什么,他钟离啻要来招惹朕的女儿?” 老王爷听到这里,心里已经知道,有些事,是不能改变的了。 “若臣弟以死谢罪,皇上可能平愤,成全了他们?” 说到底,明嘉帝从心里,不打算让初如雪和钟离啻在一起。 初如雪是明嘉帝手里的一张牌,他谁都不想叫沾染。顾晚灯身为毒医世家的家主,身份可怖,并不是最好的选择;钟离啻是宗室,而且是落氏君染曾经的家主落君青的亲子,这也不是好的选择。 明嘉帝得为沐靳打算。 他无法想象自己百年之后,沐靳那样柔弱的性子,能被朝臣们吃成什么样子,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他不承认初如雪的真实身份。 他最后的选择,只能是初如雪,他知道。 因为初如雪,是这个王朝,最不会背叛他的人。就算是她一时心软,对什么人手下留情,但是她至少不会看着这江山垮掉。 那么明嘉帝就要在他活着的时候,想到一个完全的办法,拿着初如雪,来平衡顾家、宗室和落氏君染。 这么多年,明嘉帝并不在意宗室,是因为他知道,继承皇位的,只有他的儿子只有沐靳。这一点,是大渊王朝最基本的律法。 那么就算是老王爷领养了什么人,成为宗室,成为一方主人,这也不重要,因为天下,还在安氏一族的手里。 可命运就是这么神机妙算,它叫顾晚灯爱上了初如雪,又叫初如雪爱上了钟离啻。 那么拿这两方,来相互制衡,便是最好的选择。 老王爷自然也了解明嘉帝的想法。 死亡,对这个久经沙场的老人来说,并不困难,难的是,他怎么样来通过这样的代价,来换取钟离啻的平安。 “若钟离啻替了宗室,去了蜀地,永不回朝,皇上可能放过他?” 在这个时候,老王爷并不打算兜圈子。 明嘉帝看着老王爷,半晌,道:“那,便永不回朝吧。” 王府大丧,明嘉帝却并不着急把这消息传到北疆。他知道,钟离啻快回来了,初如雪也快回来了。 这场角逐,明嘉帝并不想输,他输不起。他的身后,是垂垂朽矣的大渊王朝,他不能想象,自己百年之后,老王爷和钟离啻会拿出怎样的态度,来对待沐靳。 这样的赌注,明嘉帝不打算下。 他知道,拿着老王爷来制衡钟离啻,在北疆战乱的时候,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一旦和平,这样的战略,就显得迟钝起来。 ------------ 第二章 铁血承诺 明嘉二十六年春 钟离啻坐在马车上,给初如雪剥核桃吃。团子趴在初如雪膝上,很惬意地看着这两人,闻闻自己身边的核桃,似乎不怎么想吃。 这日是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也是甲子年里的第一场雨,下得淅淅沥沥,从昨夜到现在,还在慢慢悠悠地下。 初如雪看着这雨,觉得有些胸闷。 她知道,自己还活着,明嘉帝必然不是就这么简单地过去的。 她答应了明嘉帝不再见钟离啻,却还是食言了。 这是初如雪第一次没有做到自己的承诺。 但是这场见面,初如雪也知道,对明嘉帝来说,并不算什么。他既然没有判钟离啻私自离京的罪,而且发出嘉奖,那么就表明,他并不想在此时撕破脸,和宗室怎样。 日中时,宫里的寺人来报信。 “王府丧,靖南王暴病,薨。王世子钟离啻,袭王位,称翊王,封蜀地,皇命在上,急令钟离君诣速往蜀地,行封疆大礼!” 钟离啻接到这样的旨意,一时有些傻,竟不知道该怎样回话了。 过了几息时间,钟离啻才想起来,父亲……就这么没了? “我要回渊都!” 钟离啻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着煞白煞白地,踉踉跄跄地起身,连圣旨都不要了,顺势就要去拉自己的黑驹。 初如雪见他这样,使力拉住:“王爷伤心过度,有些失言,大监莫要怪罪。” 这时,红衣刺客前来,送那寺人回京。那寺人自知没有能力和红衣刺客相较,只得上马离开。 “这不可能的,父亲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可能就这么……不……” 钟离啻忍着泪水,慌张地找马鞭。 “雪儿,这不是真的,是吧?” 钟离啻拉着初如雪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个向来在钟离啻心中,一直坚强的父亲,像钢一样的父亲,就这么没了? “我知道,他向来喜欢同我开玩笑,这次,这次也一定是开玩笑的!”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却是知道,这诏书的明嘉帝下的,不是从王府来的,谈不上什么玩笑不玩笑的。 “你很难过,我知道。” 初如雪抱着他,拿着帕子给他擦眼泪。 “老王爷……去得体面些,他也不至于为难。” 初如雪尽量不提明嘉帝,不让钟离啻再受刺激。她是知道,至亲的人突然死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的。 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初如雪想想,就觉得难受。 但是她这时,并不想说什么感同身受的话,她知道,钟离啻需要的,只是陪伴。 那些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那些轮回俗世的道理,他不是不明白。 只是很多时候,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初如雪不打搅钟离啻,让他在自己怀里哭一哭。 钟离啻醒来的时候,马车还在走,天却是已经黑了。他觉得有些难受,鼻子不通,眼前有些花。 初如雪坐在他身边,那着毛巾给他擦擦额头上的汗。 钟离啻方才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噩梦,一时有些懵,慢慢抬起头,觉得头疼地厉害像被人切开了一般,炸裂地疼。 初如雪知道,钟离啻经了这么一遭,身子有些不舒服,伸手给他揉揉太阳穴。 “是他干的,对吗?” 钟离啻知道,以红衣刺客的能力,这半天,便是什么事情都查得清清楚楚了。 初如雪点点头:“是毒酒。” 钟离啻闭上眼,咬着牙:“杀了他!” 这是初如雪第一次,在钟离啻身上,找到一股无尽的恨意来。 她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钟离啻都是个善良的人。 就算他在北疆,建立军功,在内心深处,钟离啻是没有恨意的,他是愿意善待这个世界的。 到如今,他身上逐渐显现出来的恨意,和杀意,初如雪觉得像从前的自己。 她看着钟离啻痛苦的样子,喃喃道:“好。若有一天,有这样的机会,我便……杀了他。” 这时,初如雪感受到一点点亮光,不是来自马车里的烛火,而是来自外界。 明嘉帝的选择,永远都只是他自己。初如雪知道,这一点,在十四年前,她就已经领略了。 “既然这样,这件事情,我便偏不如你的意。你想叫他死,我便偏偏叫他活着,活得比你久远!” 初如雪袖里金针乍现,便见了血。 钟离啻感受到了,睁开眼,看着初如雪,冷凄的脸上,带着些痛苦。 “钟离啻,好好活着。你记住,你的父亲,不希望自己白死。” 初如雪一掌劈在钟离啻后颈,轮椅一转,便下了马车,看见了眼前层层围着的人。红衣刺客将初如雪围到里面,不叫她受伤。 那些人蜂拥而上,红衣刺客便冲到最前沿,一个个身手了得,见血是难免。 初如雪金针飞去,扎中一个的眉心。 明嘉帝为了这场谋杀,是下了血本的。他知道红衣刺客很厉害,在大渊王朝,没有人不惧怕红衣刺客的。 只是这场角逐,明嘉帝必须赢。他不能拿大渊王朝的前途,来冒这个险。 红衣刺客果然身手敏捷,对付这些人,并不怎么费力气。 这时,一个黑衣人突然跳到初如雪面前,伸手扬了一把什么东西。初如雪知道那不是好东西,屏住呼吸闭上眼,抽出佩剑刺杀了那人。 眼睛有些灼热。红衣刺客见家主伤了,便立刻改变战法,速速将最后一波击退。 明月慌忙跑上前去,抱住初如雪:“家主?家主?” 初如雪眼睛烧灼得厉害,感觉眼睛里似乎进了无数尘埃一般。 “无碍。” 初如雪大概判断出来了那是什么东西――见血封喉,是剧毒药物,入了眼睛,便会永久失明。 打来的清水,初如雪洗了洗眼睛,试着慢慢睁开,却发现眼前果然漆黑一片。 “明月,”初如雪心里沉了沉,问,“掌灯了吗?” 红衣刺客面面相觑,立刻下跪:“属下无能,不能保护家主!” 初如雪听闻,却也只是笑笑:“没关系。也许,以后也用不到眼睛了。” 以后的人生里,没有钟离啻,便是再好的风景,于初如雪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 第三章 秉性而为 明嘉二十六年春 初如雪摸索着到了钟离啻的马车前,想想,道:“红衣刺客听令。” 红衣刺客立刻下跪,等待初如雪发令。 “安全护送翊王到蜀地,若有差池,便不必再见我了。” 红衣刺客向来是不会违抗初如雪的命令的,就算是再怎样怪异的命令,他们也只是执行。 初如雪知道,明嘉帝此番的目的,是钟离啻。如今靖南王已死,宗室只有钟离啻一人,这样的刺杀,原没什么问题,世人也不会起疑,认为是明嘉帝做的。 可是偏偏出现了初如雪,她带着红衣刺客,保护钟离啻。 她原想送钟离啻到剑阁,好歹去看看那马场。 如今,也是不能做到了。 “我失明的事情,万不能叫翊王知晓。” 初如雪最后对红衣刺客说了一句,便转着轮椅离开。 她和钟离啻,有缘无分,终是不能在一起。就算有琮瑢玉,那又有什么作用呢!那不过是个死物,改变不了什么的。 所谓“天命”、所谓“姻缘”,不过是成功的人,几句说辞罢了。 上天从来就没有眷顾过她初如雪,从亲人到爱人,一次都没有。 她活在这套缝隙里,艰难经营,到头来,却仍旧什么都没有。 初如雪坐在回渊都的马车上,闭着眼,静静地等着这段路程的结束。 她现在更多时候都是闭着眼的,因为没有多大区别。她眼里的世界,早已漆黑一片。 明嘉帝什么都没有留给她。当初没有健全的身体,如今失去了双眼,她的人生里,只剩下这片黑暗。 她极力想保护的,想留下的那么一缕希望,如今也没有了…… 渊皇宫 明嘉帝房间里的炭火适时地歇了一点。天气慢慢转暖,身上的衣服也渐渐单薄了,轻盈了许多。 曲锦福刚要禀报,就见初如雪已经被明月推着,慢慢进来了。 “来了!” 明嘉帝看一眼初如雪,叫人把炭火再减去些。 初如雪到了明嘉帝面前,却没有说话。明嘉帝看着,笑一声:“你既然这么着急见我,来了怎么不说话?” 曲锦福见状,将备好的茶水送到初如雪手里。 初如雪接了那一杯茶,却就着热气,直泼过去,泼到明嘉帝的龙袍上,把杯子扔了,“啪”一声,碎了。 明嘉帝皱眉,脸色有些难看。曲锦福立刻叫人来把地面打扫干净,退了出去。 “朕做这些事情,原没同你商量,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明嘉帝拿着明黄的帕子,将衣服上的茶叶擦去,平静地坐下来。 “皇上是天子,自然不需要同亦白商量。” 初如雪看不见明嘉帝,却听得到他在哪里,冷笑着,淡淡道。 “你知道,他不是皇室血脉。”明嘉帝看着初如雪,他第一次,看见初如雪对他,完全发怒的样子。 和昭仁皇后不同,初如雪向来是冷淡的,便是生气,也是冷冷清清,叫人心疼。 昭仁皇后生气时,就委屈地坐在树下苦,哭完了,也就不气了。除了那件事,她一直也没有消气。 “亦白,你说过,大渊的江山,你心里明白。”明嘉帝拿起自己的茶杯,放到初如雪手里。 是白水。 初如雪捏着那杯子,仍旧不说话。 “朕身为一国之主,不能不为安氏一族的天下打算。” 明嘉帝知道,初如雪向来是明白人。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所以不必浪费口舌。 只是如今的初如雪,却叫明嘉帝看不明白了。 “皇上要的,从来都不是太平盛世。” 初如雪把那杯子摸索着放到桌上,慢慢才开口。 “天下人的喜怒哀乐,皇上从不放到眼里。皇上关心的,只是权舆,只是控制人心,玩弄权术。” 初如雪低下头,闭上眼。 “若当年,皇上有半点恻隐之心,她就不会惨死在您的剑下,死不瞑目地求您放过初氏一族。” 当年的春红轩里的那一幕,叫初如雪觉得心酸,觉得难受。 她清楚地记得,明嘉帝是怎样拿着剑,威胁那个柔弱的女人的。 她也记得,她最后自己撞到明嘉帝的剑上,断断续续说的那句话。 “愿皇上,怜悯终生,怜悯初氏一族。” 她更记得,前一夜,她坐在窗前,悲凉地写下“我命苍生给,不负天下恩”这两句后,眼里全是对这座皇宫,无尽的失望。 初如雪不敢问她怎么了,她知道,因为初家的人,在不断死亡,因为明嘉帝。 大抵从那个时候开始,初如雪就恨着明嘉帝的吧。 如今她对这皇宫,也是无尽的失望。 明嘉帝最终没有答应昭仁皇后,他杀尽初氏一族,把昭仁皇后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你如今迁就我,不过和你当初迁就她,是一样的。” 初如雪抬头,看向明嘉帝的方向,冷冷道。 明嘉帝脸色有些白,神情倒是还好。 “朕欠着你们母女的,一直都是。” 初如雪并不稀罕明嘉帝的这一点点口不对心的愧疚:“皇上的歉意,亦白承受不起,初氏一族承受不起,她更承受不起!” “皇上喜欢的,不过是初氏一族的钱,和纵横捭阖的权势。”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工具,而已。” 明嘉帝听闻初如雪这样说,整个身体就像触电一样,哆嗦一下,他表情痛苦地看着初如雪,摇着头:“不,朕从来都没有当你是工具。你是朕唯一的女儿,朕的心里,怎么会没有你呢!” 初如雪觉得好笑:“皇上果然把亦白当女儿?” 明嘉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在明嘉帝这一顿的时间,初如雪扬手,将桌上的茶杯打碎,恨恨道:“既然皇上喜欢迁就,也想继续迁就,那便迁就着吧。” “你放心,我不是她,不会自寻死路。” 临走时,初如雪对着明嘉帝,说了这么一句。 明嘉帝看着她摸索着离开的样子,觉得难受也觉得不该。这么多年来,明嘉帝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感觉到,自己是欠着初如雪的,不仅仅的一双健全的腿。 这是初如雪第一次,完全没有克制地在明嘉帝面前发脾气,摆起她身为公主的姿态。 ------------ 第四章 囚徒生活 明嘉二十六年春 初如雪出门,禁军便带着武器,将她包围。 “皇上有令,大人眼疾发作,行动不便,特命末将前来保护!” 禁军教头,是当初在卫城的唐忠。 初如雪看不见他,却听得出他的声音,便冷笑:“如此,多谢唐将军了!” 马车并没有将初如雪送回她的宅子。初如雪从路上的转弯便感觉到了。只是她这会却没什么心思计较,由他去吧。 似乎过了许久,初如雪才感觉到马车慢了下来,渐渐停下。 “大人,到了。” 唐忠浑厚的声音叫初如雪回神,她摸索着下了马车。 明月跑上前:“家主!” 初如雪摸到明月,点点头:“没事。” 里面的物品都是新的,初如雪闻到一股淡淡的新木的味道,很清爽,也很冷清。 “大人只管住着,有什么缺的,吩咐末将便是。” 唐忠说了这一句,便带着人出门。 初如雪知道,唐忠自然不会离开。 “家主,皇上这是……” 明月不敢说出来,怕初如雪不高兴。初如雪却笑笑:“不过是软禁而已。” 初如雪到了屋里,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少了些什么。 “团子呢?” 初如雪摸着床,想找到她毛茸茸的小东西。 明月见状,不说话了。初如雪许久没听到明月回答,低下头:“我知道了。” 她依旧叫后厨做了不加调料的点心,放在一个小小的碟子里。 夜半时,初如雪做梦,听见团子叫着,似乎被什么东西追赶着。那东西跑得比团子快,很快就追上团子。 在团子被咬的一瞬,初如雪惊醒,发现额头上带着汗珠,心里慌地难受,便想叫明月来倒杯水。 她如今看不见,夜里并不能自理,只得叫底下人。 手摸索着,感受到一股冰冷潮湿。 初如雪摸着,感觉到那是什么东西――是团子。 只是它身上,似乎沾了些什么东西,黏黏地。 初如雪手上沾染了,便抬手一闻……是血。 团子受伤了?初如雪叫了明月,自己摸着团子的身体,想知道它伤在哪里了。 团子突然很凄厉地叫了一声:“喵!” 初如雪送了手,不敢再碰团子――它的尾巴断了。尾骨连这脊柱,断尾的极痛苦的,若断尾过长,猫有可能丧命。 明月跑来,便看见初如雪白着脸,身边是只有半截尾巴而且流血的团子。 它原来光鲜的毛色,现在也变得乱糟糟,那一双精神的眼睛,这时候也有些黯淡。 “拿金创药来!” 初如雪听到明月进来,顾不得明月的震惊,便叫道。 明月立刻跑到药柜,慌慌张张地从里面找到盛着金创药的瓷瓶,又拿了纱布、瓶烧酒和盆子,轻轻地抱起团子。团子的身子因为疼痛,这时候抖地厉害,却没什么气力挣扎,只转头看着初如雪。 明月熟练地用酒给团子的伤口清洗了,撒上药,缠上纱布。期间,团子因为疼痛,不停地发出“嗤嗤”的声音,把明月的手也抓破了。 团子再次回到初如雪身边时,身子已经是干净的了。初如雪却还是不敢碰它。 “是怎么伤的?”初如雪感觉到团子向她靠拢,于是摸索着,摸到团子的脑袋,轻轻抚摸着。 明月没有隐瞒:“伤口整齐,不是野兽所为,明显,是刀剑。向来是要刺杀,被躲过了,只断了尾巴。” 初如雪听闻点点头,声音冷厉:“查。查出是什么人做的。既然团子受了断尾之痛,他便断指。” 明月自然没有争议。初家的东西,便是畜牲生灵,那也该是初家的。 团子并没有做什么错事,便是当初明嘉帝屠戮初氏一族,对生灵也该是网开一面的。 几日后,传闻禁军里的一个侍卫,被仇家断了两指,形貌惨烈。 初如雪摸着团子的身子,轻轻摸索着团子的尾巴到底断了多少。 她知道,自己心里,是重视这么个小东西的。她如今,也只有这么个小东西了。 团子的尾巴几乎是被斩去了一半,这几日已经不怎么痛了,它便跳下床,在院子里和初如雪一起晒太阳。 初如雪这几日嗜睡得厉害,在屋外盖着毯子便睡了。团子趴在她身边,也懒洋洋地睡着。 顾晚灯到的时候,初如雪正在午休。她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 直到顾晚灯轻轻敲着她身边的石桌,她才惊醒。 顾晚灯知道,以往便是稍有风吹草动,初如雪便会立刻醒来。他觉得奇怪,不由分说,便拿起初如雪的右手把脉。 初如雪感觉到是顾晚灯,也便没说什么,任由他了。 “你……”顾晚灯看着初如雪,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你竟是……有了身孕?” 初如雪点点头,摸索着找团子。 这时候,顾晚灯一时,竟如石化了般,盯着初如雪的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情?” 初如雪听顾晚灯突然严厉地这样问,也便老实回答:“甲子宴前。” 顾晚灯突然咆哮:“我是问你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情?” 初如雪手顿一顿,想想,他那样的医术,自然能探得出孩子的月份,怎么可能明知故问! “十几日了。原先还有些疼,如今已经大好了。” 初如雪不痛不痒地说了,摸到了团子,把它抱在怀里。 顾晚灯看着初如雪,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心里突然觉得酸楚。 “皇上不会同意你生下他的。” 顾晚灯并不是属意她怎样,这是事实。明嘉帝知道钟离啻的来历,如今这节骨眼上,他怎么可能叫初如雪生下钟离啻的孩子! “那是他的事情。若他想杀他,便先杀了我。” 初如雪神色坚定,顾晚灯知道,她向来固执,是不听人劝的。他也不打算劝她,只得叹气,又看她抱着那猫,道:“猫狗的毛对孩子不好,以后少抱着了。” 初如雪怔一怔,把团子放下。 “你自己小心些,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顾晚灯知道,如今这局势,已经是最好的了。钟离啻送往蜀地,怕是这一生都没什么可能回到渊都,再见到初如雪了。 她若能守着这个孩子,也算是有些依靠,有些希望。 ------------ 第五章 聊山之行 明嘉二十六年春 聊山 聊山城的迎春花开得比渊都的早,这时节已经漫山遍野地开着了。 落加蓝上次来到聊山城,去年的迎春花还没开,如今看着这山野里的迎春花,他觉得颇舒心。 廖梦溪坐在落加蓝身旁,剥着一个不大的毛栗子,道:“我也没想到是这样。我奶奶原很通情达理的,现在却不知道怎么了……” 落加蓝看着她眼里失落,却故作坚强的样子,轻轻抱着她:“当初初氏一族的事情,廖家牵连颇多,这些事情,并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人家对落氏君染有些怨念,也不是不能理解。” 落加蓝和廖梦溪这次聊山之行,并没有什么收获。 聊家人那日的态度,叫落加蓝彻底理解了为什么廖梦溪当初要选择离开家。 廖家的老太夫人,手里的拐杖敲得天响,提高嗓音叫着:“你不配做我廖家的女儿!你把我廖家的脸都丢尽了!” 十五岁不到的廖梦溪,欢欢喜喜回到家里,希望的,不过是家中亲人的一点关心,但是进门之后,等待她的,只有冷漠。 她的哥哥,因为和唐家的婚约破裂,一改曾经的温柔,只冷冷地看着她。 因为那场廖梦溪并不喜欢的婚约,唐家人便往廖家身上泼脏水,说廖梦溪是跟着野男人私奔了。 身为女儿家,这样的名声传扬出来,必然是要叫人指点的。廖家的长辈们,看见廖梦溪回来,是打算惩罚的。 她在聊山城第一场雨里,跪了一夜。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作用。这并不能止住流言,也不能叫她的亲人回心转意,廖老太夫人,看着她被冻得发紫的脸,只给了一句话:“从此,你便离开我廖家,不再是廖家的人。天涯海角,生死随天,与我廖家,从此恩断情绝。” 落加蓝身为外人,自然对廖家的事情,没有什么权利干涉。他看着廖梦溪浑身湿透地回来,那么悲伤地看着他,问:“我明明没有做错。我只是不想嫁给唐家人,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廖梦溪倒在落加蓝怀里时,落加蓝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他就不该带她回来。这样,至少在她心里,会一直觉得,自己的家人,是爱着她的。 廖梦溪并没有那样的能力,向聊山解释她离家的初衷。她最后只能离开聊山。 “姐姐,我只有你了。” 手里的毛栗子掉下去,顺着马车滚下去了。落加蓝摸摸廖梦溪的头:“嗯,姐姐不会离开你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落加蓝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对这个小姑娘,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感情。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怕她生气怕她伤心,怕她难受。 可他又觉得这些是她该经历的,她总要长大成人,总要经历些什么的。 接到王府的丧报,叫落加蓝有些震惊,他记得自己离开时,老王爷并没有任何病态,怎么就突然…… 这样的丧事,叫落加蓝想到一种可能。果然,后来他便得了消息,明嘉帝叫钟离啻立刻回蜀地承袭爵位。 明嘉帝这一手,做得果然厉害。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打压了宗室,打压了刚刚成长起来的钟离啻。 从此,整个大渊王朝,便没有人能威胁或者潜在地威胁到他了。 落加蓝不知道如今钟离啻怎样了,想想,将手里的事情扔给了管家,便掉头去蜀地了。 “姐姐你是不是出事了?” 廖梦溪看着落加蓝有些魂不守舍,问。 落加蓝点点头:“我姑父薨,我得去看看我表弟。你也同我一起去吧。正好到蜀地散散心,看看云海。” 廖梦溪“嗯”一声,道:“好,姐姐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落加蓝看着这小丫头脸上的依恋,心里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身上担着很重的担子――渊都有亲妹妹落坠红要操心,身边有这小丫头要安抚,蜀山有钟离啻要担忧,便是随便到了什么地方,也还有落氏君染的生意要打理…… 蜀地 钟离啻最终,没有再说要杀明嘉帝的话,也很顺从地到了蜀地,来了剑阁。 “王爷,给您修建的府邸已经大好。选用的都是去年方到的新木,正院房间坐北朝南,后院花园里引的是剑阁山上的山泉,格外清澈照人,里面都有虾子呢!后院之外还有个阁子,前面已经照王爷的吩咐,栽种了红梅。只是王爷要的那种,白蕊红梅,咱这蜀地却是没有,您看还满意吗?” 县令点头哈腰,对着钟离啻,看似战战兢兢。 钟离啻看看门前高高的门槛,道:“这门槛太高了,锯了吧。” 县令不明白为什么,却也不至于蠢到去问为什么,只道:“是下官考虑不周,明日便叫工匠来重新打理这房间的门窗!再叫人用明纸糊了窗户……” 钟离啻转头,看看这县令,道:“本王说,所有屋里,都不得安置门槛,超过一寸的高台,县令大人自己想办法。” 县令这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慌忙道:“是,是!下官记住了,多谢王爷提点!王爷小心,这地方落水了,滑得很,都是这些该死的奴才办事不周!” “听说,”钟离啻想想,又问,“这县城外,有个马场?” 那县令不明白小王爷这时怎么问这么细碎的事情,只得如实答道:“距县城五里之地,确是有个马场,只是个小商户经营的,那里的马都是自然不能同王府的猎场相较。” 钟离啻没听他说完,便道:“带路。” “啊?”这肥肥胖胖的县令,一时不明白钟离啻突然地要去哪里,情不自禁地问出来。 钟离啻并不理会这县令,自己骑上马,前去了。 他身边的一个小兵,摇着头道:“我们王爷是问,那马场怎么走!” 说完,也上马,跟着钟离啻了。 这小兵便是罗小锤,他原在渊都,后来老王爷离世,这些原王府的人,便被遣送到蜀地来了,罗小锤是跟着这些人到的蜀地,他如今还是跟着钟离啻。 那县令本想殷勤地给钟离啻备了软轿的,却不想钟离啻那马跑得快,只得作罢,也拖着肥肥胖胖的身子,跟着去了。 ------------ 第六章 青山剑阁(一) 明嘉二十六年春 钟离啻刚起步没几步,又想想,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停下,摇摇头,道:“算了,不去了。” 众人惊讶,却也到底无可奈何,于是作罢。 蜀地的山比北疆的好看多了。北疆的山上大都光秃秃的,只在夏季雨水足时冒些绿气儿,到秋天便成了大片的黄。 蜀地却不同,这里的山即使到了深秋,也还有那么几丝绿色,看着很养眼。春夏便更不用说,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钟离啻看看依山傍水的剑阁,积攒了多日的阴郁,也逐渐消散。春去秋来,四季轮回,人生,也不过如此。 钟离啻最终没有见到父亲。他没有想到,那日他牵着马,要去北疆时的匆匆一面,就这么成了永诀,再不相见了。 钟离啻自幼没有母亲,老王爷对他,是如父如母一般的。 父亲有时候很严肃,威武,英姿勃发,有时候又很孩子气,而且胡搅蛮缠,叫钟离啻哭笑不得…… 如今这些都变成了回忆。 而且钟离啻这些日子头昏眼花,竟觉得曾经的一切,都那么虚晃,那么不真实,那么模糊。 这种感觉让钟离啻很害怕,他怕忘记父亲,忘记父亲的模样,忘记父亲严肃时抿着的嘴唇上,带着对自己的宠溺,忘记父亲曾经把最好的留给自己,让他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 钟离啻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应该,他不该忘记的。于是这些日子,闭上眼,他就拼命地在想父亲的模样,想南疆的种种。 南疆的吃食很多,苗人擅长做些很好吃的点心。钟离啻原很爱吃这些的,只是父亲不让,说这些不干净,吃了对肠胃不好。 南疆还有很多杂耍的艺人,牵着猴子耍,拉着凳子顶碗,或者当街就能在口里喷火的……这些东西父亲倒是没怎么禁止钟离啻看,只是他不能去学那些玩意儿。 钟离啻小时候最喜欢的,当然是苗人的夜会,那些苗人载歌载舞,还烤些肉吃。一个苗人给钟离啻喝了些酒,他便开始说胡话了。后来还是老王爷发现,夹在腰里带回来的。 后来,钟离啻便再不敢喝酒。过端午时,家里总要酿些米酒,钟离啻倒是喝过那个,只是也不敢喝多,老王爷会骂的…… 如今这些东西,他怕自己都忘了,只好一遍遍回忆。 晚饭后,钟离啻看着蜀山的晚霞,很红,燃烧了半边天,很美。 钟离啻换了件常服,牵了黑驹子,踏着青青小草,向那晚霞的方向走去。 王府的人见钟离啻出门,又不敢阻拦,或者上前问一句:“干嘛去?”便只好悄悄跟在后面,看这稀奇古怪的王爷要做什么。 钟离啻驾着马,一口气跑到城外。这时,天一句摸黑了,他顺着城外继续跑,直到见到一个不大的镇子,镇子前有一个不大的马场。 这马场的主人是个女子,正在前面的银杏果树下拿着筛子过滤些什么种子,看见这时候来客,便吩咐着手下的人,叫给准备房间,自己跑上前来,问候客人。 来人是个少年,皮肤白皙,形貌出众,穿着的衣服是苏绣的缎子,看着很是顺滑,他腰间的那块青玉如意,更是价值不菲。 女主人知道,这是个大人物。而且他牵着的那匹马,是南疆特产的矮种,个子小一些,看着轻巧,跑起来却绝不逊色与北疆贡品汗血宝马,而且耐力持久,算是上好的马了。这人的马喂养得很肥壮,而且四肢有力,看着像是长久跑远路的。 “这位官人,您是要牵马还是住店?” 这马场长久经营,自然也提供食宿。 钟离啻看看这马场,道:“住店。” 马场女主人点点头:“好的,这就给您准备上好的房间。您的这马就先交给下边的人,喂了草料歇息去。” 钟离啻把马缰交给这女主人指使来的下人,驹子也就跟着他去了。钟离啻看看这马场,周围的环境还算不错,打扫得及时,并没有马粪的味道,倒是有些野草的清香,很舒适。 房间也很干净,钟离啻座在床上,随便地看着本书。 他如今也没什么事情做,便在这马场打发时间,看些不着调的闲书。 这女主人刚安置下这位看着身价不菲的少爷,却又看见一队人来,直道要住店。那女主人看他们都带着家伙,心里有些恐惧,却听为首的那个问:“方才有没有一个年轻的少爷来这里住店?” 这女主人心里一沉,觉得有事,便道:“瞧这位爷说的,这走南闯北的客人,身上穿得都算不错,这可给您哪里找!” 这时,另一个很不耐烦地骂道:“你放屁!我们都看见了!我们……那位少爷就是来了这里!” 女主人知道瞒不住,只好告诉他们。为首的点点头,道:“把我们安排在这位少爷的隔壁,房子差一些无所谓。我们照那少爷的价位算给你!” 女主人喏了,给自己不大的儿子使眼色,提高嗓音:“你快叫人把这几位爷的马照看好了!成天到晚不着调,可怎么好!” 夜里,钟离啻开了扇窗户,顺着窗户看外面的夜色。 如今是月中,月亮很圆,很亮,所以并不能看见星星,外面的夜灯照着,看着很美。 这时,马场的女主人神色匆忙地进来,还四处看看,压低了声音:“这位少爷,我这店,您怕是住不成了!” 钟离啻看她进来,顺顺地穿了鞋,站起来,问:“哦?怎么了?” 那女主人前去关了窗户,悄悄道:“方才来了一队人马,带着刀剑,说要住在您隔壁。我看这几个人都虎背熊腰的,看着不是什么好人,您是不是惹上什么人,来逃难的?您快走吧,不然叫他们发现了就不好了!” 钟离啻原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仔细一想,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又看把这女主人吓成这样,便道:“那几人不是什么坏人,他们原是哇家的家丁,跟着我来的。我嫌他们吵,便先来的。叫您受惊,实在是不该!” 这些人里,自然会有想要钟离啻死的人。但是他定然不会蠢到今晚动手。 ------------ 第七章 青山剑阁(二) 明嘉二十六年春 钟离啻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手里捏着那枚青玉的如意,在灯光下,通体发亮,看着很美。 这是他在渊都,在江南,在渊都,仅存的一点东西了。 钟离啻就这么看着这玉,到了天亮。 隔壁的这几个,看钟离啻房里的灯一直没有熄灭,也都不敢睡,后来实在支撑不住的,便先睡了,到后半夜再起身,两下调换。 他们这么轮换着,已经三四日了。这几日,钟离啻夜里都没关灯,这些人自然不敢去探查钟离啻到底睡了没有,又怕自己打呼声音太响,吵到小王爷,于是看着的人听睡着的哪个声音不对,便立刻打醒了,不叫他们打呼出声。 这些人里,大多数都是原来王府的人,是看着钟离啻长大的,如今宗室遭此变故,钟离啻治理北疆地震非但无功,而且被软禁在南中,叫这些人也担心。 天亮,钟离啻出门,到了隔壁房间门口,敲了几下。 这几人感觉呼吸都僵硬了,睡着的也不敢睡了,互相看看,用眼神商量去不去开门,以及谁去开门。 钟离啻见他们不开门,便也作罢,只拿着马鞭到了马场上去。 马场上,那女主人正在给马厩里的马添料,顺带放出去了几匹。 钟离啻一眼看到一匹红鬃马,身子肥壮,四肢有力。于是上前,跳上这马,便在这马场上奔跑起来。 这马原性子烈,猛然被束缚,一时不配合,扬起了前蹄。 钟离啻拉着马缰,调整着姿态,防止被摔下去。 那屋里的几个,听钟离啻走了,便偷偷出门,跟在钟离啻身后。看见钟离啻策马扬鞭,那马却不怎么听话,好几次几乎要把钟离啻摔下去,钟离啻都能迅速做出调整,重新驾驭它。 几人面面相觑,觉得自家小王爷在北疆,似乎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马似乎有些发狂,拼命地跳起来,要把钟离啻摔下去。钟离啻一个不稳,便从那马上跌落。 那马摔了钟离啻,便立刻跑到远处,不再来这边了。 这几人看见,想上前,却又相互阻拦,最终没敢出现在钟离啻面前。 钟离啻被这马摔这一跤,脊背着地,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他想起来,却发觉浑身疼地厉害,于是便放弃了,只躺在草场上。 因为躺着,钟离啻一眼便能看见蜀地的天空,蓝蓝地,没有一片云。天边的火烧云蔓延开来,看着似乎要把大地边缘燃烧起来。 钟离啻知道,那很遥远,他并不需要担心。这时,一队带着哨子的鸽子飞过来,在无尽的蓝天上盘旋,发出悠长的哨音,空旷,悠远。 钟离啻拿手背擦一下方才出的汗水,直盯着那些鸽子。 这时,和那群鸽子附和的哨音响起,这群鸽子便立刻变换队形,飞往那哨音发出的地方去了。 钟离啻稍稍转头,看见马场的房顶上,一个不大的男孩,在奋力地吹着哨子,那些鸽子也便随着哨音飞去了。 一群不自由的家伙,带着哨子,一辈子为旁人奔波。 钟离啻想到一辈子,突然觉得生命里的光,似乎暗淡了许多。 钟离啻预想过很多次,他来到蜀地,会是件怎样惬意的事情。 有事时忙忙碌碌,废寝忘食,无事时虚虚晃晃,闲云野鹤,也悠闲自在。 如今果然过上了这种生活,钟离啻再不必想着怎么面对明嘉帝,或者一些朝臣,也不必面对不论江南还是北疆的大族,和他们争斗些什么,来保全自己。 在西南,这里的一切,都是钟离啻说了算,小到这家马场的经营,大到县官知州的任免,他都做得了主。 他可以白日里登剑阁,在山顶看云海,也可以夜里看西南的星空,看多久都可以。 可是钟离啻却觉得,如今唾手可得的这些,他似乎都已经不稀罕了。他手里拿着的玉佩一直是凉的,就如同他现在的心,也是凉的。 在这一年里,钟离啻彻彻底底地领悟了,什么叫做长大,什么叫做心冷,什么叫做孤立无援。 他躺在这马场上,闭上眼,就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力量拽着,往下走,往黑暗里走,往深渊里去! 钟离啻猛然睁开眼,看见天空似乎有些白――是太阳升起来了,天空的蓝色便少了些。 太阳出来了,有些毒,虽然这个时节是春季,蜀地的太阳却似乎能穿透身体,让人灼烧起来。 钟离啻拿起手臂挡着有些强烈的太阳,慢慢坐起来。 几个日夜没有睡觉,这么一晒,似乎有些困了。 白昼睡觉的确不是什么好习惯。钟离啻想想,觉得还是去睡睡,于是站起来,却似乎起身太快,眼前发黑,立时便倒下去了。 看见自家小王爷晕倒,这一帮人也再装不住了,一个个冲上前去,抬胳膊的抬胳膊,掐人中的掐人中,围了一圈。 钟离啻并没有晕过去,只是方才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便倒下去了。他这时睁着眼,看这些人拼命掐自己人中,丝毫没有看见他睁着的双眼。 不知谁喊了一声:“王爷醒啦!” 众人才发现钟离啻正睁着眼,看着这帮人。 于是掐人中的立刻松手了。抬着胳膊的却还是不敢松手,怕钟离啻摔下去。 钟离啻看看这些人,慢慢起身,扔掉马鞭,离开了这里。 躺着的感觉是很好的。 钟离啻睡在马场的床上,感觉自己似乎很久没有闭上眼睡觉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眼睛一闭,睡意似乎袭来,钟离啻也觉得自己似乎睡眠不足,要补几天的。 可是闭上眼,钟离啻便感觉似乎有人掐住自己的脖子,他觉得呼吸不畅,难受得厉害。 于是立刻睁开眼,坐起来,大口喘气。伸手喝口已经凉了的茶,钟离啻感觉才好了些。 钟离啻把手里的玉捏住,再次躺下。 这次没有那种可怕的感觉,钟离啻觉得困顿难捱,这时候便立刻睡了,也不顾外面是什么光景。 他最坏的,也就这些时光了。 失去一切,只留一个空虚的外壳,是明嘉帝给钟离啻,最后的仁慈。 ------------ 第八章 青山剑阁(三) 明嘉二十六年春 众人从窗户里扒拉着看,发现钟离啻果然睡了,一个个都放了心,于是边走便商量。 “我看,小王爷这样子,八成是老王爷死得不明不白,心里有怨气啊!” “是啊,连老王爷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心里能不有怨气吗!” “说到底,皇上对咱们小王爷,到底叫人心寒。” “可不敢说这话,叫旁人听见了,以为咱们小王爷对皇上不满,打了小报告就不好了!” “怕什么,这时蜀地,是剑阁,这里连鸟都飞不出去,这么一句话,能顺着风吹到皇上身边?” “这话也是,怎么说咱们小王爷也是为北疆立下汗马功劳的,如今被这般对待,到底有些不公!” 一个个都在那里商量着,为自家王爷打抱不平。 钟离啻这一觉睡到晚饭前才醒来,迷迷糊糊地看一眼房间,他总感觉屋里有个黑影,于是摇摇头,眨眨眼,仔细看了,才发现那是房里的屏风上画的鸟兽,被映到桌子上,看着像个黑影。 钟离啻渴得不行,自己下了床去,拿着茶壶仰头喝着。这茶水是昨夜的,这时候冰凉地厉害,钟离啻却觉得刚刚好,很舒心。 因为刚起,钟离啻也没什么心思吃饭,打开窗,看见天已经完全黑了,想想,便又关了窗户,再次入睡。 这次仍旧没有梦靥,这一觉便直到第二日清晨。 众人看小王爷这样不吃饭就睡了,觉得不好,可是又不敢去问,只好吩咐这马场,叫第二日早起做了些清淡的汤,送到钟离啻房间里去。 钟离啻自从那次喝酒吐血之后,肠胃便一直不怎么好,太过刺激的东西也不能吃,王府的人自然是不敢大意,便是碗汤,也不叫多放盐醋。 钟离啻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又这么过了一天,钟离啻觉得睡得时间长了,头疼,于是拿着手指揉揉太阳穴,缓解一下疼痛。 马场的仆人送来了一碗清汤,钟离啻看看,知道是隔壁的那些人操劳的,觉得不该拂了他们的意,便也顺顺地喝下去。 钟离啻喝完这汤,便收拾了,从房间里出去。 到了隔壁,钟离啻仍旧敲敲门。他隔着门,听见这几人在激烈讨论: “快去开门,王爷来了!” “这……怎么开!” “打开啊!” “不是,怎么说啊!” “就那么说!” 钟离啻听到这里,淡淡笑笑,发现这门是虚掩着的,于是推开门,便看见这几个汉子,站在门口,一个个呆若木鸡。 “怎么说?” 钟离啻笑得云淡风轻,叫众人心里突然觉得酸楚起来。 他们的小王爷,以前总是有什么便说什么,开心时便笑,难过时便哭,几时有过这样的表情了? 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钟离啻,终于是见不到了。他不再怎么笑,也不再怎么哭,只把心里的不快,都藏起来,不叫人知道。 “王爷!” 罗小锤看钟离啻这样子,终于是忍不住,扑上前。 钟离啻仍旧不痛不痒地笑笑:“我原叫你们担心了,以后,不会了。” 这是钟离啻,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 他现在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难过,多无助。钟离啻知道,自己这些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是有些颓废。 当他看到这些期望自己坚强起来的眼神,却又觉得,似乎以前的那些,也并不算什么。 北疆没有了,他不要了;父亲没有了,是他疏忽大意;如今他身边,也就只有这些人,能靠得住了。 钟离啻知道,他如今,便是这些人的全部了。若他不在了,这些人可怎么办? 何况,渊都还有一个人,一直在等着他。 他钟离啻,原不该这样的。他是男人,就算是经历些什么,也是他人生道路上,该走的路而已。 钟离啻拿起马鞭,到了那马场上。这次,他仍旧选择了昨日那匹红鬃马,这次上好了笼头,骑着顺畅些了。 钟离啻在西南的马场上,一口气跑了老远。 因为被钟离啻知道了,这些人,也不再隐瞒,不再偷偷摸摸,只跟着钟离啻,也上马,尽力追赶自家小王爷。 钟离啻骑马骑得累了,便跳下来,躺在草场上,一手枕着,抬头看天空的云。 这日天空似乎多了些云,形状各异,却都很白,而且看着很淡,很美。 钟离啻看着这些云,想起很多事情来。 北疆时,他总喜欢看大漠,觉得那是一种独有的风光,很有魅力。 如今偏安一隅,钟离啻却觉得,似乎连看着这片云,也很有光彩。 落加蓝来剑阁,是钟离啻回到自己的府邸第三日。 那位身体肥大的县令,亲自送落加蓝到了钟离啻府上:“落家主有所不知,咱们这蜀地可是好地方,咱们小王爷住着舒心,咱们蜀地连匪患都少了!要不然,那些江洋大盗,东西逃窜,扰得民不聊生,连庄稼都不好好生长了!落家主小心台阶!您看,这蜀地一派和谐,到底是小王爷治理有功!” 落加蓝拉着廖梦溪的手,很认真地听完了这县令的长篇大论,道:“嗯,很不错。只是王爷府邸,到底什么时候到?” 这县令点头,指着远处:“不远了!王爷住的地方,那可是下官派遣全县的风水师来照看着,找的最佳的宅子呢!那边门前也应了小王爷的意思,栽种了柳树和银杏树,这时节看着刚刚好,嫩绿嫩绿地!” 落加蓝再次点头:“嗯,很好。只是不知道还有多远!” 县令继续道:“王爷的宅子里还叫种了红梅花,过些日子梅子黄了,落家主可得等着吃些!院子里有棵桑树,工匠原想着锯掉,可是王府的人硬是说,这树灵气重,叫留下来。如今也在前院的堂屋前,甚是好看呢!” 落加蓝见他说了半天没说些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拍马屁的功夫天下第一,便也不问了,只等着马车往前走。 廖梦溪看落加蓝心里有些生气,却不表现在脸上,好笑地拍一下落加蓝的脸颊。落加蓝看着这小姑娘,无奈地摇摇头。 于是这一路上,落加蓝便听着这位肥肥胖胖的县令,左右开弓地吹嘘,他最后只能自动屏蔽了! ------------ 第九章 守得云开 明嘉二十六年春 落加蓝到王府的时候,钟离啻正坐在床上看着本不咸不淡的书,看着并不像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样子,反而显得恬淡静雅。 钟离啻看一眼落加蓝,笑笑:“你来了!” “你……”落加蓝原本想过问的话,这时候却觉得似乎问不出来了,看着钟离啻,最终问:“你好我便安心了。” 钟离啻瘦了一大圈。他去年到江南,的确是胖了不少,而且长高了许多。到北疆后虽然瘦了些,看着也还算顺眼。如今只一个多月,便瘦得不成样子,那拿着书本的手,骨节分明。原来看着舒心的脸上,也消瘦了,没剩下多少肉。 这样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可是落加蓝知道,他如今也只能这么说。 落加蓝叫王府的人带着廖梦溪出去吃些点心,自己和钟离啻座在床上。 “如今,还住得惯么?”落加蓝看着钟离啻那不痛不痒的样子,知道他经了这般悲恸,心里怎么也会难过的。 钟离啻点点头:“还好。就是这地方小吃零食都太辣,不能多吃。你看我现在,都饿瘦了!” 落加蓝不知该喜该悲,看他这样,也不揭穿,只道:“你少吃些,多吃饭。西南的米很不错。” 钟离啻转头,看一眼落加蓝,点点头:“好。” 这时,落加蓝感觉自己和钟离啻隔得遥远了些,他觉得有些不认识钟离啻。钟离啻原是极爱开玩笑的,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不会忘记调侃,来缓解压力。 落加蓝觉得心痛,觉得难受,于是长坐,抱住钟离啻:“没关系,这里只有我,你难受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落加蓝承认,就算平日里他再怎么告诫钟离啻,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耍小性子了,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可是到了这时候,落加蓝却万分希望钟离啻闹一场,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发泄出来。 因为就算是经历了什么,这个时候的钟离啻,还只是个未过弱冠的少年。 钟离啻手里的书被落加蓝打落,一时有些怔,看见落加蓝这样,皱眉,淡淡道:“我没事。你挤得我了!” 落加蓝松手,看着钟离啻淡淡地拿起落了的书,放到床上的桌子上。 “你这次去聊山,怎么样?” 钟离啻拿起桌上摆着的笔,饱蘸墨汁,在铺好的纸张上写着什么。 落加蓝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一时有些转变不过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钟离啻也很有耐心地等他。 “那小丫头,被廖家的人逐出门来,看来日后得靠我落氏君染养着她了!当初是我把她带走的,这责任我来担负,倒也合情合理。” 钟离啻听他这么说,点点头:“你这样,倒不如娶了她,也省得旁人说闲话,叫她难受!” 落加蓝原并没有想过娶廖梦溪这茬――他如今二十三了,比这小丫头,整整大了八岁。他原是想等她过了笄礼,看有没有配得上的年纪相仿的男子,也算是了了他自己的心愿。 “娶……”落加蓝咽一口吐沫,“这是乘人之危!” 钟离啻看一眼落加蓝,摇摇头:“你们这事情……她对你的心思,难道你还没看出来?” 钟离啻不得不承认,落加蓝是个经商的好料子,情爱这方面,却向来迟钝,而且迟钝到成为“愚钝”。 落加蓝想想,有些震惊:“这……不太可能吧!” 落加蓝并不觉得这小丫头对自己是那种心思,何况她不是一直叫自己“姐姐”么? 钟离啻放下笔:“她若没那样的心思,一个小姑娘跟着你走南闯北,又是为了什么?你可不要想着她是无家可归才跟着你的!这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 她跟着落加蓝,终究,不过是信任罢了。 因为依赖,所以信任。 落加蓝一时有些懵:“那……” 钟离啻笑笑:“她如今被廖家除名,名声不佳,日后便是嫁了,也只能做个旁人的小妾,你就这么愿意看她寄人篱下受人使唤?” 落加蓝想到这种可能,觉得有些难受。 便是再怎么拌嘴,嘴上说着看不惯,却还是把她供着养着,生怕她受了委屈。 落加蓝一时有些沉默。钟离啻把写好的字放到一边晾干,又拿起另一张纸,继续写着。 从聊山到如今,落加蓝知道,这小丫头是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依靠的。所以他才摆出一副家长的姿态,想着给她更好的,却殊不知,他自己,就是她最好的那一个。 感情的事情,很多时候,并不是人们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落加蓝叹气,摇头:“也许,你说的对。” 这一年,他们都变化了许多。 “我这边就这样了,你呢?” 落加蓝知道,现在的钟离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他已经能接受自己所处的任何环境,包括死亡。 钟离啻怔一怔,笑笑,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守得云开” “蜀地有很多传说。”钟离啻写完,把笔放回笔架,淡淡道。 “尤其是关于古蜀国的历代帝王。” 说这话的时候,钟离啻的脸上,并没有悲愤,也没有恼羞成怒,他很平静,平静到不像钟离啻了。 他眼里的静谧,像一股清泉,能流进人的心里,却再也流不出来。 落加蓝一时有些震撼……他并不傻,也自然能明白钟离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你疯了?” 是了,这自然听着像疯人疯语。只是钟离啻却并没有疯,他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 “他既然一直觉得宗室有逆反心理,倒也不如坐实了,若是日后上了断头台,也不算冤枉。” 钟离啻冷然一笑,顺势躺在床上,闭上眼:“你只管做你的事情。今日这话,只当没有听过。我困了,不要吵我!” 这般任性妄为,却到底还是钟离啻做派。落加蓝知道,钟离啻自幼是极信任自己的,所以今日这话,才同他说。 落加蓝看着他消瘦的身躯,惊骇之余,更多的是担心。 他知道,这样的心思,便是有一点点传到明嘉帝的耳朵里,钟离啻面临的景象,可想而知。 ------------ 第十章 难得气急 明嘉二十六年春 筑陵 宇文素戟听到国丧的消息,一时颇惊讶——老王爷去世的时间,对钟离啻来说,太不利了! 他方才在北疆建立军功,又治理了北疆地震,正是春风得意时,老王爷的去世,对宗室的打击,可见一斑。 ̄︶︺sんц閣浼镄嗹載尛裞閲渎棢つWw%W.%kaNshUge.lā 这样凑巧的事情,叫宇文素戟想到一种可能,他自然不敢宣之于口,于是只能将这一问藏在心里,连与父亲的家书里,都没有提起只字片语。 老王爷去世之后,落氏君染的日子也算是不怎么好过了。 翊王钟离啻被明嘉帝送往封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再没什么可能回来了。去年盛极一时的宗室,如今进入到最萧条的时代了。 落氏君染是最尴尬的……落加蓝表面上看起来是有明嘉帝的支持,而且他的姐姐落拂绿如今还是很受宠的妃子,他的妹妹又被明嘉帝册封为公主,这看着的确是无上荣耀,明嘉帝似乎也很重视落氏君染。 可是对落氏君染来说,更重要的支撑,一直都不是皇宫里,而是宗室。 落家和宗室的关系,天下皆知。靖南王在南疆势力极盛,便是任何人都不敢对落氏君染怎样,何况后来钟离啻在北疆军功日盛,其他商族对落氏君染,更加不敢有所忤逆。 到如今,宗室萧条,落氏君染也失去了支柱,各商族自然是要趁着这个机会,狠狠踩一脚的。 落加蓝带着廖梦溪回到渊都,打理各处商号。 他这几日都颇有些焦头烂额,廖梦溪看着他每日进进出出,和各处的商族洽谈,觉得奇怪。 “姐姐,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啊?” 这日,家仆抱来一摞账本,落加蓝一本一本地看,廖梦溪突然进来,怯怯地问。 落加蓝抬头看一眼廖梦溪,笑笑:“也不是什么难事。如今过了年,各处自然格外忙些。” 廖梦溪看着落加蓝这样子,也不去打扰,只看着他忙,她在一边吃着些点心。 这时,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闯进来,将什么东西往落加蓝桌上一扔,趾高气扬道:“落加蓝,你看,你如今这样,就算是你呕干了自己的血,落氏君染怕是支撑不了几年了吧!” 安乐公主还是以往那个脾气秉性,一直都没怎么变化。 自然,这话定然是她那哥哥教给她说的。落加蓝行礼“安乐公主安好。我落氏君染的事情,向来不需要外人插手。” 廖梦溪看见安乐公主进来,脸色便立刻变了,瞪着她。 安乐公主没有理会廖梦溪,道:“我都知道了,宗室倒台,你的靠山没有了,落家的生意,不好做了吧?” 落加蓝尽量保持平静,道:“公主想说什么,和我谈生意吗?” 安乐公主笑笑:“你看,只要你能答应和我大胡和亲,做我的夫婿,我大胡便是你落氏君染的靠山,你以后也不必这么辛苦,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我大胡可比你们那个宗室强多了,而且你也不必担心倒台!” 廖梦溪听见这话,却是颇震惊,她原来并不知道,落加蓝,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看他这么受那个公主的威胁,廖梦溪觉得难受,可是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力量,既不能能阻止安乐公主的言语,也不能帮助落加蓝渡过难关。 落加蓝听到这话,深深吸一口气,仍旧客气道:“公主说笑,加蓝是大渊人,仰仗的,自然是大渊的力量。您这样,到底不好。” 安乐公主却“哼”一声:“怎么不好了?你都到了这地步,还这么嘴硬!没有后台,落氏君染撑不了几年的!到时候你变得不值钱了,我就不要你了!” 落加蓝礼貌地笑笑:“那还真是感激不尽!” 安乐公主见左右劝诫不了落加蓝,生了气,又看落加蓝身边的这个黄毛丫头,似乎一直跟着,便起了怒意,指着廖梦溪道:“你莫不是被这个狐狸精迷惑了,所以才不肯答应和我的婚约?我就知道,你们大渊的女人,没几个是好东西!你们那个残废了的什么家主,还喜欢你那个表弟钟离啻,听说他们好像有什么血缘关系,果然是不要脸的!” 落加蓝听她越说越难听,一时气闷,气血上涌,厉声叫道:“滚!” 那声音,吓到了滔滔不绝的安乐公主,她呆呆地看着落加蓝,过了两息时间才缓过来,觉得莫名其妙,自幼没被人这样吼,气愤道:“好啊,落加蓝,你敢吼我!好!你等着,我一定叫你来求我!” 落加蓝稍稍平静下来,指着安乐公主道:“公主,您的怜悯,您的颐指气使,留着给您大胡的子民吧!我落加蓝这辈子,便是街边讨饭,也定然不会求你的!我落氏君染,便是几百年不能再振兴,也断然不会要您的施舍!我落加蓝是个商人,到底也还有些骨气,不至于吃旁人唾过来的!” 言罢,落加蓝又叫:“来人,送客!” 落氏君染的人,从来没见落加蓝生过这样的气,他便是平日里,也对各处温柔得很,便是新来的人做错了事情,丢了数十万两的生意,他都没有这么气愤过! 各处自然知道,这位公主撞到了落加蓝的枪口上,于是有人赶快上前,请安乐公主离开。 安乐公主原没想到,落加蓝会这般,她本来是来和落加蓝商量和亲的事情,却被给了这么一个没意思,自己一时下不来台,气得抓起马鞭便走,连瞪一眼落加蓝的时间都没有。 廖梦溪也被落加蓝这样子吓到了,过了许久,才慢慢走过去,拿手指戳戳落加蓝:“姐姐?你……没事吧?” 落加蓝看见廖梦溪被惊吓到的模样,自己慢慢地恢复了,摸摸她的头:“没事了。我这样,吓到你了!” 廖梦溪低下头:“她说的,是真的?” 落加蓝怔一怔,摇摇头,道:“嗯,真的。我遇到了些麻烦。” 廖梦溪猛然抬头:“那怎么办?” 落加蓝笑笑:“没什么。落氏君染这么多年,经历这点风浪的能力还是有的。你不要担心了。你只管好好吃你的糕点,等着我处理了这些事情就是了!” ------------ 第十一章 十里红妆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二十六年春 廖梦溪知道,落加蓝是个很厉害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面临怎样的困境,他都能解决。 在廖梦溪眼里,落加蓝就是无所不能的。如今看到落加蓝被人这般胁迫,廖梦溪心里觉得难受。 “姐姐,”廖梦溪看看落加蓝,拉着他的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和姐姐在一起。” 落加蓝知道,安乐公主的话,多多少少叫廖梦溪有些恐慌的。他摸摸廖梦溪的脑袋:“不怕,这么点小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落氏君染这么多年了,若是连这点挫折都经不起,那还称什么天下第一商族!” 这话不假,落氏君染在渊都,已经站稳了脚跟,如今这些风波,倒还不至于动其根本。那些跟风的商族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要落加蓝在,落氏君染就不会倒台。 只是知道归知道,能乘机打击一番,叫落氏君染不这么快发展,或者稍稍压制一下,对那些人来说,到底也是好的。 这些日子,落加蓝不是在书房就是在账房,或者是去拜访那些大族,左右奔波,到底辛苦。廖梦溪看他这样,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在后厨跟着学着做些吃食。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落加蓝一时惊讶:“你这小妮子,这些天竟是在做这些?” 落氏君染有专门的厨师,就算是廖梦溪以后果然嫁给落加蓝,也是不必做饭的。可是心意到底难得。 落加蓝尝一口,她第一次做菜,能把东西煮熟,已经是很不错了,至于火候掌控,调料多少,那是更高级的要求。落加蓝觉得很好,一口气吃了许多。 廖梦溪见他似乎爱吃,眼睛有些亮:“姐姐喜欢?那我明日再做给姐姐吃?” 落加蓝点点头:“嗯,只是别把自己累着了。” 这样的日子,叫落加蓝觉得,若能这么过一生,似乎也很不错。他在外赚钱养家,她在家烧菜做饭,相夫教子。 “我们结婚吧!” 这话,终归还是落加蓝说了出口。他不觉得廖梦溪这个性子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我是个生意人,所以一切向利益看。我觉得,承包你的幸福,能给我带来无穷的动力。这让我觉得很好,很划算。” 落加蓝这番话,廖梦溪并没有听懂多少,只是前一句,却是怎么都能明白的。也许是落加蓝说得很突然,她有些措手不及。 “你……说什么?” 廖梦溪有些结巴,她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落加蓝摸摸她的脑袋,宠溺道:“我说,我娶你,做落家的女主人。以后,给我做一辈子饭吧!稀饭也可以,我这个人不挑食。” 廖梦溪最终没有想到,落加蓝说的,是要娶她。她原是想过,嫁给落加蓝,可是她知道,自己被家族除名,是怎么都配不上落加蓝的,她只想着做个小妾就好,她并不贪心。 可是落加蓝说的,是娶她做正妻,成为落氏君染的女主人。 “我……”廖梦溪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激动,眼泪便落下来。 落加蓝看她哭了,以为是自己说的太唐突,吓到小丫头了,于是立刻递着帕子道:“别哭啊,我同你说认真的呢!” 廖梦溪吸一把鼻涕,扑到落加蓝怀里,哭着道:“你就是个大坏蛋!” 落加蓝点头:“好,我就是坏蛋,那你要不要嫁给我这个大坏蛋?” 身为商人,落加蓝是永远忘不了什么是正事,就算是遇到什么情况了,他也得记着。 廖梦溪抬头,瞪一眼落加蓝,又低下头,咕哝道:“才记起这事情!晚了!” 落加蓝笑笑:“不晚,不晚。我们小溪儿还没长大呢!” 自然,十五岁,是有些小的。 几日后,落氏君染向各处发出请柬,落加蓝大婚。 商界要人自然都是要来的,很多没见过落加蓝本人的,都发誓要借此机会一睹这天下第一美男落加蓝的风貌。 落加蓝特意请了落家的一位叔父证婚,风风光光地办了场婚宴。 这场婚宴,一改落氏君染先时节俭的风格,落加蓝果真是做到了挥金如土,十里红妆。 给廖家的请柬,却是石沉大海。廖家的人,果然是铁石心肠,再无往来了。落加蓝也料到这样的结果,看着廖梦溪失落的模样,道:“日后,有我。” 廖梦溪穿着婚服,十五岁的身子,看着很瘦小,却也坚强地点点头:“嗯,姐姐……” 她想想,觉得不对,于是低下头,小声道:“夫君!” 落加蓝听了,怔一怔,笑笑:“你日后还是叫姐姐吧,我听惯了。只是人前不许这么叫。” 小丫头很高兴地点点头:“好!” 这次的婚宴很盛大,也很隆重。只是落加蓝和廖梦溪都知道,该来的人,一个都没来。 廖家的人生着气没有来,钟离啻也在西南,没能来。这场宴席,其实只是给世人看的罢了。 落加蓝并不觉得,两个人举行了婚礼,就果然能成一对。只是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廖梦溪被廖家逐出家门,落氏君染又岌岌可危。这场婚礼,很大程度上,是他落加蓝做给廖家看的。非如此,廖梦溪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宴席过后已经是夜半,落加蓝回到房里。 床铺里被喜娘塞满了桂圆花生枣子,廖梦溪却就着喜服在那上面睡得很香,手里还捏着一颗枣子,深怕被什么人抢去了,拿另一只手护着,落加蓝看着觉得好笑。 落加蓝很无奈地将被子里的东西都收拾了,而且动作轻盈,尽量不吵醒小丫头。 凤冠被随意地放在桌子上,落加蓝也不管它,把兜里的东西都放到一个小盆子里,脱了鞋子坐在廖梦溪身边,看着她。 小丫头平日里不怎么用脂粉,脸白白的,有些红晕,看着很舒心。今日穿着大红的喜服,化了浓妆,看着虽美丽,却不像个小姑娘,也不像她自己了。 “等日后情势稳定了,我再给你个真正的,只属于我们的婚礼。” 落加蓝在廖梦溪涂了胭脂的脸上,轻轻印下一个淡淡的吻。 ------------ 第十二章 夏日浮生(一)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二十六年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落加蓝大婚,落氏君染的工人们都给发了薪金,而且放了两天假。 落加蓝这人,对自己是节俭万分的,对工人却是很大方,该发的薪金绝不拖欠,年节还给工人们加些红利。落氏君染的工人待遇,一直比旁的商号的好上许多,所以大多数工人就算是如今落氏君染到了困难期,也不会为此而离开落氏君染。 这一点,落加蓝是相信的。落家的商号能做到天下第一,自然不能只靠质量,人心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落家的人心不散,落氏君染就会一直发展下去。 明嘉帝知道了落加蓝大婚,眼里有些不悦。 廖家如今在聊山,是掀不起什么大浪来的。可是廖家这个小姑娘,和落加蓝的结合,却叫明嘉帝有些看不透了。 落氏君染是上族,落加蓝这样的身份,至少该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譬如盘踞聊山的唐家,或者刘家,便是江南的那些大些的商族,似乎也都比这个小丫头好上那么一点点。 何况廖家已经将廖梦溪除名,她如今连廖家的边都沾不上了更遑论借助廖家的势力。 明嘉帝觉得,便是再怎么喜欢,或者是可怜这小姑娘,收了房,给她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便是落家,对这小丫头最大的恩惠了。 可是落加蓝却娶了她,而且唯恐天下不知地一般,十里红妆,聘请天下商族前来。 明嘉帝知道,落加蓝一向是个极精明的人,便是和他明嘉帝斗,也是毫不逊色的。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却做得似乎太糊涂了。 落氏君染如今受了这样的打击,落加蓝本该借助这次婚事,至少和一些商族合作,保证落氏君染的资金,这才是长远之道。 这样的落加蓝,叫明嘉帝有些看不明白。 落坠红是落加蓝大婚后三日才得了明嘉帝的许可,出宫去见落加蓝的。 一看见落加蓝,落坠红便立刻跑上前抱住:“哥哥!你大婚也不告诉我,我都没有来喝你的喜酒呢!” 落加蓝笑笑,摸摸落坠红的脑袋:“原不是什么大事,太吵闹了,怕你不习惯。你放心,好吃的点心都给你留着呢!” 落加蓝自然是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妹妹的,每次回家都把最好的吃食准备着。落坠红这次却摇摇头,坏笑地问:“哥哥的新娘子呢,叫小红儿看一眼嘛!” 落加蓝自然知道她的小心思,也随她去了:“你原见过的。” 这时,廖梦溪也抱着一摞书到了落加蓝面前:“姐姐,你要找的书,都在这里了。” 落坠红看见廖梦溪,上前去看一圈:“咦?还是这个小姐姐啊!可是好像没长胖啊!” 落加蓝有些不理解:“什么长胖?” 落坠红老实说出自己的疑问:“不是说,女孩子结婚了,都要生小娃娃,会变胖的么?” 廖梦溪比落坠红大不了多少,这时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看一眼落加蓝,问:“真的?” 落加蓝觉得自己没办法给这两个小姑娘解释这个,只得拿出家长的姿态来,严厉道:“小红儿你听谁瞎说的?” 又对廖梦溪道:“别听她胡说,她骗你的!” 这两个女孩,看一眼落加蓝又相互看看,都觉得奇怪。 落坠红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看着廖梦溪,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还叫我哥哥‘姐姐’?人家不是都叫什么……‘夫君’来着?” 廖梦溪看看落加蓝,刚想说什么,却被落加蓝抢先:“我的事情你小孩子家不要过问。” 落坠红鼓起嘴,心想你媳妇也是小孩子啊,怎么就我不能过问了?果然,有了媳妇,哥哥都不怎么搭理自己了。 她觉得还是廖梦溪似乎和自己能谈得来,于是拉着廖梦溪,趾高气扬地离开了落加蓝的书房。 落加蓝看着落坠红离开,觉得如今,似乎也没那么差,就算是生意上的问题再多,落坠红是快乐的,廖梦溪也在自己身边,钟离啻虽然在蜀地,却到底也算不得太差。 这就足够了。 生活,似乎就是这样,费尽心力,最终要的,也不过是身边的人幸福安康罢了。 夏天很快来临。渊都的夏季没有北疆那么闷热,有些阴凉的地方,坐着吹吹风,是很舒适的。 初如雪叫明月挪了把躺椅,在院子里的梅树下,乘着凉风小憩。 她如今眼睛看不见,心里有些着急光明的。 这么暖暖地吹着凉凉的风。她能感受到从树叶里透过来的一点点细碎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 这半年,初如雪都是这么过的。红衣刺客在外,她能知道钟离啻的消息,听说他常去剑阁的一个小马场,在那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候骑骑马,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在屋里看些闲书。 他还常去登剑阁,在剑阁上看日出,或者在雨后看云海。 初如雪觉得,这样的生活,他们相互不打扰,似乎已经是最好了。 明嘉帝到的时候,没有叫人通报,他知道初如雪看不见,也便省了那些礼节,叫身边的人在外面等着,他一个人进去了。 明嘉帝看见时,初如雪已经从躺椅上起身,眼睛盯着明嘉帝的方向,侧着耳朵听。 “原来是皇上。” 初如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摸索着找杯子倒水,却没有给明嘉帝,自己喝了。 明嘉帝从进门开始,便看见初如雪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皱了皱眉,道:“你倒是过得清闲。” 初如雪手里又摸索着,把杯子放下:“托皇上的福,不管不顾地活着,感觉是不错。” 明嘉帝看到,初如雪虽然身子略显浮肿,人却到底是精瘦的,那件宽大的衣服,穿在她身上,看着空荡荡的。 “你如今月份大了,该吃些好的,这样瘦下去,到底不好。” 不知不觉地,明嘉帝说了这样的话,说完,他自己觉得有些后悔,却也并没有立刻收回。 初如雪淡淡地拿手抵着脑袋,支在旁边的石桌上:“这些事情,到底不是皇上该操心的。” 她并不稀罕明嘉帝这样的煽情,所以不感动,只觉得有些好笑。 ------------ 第十三章 夏日浮生(二)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二十六年夏 初如雪摸索着找水壶,把杯子抵在壶口,一点点地倒水。明嘉帝看着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了。 他们终归是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因为没有了政治,没有了争斗,明嘉帝和初如雪,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初如雪慢悠悠地喝着自己的水,并不着急,也不尴尬。 她知道,明嘉帝不是来嘘寒问暖的,那么她便没有必要在明嘉帝的目的问题上率先开口。 明嘉帝看着初如雪把那杯水喝完了,才慢悠悠地开口:“这一年,你变了不少。” 初如雪摸索着放杯子:“是吗?皇上倒是几十年如一日,一点都没有变!” 明嘉帝笑笑:“这些年,朕总能想起曾经的事情。如今初氏一族也平反了,你心里的气,也该消散了。” 初如雪怔一怔,随后好笑道:“原来皇上的意思,是一纸空口宣言,要用两次。” 当初甲子宴上,明嘉帝说的那几句,对初氏一族来说,的确重要。可是这话在初如雪,却是一文不值。她并不能因为明嘉帝那一番掺杂着谎话和遮掩的言辞,以初氏一族家主的身份,就这么原谅了明嘉帝。 明嘉帝自然也知道初如雪并不会因着他这一两句话便果然放下心里的仇恨,同他言和。 “你是大渊王朝的公主,不该这么怨怼苍生。” 明嘉帝看她又要去摸索着倒水,便上前,把杯子倒满了,放到她手里。 初如雪接了明嘉帝的杯子,却是没有喝:“我是初氏一族的人,是初氏一族的家主。” 明嘉帝并不想为了这个问题和初如雪争论,摇摇头道:“你固执起来,倒很像她。” “皇上固执起来,却和她一点都不相像。” 初如雪并不想和明嘉帝讨论她和昭仁皇后的相似程度,她知道,兜兜转转,该来的,总会来的。 只是她现在因为闲散,也愿意听明嘉帝这般问。 明嘉帝看她摸索着把那杯子放下,慵懒地靠在躺椅上,眯着眼,道:“朕和她,没有那个缘分。” 初如雪承认:“皇上和她,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某些东西,因为某些机缘巧合,凑在了一起罢了。初如雪知道明嘉帝是为了什么才娶了初瑞婉,又是为了什么才叫她做了皇后。明嘉帝也知道,只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 明嘉帝笑笑:“你和钟离啻,也没有那个缘分。这一点,在当初,你自己便知道。” 初如雪懒散地侧过身子,点头:“的确没有那个缘分。我原以为人定胜天,事在人为。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 这话有些自嘲。初如雪知道,自己和钟离啻,原本就不是能走到一条路上的人,她这一生,就天真了那么一次,却天真地一塌糊涂,连老天爷都在嘲笑! 明嘉帝走到初如雪身边,坐下来问:“既然无缘,何必执着这么一个孩子?” 说了这么多,最终要问的,也不过是这个罢了。初如雪慢慢睁开眼,问:“皇上和她无缘,为什么不杀了沐靳和我?” 是了,既然当初不是天定的缘分,既然当初是阴差阳错,那么为什么要生下她,叫她在这世上走这么一遭? “我们的身上,都流着初氏一族的血,和皇上的宫禁,格格不入。” 初如雪说这话,并不是为了煽情,也不是刨根问底,她知道,这是她和明嘉帝的战争。 明嘉帝怔了怔,拿过来初如雪方才喝水的杯子,喝一口,是糖水。她如今这般消瘦,为了腹中的孩子,白日里的水里都兑了糖。 她平日里,是连稍微甜一些的点心都不肯吃的。 “亦白,朕不是来同你拌嘴的。你该清楚,你这样做,对大渊,意味着什么!” 明嘉帝为了那杯水,怔了许久,怔到初如雪差点睡着了,他才开口。 初如雪听见明嘉帝似乎在喝她杯子里的水,皱了皱眉,却也最终由了他。明嘉帝的问话,叫初如雪眼里深邃了些:“他是初家的孩子,和这个王朝,和皇上,和国家的命运,没有什么干系。” 那只是她初如雪的孩子,他只是个还未出世的婴孩,对这天下大势,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明嘉帝呵呵笑笑:“这世间的事情,从来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知道钟离啻是什么人,也该明白,这个孩子,不是你能左右的!” 初如雪感觉到明嘉帝把手伸向自己的腹部,敏捷地伸手格挡,反抓住明嘉帝的手腕。 她习武数年,气力比明嘉帝稍大些,这一把,几乎是要把明嘉帝的腕骨碎了。 “朕只是看看他多大了,你何必这么紧张?” 明嘉帝收了手,淡淡道。 初如雪眯着眼,冷冷地:“这些日子蚊虫多,方才还以为是什么虫子。” 明嘉帝看着她明明惧怕,却装出一副冷淡清明的样子,皱着眉:“朕看你这些日子脸色不好,叫內府做些燕窝送了来吧。” 初如雪摇摇头:“不必了。皇上的燕窝,留着怜悯众生吧。” 这句“怜悯众生”,必然不是随便说的。初如雪知道,明嘉帝如今,并不能果然送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只是她从心底,不愿意要他的东西,便是一点点,都不愿。 她原想回到北疆,安安静静地生下这个孩子,让他平安长大,远离渊都,也远离明嘉帝。 可是明嘉帝最终还是没叫她遂了愿。 明嘉帝自然知道初如雪话里的意思,也明白,她的心思是不可能改变的。 “你且休息,过些日子,朕再来看你。” 初如雪没有说话,只听明嘉帝走远了,才慢慢坐起来,摸到桌子上的杯子,摔到地上。 这时,团子从屋里窜出来,跳上躺椅,“喵”一声,蹭着初如雪的手臂。 初如雪摸到团子,揉几下,叹息:“果然,这些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一夏,这般浮生半日闲的日子,也算是过去了。” 初如雪知道,明嘉帝对她腹中的孩子,是有旁的打算的。可是她并不想叫明嘉帝遂了愿。那是她能留住的,唯一的依恋了。 ------------ 第十四章 夏日浮生(三)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二十六年夏 初如雪因为怀着孩子,这些日子并不怎么想吃饭,每顿饭只挑挑拣拣吃些菜,有时便完全不吃,白日里只喝些糖水,大部分时间都在懒散地躺着,有时候她会叫明月读些书给她听,日子也便这么枯燥平淡地过着。 她知道,这时候的钟离啻,也许在马场,也这般懒散地躺在草坪上,看着西南的天空。 西南的天,似乎比北方蓝一些,是一种不掺任何杂质的蓝,看着很赏心悦目。 后来明嘉帝又来了一次,从皇宫里亲自带了些东西给初如雪,都是些补品。 初如雪没动明嘉帝送的东西,顾晚灯也来过一次,给她把了把脉,皱着眉,叫她多吃些东西,多动动。 初如雪嘴上“嗯”着,却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仍旧是那个懒散的样子。 落氏君染的生意在落加蓝的努力下,逐渐恢复了。只是因为这场重创,生意的规模比往常小了许多。落加蓝平日里把重要的事情,都交给底下人做了,便是南北谈生意,也是他信得过的人,或者他那些叔叔,堂弟来做的。 他只在渊都的染坊里和大师傅一起染些难上色的贵重料子,或者看看各处送来的账簿,没有问题的,便加盖君染的印,有纰漏的,派人去查,倒是也没出过什么大的差池。 如今落加蓝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府邸,看书,写字,练剑,以及……陪着廖梦溪。 “姐姐,你看,那棵树上的鸟儿孵出来了,我听见它们叫了,声音很稚嫩,很好听呢!” 廖梦溪踮着脚,一手拽着落加蓝的衣角,一手指着后院里的那棵银杏树,很高兴地叫落加蓝看。 落加蓝对这些原没什么兴趣,只是看小丫头很上心,也便随她去了。 “嗯,你要是喜欢,过些日子叫人拿个梯子……” 落加蓝话没说完,廖梦溪便立时急了:“不能把它们关在笼子里!” 落加蓝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没说要关起来。我看这鸟巢搭得不稳,想着万一哪日风大一些,吹下来就不好了,想叫人给拿木条加固一下罢了!” 想想,又拿手指点一下廖梦溪的脑袋:“我看着像是那么凶残的人吗?” 廖梦溪听他这样说,自知理亏,低下头,对手指。 落家的宅子大得很,落加蓝有时候抱着小丫头跳上那棵银杏树,坐着看日出,或者日落,或者在那树上睡一觉。 只是落加蓝永远是做肉垫的,小丫头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缓缓进入梦乡。 落加蓝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好。 他原来觉得,自己以前的那种忙碌,那种紧张,就是自己以后的人生,他这一生,都是落氏君染的,不该有其他想法的。可是到了如今,他却又觉得,似乎这样闲散地过着,看日出日落,也不错。 而且落加蓝也知道,如今宗室被削,落氏君染若再惹风头,只会引来更大的祸患。 他一直记得他离开蜀地之前,钟离啻写在纸上的那四个字——守得云开。 落加蓝知道,钟离啻向来不是个冲动的人。他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该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得到。 既然落加蓝并不需要为钟离啻操心,那他这时候,只需要按照自己对落氏君染的规划,慢慢走自己的路,不必激进。 落氏君染这次遭此创伤,很大原因,是落加蓝行事太过激进,落氏君染发展太快,叫旁人眼红了。 那么日后,落氏君染的首要任务便是医治创伤,然后放慢速度,平稳发展。 这是落加蓝目前对落氏君染的构想。 他不知道日后,这个盛极一时的家族,能走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钟离啻最后的命运会是怎样,更不知道未来,他和廖梦溪会面临什么问题,只是如今,只能这样走。 大抵,这就是人生吧。 蜀地 钟离啻手里揪着一根青草,坐在马场上。名贵的料子被沾染上了青草的绿水,他也不在意,只这么坐着,看那些马悠闲地吃草。 夏天蜀地的太阳有些热,钟离啻这么坐着有些难受,最终还是起身,慢慢悠悠地走出去。 马场的女主人大抵知道了这位常来的公子是什么人——听闻前些日子,闻名天下的翊王钟离君诣,被派遣到了蜀地,做了封王。 这人年纪轻轻,身边又跟着些奇奇怪怪的人,有时候连那肥肥胖胖的县太爷都要来,看见这少年便点头哈腰地,一点县官的架子都没有了。 如今在蜀地,除了那位声名显赫的王爷,没有人能受到如此礼遇了。 只是知道归知道,既然这位奇怪的王爷自己不说,那些人也没有当着她的面叫他王爷,那她便该装聋作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世上,知道太多的人,总是命不长的。 钟离啻洗浴了,躺在马场的床上看书。这马场主人的儿子,这些日子似乎和钟离啻混熟了,如今每次见钟离啻来了,便把他自己养的一只乌黑发亮的八哥鸟挂在钟离啻窗前。 那鸟被这小鬼训得似乎通了人性,也会说几句简单的话。隔壁那帮人,原还担心那聒噪的鸟会吵到钟离啻,却见钟离啻对这鸟似乎十分喜爱,也各自安心。 钟离啻如今每日三餐都按时吃着,也没出过什么差池,没喝过酒。 立夏那日,钟离啻照例见了一次蜀地的群臣。这些人虽然心里明白钟离啻到底是被发配到蜀地来的,面上却是不敢造次的。 蜀地并没有像十大家族那样显赫的望族,这些人也知道,就算是钟离啻在朝廷不受明嘉帝的待见,在这蜀地,他却是能只手遮天的。 只要明嘉帝不表态说宗室有罪,他钟离啻,就一直是这蜀地的王。蜀地的一切,便是草木鱼虫,都在钟离啻的手里! 这些官员既没有强大的家族,也没有推翻钟离啻的能力,便在钟离啻面前,也是没什么胆量做些出格的事情的。 钟离啻酒量不好,而且曾经喝酒吐过血,所以在宴会上,这些人也没什么胆量给钟离啻敬酒,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 ------------ 第十五章 甲子尾事(一)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二十六年夏 蜀地 钟离啻看着那些拘谨的官员,,只叫他们该喝酒便喝酒,该吃菜便吃菜,这一次宴会也算是平安。 不论是在北疆、南疆还是渊都,诸臣听说过,而且也都看得出来,钟离啻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西南这些人对钟离啻,也算是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 钟离啻自己坐在主位上吃菜,喝了些茶水,宴罢叫人派了马车把各处官员都送回去。 这样的日子,钟离啻过得觉得有些闲散,有些不舒服。 他向来好动,现在却有些安静了,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些七七八八的书,只在早晨出来练一会剑。钟离啻身边的人都有些不适应,却也知道,他如今的改变,是不大可能再变回去了。 这样的日子,也算是过得顺畅。 渊都 明嘉帝窗边的树快落叶了,这时节已经变得深红,他身上的衣服也变得厚重起来。落坠红这小丫头,冬日里便要过笄礼,明嘉帝正想着送什么礼物好一些。 “皇上,茶凉了。” 曲锦福上前,不咸不淡地提醒明嘉帝。明嘉帝看一眼桌上的茶水,道:“既然茶凉了,叶落了,该了结的事情,也是时候做了。有些事,该是甲子年的,便不该拖到来年。” 轿辇往城郊一所僻静的宅子里去了,一路上,明嘉帝的手里,都攥着一个小瓷瓶。 初如雪到如今已经快要临盆,她身子有些臃肿,常常感觉晕眩,这些日子也只能卧床,听外面的秋风声,判断时节。 明嘉帝来的时候,初如雪刚吃过晚饭,倚着床和团子打盹。 团子甩着它的半截尾巴,看着初如雪。它如今也不怎么爱玩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安静静地趴在初如雪身边,等着吃些什么,或者出去扑个鸟雀。 到这时节,团子总算是又胖了些,比原先好太多了。只是那少了的半截尾巴是再不可能长出来了,如今看着,有些滑稽。 “你倒是悠闲。” 在明嘉帝说话之后,初如雪才意识到屋里竟有他人,于是立刻坐起,细细听来人的方向。 只是这猛然起身,叫她突然有些晕,差点从床上栽下去,抓住了床边,才稳住了。 “原来是皇上,”初如雪淡淡地,又重新倚在床边,闭上眼,“皇上这么晚了,倒是好兴致。” 初如雪自然知道,明嘉帝并没有那么好的兴致,来看望她。 明嘉帝看见初如雪如今已经这般虚弱,竟是连他到了跟前都没有发现,不由皱了眉:“你这些日子,该好好补补的。” 她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副皮相,脸色也变得蜡黄,整个人都不怎么精神。 初如雪笑笑:“劳皇上关心,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身子虚了些。到底比心虚的,好一些。” 明嘉帝听见她说这话,脸色有些不好:“你还是原来那个脾气。” 她以前也是这样,眼里凌厉,嘴上也能夹枪带棒,说得人没什么反击能力。 初如雪慢慢吐息,调整状态,道:“我说了,皇上既然选择迁就,也想继续迁就,那便迁就着吧。” 她如今没什么力气和明嘉帝争论,只淡淡地说着,不紧不慢。明嘉帝冷笑:“朕迁就你,是朕觉得你还能迁就,也值得迁就。” 明嘉帝并没有为这话生气,他向来不会为了这些事情生气。 但是这话却是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初如雪听着,没有说话。她有些累,倚着床,想睡一会。 明嘉帝看初如雪,摇摇头,叹息:“朕不是来同你拌嘴的。” 初如雪淡淡地:“那皇上便有话直说吧,我这时候累得很,该睡觉了。” 明嘉帝知道,她说这话,自然是故意的,于是便道:“你知道朕来的目的。” 他的目的,初如雪自然知道,他来这么几次,为的,不过是她腹中的孩子罢了。 “不可能。”既然明嘉帝这么说,初如雪知道,也没什么意思和他兜圈子了。到如今,他们都累了。 “你想做的事情,要成功,除非我死了。”初如雪仍旧是那副冷淡、慵懒的姿态,语气却是非常坚决。 明嘉帝上前,坐在初如雪身边,他的态度也变得坚决起来。 “不要说气话。你知道,朕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他不该来到这世上,他身上流着的,是旁人的血。” 初如雪冷笑:“那皇上的意思,是要他身上,流着沐靳的血,对么?” 也许在初如雪被囚禁之前,她还能对那些事情,抱着些其他的想法,到了如今,她却是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了。 明嘉帝的心里,是不愿意她成为旁人家的人的。 所以在甲子宴,就算是放弃打击钟离啻,他也不愿意向天下人承认,初如雪是他的女儿,是他明嘉帝和昭仁皇后唯一的女儿。 他明嘉帝,为的就是有一天,叫她成为沐靳的妻子。 想到这里,初如雪觉得自己眼睛里,似乎有些酸涩。 “皇上的眼里,只有你的天下,只有你的江山。我和沐靳,不过是你统治天下的工具罢了。” 尽管在这之前,初如雪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真正要面对这些事情,面对这些丑恶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得自己渺小了许多,似乎连这点已经知道的打击都经受不了了。 她早就知道,明嘉帝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他心里的那个目标罢了。她和沐靳,都是棋子。 明嘉帝不想和她解释,只道:“今日,这些事情,怕是都由不得你。” 初如雪听得见动静,大概地判断进来了多少人。 她如今身子极虚,是绝对付不了这么多人的。红衣刺客被明嘉帝阻拦在外,也并不能进入到这里来的。 她知道,自己并没什么能力抵抗明嘉帝。初氏一族,从来就没那个能力,对明嘉帝说一个不字。 只是她并不打算放弃。 为了这个孩子,初如雪已经放弃了太多。况且她如今,也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就算是鱼死网破,她也不会叫明嘉帝动她的孩子。 这么多年来,初如雪再次拿出当初刺杀明嘉帝的勇气来。这场实力悬殊的争斗,她并不想输。 ------------ 第十六章 甲子尾事(二)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二十六年夏 团子看见这么多人,有些害怕,躲在初如雪身边,浑身的毛立起来。 初如雪摸摸团子,示意它走。团子并不走,只那么呆呆地趴在初如雪身边,一双眼睛盯着屋里的人。 明嘉帝看着初如雪,她就那么消瘦地坐在那里,因为看不见,那一双原本犀利的眼睛,也变得无力了许多。 她的不放弃,叫明嘉帝有些震惊。他知道,自从那次离开了渊都之后,她便再没有这样,做这些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了。 徒劳的感觉并不怎么好。 所以她和明嘉帝的角逐,若她最后知道,没什么胜算了,也便会放弃的。她不想拿着件没什么必要的事情耗尽心力,把以后都输了。 所以这么长时间来,明嘉帝都没有探清她的能力。 如今这般,身为明嘉帝的囚徒,她又有什么能力,叫明嘉帝放弃了,来成全她? “你这样,只不过是徒劳罢了。” 事到如今,明嘉帝知道,她不会放弃了。这并不符合她的性子,所与明嘉帝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不知道,这次如果果然鱼死网破,接下来会怎样。 明嘉帝知道,初如雪向来是个坚强的人,再大的打击,于她来说,都是可以承受的。她这样的性子,倒果然像极了生在冥界的无义草。 也是因为明嘉帝知晓她这样的心性,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明白,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如今她拼着一副病恹恹的身体,想要保住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孩子。 “若是皇上想对这个孩子做什么,便先抽了我的魂魄。” 初如雪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明嘉帝是不会受她的威胁的,这样的话,像纸片一般苍白。 可是她别无他法,她看不见,也不能求救,更不知道该向谁求救。 这样的无助,让初如雪心慌。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叫明嘉帝收手。 明嘉帝看到,初如雪瘦弱的身子,有些抖。他从来没看见过初如雪眼里,能流露出这样的恐惧。 明嘉帝知道,她并不惧怕死亡,所以他也知道,她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可是明嘉帝也知道,她心里,是不想死的。至少,她想叫这个孩子活着。 对明嘉帝来说,这个孩子的死活,并不重要,他安氏一族的王朝,并不需要这个孩子。 “你留着他,能怎样呢?” 明嘉帝看着初如雪,并不明白初如雪为什么对这个孩子,这般执着,执着到,就算是和他对抗,也不肯放弃! 初如雪想从袖里拿出金针,却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力气,来做这些事情了。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些日子,似乎虚弱得太厉害,而且莫名其妙。 明嘉帝看她挣扎的样子,摇摇头:“是软骨散。每日饭食里掺一些。你现在吃下去的量,想要恢复,至少也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初如雪原本蜡黄的脸,这时有些发白。她想了想,慢慢抬起头:“明月……” 明月并不在这些人里。 初如雪知道,她被囚禁的这些日子里,饭食都是明月照料的。也只有明月这样长期照顾她的人,才能控制得了剂量,不叫她发现。 明嘉帝站起来,拂袖:“这世间,不想你生下这个孩子的,不止朕一个人。这样的药,朕的那些御医是绝不可能做出来的。” 初如雪听到这话,身子激烈地颤抖了一下。 是了,这世间,能做得出这样的药,而且不伤到孩子的,只有顾晚灯一个人了。 “原来,是这样。” 初如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干干地说了这么一句,最终淡淡地冷笑一声,闭上眼。 她以为自己一句习惯了背叛,习惯了人性的恶,习惯了生死争斗。可是当心里最亲最近的人背叛自己的时候,她却还是感受到了极浓烈的痛苦。 她至今还记得,当初顾晚灯是怎么一个人杀进皇宫,带着她离开。 那个时候她只有七岁,无依无靠,一心求死,顾晚灯撑起了她的半边世界,叫她有了那么一点点希望,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 顾晚灯对她,太温柔,温柔到她自己,都不觉得那个毒医世家的家主,有多可怕。 她当初从山崖上跳下去,顾晚灯也那么没命地跳下去,拽到了一个伸出的树枝,她活了下来,却被崖壁刮伤了额头。 顾晚灯用绣纹,为她刺了额头上的红符,遮掩了那可怕的伤疤。 她在北疆迷路了,遇到了狼,顾晚灯及时出现,把她从狼口里救下。 这些过往,似乎历历在目,就像是昨日发生的一般。 可是到了如今,今时今日,却叫初如雪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顾晚灯对她好,带着他的目的,和不可描述的期许。 初如雪并不怨怼顾晚灯。她知道,该感激他的。没有顾晚灯,就没有今日的初如雪。是顾晚灯成就了她。 那么今日,他给她的一切,以及他不想叫她走的路,她便该受着,是她欠着顾晚灯的。 初如雪知道,她和明嘉帝的这场角逐,是她输了。 “孩子,我知道,你很想来到这世界上。可是如今,我做不到了。” 初如雪心里,对着自己的孩子,道。她一手撑着虚弱的身子,一手缓缓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我这一生,爱过的,求而不得,原是我该。” 初如雪第一次,对着明嘉帝,落了眼泪。 “我只是想留着这个孩子,日后有个陪伴。” “我承认,是我输了。我本就一无所有,这不过的螳臂当车。” “我原不是什么公主。初如雪一生杀伐狠厉,算不上是个仁善的人。所以你不必觉得亏欠。我如今经历的一切,不论是背叛,还是死亡,都是我该受的。” 明嘉帝为着她那滴眼泪,和这一番话,一时怔了怔。猛然回神,明嘉帝却看见,初如雪原抚摸着自己小腹的手,在慢慢用力。 她原来蜡黄发白的脸,这时染上了一层青色,有些灰暗。 明嘉帝看到,她原穿着的一身淡紫色的衣裳,这时带上了些暗红。 “亦白……雪儿!” ------------ 第十七章 甲子尾事(三)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二十六年秋 明嘉帝冲上去,抱住直向下栽去的初如雪,他有些紧张。 “来人!传御医!去叫顾晚灯来!” 明嘉帝这二十多年里,第一次这样惊慌失措。 初如雪身子有些凉,明嘉帝抱住她,能感受到她身上的血液缓缓流出,她的生命,也在缓缓流逝。那血流得不多,却叫明嘉帝感到恐惧。 初如雪感受到了来自身体的剧烈疼痛,她觉得有些发昏,一点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逐渐虚弱,身边的一切,都不那么明显。 她能听见明嘉帝的喊叫,也能感觉到他的恐惧。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雪儿,不要死,听话!答应朕,好好的,朕什么都依你,你要留下这个孩子,朕不阻拦你,你要和他在一起,朕也答应,朕求你!” 明嘉帝这一生,第一次这样低三下四,这样渴求着一个人,叫她活着。 初如雪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因为疼痛,她的双手紧紧握住,这时已经有些发麻。 顾晚灯来的时候,明嘉帝还抱着初如雪,他不敢动,怕她流血更加严重。 “怎么会这样?” 顾晚灯脸瞬间白了,他上前,缓缓将初如雪放平,叫道:“去打热水!” 明嘉帝松了手,看着自己双手上的血,他有些不明白:“你不是说,这药是万无一失的么?怎么会这样?” 顾晚灯给初如雪搭脉,初如雪感觉到了,想使力抽回手,却没有力气,她这时身子疼痛,也便由了顾晚灯。 “还好,出血不大,只是伤到了。” 顾晚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拿出银针,过了火,扎在初如雪的几大命脉之处,用以止血。 “她身子太虚弱,为今之计,只有将孩子生下来。” 顾晚灯没想到,自己那样完美的计划,到底还是被她破坏了。 初如雪跟着他这么多年,所以并不是完全不懂药理。她知道,顾晚灯那药,是想叫自己完全失去气力,没了反抗的能力。 若要流了孩子,他该是要用其他的药的。 她知道顾晚灯不会为了这个孩子伤害她的身体,所以她在趁着自己还有些力气的时候,推了这孩子一把。 这样一来,顾晚灯的药必然不能用到。 她心里,是不认为自己如今这样子,有那样的能力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只是她不想叫旁人来杀了她的孩子,所以她宁愿疼痛,宁愿自己动手。 “你不是有药么?” 明嘉帝怔了许久,才完全理解了顾晚灯的意思,他有些吃惊。 这时,有人送来了热水,顾晚灯拿着毛巾吸了水,也不顾烫,慢慢把初如雪的手心掰开,给她的手心里擦几下,又拿出银子扎了她的合谷穴。 “那药起作用至少也要等四五个时辰。她如今羊水已经破了,如果不现在生下来,到时候就不可能生出来了!” 顾晚灯的眼里,比起初如雪的命,其他的一切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顾晚灯看一眼明嘉帝,冷冷道:“皇上,这个孩子,如今必须活着,否则便是一尸两命!这天下的事情,我顾晚灯不管,但是关乎她,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这时,顾家的人,围住了这间小屋,把明嘉帝的刺客,堵截在内。 顾晚灯将瓶子里的参片拿出,轻轻掰开初如雪的嘴唇,放入她的舌底。 初如雪慢慢感觉到不那么痛了,感觉到口中的一点点清凉,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她听得见顾晚灯说的话,可是她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力气,而且那药是持久性的,缓不回来。 顾晚灯拿出来一个瓷瓶,从里面取出几粒药丸,兑了一点水化了,叫了侍婢给初如雪喂了。 “这药能暂时压制软骨散,你答应我,不要放弃!” 顾晚灯叫了人,自己起身,低下头。 “原是我错了,不该这样对你。” 顾晚灯从屋里走出。他知道,初如雪这时候,大抵是不怎么想见到他的。 蜀地 钟离啻夜里睡熟,守在外面的罗小锤却听到了些动静,于是立刻冲进去,发现自家小王爷梦靥,这时候醒来,正在大口喘气。 罗小锤听说,人在梦靥后醒来的时候,魂魄是最容易离开的,所以要是有人叫了,魂魄便会应声离开,黑白无常便会把人的魂魄抓走!所以这时候,罗小锤并不敢叫钟离啻,问他怎样了,只迅速地倒了杯水,也不敢给他,只站在他身边看着,等钟离啻自己缓回神来。 这时正好是夜半子时,罗小锤觉得诡异。 钟离啻感觉到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握住了,疼地厉害,眼前也有些黑。 这一阵持续了两三息时间,才慢慢好了。钟离啻大口地吸气,胸口一起一伏地,额头上的冷汗也涔涔掉下。 等到回神,钟离啻才发现罗小锤在身边,于是接了那水,湿润一下干涩的喉咙。 罗小锤见钟离啻这时终于正常了,松口气:“王爷梦靥,吓到小的啦!” 钟离啻听他这样说,才看看四周,点点头:“原来果然是梦啊!” 他梦见初如雪浑身是血,被铁链束缚,挣扎着向他求救。这场梦,叫钟离啻心慌,也叫他难受。 想想,钟离啻又问:“叫下面的人打探的事情,有什么消息了没有?” 罗小锤听钟离啻这样问,一时为难,吞吞吐吐地:“这……” 钟离啻笑笑:“有什么便说吧。如今,本王也还经得起。” 罗小锤便不拘束了:“渊都那边,连一点点影子都找不到,北疆的人也没有任何收获,初家主……就像蒸发了一样!” 钟离啻并没有多大的失望,他料得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这些日子,钟离啻私下里找人打探初如雪的消息,想知道她现在如何了,却是没什么收获。后来他叫落加蓝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落加蓝却也没打听出来。 她就像消失了一般,连影子都不曾留下,如今竟是连“捕风捉影”这样的事情,似乎也不能做到了! 她怎么样了,是在渊都,还是在北疆,又或者,是去了南疆,去了藏戒山? 钟离啻这时候,突然极想知道她在哪里,想看一眼她,哪怕是远远的一眼,也是好的。 ------------ 第十八章 冬日阳光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初 渊皇宫 冬日里的炭火烧得旺盛,明嘉帝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本《战国策》看着。 他有些老了,如今眼力不济,看书有些费力。 “皇上,太子来了!” 曲锦福上前,向明嘉帝汇报道。 明嘉帝听了,点点头:“叫他进来。” 曲锦福于是去开门。沐靳便进入了书房。这里的地龙烧得旺,暖烘烘地。 与以往不同的是,沐靳这次,抱着个不大的孩子。那孩子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衣裳,手里捏着一支冰糖葫芦,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这屋子。 “父皇!” 沐靳行礼,把这小孩也放到地上。孩子看看明嘉帝,又看看沐靳,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明嘉帝看见沐靳,慢悠悠地道:“嗯,这孩子如今倒是又长大了些,看着圆润了不少!” 明嘉帝起身,上前抱起地上的孩子。 这孩子看着明嘉帝,张着嘴巴,自顾地吃他的冰糖葫芦。 “来,叫外公!” 明嘉帝拿起孩子抓着冰糖葫芦的手,作势要去抢他手里的吃食。孩子便软软糯糯地开口:“外公!” 声音很细腻,叫人听着很舒服。 明嘉帝很高兴地从桌子上的糖盒里,抓了一大把糖,塞进小孩的兜里:“嗯,真乖,这些都是你的!” 孩子看看这些,甜甜地笑笑:“谢谢外公!” 他不结巴,说话声音很连贯,只是软软糯糯地,听着很好。明嘉帝很高兴,抱着亲亲他白白嫩嫩的脸蛋。小孩也很开心地还了明嘉帝一个亲亲。明嘉帝摸摸他的小脑袋:“真是好孩子!” 沐靳看着这一幕,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看着。 “她如今怎样了?” 抱着孩子,明嘉帝觉得似乎重了些,于是回到座位上去,拿出些小玩意给孩子玩。 沐靳和明嘉帝如今这种默契,算是很高了。沐靳知道明嘉帝说的是谁,也不提名字,只老实答道:“她如今也能出门走动了,只是长久不见太阳,气色有些差。” 明嘉帝点点头:“那是好事。你常去看看她。他看不见,到底是着急人的。” 沐靳称是,看着明嘉帝拿出慈爱,逗弄着怀里的孩子。 这样的明嘉帝,是极少见的。沐靳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这样招明嘉帝喜爱。 “她不知道是朕见这孩子吧?” 明嘉帝阻止着孩子把手里的一个红石如意吃下去的动作,漫不经心地问沐靳。 “儿臣只说带着孩子出门晒晒太阳,她该是没发现的。” 明嘉帝放心地点点头:“那就好。” 明嘉帝和这孩子玩了许久,孩子终于体力不济,在明嘉帝的胸膛上趴着睡了。明嘉帝缓缓把孩子移交给沐靳,小声道:“仔细些,不要叫吹了冷风。” 沐靳一一记下了,抱着孩子离开,坐上了马车。 马车兜兜转转,终于到了目的地。沐靳抱着熟睡的小孩,入了被侍卫层次守卫的院子。 这时正是午后,冬日里难得有这样的太阳,初如雪摸索着,打开窗户,感受着外面的阳光。 这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往自己身边蠕动,于是伸手去拦着。 “月儿,不要顽皮。” 摸到了一只小手,初如雪顺着那手,把蹭到身边的孩子抱起来。孩子软软糯糯地开口:“娘亲,张开嘴巴!” 初如雪听了,淡淡笑笑,张口,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塞入口中。 是个不大的秋果,酸酸甜甜。只是初如雪不怎么喜欢吃甜的,所以并不觉得那有多好吃。只是当着孩子,她便很开心地说:“月儿真乖,真好吃。” 这时,初如雪听见门响了,有脚步声,于是立时便感觉到一股冷气。 沐靳刚进门,便看见初如雪坐在床沿,抱着一个小女孩,他慌忙上前,扶着初如雪:“想开窗叫人就好了,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你这样抱着孩子,摔下去可怎么好!” 初如雪向里挪一挪,淡淡道:“在这屋里待得久了,对这些东西,也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如今开个窗,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沐靳把怀里的孩子轻轻放到床上,小心地盖了被子。 “你又带着寻儿去见他了?” 初如雪眼睛看着沐靳的方向,漫不经心地问。沐靳为着这个问题,身子抖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他出去的时间并不长,已经很努力地不叫她起疑了,她怎么还是发现了?沐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沉默。 初如雪把另一个孩子抱着,慢慢放下,道:“他冬日里常和六安瓜片,而且炉子里熏的是茉莉花,我闻得出来。你上次带着寻儿出去,回来时寻儿的身上便沾了这气息。” 初如雪这话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可是叫沐靳觉得很难堪,像一个贼被抓了现行一般。 “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你若是再带寻儿见他,便再不必来我这里了,我也不见你!” 对已经发生的,初如雪并不想再怎样,只是对日后,她却不觉得该纵容沐靳这样的行为。 “寻儿和月儿,是我的孩子,和他,和你,和大渊王朝,没有半点关系!你也不必为难,只是日后不要再带寻儿出去了。这院子里的阳光,虽然少了些,也单调了些,和皇宫里的,也是没什么分别的!” 沐靳低下头,闷闷地“嗯”着,不知道该怎么和初如雪解释这些事情。 这一对双生子,是她拼了命留下的。她不想他们再和明嘉帝,和渊皇宫,和安氏一族的江山,再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若远离争斗,能给这两个孩子平静的人生,她初如雪不介意他们坐进观天,只看见这方院子里,这一点点阳光,这一点点见识,这一点点心胸。 脑子这东西,其实也不需要太多,够用就好了。太精明的人,活着往往是极累的。 初如雪不希望她的孩子,像她自己一样,一辈子都在和那些精明人打交道,算计这个,计较那个。 只要他们能堂堂正正做人,平庸些,又能怎样呢,这青史上,什么都没有留下,又能怎样呢! 这世间,没有多少人能在史册上留名,可是还得好好活着不是? ------------ 第十九章 片刻安宁(一) 明嘉三十年初 这两个孩子,男孩稍长,初如雪为他取名为“寻”,希望他日后能一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女孩是妹妹,初如雪为她取名为“月”,因为她出生时,正是夜半,听说那时夜里的月亮十分明亮,故以此为名。 初如雪睡在两个孩子旁边,用手护着他们,防止他们睡觉翻滚到地下去。因为她看不见,所以只能通过触感来判断孩子们在哪里。 这些年,她没有把孩子交给乳娘们照顾,一直是自己陪着他们。她知道,明嘉帝对这两个孩子,是有些其他想法的。 在她生产之后,这院子里的侍婢又换了一批。那日之后,明月一直再没露面,初如雪也并不怎么想她。一次偶然的机会,初如雪发现,这些侍婢,都是会些拳脚的,而且似乎能力不低。 因为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初如雪在各个方面都十分警惕,就算是给孩子们吃的东西,也是她亲自尝过,确认没有问题了,才给他们。 明嘉帝是知道她的谨慎的,所以也并不在吃食上动手脚。 小月儿被夹在中间,似乎有些不舒服,她在睡梦中皱皱眉。初如雪看不见她皱眉,所以并不能知晓。孩子蹭了蹭初如雪,初如雪感知到了,稍稍退了一点。小月儿便抱着初如雪的脖子,吧嗒着嘴巴。 初如雪轻轻把八爪鱼一样的孩子取开,摸索着,在床头的小桌上,摸到了水杯。她拿手指蘸一点水,摸到孩子的嘴唇,给她的湿润一下。 因为初如雪看不见,腿脚也不方便,所以她便叫人在床头放了一个不大的小桌,给孩子们喂饭,放置一些常用的东西。 以前明月在的时候,还能给她念一些闲书来听,如今她带着两个孩子,也并没有那样的时间,而且明月已经不在了。 初如雪不知道明月如今处境怎样,也并不怎么想去想。 她记得,那个时候明月还是个孩子,坐在顾家的门前,身上也脏兮兮的。她那时也是个孩子,看见明月那个样子,便生了些怜悯,求了顾晚灯,收留了明月。 她和明月,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在那之前,明月从没有半点忤逆她。因为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初如雪对明月,到底是不同的。 可是最后呢,她失势,被囚禁,明月也就选择了离开她。她并不怪明月――谁都希望能挣个美好的前程,跟着她,明月也许一辈子都要和她一起,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度过了。只是她有些寒心罢了。 她并不怎么期盼沐靳日后称帝,能不再囚禁她――沐靳是明嘉帝身边,最听话的。而且日后明嘉帝若不在了,她的势力,必然会比沐靳大,沐靳知道自己不能控制初如雪,那么最好的办法,也只有延续明嘉帝的办法,叫她一生,都只能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何况如今她已经生下了钟离啻的孩子,那么沐靳对她,只能是更加防范。 这时,初如雪感觉到稍远一点的小寻儿似乎在蠕动着,她便摸索着,判断他是不是已经醒了。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孩子翻了个身,抓到了初如雪的手臂,便抱住了,拿小嘴巴轻轻咬。初如雪知道他醒了,便拍拍他的身子,叫他继续睡一会。 这时,初如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扑上了床,从她的头顶过来,在她身后找了一个舒适的地方,卧下了。 初如雪知道,那是团子。它趴在她身后,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样的午后,外面阳光很好,屋里的地龙也旺盛,孩子们都安静地睡着,初如雪觉得很好。 这样的日子,虽然枯燥,但是闲适。她如今别无所求,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是好的。 只是她想见见钟离啻,想叫他看看,两个孩子,都已经三岁了。孩子们都很讨喜,小寻儿有些顽皮,而且常常打碎东西,十分不省心,小月儿倒是乖巧,只是有时候也被她那兄长怂恿,做一些坏事。 两个孩子长得快,穿的衣服,也丢弃得快。初如雪自己不能做那些针线活计,孩子们的衣服,都是沐靳送来的。初如雪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每次拿来的衣服,她都会试有没有毒。而且有时候是当着沐靳的面。 这些年,顾晚灯不怎么来,沐靳倒是常常来看她,或者说是监视她。初如雪对沐靳的目的,并不怎么感兴趣,只要他不对孩子们怎样,初如雪也由着他。 在这三年多里,沐靳确是扮演了一个好哥哥,也做足了一个好舅舅的戏。只是初如雪却不感动,对沐靳,也一直都是冷冷的。 她想的,是给这两个孩子的安稳人生,和钟离啻的平安,那么其他人,也便无所谓了。 因为甲子宴前,钟离啻为北疆争取到的一点和平,到如今也还起着作用,宇文素戟在北疆,听说一直在忙南北互市的事情,只是一直都不顺。听说落加蓝也在帮衬着他,但是效果不明显。 落氏君染这些年也收敛锋芒,缓缓发展,不那么激进了。初如雪听说落加蓝倒是常去西南,该是去看钟离啻的。 经历了明月的事情之后,初如雪对红衣刺客,也起了那么一点疑虑,她原想着叫能不能落加蓝带信给钟离啻,叫他知道她还活着,至少叫他安心。 后来想想,到底危险,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便死了和钟离啻联络的心,只安心和孩子们一起。 那些年,胡奴的安乐公主,一直在缠着落加蓝,后来落加蓝结婚,她也便绝了心思,听说去年才回去的。 因为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初如雪也便一一看着这些闲散的、没什么作用的琐事,来探知外界,至少,不和外面失去基本的联系,彻底与世隔绝。 这院子里,那年她和明月种的红梅树,如今已经长得很大,夏天时,在那树下乘凉,倒是很舒适。 初如雪心里计较着这些零零散散的事情,慢慢地觉得困意袭来。因为夜里有时要起来照看孩子们,初如雪白日里总是爱犯困,没什么事情时,她便趁着孩子们睡着的时候,也眯一会,补一下夜里的缺。 ------------ 第二十章 片刻安宁(二)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初 蜀王府 夜里,钟离啻拿着本书看,罗小锤给他铺床,顺带着剪了一下灯花,不叫蜡烛太闪烁。 “王爷,这都快夜半了,您该睡了!” 这样的话,罗小锤这些年,似乎常说。钟离啻却不怎么在意,有时候他一整夜都在那里看书,眼睛都不眨一下。 平日里,钟离啻不怎么去蜀营,有将领调换,蜀地的那些将领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地通知一下钟离啻,钟离啻对这个似乎也不是那么在意。他除了破除了蜀地不与外界来往的习惯,通了西蜀到西北和南方的商路,蜀地的粮食运往各地,逐渐富庶起来之外,连剑阁的县令,钟离啻都没有换。 明嘉帝知道这事之后,也不多说,只叫安排了人进入蜀地。 他如今过得悠闲,也懒散了许多,白日里也不怎么喜欢出门练剑,只躲在屋里,看些有用没用的书,落加蓝来的时候,和落加蓝杀几盘棋,落加蓝不在,他便自己和自己下,输赢随意,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他常去后院里,在那片梅树下,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喝些白水,看着点书。 这么一晃,就是三年。 钟离啻如今已经二十一了,明嘉帝的意思,是他该娶妻生子了。钟离啻没说什么,等着明嘉帝的下文,看他怎么计较。 钟离啻对身边的人,也算是好,王府里的仆从不是很多,年节时格外忙些,因为剑阁离乡下近些,王府便雇些忙月,也不至于太忙碌。 这样一来,王府的开支也减少了,平日里也没有那么多人,钟离啻觉得这样安安静静地,很好。 这些年,他一直都没有放弃的,唯一的一件事情,便是找寻初如雪的踪迹。哪怕是蛛丝马迹,哪怕只是一张纸片上,两个“安好”的字样,也是好的。 可是三年来,初如雪却是音讯全无,就像是她从来都没有来到这世上一般! 这样的感觉,叫钟离啻心里有些慌,有些焦虑,但是他的这种焦虑,却对那件事情,没有什么作用。 钟离啻不知道初如雪如今的处境,年月长了,心里便更加着急,于是加大了力度,将网撒德更大。 这样大海捞针一般地,一点点地慢慢寻。 落加蓝来的时候,也同他说一说渊都的状况。 沐靳太子似乎有了儿子,有人见到他入宫时,常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眼睛大大的,听说明嘉帝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落加蓝也偶然远远地看见,那孩子长得讨喜,也难怪明嘉帝喜爱。何况明嘉帝如今已经六十五了,有了后代,自然是好事。 只是听说那孩子的母亲,似乎身份不高,就算是生了龙子,也是连明嘉帝的面都见不得的。 钟离啻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他也不觉得那女人有多可怜——能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生下龙子,必然是使了些手段的,她借助这个孩子,也不过是为了某些利益而已。 钟离啻比较关心另一件事:“你结婚这么多年,怎么没一点动静,这落氏君染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人来继承啊,便是个女儿也好,好歹叫带过来,我也好好瞧瞧,你这天下第一美男,能生下个怎样绝世容颜的女儿!” 落加蓝瞪一眼钟离啻:“你在西南,心里只想着这些事情么?” 钟离啻点点头:“嗯,不然没什么事情做,意淫一下你的未来,倒是件不错的事情。” 过了这么多年,钟离啻仍旧不改他爱调侃人的性子,说些不咸不淡的笑话,掩藏了岁月留下的伤痕。 落加蓝也同他调笑:“好啊,如今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如愿了,要做表叔了!” 钟离啻原本手里捏着一枚棋子,正在踌躇往哪里下,这时却是有些惊诧,眼睛睁得老大:“果真?” 落加蓝看着钟离啻这样的表情,终于觉得扳回了一局,点点头:“嗯,年前诊断出的,如今已经四个月了,入秋之前,你便把红包准备好!你这个做王爷的表叔,可不能太寒碜了!” 钟离啻认真地听完落加蓝的话,便扔了手里的棋子,下床穿鞋,跑到柜子前,翻找起来。 落加蓝看到,钟离啻把一个抽屉取出来,从里面翻翻找找,把那个红玉长命锁也翻出来,只是随手便扔了,又仔细地找。 最后,钟离啻拿出了一个带着红锦穗子的珠络。那珠子是一颗通体透亮的白玉珠,灯下看着很美。 “这东西原是我娘的,一直是我爹在收着,后来我爹没了,王府的人便把我爹留下的东西,都拿来了,如今也全部在这里了。这珠子不是夜明珠,却也能发出些光,是件稀奇的东西。如今你有了孩子,便把它给孩子吧,我留着,到底也没什么作用。” 落加蓝一眼瞥到钟离啻腰里的琮瑢玉佩,知道他的心意,摇摇头:“这东西既然是姑父姑母的,便该你留着,他如今还是个未出世的婴孩,这样贵重的礼物,到底不能收的!” 落加蓝看见,这么多年来,钟离啻似乎第一次,露出了这样的笑容,没有勉强,他是真的高兴的。 只是高兴归高兴,该怎样,也还是得怎样的。 钟离啻却不以为然:“你这孩子,可是你落家的嫡子,到底不是一般人,也是我和我爹的一点心意。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必然也是想着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的,你就替他收了,等他出生了,叫他戴着。” 落加蓝听钟离啻这样说,也不能再拒绝,便接了那珠子:“你倒是还是似以前那样能说会道!” 钟离啻笑笑:“那是,你这道行,便是再过多少年,也是及不上我的!” 顿了顿,钟离啻边收拾自己的匣子,边道:“对了,等孩子出世,你可一定记得带来叫我瞧瞧!” 因为这么多年,活得没点生气,没点人气,突然知道要添丁,钟离啻觉得很好。 因为孩子,似乎都有那样的魅力,能叫人心里暖暖地,对这世间,也少些怨怼,多些希望。 所以钟离啻,是从心底,想着落加蓝的孩子,他能看看,或者抱一抱。 ------------ 第二十一章 远方来信 明嘉三十年夏 钟离啻知道,落加蓝的孩子,自己要看见,到底也还得再过那么一两年,至少得等孩子稍稍长大些了,到底路途遥远,钟离啻又不能去渊都,多多少少不方便。 钟离啻最近清闲,于是仍旧去了马场,骑骑马,看看天,或者坐在房里看些书,等着些什么。夏日里有些热,这马场倒是很凉爽,夜里的凉席上睡觉十分舒服。 这马场那个原不大的孩子,如今也长大了,十六七岁,和钟离啻当年去渊都时,差不多大。 只是这孩子颇顽皮,那棵银杏树上,已经被踩出一道道印子,看着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守卫着这马场。 马场的女主人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加上日夜操劳,显出些老态来,看着也不那么美丽了,只是更加成熟些了。 钟离啻隔着窗户,看着外面的风景,看着马场女主人忙碌的身影,那孩子如今也能帮些忙了,各处也都会做些事情了,看着像一个老练的商人。 这时,钟离啻的房门突然响了,钟离啻起身去开门。 是罗小锤。钟离啻知道他带着自己想要的消息来了,便叫他进门。 罗小锤把一封信交给钟离啻,喘口气道“王爷要找的,终于找到了。您看!” 钟离啻看到,罗小锤拿着那信的手,都有些抖。 他们这些经历过北疆生死的人,不论是对初如雪,还是钟离啻和初如雪,都有另一番情感的。 从心底,这些人是极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的。 钟离啻接了那信,拿了个杯子,倒些水给罗小锤。这么多年,罗小锤也晓得了钟离啻的脾性,接了水便往口中灌。 钟离啻看着那信,原也是极惊喜的,却是越往下看,眉头拧得越厉害。 看完,钟离啻揉了那信,脸色有些发白。 渊都那边,并没有给很明确的消息,只是说初如雪极有可能被明嘉帝囚禁在渊都城郊的一处偏僻的宅子里,那地方有重兵把守,里面什么情况,外人是不知道的。 钟离啻出了屋子,便直奔马厩,牵了他那匹黑驹。 那马如今年岁长了,个子却没怎么长,还是那么矮,只是这些年长胖了不少。 钟离啻跃身上马,便回了王府。 渊都 初如雪抱着小月儿,小寻儿便坐在一边,玩着手里的九连环。 “娘亲,我解不开它!” 小寻儿嘟着嘴,把东西递到初如雪手边。孩子们大抵也知道自己的母亲看不见,所以有什么东西要给初如雪的时候,孩子们都把东西抵在她手边,叫她能感觉到。 初如雪接了那九连环,摸索着,大概判断这小家伙已经解了多少,从他拆解的地方,慢慢地拆着。 小寻儿和小月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初如雪,她看不见,解得有些慢,所以孩子们能看见那东西是怎么解的。 好一会,初如雪才摸索着把这东西解开了,零散的部件被小寻儿一一收起,他又试着一个一个组装。 “娘亲好厉害,居然解开了!” 小寻儿一边组装,一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边赞叹初如雪。那东西是他舅舅沐靳给的,他玩了好几天,却最终只解开了两个。 初如雪摸到小寻儿的脑袋,点一点“那你自己再试试能不能解开。” 和孩子这样玩耍,叫初如雪觉得很好。小月儿看着那东西这么好玩,便也想去玩一玩。只是这时间,小寻儿正玩得开心,并不肯给小月儿。 “娘亲,月儿也想玩那个!” 月儿指着寻儿手里的九连环,委屈地说道。 初如雪也摸摸她的小脑袋,道“你哥哥玩一会便给你。他这时候正玩得开心,月儿不去打扰哥哥好不好?月儿向来都是最乖巧的!” 对于这些事情,初如雪并不因为哪个撒娇便叫哪个占便宜,那东西既然是沐靳给寻儿的,那便是寻儿的,他不肯,谁都强求不得。 小寻儿好不容易装好了,又一个一个拆解。小孩子的记忆力总是惊人的,只看了一遍,寻儿便把这东西再次拆解,很开心地拿到初如雪身边炫耀“娘亲,您看,我会了!” 初如雪摸摸他手里的东西,点点头,也十分高兴“嗯,寻儿向来是最聪明的。” 孩子们已经快四岁了,初如雪便教给他们识字,只是她看不见,多多少少有些困难。沐靳来的时候,也给两个孩子教些东西,让他们一个一个识字。 寻儿比一般的孩子聪明些,三字经已经能背出来了,初如雪便教他默写。 这两个孩子,都没能生出宇文素戟那般三岁能诗七岁能赋的本领,只是有些聪明,初如雪教起来也不算太费劲。 回到屋里时,初如雪便叫两个孩子写字,她写得秀气,像是大家闺秀。小寻儿稍稍快一些,却似乎潦草了一些。 这时,初如雪听到从窗外传来了鸽子咕噜咕噜的声音。 “寻儿,去把东西取过来。” 初如雪如今倒是常叫寻儿取送来的信,她看不见,小寻儿有时候会念给她听。 寻儿取来了信,却说“咦?娘亲,这好像不是以前的鸽子,它的腿上有标记,写了一个字。” 初如雪点点头,问“认得是什么字么?” 寻儿仔细地看了看,摇摇头“不认得,这个字上面好多字啊,最上面这个是个‘四’,下面是个‘句’……不对不对,不是‘句’,好像难一点……” 初如雪听了,连瞬间白了,她声音颤抖着,道“寻儿,把鸽子放了,再把窗户关上!” 这窗户靠着床,倒也方便,寻儿见初如雪脸色严肃,也便郑重地把鸽子放了,听话地关了窗。 寻儿把那纸条打开,看见了里面的内容,道“娘亲,这信上只有两个字,第一个……寻儿不认识,上面是一个竹字头,下面好多横!最下面……好像是个‘寸’;另一个字是……‘義’还是‘羲’来着?这个写字的人,写得真好看,比舅舅和娘亲写得还好看!” 初如雪摸索着,从寻儿手里接过了那纸,眼泪便流下来了。她知道,是他,他从蜀地送来的,那是王府的鸽子,所以脚上都刺着“蜀”字,他在那纸条上,写着“等我”! ------------ 第二十二章 小小心愿 明嘉三十年夏 寻儿和月儿看见母亲哭了,都围上来问“娘亲,你怎么哭了?是寻儿和月儿做错什么了么?” 初如雪擦擦眼泪,觉得在孩子面前流泪,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笑道“方才风吹得眼睛疼,寻儿和月儿都是娘亲的好孩子,你们没有做错什么。”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每人分占初如雪的一只胳膊,很高兴得趴在初如雪身上。初如雪想想,道“寻儿和月儿可不可以答应娘亲,方才的事情,不要同旁人提起,便是舅舅问起来,也不要说!” 孩子们并不理解初如雪为什么要瞒着舅舅,只是看她眼里的坚决,便知道,这大概是极重要的事情。 这么长之间相处下来,两个孩子也都大概能看出,母亲是不怎么喜欢舅舅的,而且不怎么欢迎舅舅。这么重要的事情,既然她想瞒着舅舅,那必然是有她的原因的,于是孩子们也觉得,这事情是不该告诉舅舅的。 两个孩子并不多想,便答应了“嗯,听娘亲的!” 初如雪分别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想着叫他们找来蜡烛,把这纸条烧毁了。 这时,初如雪听见门外有动静,便把纸条藏在袖子里,听着来的是什么人。门开了,初如雪辨别出来,是沐靳。 “你们母子,在说什么悄悄话?” 沐靳走上前,抱起寻儿,摸摸他的小脸。 寻儿想起母亲说过,不能告诉舅舅,便道“寻儿和月儿练字呢!母亲写的字可好看了!” 初如雪怔了怔,她原并没想到,这个不大的孩子,面对大人的套话,却能表现得如此临危不乱,他甚至能想到如果被舅舅听去了一些,该怎么圆过去。 小月儿也道“是啊,娘亲写的字,比舅舅的好看多了!” 初如雪一开始的确摸索着,写了几个字,就在两个孩子写的旁边。她并不觉得自己写的笔沐靳的好看多少,毕竟她看不见,而且沐靳的字,向来是极好看的。 沐靳听了,走到那小小的床桌前,看一看初如雪的字,又看看两个孩子,点点头“的确好看。寻儿的字,也有进步。” 沐靳似乎很放松,拿出来一把糖果,给两个孩子“嗯,看在你们这么用功的份上,舅舅给你们奖励!” 两个孩子很高兴地剥着糖果吃着。沐靳看看天,又看看初如雪,道“你这些日子到底劳累。今日天气也好,我便把孩子们带出去,叫他们晒晒太阳,别闷坏了!” 初如雪手里捏着字条,原不想答应……她不确定方才的话,有没有被沐靳听到,以及被听去了多少,那么这时候把孩子们都交出去,无疑是危险的。 “我上午带他们在门外玩了一会,再出去,怕有些晒了。” 初如雪不动声色地把两个孩子往自己身边拨,小寻儿看见母亲这样,便趴到初如雪身边,道“娘亲,寻儿有些困,想睡觉了!” 小月儿见哥哥要和自己抢母亲,便也立刻缩在初如雪身边,抢着抱着她的一只胳膊。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说着,打起盹来。沐靳看着孩子们都不怎么想出去,便笑笑,假意威胁“既然你们这些小鬼都不肯出门,那舅舅以后可不带你们出去了!”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互相做个鬼脸“舅舅最好了,才不会不带我们出去呢!” 沐靳指一指这两个鬼精灵,道“既然想睡觉了,便好好睡着吧。舅舅明日再来看你们!” 两个孩子点点头,每人拽着初如雪的一个胳膊,趴着准备睡了。 初如雪见沐靳走了,却还是怔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并不确定沐靳有没有真的走,或者他只是在门口,等着听他们母子的话。 小寻儿却是找着自己的小枕头,道“娘亲,你也来睡觉嘛!” 初如雪点点头,把手里的纸条藏好,抱起月儿,摸索着,想躺在小寻儿旁边。她却感觉到寻儿拽住她,拉着她到了床中间,很郑重地道“娘亲睡这里!” 初如雪摸一下,枕头是被摆好了的,于是她便摸摸寻儿的头,很顺从地躺下。小月儿也躺在她身边,抱着她的手臂。 初如雪被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却有些睡不着。她转头,轻轻地摸着寻儿的脸。她觉得,这个孩子,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以前只是觉得,他们都只是孩子,旁人谁对他们好,他们便依赖谁。如今,初如雪却感受到了一种血浓于水的感情,这种感情,不是谁能用几支糖果,几个好玩的九连环,便能收买的,就算是孩子们还小,他们也知道,身边最亲的人,究竟是谁。 直到晚饭后,熄灯之前,初如雪把袖里的纸条烧毁,不留痕迹。 她在睡觉之前,问寻儿“寻儿白天的时候,说要睡觉了,是不是怕舅舅在门外偷听?” 寻儿看看母亲很得意地点点头“对啊,你们大人都好笨的!每次娘亲和舅舅要说悄悄话的时候,都只是把寻儿和月儿赶出门就好了,可是寻儿和月儿都会在门外偷听的啊!为什么要把别人赶出去就要立刻说悄悄话呢,他们还会回来的啊!” 初如雪点点头,捏一下寻儿的脸蛋“就你精!” 寻儿看着母亲稍稍放心的模样,低下头,道“娘亲,寻儿是男子汉,以后会保护娘亲和月儿的!” 这个四岁的孩子,在自己的舅舅进门后,第一次看见,一向强大的母亲,眼里的一丝丝恐惧。 初如雪的这一点点恐惧,叫这个孩子知道了,自己的母亲,其实并没有想象的强大,她心里,是惧怕着舅舅和外公的。她的故作坚强,叫寻儿生了一种要保护她的欲望。 寻儿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可是他也看得出来,母亲的自由,是被束缚在这个院子里的,他和月儿都不敢问,为什么要把娘亲锁在这里,就像两个孩子都不敢问,父亲去了哪里,为什么旁人都有父亲,连舅舅都有父亲,为什么他们没有!小小的孩子,在这时,便萌生了一个愿望愿望――有朝一日,能叫母亲离开这个院子,去外面的世界,他们一起去找父亲。 ------------ 第二十三章 孩童言语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夏 渊都 寻儿抱着初如雪的脖子,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又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摸摸初如雪额前的碎发。 初如雪感觉到寻儿的动作,喃喃道:“寻儿别动,安心睡觉。” 月儿已经睡着了,这时候呼吸均匀,一点点的鼻息落在初如雪脖子上,有些痒。 初如雪睡在这两个孩子之间,这时候却并不能睡得着。 那信定然是钟离啻送来的,看来他已经找到自己被囚禁的地方。只是初如雪却并不明白他“等我”的意思是什么,难道他要来渊都? 想到这样的可能,初如雪突然心里恐慌起来——她知道,如今的明嘉帝,正是要寻个好时机,除了钟离啻。 身为宗室,未召入京,是可以做谋反罪定的! 初如雪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钟离啻的命,是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换回来的,她不能看着他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便这么来了渊都,白白叫明嘉帝抓了把柄。 可是初如雪这时却不知该怎么办,她知道,如今身边的人,都不可信。 便是她的院子里飞来一只鸟,沐靳便会立刻赶来——她从不相信什么巧合,沐靳白日里来,必然是带着些什么目的的。 她想往外面送信,便是难上加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来想去,初如雪最终放弃了往外送信的念头,她不想冒险,拿钟离啻的命,和两个孩子的命,和明嘉帝,和沐靳打这个赌。 初如雪这么想了一夜,却并没有想到什么完全的法子,两个孩子起夜,她本想叫人照看,却没人应答。初如雪叫了两三次,最终放弃了,摸索着要掌灯,被火折烫到了手背,有些疼。 寻儿看见了,便自己拿过了火折,点了蜡烛,拉着妹妹跳下床去。 “娘亲不要担心,寻儿和月儿都已经长大了,会照顾自己的。” 寻儿站在地上,像一个小大人一样。 初如雪摸索着想要回火折:“把火折给娘亲,小心烫。” 初如雪并不表扬寻儿,她知道,这么大的孩子,玩火到底是危险的。寻儿也很听话地把东西交给了初如雪,拉着妹妹去了隔间。 母子三人的动作,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团子,团子伸个懒腰,踱着步子到初如雪身边,甩着仅剩的半截尾巴,看看初如雪,又跳下床,跑到墙角的桌子上,吃着自己的夜宵。 自从明月离开后,初如雪便每到晚饭后,便把团子的宵夜准备好,放在离着床比较远的桌子上,团子也很乖巧地去吃。 两个孩子回来了。当初初如雪刚生产过了,便是深秋,顾晚灯怕她长时间在屋里,会受潮,便叫人给她换了张高一些的床,如今孩子们要上来,似乎有些费力。 两个孩子都喊着娘亲,初如雪便循声应了,叫孩子们到自己身边来,她摸索着,一个一个抱上床来。 当年软骨散的药力,并没有完全消散,初如雪到如今,也没能恢复到以前的气力,只是比以前好了许多。她刚生产那会,便是连抱着孩子都是不可能的。 小寻儿和小月儿仍旧在各自的领地睡了,也顺带着把初如雪拉来,作为他们的分界线,两个孩子还为了抢着抱团子,争抢一番,团子却最终跑到初如雪旁边,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再不肯挪开。 初如雪便哄着两个孩子,想着白日里的时候,是不是该叫沐靳换一张床,不叫孩子们这样费力。 思索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初如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两个孩子却似乎还在睡觉,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初如雪的脚边,贴着她的脚心睡了,这时候呼吸一起一伏,初如雪觉得有些痒。 白日里沐靳又来了一次,带着寻儿出门逛去了,初如雪便顺带着说了床的事情,沐靳没说什么,只点着头,道再说。 初如雪如今能下地走动了,便带着小月儿出门,在那棵梅树下乘着阴凉,她眯着眼,听月儿念书上的字。 渊皇宫 明嘉帝抱着寻儿,把手里的糖给寻儿,和沐靳说着话:“你的意思,是他要来渊都了?” 沐靳点点头:“大概是。那鸽子能飞到那里,定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以翊王的性子,怕是非来不可的。” 是啊,若是叫他知道,初如雪如今看不见,还带着两个孩子,被囚禁在渊都,他那性子,定然是要来探查一番的。 沐靳却有些担心:“他如今在蜀地听说有些威望,若果然处死,怕是西南蜀军会不满。” 明嘉帝摇摇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钟离啻,不过这么几年的时间,何况他如今一切都在朕的掌控里,过些年,人们也便忘了西南的翊王君诣,将来青史之上,也不必花太多笔墨。” 对这些事情,明嘉帝一直都能看得到未来多少年的走势。就像钟离啻和初如雪,他从一开始便知道,是不可能的。 寻儿在皇宫里待着有些累了,便要回去了,沐靳也知道,时间久了,初如雪会发现的,于是也抱着寻儿走。 这时,曲锦福便上前:“皇上,灵宣公主说要和落家主见一见,落家主如今已在殿外等候,您看是不是叫进来吩咐几句?” “叫进来吧,朕这些年,也没有怎么同落加蓝聊几句了。” 明嘉帝本想喝茶,却才想起,因为怕初如雪发现,他并没有叫人奉茶。 沐靳抱着寻儿走出大殿,和落加蓝打一个照面,落加蓝行礼:“太子安好!” 沐靳点点头:“落家主同安。” 这时,寻儿却开口了:“舅舅,这个哥哥真好看!” 沐靳身子稍稍僵硬,笑笑:“寻儿不要说笑!” 沐靳尴尬地看看落加蓝,表示歉意。落加蓝也笑笑,表示无碍。 沐靳于是抱着孩子便走,落加蓝在进门之前,听到那孩子问:“舅舅,你刚才和外公说,谁要来了?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要受惩罚啊?” 落加蓝身子僵硬了一下,恍惚了半日,直到曲锦福上前问候,说皇上在等着,他才反应过来,于是入门。 ------------ 第二十四章 两方联系 明嘉三十年夏 落加蓝入了门,看见明嘉帝坐在桌前,便行了礼:“皇上万安!” 明嘉帝叫他起身,道:“这么多年了,你倒没怎么长肉,瘦了不少。” 落氏君染失去宗室这样强有力的后台,自然费力些,落加蓝经营起来,是要费上些周折的。 不过明嘉帝不怎么在意,他漫不经心地把桌子上的花生叫曲锦福放到落加蓝面前,道:“多吃些,这东西有油水。” 落加蓝依言,尝了几颗。 “皇上的心意,自然是恩泽万千的。” 明嘉帝点点头,他这些年,倒是也省得和人兜圈子了,便问:“钟离啻在西南,可还好?” 落加蓝万没想到,明嘉帝会在这个时候问钟离啻的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在踌躇明嘉帝的用意,明嘉帝却是道:“你这些年常往蜀山跑,朕都知道。” 落加蓝这时战战兢兢地起身,下跪谢罪:“落加蓝承蒙皇上错爱!” 明嘉帝摇摇头,脸上显出些老态龙钟的模样:“朕知道,你和他关系非同一般。何况他也并没有犯什么错,你常去看看他,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朕身为帝王,要维持四方平衡,有些事情,情非得已,你们怨怼,也不是没有道理。” 明嘉帝说着这些不知所云的话,叫落加蓝心里一沉,只是面上却并不显,还是那般镇定自若的样子,同明嘉帝喝了杯茶,又说了些话,才离开了。 落坠红如今出落得标志,倒是个绝世美人,只是这些年,明嘉帝却并没有要把他捧在手心里的小红儿嫁出去的意思,还养在凌渊阁。 因为廖梦溪临近产期,落加蓝不能多待,而且皇宫里说话到底不便。兄妹两个聊了不多时,落加蓝便得离开了。 回到府里,落加蓝便立刻入了卧房,找来了纸笔,写了封书信,,叫人寄往北疆。 有些内容,落加蓝怕被明嘉帝的人截获,所以便装了两个信封,外面那个寄给北疆,叫宇文素戟收了,宇文素戟便拆了外封,里面的信封便是寄给西南。 宇文素戟也知道钟离啻如今处境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出大乱子,因为当年皇宫和江南的交情,宇文素戟也愿意帮忙,把信转交给西蜀,或者从西蜀交给落加蓝。 何况因为宇文家向来是忠贞之士,宇文素戟也是明嘉帝看好的后生,对宇文家,明嘉帝向来是不怎么起疑的。 利用这点便宜,落加蓝便和钟离啻通些平日里不能说的话,要紧的事情。 北疆筑陵 宇文素戟抱着本厚厚的书,趴在凉席上,两只脚上连袜子都没套,就那么大刺刺地趴着看书。 就算是这么多年在北疆,宇文素戟却还是没适应得了北疆的夏季――实在是太热了,他如今身上只穿着件汗衫,连外罩都不敢穿,屋里还放着消暑的冰块,却似乎并没什么作用,反倒是占地方。 “想当年这钟离啻和这初如雪两个人,也真是厉害,这么热的天气,还出门看日落,还是那鬼脸城那种大沙漠里的日落,还要牵着比人还要热的骆驼?他们是怎么忍受得了这酷热的天气的!如今现在已经快入秋了,这天气却没一点点要凉下来的意思!说什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都是哄人的吧!” 手里拿着把比自己脸大了许多的蒲扇,宇文素戟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他原带着把折扇的,可是那东西小,而且风力不大,用着费劲,确是华而不实。倒不如蒲扇来得实在,而且不必那么用力。 看到落加蓝的信件时,宇文素戟便知道,是要出什么事情了,却看到那信件是没有封印的。 这时落加蓝和宇文素戟的默契,若落加蓝给钟离啻的信是未封印的,那便是要宇文素戟也看看那信,宇文素戟也便不客气,打开看那信上的东西。 看完了,宇文素戟眉头一皱,想了想,于是乔装打扮一番,在夜里离开了筑陵。 北疆和蜀地的贸易往来,原没有这样便利的,只有一条窄窄的商道,连车马都不能行走,只能人力牵引着马匹过了。 宇文素戟便选择了这条人迹罕至的路,一路向南向西,往蜀地走。 落加蓝在信上说的事,并不算小事――钟离啻原本打算回一趟渊都,看一看初如雪,似乎被明嘉帝发现了,正做了圈套等着钟离啻。宇文素戟知道,若是这样,钟离啻的处境便是相当危险的。 路上,宇文家的仆人不乐意了,他们有些不解:“大人,我们宇文家和宗室,向来互不相干,怎么您如今这意思,是要和宗室亲近了?” 宇文素戟摇摇头:“你们不懂,如今,若没有宗室,皇上接下来要做的,便是铲除宇文氏一族!” 和明嘉帝打交道久了,不论是什么人,都会看出来,明嘉帝并不是个仁善的人,他向来知道如何做,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对王室的风险。 宇文氏和钟离氏,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实际上,宇文氏如今能维持现状这么多年,本质上还是因为钟离啻的存在。宗室的威胁,远比一个大的氏族强得多。 如果明嘉帝解决了宗室,那么接下来,是什么人,便一目了然。 自然,宇文素戟希望钟离啻能活着,还有另一层意思――他和钟离啻到底算是有些交情的,如今钟离啻遭难,宇文素戟并不觉得他该上去踩两脚的。 这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宇文素戟终于在立秋之前,赶到了剑阁,并找到了王府。 只是府上并没有找到钟离啻。宇文素戟从家仆的口中得知,钟离啻在半月之前便骑马离开了蜀地! 这样算来,他如今是已经快到渊都了! 宇文素戟听见这样的结果,心里一沉,知道事情不妙了。以钟离啻那性子,必然是向渊都去的,他是去找初如雪的。 毕竟初如雪已经消失了四年,换做是谁,都会这么着急的。 可是宇文素戟却是有些苦笑,他便是着急,也该看一看,如今的情势,多方不利,他就这么单枪匹马闯渊都,到底是太心急了些! ------------ 第二十五章 王府危机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秋 宇文素戟有些泄气,看着王府的那些家仆,十分不悦地说:“你们就这么看着小王爷走了,也不劝两下,好歹叫他慢些走,如今这样,是怎么算呢!” 王府的家仆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面面相觑,表示无辜。宇文素戟知道,到底也怪不得他们,于是摇摇头,指着一个看着面善的,道:“你,去给本官倒杯茶来,叫本官尝尝你们小王爷的茶水!走了这么长时间,腿都要折了!” 于是宇文素戟便大刺刺地坐在王府反客为主地坐在主位上,喝一口钟离啻府里的黄山毛峰,却发现那居然是陈茶,带着些霉味! “你们小王爷如今过得这么清贫?这茶都是馊的,是去年的?” 宇文素戟这么一个茶品极高的人,对茶的要求也是极高,这一杯茶下去,便是感觉吃了多少斤黄连一般! 在宇文素戟身边伺候的人有些不好意思,道:“大人见笑,咱们王爷自打来了蜀地之后,便再没喝过茶,一直都是喝的白水。这茶,实不相瞒,怕是有些年月了……” 宇文素戟极想把方才喝了的那一口吐出来,一刻钟都不必等! 那茶居然……不是去年的,而是有些“年月”了? 忍住,这到底是人家的王府,自己身为客人,这么随便发火不好!宇文素戟心里一直都在为自己熄火,他直觉,自己被落加蓝和钟离啻坑害了,而且不浅! 只是生气归生气,该做的事情,却也是少不得的。于是罗小锤便看着宇文素戟在客厅里转转悠悠,他直觉这位大人在推磨…… 宇文素戟知道,钟离啻若是去了渊都,定然是中了明嘉帝的圈套,明嘉帝正好能趁着这个机会,把钟离啻治罪,关押,或者直接斩首。 这样的后果,以落加蓝的性子,必然是接受不了的。 可是钟离啻这般,怕是已经到了渊都。他那马跑得比寻常的马快一些,如今又是夏末,道路好走。 宇文素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于是便写了一封信到渊都,叫落加蓝收了,看落加蓝那边能不能把钟离啻拦截了,叫他不要去渊都。 宇文素戟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了,便就用了王府的鸽子,送出去了。 这几日奔波劳累,宇文素戟有些体力不济,于是在王府歇了,顺便也等落加蓝的消息。 第二日晨起,宇文素戟便要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明嘉帝派人来宣旨了! 这一招,既向世人表明了他明嘉帝没有传召钟离啻,又明明白白告诉世人,钟离啻的谋逆心理。 宣旨的寺人并不是曲锦福,是个阶品不高的小监,声音尖细。见宇文素戟也在,小监只得先向宇文素戟问安,又向王府的众仆:“小王爷在否?” 自然是不在。 宇文素戟想着,怎么给圆过去,却看见王府里一个个子不大的家仆上前,疑惑地问:“皇上不是传召了王爷吗,王爷半月前便已经离开了王府,去往渊都了!” 宇文素戟连阻拦都没有来得及,那家仆便将钟离啻的动向全部告诉了那小监! 站在一旁的其他家仆看着那个小个子的,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钟离啻去渊都的事情,王府里的人自然都知道,这么多年,大家也大概知道钟离啻的处境,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拆钟离啻的后台的。 那小监也是一脸惊讶:“怎么可能!皇上前几日还特意命咱家来慰问小王爷呢,这不,皇上钦赐的东西都在呢!” 宇文素戟努力地保持镇定,想着怎么应答。他知道,明嘉帝这次,是做足了准备的。这一手打得宇文素戟有些措手不及。 “你这小杂种听谁浑说呢!咱们小王爷明明在郊外的马场,何时出了远门了?” 这么多年跟着钟离啻,罗小锤也逐渐练就了些处变不惊的本领,上前,给那个小个子给了狠狠一巴掌,瞪了他一眼。 宇文素戟并没听说过什么马场,只是罗小锤这一番话,到底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难道钟离啻还能从渊都掉头回来不成?况且就算这会掉头,也是来不及的。 只是这会了,到底得配合着某一个演下去,不然众口难辨,到底不好。 “是啊,昨日本官还同小王爷赛马来着,你这小厮,怕是昨日里梦靥了吧!” 那寺人见宇文素戟也帮着钟离啻,便从善如流道:“哦,吓死咱家了,还以为把旨意传达错了!既然小王爷就在马场,那便有劳大人带路,咱家常年在宫里,到底不熟悉蜀地的马场!” 宇文素戟很礼貌地笑笑,觉得自己接了一个大大的锅。 你个小监常年在皇宫,本官身为筑陵知州,也没有来过蜀地啊,也很不熟悉这里的马场啊! 这时,宇文素戟指着离他最近的罗小锤,道:“本官向来方位差些,那马场也只去过一次,便有劳这位小哥带路了。” 完了完了,怎么办,现在这可怎么办,钟离啻这死家伙,这紧要关头,为什么非要去渊都,现在可好,这么一整,把本官也搭进去了! 宇文素戟腹诽,却看着从容不迫地上马,叫罗小锤带路。 罗小锤咽下一口唾沫,僵硬地点点头:“小的领命!” 那小监坐在马车里,身边跟着些保护的侍卫。 宇文素戟觉得他这一生,都没有走过这么漫长的路,感觉像是奔赴刑场一般难受!只是面上却并不能显露出来,仍旧是那般笑意盈盈的样子,叫王府的人都以为,钟离啻果然就在马场呢! 只是那路程并不远,一个时辰便到了。 那马场前是一棵大大的银杏果树,这时节叶子已经有些发黄。树下坐着一个戴着头巾的妇人,在用筛子滤些什么东西。 这妇人远远看见这些带着兵的官家人物来了,便站起身,扔了筛子,便往里面跑起来。 这时,那小监身边的人看着不对,便立刻上前拦住那妇人。小监也下了马车。 他并不着急,因为钟离啻不在这里,那么这马场里是什么样子,他不必知道。 ------------ 第二十六章 马场风云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秋 那妇人抬头看看这么多人,又吓得立刻把头低下,战战兢兢。 那小监打量一番那妇人,开口问:“你是这马场的主人?” 那妇人不敢开口,只战战兢兢地点点头,却遭了旁边侍卫的不满:“你这是哑巴么,怎么我们大监问话呢,支支吾吾地?” 这时,罗小锤瞪一眼那侍卫:“大人,她就是个哑巴,生了一张没用的嘴巴,而且有口臭!” 宇文素戟忍住笑,点点头:“怪不得这几日都没见这夫人说话,原来是个哑巴啊!” 自然,那小监并不关心这妇人是不是哑巴,这不重要。 “听说西蜀的小王爷常来这里,这几日可是在你这马场?” 这妇人一听他们都说自己是哑巴,也知道他们这是在保护自己,于是也就果然装作哑巴,比划起手语来——她经营马场这么多年,来来往往的什么人都有,也不乏一些聋哑之人,所以她会些简单的手语。 只是这些王府的家仆和西南蜀军,却是不认得她比划了半日,是要表达个什么意思,于是面面相觑,觉得这玩笑似乎开大了! 这时,宇文素戟仔细看了她的手势,点点头,道:“她说,小王爷这时间在马场的客房里午休,叫旁人不要打扰。” 这边都惊讶地看着宇文素戟——他这是会手语还是蒙的啊?若他会,那倒也是没什么关系,若是蒙的,只要这小监身边也有会手语的人,便是露了馅了! 这时,众人看到一个不起眼的侍卫上前,在那小监耳边嘀咕了些什么。那小监点点头,笑道:“哎哟,这可耽误不得,这是皇命,要不把小王爷叫醒了,接了旨再继续睡着?” 宇文素戟刚要说什么,却突然听到一个慵懒而熟悉的声音:“夫人这里又来客人了么,这般吵闹!” 听到这个声音,宇文素戟顿时感到热泪盈眶了都! 钟离啻,这死家伙,果然没那么傻,跑到渊都去送死! 这时,那小监等人,便看见钟离啻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很随意的常服,手里拿着把不大的蒲扇,睡眼惺忪地到了门口,看着这一帮人。 “嗯?宫里来人了?唉,罗小锤你这该死的家伙,怎么叫这大监亲自来了马场,该本王去迎接的!唉,你看你们这些人,在这西蜀都成了野人了!” 罗小锤以及身边所有人,都有种大白天活见鬼了的感觉——钟离啻那日的确是打马离开了西蜀,而且是他们送的,看着他出了剑阁,怎么如今又出现在这马场里了? 罗小锤有些结巴地答着:“是……是小的疏忽了!王……王爷恕……恕罪!” 这时,宇文素戟首先从这点震惊里反应过来,笑道:“你昨日与本官赛马,输了半局,便赖在这马场里,连王府都不肯回了,他们自然也不敢现在上来抚你的逆鳞!” 这话自然是说给钟离啻听的,防止他问一句“宇文素戟你小子什么时候来的”,那就尴尬了! 钟离啻自然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却有些皱眉:“嗯,想起昨日的那半局,本王却还是不服气,等下午时,你且再和本王来一局!” 最后的那句自然是真的——他钟离啻,什么时候赛马输给了宇文素戟,而且是半局? 宇文素戟点点头:“好,就看小王爷怎么扳回败局!” 这并不是宇文素戟趁机报复,他方才这几个时辰,都为钟离啻提心吊胆,正想着怎么圆过去,他倒好,这时候还想着怎么把方才的话赢回来! 这小监和他身后的那些侍卫,这时候却是有些挂不住了,他们原本是来抓钟离啻的现行,叫他坐实了谋逆的罪名,这时候,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只是这戏还是得演下去的:“翊王钟离君诣接旨!” 钟离啻差点忘了,这才是他出门的原因,于是跪了接旨。 “承天之运,特颁此召!宗室之子钟离啻,身在西南,功业出众,百姓安乐,田地丰收,朕心甚慰。今特赐红山白玉雕玄武,以慰忠诚!” 嗯,这不是什么吃吃喝喝的东西,没什么作用。只是钟离啻却还是接了旨意,以谢天恩。 这东西并没有带到这马场,只留在了王府,叫几个得力的侍卫看着,防止出错。 既然钟离啻没有到渊都,那这小监也没什么待下去的必要了,于是请辞:“王爷便在此好生休养,咱家还得回宫报备,便不久留了!” 钟离啻笑笑:“既然大监来了,便多住几日,看看这蜀山的风景,喝一喝蜀山的乌龙茶。蜀地井盐味道极好,本王再叫几个得力的厨子,为大监准备些西南的美食,也不枉大监辛苦这一趟!” 和在北疆时,钟离啻连茶水都不想给的态度比起来,如今,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王府的人相互看看,欣慰自家的王爷长大了,也懂事了! 只是这小监却是不敢吃西南的东西的——明嘉帝若是知道了他在西南受了钟离啻的恩惠,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于是只得告辞:“多谢王爷美意,只是宫里诸事繁多,咱家实在不便久留!” 钟离啻也从善如流:“既然大监都这么说了,那本王也不勉强,罗小锤,去送送大监!” 罗小锤看一眼这不男不女的寺人,道:“大监,请吧!” 这寺人知道,自己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只是面上也不能显露,仍旧是那般笑嘻嘻的模样,坐上了马车离开。 看着那寺人走远了,宇文素戟慌忙拽住钟离啻一阵炮轰:“你不是去渊都了么,怎么现在又出现在了这里?你是什么时候察觉不对劲的?这事情落加蓝知道么?你以后还打算去渊都么?” 钟离啻屏住呼吸,听完了宇文素戟这一气呵成的问题,理了理,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该待在北疆么?” 嗯,这是个核心的问题。因为这么一来,宇文素戟便是在明嘉帝面前公开了他倾向钟离啻,这于宇文家,是怎么都不利的! 钟离啻并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牵扯道宇文素戟,便是这么多年的情分,他虽是感动,到底也为宇文素戟不值。 ------------ 第二十七章 极品神童 明嘉三十年秋 宇文素戟想想,无所谓地笑笑:“看你着急的,我这边很好,没病没灾的,可比你这看着文文弱弱的模样好上许多了!” 钟离啻:“……” 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宇文素戟弱多少,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钟离啻到底骨架比宇文素戟大得多,怎么可能就比宇文素戟“文弱”了? “你这样过来,于宇文氏,到底不好。” 钟离啻转身,向马场里面走去。他如今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马场里,并不怎么关心外界。 “我倒是小事,你这一手可是做的好极了,叫皇上措手不及,怕是连你那表兄也蒙在鼓里呢!” 宇文素戟跟上钟离啻,做出轻松愉悦的表情。 罗小锤等人也跟在后面,等着钟离啻吩咐。 钟离啻边走边说,从房间里拿出马鞭:“原来在你们眼里,本王果然是那么笨的人啊!” 宇文素戟眼睛一转,很诚实地点点头:“嗯,差不多。” 钟离啻笑笑:“他既然耍了欲擒故纵的把戏,那本王便正好乘机配合他演一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找些事情来做。” 钟离啻走到马场里,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黑色的马,看着宇文素戟:“你方才不是说本王输了你半局么,现在来比过,看看是怎样。” 宇文素戟:“……” 对此,宇文素戟只想说,这家伙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方才就那么一句,他就能记得这么长时间! 宇文素戟瞪一眼钟离啻,随意地挑选了一匹马,拉出来:“小王爷这般计较,到底失了宗室风范!” 于是上马,准备同钟离啻比赛。钟离啻却是没等他,便率先扬起马鞭飞奔出去。宇文素戟心惊,便追上去。 “不是说比赛么,你怎么先跑了?”宇文素戟追赶着钟离啻,大声地喊道。 钟离啻后看一眼,笑道:“大人既然赢了半局,那便扶持弱小一下,让本王半局,才好公平竞争嘛!” 宇文素戟不得不承认,自己虽自幼被称为“神童”,也被认为是极能说会道的,可他到底不是个极品,脸皮没那么厚的! “小王爷脸皮之厚,果然是本官望尘莫及的!” 宇文素戟对着钟离啻,喊了这么一声。众人看这两个在马场上奔腾,又听他们互相喊话,言语都不怎么尊敬,看着到底不是臣子对宗室或者宗室对臣子该有的态度,于是各自心里犯起嘀咕:怎么滴,这宇文大人还要和咱们王爷顶撞么! 于是小声嘀咕: “你看咱们王爷似乎对宇文大人很不满啊,这赛马也不等等宇文大人,看着不对劲啊!” “我看是宇文大人对咱们王爷不满吧,咱们王爷向来性子好,怎么可能和这宇文大人计较!” “咦!一听就不是从王府和北疆跟过来的!你是没见过咱们王爷发火的时候!” “是啊,想当年,王爷在北疆战场上,那叫一个英姿飒爽,哎,我好像用对了一个成语!” “……” 只罗小锤在那里老神在在,悠闲地喝着杯茶,嗑两包瓜子,一包茶味的,一包五香的,看着倒是自在。 “你们这些人瞎操心,咱们小王爷从来不是能吃亏的主儿,看着吧,这宇文大人,十有八九是要遭殃了!” 罗小锤摇摇头,“啧啧”着,抱着他那两包瓜子要走,却被众人看在眼里,于是各自看一眼,蜂拥而上――抢他的瓜子! 寡不敌众的罗小锤最后只能把他私藏时日不多的瓜子全部上缴,连片瓜子皮都不剩!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钟离啻从场上下来,看见这一群人围在一起,似乎在争抢着什么。 “王爷,罗小锤有私藏,他藏了两包瓜子!” 一个边抢便抽出空闲着的嘴巴来说。钟离啻笑笑:“有这事?那便赶快抢,不然被打了便得不偿失咯!” 这时,每人注意到趴在马场中央的宇文素戟,连他原本骑着的那马,也被叫走,从他身边小跑过去,跟着那黑驹回马厩了。 “钟离啻,你小子,给本官等着!” 果然,神童遇上极品,也是没什么办法了,只能被压制! 钟离啻老神在在地走了,也不管手下的兵怎么闹,他觉得有些饿了,这时已经到了黄昏,该吃晚饭的。 于是这小王爷便无忧无虑地去吃晚饭。期间,宇文素戟也瞪着一双比钟离啻的小一些的眼睛,一把抢夺来了咱们小王爷的饭菜:“小王爷,体谅下官饭量不错,便先动筷了,劳驾小王爷再盛些米来!” 钟离啻怔了怔,便叫人送来了另一份米。宇文素戟吃着,不禁感叹:“好香啊!果然,北疆的米和蜀地的比起来,简直就是破麻布和锦绣衫的区别啊!” 钟离啻在北疆时便知道,北疆的米并不怎么好吃,而且贵。 “北疆的面不错,那些面做的小吃,味道也还是不错的。”钟离啻一筷子夹走宇文素戟看准的一块肉,叫宇文素戟瞪了半日。 “你倒是悠然,我可是日日吃米长大的,便是喝粥也要添一点大米才好!这些年,我觉得我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了!” 宇文素戟在钟离啻之前抢先拿下一个最大的鸡翅,省得他又来和自己抢。 钟离啻看看宇文素戟,笑道:“俗语有云‘饱暖思**’,你这身强体壮的,看着倒像是没吃饱的。” 宇文素戟抬起头,他觉得用“瞪”这样的方式,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心中的愤怒了,于是伸手,把钟离啻要夹的菜拿到自己身边,道:“既然王爷体谅,那下官便不客气了,王爷最近身体稍显富态,还是不要吃这么多的好!” 论神童怎么战胜极品,且看宇文大人如何智斗翊王君诣! 钟离啻看着那盘肉最多的菜,伸手去夹,却被宇文素戟用筷子挡着:“小王爷要言而有信,方才还说下官像没吃饱的,这般体恤挂怀,下官怎可辜负!” 于是宇文素戟很理所应当地将那盘菜据为己有。钟离啻勉强笑笑,眯起眼:“是么,那好吧,本王是好久没关怀过下属了,是本王的不是!来人,宇文公子方才说体恤民情,便将这盘肉,送给王府里的下人,也当是宇文公子对王府的关怀!” ------------ 第二十八章 屋顶有人(一) 明嘉三十年秋 宇文素戟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菜被端走,关键是他还没吃上两口呢! 钟离啻悠然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饭菜,笑笑:“宇文大人,您觉得本王方才的做法,可有什么不对?” 宇文素戟干瞪一眼:“你这些年在西南,净学这些!” 钟离啻点点头:“嗯,只学这些,不然没什么事情做。” 这倒是实话,钟离啻这些年,到底是悠闲。只是他肠胃不好,所以并没有长多少肉,反而因为在西南没有北疆那么勤于训练,,人清瘦了不少。 “你果然不打算去渊都了?” 宇文素戟见这屋里并没什么旁人,便低声问钟离啻。 这是他现在比较关心的问题,因为钟离啻去与不去,直接决定着渊都,北疆和各大家族的走势。 明嘉帝已经软禁了钟离啻四年了,当初宗室创下的辉煌,已经快要被岁月磨砺干净了,北疆胡奴又开始练兵,摩拳擦掌地,似乎要和大渊再决生死。因为老王爷的死,南疆的苗人势力和外国勾结,也似乎有了新的动作。 宇文素戟在北疆,自然对北疆的情况比较了解:“胡奴和北红河的土那人似乎有来往,不知道是不是会一起准备,来攻打大渊。” 钟离啻垂下眼帘,淡淡地:“这些事情,同我钟离啻,没什么干系。只要她能平安,他们这些人想怎么勾结,便由了他们去。” “我这次去渊都,只是为了看看她。对明嘉帝的王朝,没什么兴趣。” 钟离啻吃完了自己的饭菜,擦拭了嘴唇,漱口,拿起本书,躺在床上看。宇文素戟也很快吃完,竟也那么大刺刺地跑到钟离啻的床上,脱了鞋坐在他对面:“你能看得这么开?” 钟离啻点点头:“他既然想叫本王做一个透明人,那本王便做了透明人,成全了他。” 钟离啻喝着杯白水,不咸不淡地说着。 宇文素戟深深感觉,钟离啻变化很大,这种变化,不是他长大了,也不是他成熟了,而是钟离啻在经历了这么多绝望之后,对旁人,对自己的一种疲惫和无力。 可是钟离啻却又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是那个爱开玩笑,爱和宇文素戟侃天侃地的钟离啻。 这种变化,叫宇文素戟觉得钟离啻似乎很遥远,却又觉得这些似乎都无所谓。 “既然你已经选择了自己要走到的路,日后,多加小心。” 宇文素戟想想,最终给了钟离啻这么一句。 第二日,宇文素戟启程回北疆,钟离啻没有送行,连登上城楼看一眼都没有,他仍旧在那马场里,早上去遛马,下午看些不咸不淡的书,打发时间。如今钟离啻闲得连菜谱都看,果真是这么多年,把个把书都看了个遍,以前夫子教的时候不怎么肯认真学的,如今也都一一看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记着多少,只把那些书都看了个大概。 过了一日,钟离啻收到了落加蓝的信,信上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琐琐碎碎,只是钟离啻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便在那里看着信,打发时间罢了。 只是在看到一句话的时候,钟离啻眼前有些明亮:落加蓝进宫看落坠红,偶遇沐靳,他怀里的孩子,管他叫“舅舅”。 钟离啻有些怔——落加蓝是不知道,初如雪就是明嘉帝的女儿,是沐靳的亲妹妹。那么如今他怀里的孩子叫他舅舅…… 难道……钟离啻想到一种可能——她也许,已经嫁人了? 怎么可能!她既然没有还他琮瑢玉,那便是对他有情,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 钟离啻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他手里捏着那块琮瑢玉,越捏越紧,最终疼惜那玉,放下了。 钟离啻知道,自己该动身去渊都了,该去看一看,她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 他原计划入了冬,再找机会去渊都的,可是如今他却是一刻钟都不想等了,他恨不得现在就见到她! 夜里,一匹浑身乌黑的矮马,趁着宵禁未启,从剑阁城疾奔而出。 渊都 两个孩子把九连环都玩腻了,而且他们多多少少继承着钟离啻的聪明,学了一两次便完全知道那东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便把那拆了的九连环撒在床上,找更新奇的玩具来玩。初如雪摸索着把那九连环全部找到,又摸索着把那东西装好,放到一个抽屉里。 “娘亲,舅舅这些日子是不是忙,都不来我们这里了!” 自从那日之后,寻儿便再没有将这里称为“家”。在潜意识里,这个孩子已经开始排斥这个他自小长大的地方了。 初如雪对这样的变化,并没有怎么太在意,她摸索着,不叫孩子们从床上滚落。 自从那日初如雪说了该换张床后,沐靳并没有再说什么,也并没有果然换了床。初如雪也不在意,只是一心呵护着孩子们。 这日白天,月儿突然发烧,初如雪有些慌了,她这里并没有药,叫人来,也不一定能使唤得动,却恰巧沐靳来了,见初如雪这般着急,便说:“你且把孩子给我吧,我带回太子府,找了太医医治了,到底也方便。” 初如雪原想拒绝,却想想,自己如今到底没有那样的能力了,而且月儿烧得厉害,不及时医治的话可能有生命危险,也便同意他抱走了。 夜里,初如雪总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地,寻儿也觉得不对劲,便问:“娘亲是不是想月儿啦?” 初如雪摸一摸寻儿,点点头:“是啊,寻儿和月儿,还从来没有离开娘亲睡过呢。” 她这两个孩子,都是她自己一手带着的,如今月儿突兀地不在身边,她的确有些难受。 这时,初如雪凭着敏锐的听觉,听到了房顶的动静。 有人。初如雪警惕地坐起来,袖里的金针也准备好,尽管她如今没有以前那般的气力和内力,但是这一根下去,也是能致命的。 初如雪仔细地听着屋顶的动静,听着来人要从哪个方向过来。 她并不能果然确定,明嘉帝不会突然要了这两个孩子的命,她这时候觉得,连月儿发烧,也颇奇怪,怎么好端端的,就能烧成那样? 初如雪现在很后悔把月儿交给沐靳,她不知道,明嘉帝可能会对她的孩子,使用怎样的手段。 ------------ 第二十九章 屋顶有人(二)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秋 自从那次孩子们起夜没人应之后,初如雪便每夜都叫他们不要把靠近床的那根蜡烛灭了,方便他们夜里活动。 初如雪摸索着,把寻儿拨在自己身边护着。寻儿见初如雪脸上带着些不明不白的紧张,便问:“娘亲,怎么了?” 初如雪摸着,捂住了寻儿的嘴巴,不叫他发声。 她仔细听着屋顶的动静,似乎只有一个人,而且他动作极其轻盈,若不仔细听,是绝发现不了的。 初如雪这些年不能视物,所有眼睛能做的事情,她都交给了耳朵,这四年下来,耳力长了不少,便是最细微的声音,她都能听出来。 她如今甚至能凭着脚步声,大致判断来人的身形,也可以凭呼吸声判断来人的武力。 因为她在屋里,这人在屋外,初如雪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只是凭感觉,她觉得对方很强,以她如今的能力,可能有些吃力。 何况她身边还有寻儿,便更加桎梏了。初如雪尽力保持冷静,寻儿用手指戳一下母亲,表示自己明白了,初如雪便放开他的嘴巴。 寻儿知道,外面来了人,而且是会叫母亲害怕的人。寻儿抓住母亲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小手,握住初如雪。 寻儿的这一举动,叫初如雪突然觉得温暖,她用另一只手摸摸寻儿,做出轻松的样子,叫寻儿放心。 夜里的风声有些大,初如雪判断起来更加困难,她闭着眼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初如雪听到一声极细微,但又很悦耳的撞击声。 初如雪整个身子突然颤抖起来——她听得出来那是什么声音,是琮瑢玉撞到其他物体,发出的微妙声响。 这世间,琮瑢玉只一对,一只在她手里,另一只,在钟离啻腰间。 他来了? 初如雪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寻儿看见初如雪突然捂嘴哭了,还以为怎么了,便上前去,抱着初如雪,轻轻地给她拍背。孩子也不敢出声,只能这样安慰母亲。 初如雪抱紧寻儿,小声呢喃:“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钟离啻借助黑夜的掩护,终于翻上了屋顶,他原是想着跳窗,却看见屋后有侍卫守着,便知一二,只能跳上屋顶,他慢慢移动,小心地揭开屋顶天窗上虚掩着的瓦片,便看见屋里的情况。 他看见了初如雪,穿着件单薄的紫色罗衫,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男孩。 钟离啻心里有些难受,他原是知道的,她大抵是有了孩子,可是看见了,却和听说了,又完全是两回事了。 隔着几尺的距离,钟离啻很想喊一句,问一问她如今,怎样了,有没有受什么委屈,可是他知道不能说话,便是连问一问,也是不可能的。 初如雪听得出来,钟离啻打开了屋上的天窗,在看着他们母子。 她这时也不敢说话,怕有了动静,招惹来屋外的侍卫,他便危险了。 这些年不见,如今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见了她和孩子的第一面。 钟离啻的情况,初如雪是有些了解的,她知道他在西南过得虽然平淡,到底还好,那些蜀地的贵族也没为难他,明嘉帝也算是守信,没有再对钟离啻怎样。 她如今别无所求,一心只希望他能平安便好,旁的——无所谓了。 知道是钟离啻之后,初如雪心里放松了不少,她摸索着,示意寻儿躺下。寻儿看见娘亲似乎没那么紧张了,想着大概是那人走了,便顺从地躺在初如雪身边,初如雪摸索着,给寻儿掖了被子,又摸索着,从抽屉里取出琮瑢玉,把刻印了如意的一面露出来,叫钟离啻看见。 钟离啻有些怔,不是因为初如雪发现了他,而是她手里的动作,两只手摸索着,像是双目失明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她……看不见了? 钟离啻想到这里,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她是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会看不见,明嘉帝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而且从她取那玉的时候,钟离啻便注意到,她如今,已经瘦得完全是皮包骨了,干瘦的手上,骨节分明,便是宽大的衣袍,也遮盖不住她的瘦小,看上去像是一棵孤零零的枯树,风一吹便有可能倒下去。 这样的初如雪,叫钟离啻心里,完全揪起来了。 他没有想到,一别这么多年,她竟就是这样过来的,双腿不能走路,眼睛看不见,也不能离开这小小的院子,带着孩子,孤独地过了这么多年。 钟离啻咬住下唇,竭力忍住眼泪,他不想在这来之不易的见面上,表现自己的懦弱。 他看见初如雪把琮瑢玉放到床上,那是给他看的。 那玉上雕着如意,她把这个拿出来,是告诉他,叫他不要莽撞,也告诉他,她如今并没有危险。 钟离啻心里都知道,他看着初如雪收了如意,和孩子一起,躺在床上,眼睛看向天窗的方向,像是在看他。 钟离啻知道,她不想他发现她已经看不见了,故意做出这样的姿态。 这时,钟离啻听到守卫的侍卫似乎看到屋顶上有人了,都叫着:“什么人?” 初如雪也听到了,她坐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兵刃出鞘,却似乎并没有打起来,她听得见钟离啻从屋顶跳开的声音,却是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他大抵是有计划的,初如雪知道,钟离啻向来做事稳妥,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他大概能预判到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险,并且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 寻儿这时自然是睡不着,看见母亲起床,便了起身,却不知道能不能开口说话。初如雪摸索着,抱着寻儿,把嘴唇贴在寻儿的耳朵上,急速地小声道:“寻儿,记着,你方才只是起夜了,屋顶上没有人,记住了吗?” 寻儿有些紧张,点点头,也小声问:“娘亲,刚才在房顶上的,是什么人啊?” 初如雪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他是你爹,记着娘亲方才说的,不管遇到什么人,都不能提起,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这时,屋门突然大开,初如雪听到有人来了,便仔细听着是什么人。 是沐靳。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初如雪垂下眼帘,把寻儿放在自己怀里。 “舅舅,你带这么多人来,吓到寻儿了!”寻儿看着沐靳来者不善的模样,他身边的侍卫都带着刀,寻儿有些怕,但是为了表现出不心虚的样子,寻儿极力地保持镇定。 ------------ 第三十章 以死相胁 明嘉三十年秋 沐靳看着初如雪,压低了声音,问:“他是不是来过?” 初如雪怔一怔,这么多年,沐靳从没有对她这般凶厉过。这些年,明嘉帝教会了沐靳不少东西。 “我不知道。”初如雪自然知道,沐靳说的是谁,可是她也知道,不能承认,不然钟离啻便是回到西南,也只有死路一条。 寻儿从没见过舅舅这么凶狠的时候,便怯怯地问:“娘亲,舅舅是不是生气了?” 也直到这时,寻儿才真正认识到,沐靳对自己的母亲,从心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小孩子没有什么旁的想法,他只知道,现在是沐靳对着母亲吼,而且他身后带着那么多侍卫,明显是要来对付母亲的。 “舅舅哪里在生气,舅舅在和你娘亲说话呢,寻儿来,到舅舅这里来舅舅给你糖吃。” 对着寻儿,沐靳突然表现出来一种和善而且慈爱的态度,眉开眼笑地向寻儿招手。 初如雪抱着寻儿的手紧一紧,寻儿也便知道,这时候是不能跟着舅舅走的,便道:“不要,寻儿要和娘亲在一起!” 沐靳知道,寻儿比寻常的孩子聪明许多,凭着这点点恩惠,并不足以打动,于是也先作罢。 “如雪,你知道,他今晚,是走不掉的。你应该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之间,不必费这样的唇舌,你知道没有用的。” 沐靳对初如雪,果真是改了以前的和顺态度,强势了不少。 “我说了,我不知道。”初如雪这时候倒是镇定,她并不惧怕沐靳,不管是他果然强硬了,还是以前恭顺的样子。 沐靳眯起眼,冷然道:“你不要忘了,月儿还在我府上呢!你也不要想着以死威胁,毕竟你还有寻儿。” 提起月儿,初如雪怔一怔,却也冷笑:“沐靳,这么多年,你也该知道,他为什么叫我活着。你可以去对月儿怎么样,可是不要忘记,我初如雪以前,是做什么的。你既然不顾那一点点血缘情分,那也便休要怪我不顾这点点血缘情分。我不傻,我的两个孩子,都要靠着我,我不会去死。” 是了,她不想死,至少这时候,她不想死。她曾经有那么一瞬,想过和孩子一起,离开人世,可是明嘉帝最终叫她活过来了,而且她的两个孩子也都好好的,那么她便知道,自己不能死。 所以初如雪不打算用自己的命威胁沐靳,这是多蠢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 她这么多年委曲求全,也不过是为了两个孩子,和西南的钟离啻。若是他们任何一个有一星半点的危险,她能做的,只有赶尽杀绝,来保全其他的。 她初如雪,是红衣刺客的首领,有着大渊王朝最强大的刺客团,她并不需要惧怕谁。 沐靳听了初如雪这话,自然是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竟后退了一步,想想,又道:“你这样,如今一点点都不像母后。” 沐靳提起昭仁皇后,叫初如雪怔了怔,随即哈哈笑了:“呵呵,她……我从来没有指望着能像她。我是个私心极强的人,若是你们敢动我所在意的,我便叫你们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到如今,初如雪和沐靳,这四年兄友弟恭相亲相爱的戏码,算是告一段落,她和沐靳,彻底决裂。初如雪也明白地告诉沐靳,自己的底线。 这底线,便是沐靳搬来昭仁皇后,也是没有用的。 初如雪不是个好哄的孩子,连哄带骗再吓唬吓唬便了事。她手里掌握着红衣刺客,如今便是没有顾晚灯,沐靳依旧不敢动她。 “你们希望我做她,任你们踩踏,人你们宰杀?不!我初如雪,绝不可能任由你搓圆揉扁!当初初氏一族的惨案,一次就够了!” 初如雪这些年,虽是没有完全顺着沐靳和明嘉帝的意思,却也不怎么忤逆他们,如今她这般,却是叫沐靳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有些紧张。 沐靳极力保持镇定,道:“你不该帮着他。你知道,父皇不喜欢他,为什么一定要帮他?” 初如雪听了,觉得好笑:“不该帮他?那你告诉我,在这么多年,被你们囚禁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受你们威胁,我这么小心翼翼地,难道是为了讨你们欢心?沐靳,你如今,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 “何况,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看着他死!还是你觉得,我们兄妹相合,有违天伦,是我初亦白,最好的结局?” 沐靳这时有些怔,他有些不明白:“你说什么?兄妹……相……合?” 初如雪知道,明嘉帝不会把这计划告诉沐靳。她冷笑:“初氏一族掌握着的东西,你定然是知道的。他为什么不向世人承认,我是他的女儿,和你是兄妹?如今,你明白了么?” 沐靳脸色有些白:“不,不可能,父皇怎么可能……” 初如雪感觉到寻儿抓着她的衣服,有些冷,而且怕,她便将被子拿过来,盖在寻儿身上。 “你可以去问问他,便知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沐靳花了好几息时间,才平静下来:“原来父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打算的!怪不得我这些年常来你这里,他也不说什么。” 初如雪对沐靳的震惊,并不表示同情:“皇宫,远比你想象的,要脏千百倍。” 这时,屋外进来一个侍卫,对沐靳礼道:“禀太子,没有找到那人,他跑得太快,实在难以追上。” 沐靳好不容易从先时的震惊里恢复,便道:“全城戒严,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又仔细想想,沐靳道:“去落家!” 初如雪便听沐靳走了,她心里便稍稍放松些了,又担心着钟离啻能不能顺利出城,这一夜也没怎么睡。寻儿经受了这么一吓,初如雪哄了一会,倒是困了,便就着初如雪的怀抱睡着了。 等着天蒙蒙亮了,初如雪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她如今身体太虚,折腾了一夜,这时候也觉得困了,于是便睡了一会。 寻儿醒得早,看见初如雪在睡着,便悄悄地爬起来,想去出恭,却吵醒了初如雪。 ------------ 第三十一章 床里机关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秋 初如雪感觉到寻儿醒了,便起身,顺着床找寻儿。 “寻儿?” 寻儿看见母亲起身找他,便跑到初如雪身边,握住她的手:“娘亲,寻儿在这里。” 初如雪抱住寻儿,稍稍松口气。很快,她又以一种半恳求半命令的语气道:“寻儿,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娘亲,一步都不要!” 寻儿点点头,却又为难道:“可是娘亲,寻儿要出恭啊!” 初如雪摸着寻儿的头发:“寻儿等娘亲一会,娘亲陪着寻儿去。” 说完,初如雪便用两手撑着床,慢慢向床边挪动。寻儿看着,想上去帮忙,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跟着初如雪,给她做指引。 初如雪现在不敢叫寻儿离开自己,她被囚禁在这里这么多年,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人,便是曾经隐晦地表示会照顾她一辈子的顾晚灯,也最终选择了和明嘉帝站在一起。她别无他法,为了自己的孩子,只能孤军奋战。 因为身子极虚,初如雪并没有多少力气,好不容易到了床边,她摸索着的手却不小心摸空,重心不稳,直从床上栽下去。 寻儿惊叫:“娘亲!” “不要叫!”初如雪这一下摔得厉害,摔到了肩胛骨和额头,整个人觉得已经发木了,可是在寻儿喊出来的一瞬,她仍旧迅速地给了寻儿提示。 “寻儿,这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要相信,便是他们以前对你有多好,跟你说再好听的话,说帮咱们,都不要相信。你记着,现在娘亲是你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寻儿听娘亲的话,这是生死的事情。” 初如雪摸索着,忍住肩膀的剧痛,爬上了床边的轮椅,坐上去。 寻儿从床上跳下来,跟在初如雪身边,紧张的小脸上带着坚定:“娘亲不要怕,寻儿会保护娘亲的。” 这时,寻儿却“咦”了一声,初如雪问:“怎么了?” 寻儿跑到床前,指着床沿被方才初如雪撞落的一块道:“娘亲,这床上的木头好奇怪啊,里面居然是白色的!” 初如雪这时脸色白了,她顺着寻儿的手,摸到了那块床沿,发现那被撞落的地方,有些粉末。 初如雪想想,对寻儿说:“寻儿捂住口鼻。” 寻儿依言做了,初如雪从头上取下一根发簪,使尽全身的力气,扎进了那床沿,用力地划开了那块木头。 “娘亲,这里面都是这些东西!” 寻儿不敢松开手,就着被捂着的嘴巴告诉初如雪。 初如雪摸索着,摸到了那床沿的木头里,被嵌进去的白色粉末。 她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点,闻了一下,顿时觉得浑身酸软。 是软骨散,这样的剂量,嵌在睡床中,每日以口鼻吸食,虽量不大,到底是有些作用的。 初如雪这时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从当年的事情中缓过来,她原以为是自己心绪不稳定,所以才恢复地慢,她当初也天真地以为,两个孩子生来比一般的孩子身子弱些,是因为她当初不知情,吃下了软骨散。 如今才知晓,却原来这么多年,这东西一直在她的身边。她自己吸食也就罢了,可怜两个孩子,竟是从出生便吸食到现在了! 她记得曾经同沐靳说过,为了方便,叫换一张床的,她一直以为是沐靳没在意,却原来还有这么一道关窍! “寻儿,跟娘亲离开这里,好不好?” 初如雪拿出帕子,将手上的粉末擦了,顺手扔了那帕子,把寻儿摸到了,抱着寻儿淡淡地问。她知道,现在不是感叹或者愤怒的时候,而且对明嘉帝,初如雪如今也觉得,不值得愤怒了。 寻儿自然是同意的,只是…… “娘亲,寻儿可不可以先去出恭?” 初如雪点点头:“娘亲陪着寻儿。” 寻儿晨便之后,初如雪便转着轮椅,和寻儿出了房间。 晨起时,深秋的渊都是有些冷的,初如雪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夏衣,这时候觉得有些凉。 这时,初如雪感到有人来,便把寻儿抓住,拉到自己身边。 是曲锦福。 “初家主,皇上有请,劳烦您走一趟宫里了!” 在礼数上,曲锦福不愧是明嘉帝身边多年的老人,便是在初如雪四面楚歌的时候,曲锦福对她的敬意,也是不减半分,同当初她极盛时,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恭敬。 曲锦福知道,对初如雪,这天下除了明嘉帝,谁都没那个资格指指点点。 初如雪知道,这时候带着孩子硬闯,没什么胜算——她不是顾晚灯,没有那般单枪匹马闯渊皇宫的能力,何况她现在身子正虚,眼睛也看不见,便更没什么胜算了。 “有劳大监带路。” 初如雪带着寻儿,上了皇宫的马车。 这时初如雪这四年来,第一次从这小小的院子里出来,她这时,很想抬头看看,外面的天空,有没有比里面蓝一些。 “寻儿,一会到了皇宫,也不要相信宫里的任何人,包括外公和舅舅!” 初如雪小声地在寻儿耳边呢喃。寻儿也使劲点头:“嗯,寻儿听娘亲的。” 寻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跟昨晚在房顶上的那个人有关。娘亲说,那是爹爹。 在寻儿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有了那么一点点印象。 于是,寻儿很小声地在初如雪耳边问:“娘亲,你说,舅舅和外公,有没有抓到父亲?” 对于这一点,初如雪却是不怎么担心的,她笑笑,也学着寻儿的动作,在他耳边轻声问:“你猜呢?” 寻儿用自己不大的脑袋,十分认真地琢磨着,最后对着初如雪的耳朵郑重道:“应该是没有抓到。他们现在叫娘亲和寻儿去,是不是要问我们爹爹的下落啊?” 初如雪点点头:“没错。所以,寻儿为了爹爹,不能同外公和舅舅说这些事情,一点点都不能!” 认真地点头,将自己的小手指和初如雪的拉在一起:“寻儿和娘亲拉钩!” 初如雪知道,在这个年纪,就叫孩子党派化,逼迫他在亲人之间做出选择,不是件好事情,可是她别无他法,她选择保全钟离啻,就得付出代价。 ------------ 第三十二章 帝王心思(一)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秋 初如雪就这么和寻儿咬耳朵,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话,她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叫这个孩子不那么紧张,不那么害怕。 寻儿听着母亲的话,慢慢地有了这样的认知——父亲和舅舅外公是两边的人,而且父亲很厉害,舅舅和外公都抓不住他! 这样的认真,叫寻儿心里踏实了不少,也慢慢地有了些底气,不那么惧怕见到舅舅和外公了。 初如雪感受到寻儿的这一变化,把寻儿抱在怀里,喃喃道:“寻儿,记着——日后要做你父亲那样的人,不争,不抢,不贪心,保持良善。不要做娘亲这样的人,对世人冷淡,最后被亲人抛弃!” 这是初如雪和钟离啻,最大的区别。他的家人,至死都是维护他的,要给他一个安稳的人生。她呢,母亲懦弱,被明嘉帝逼着自杀了;父亲又极冷淡,对她总怀着万分的敌意;先生也背叛她。如今便是连曾经视她为明珠的沐靳,也站到了她对面,成了她的仇人。 初如雪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她曾经,也只不过是想和她爱的人在一起罢了,后来她发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也不再强求。如今,她只是想着叫他和两个孩子活着,而已。 上天在予人命运时,向来是不公的。她一无所有,只想留住两个孩子,却是难上加难。 而且现在月儿不在她身边,生死未卜,初如雪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怕。 明嘉帝在他自己的卧房里见的初如雪。在进门时,初如雪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明嘉帝咳嗽地厉害,听着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寻儿听话地跟在初如雪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到明嘉帝身边去。 “你来了!” 明嘉帝起身,慢慢坐起,却看见初如雪身边跟着的寻儿,笑道:“你竟把这小东西也带来了!寻儿,来,叫外公看看!” 寻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抓着初如雪的手,看看她。初如雪握紧了寻儿的手,寻儿便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是慢慢地往初如雪身后挪。 明嘉帝看着寻儿这般,摆摆手,狠狠咳嗽几声:“也是,朕如今生了病,传染给你,到底不好。” 明嘉帝这么一说,寻儿心里便有些愧疚,毕竟大人的恩怨他不懂,可是外公对他,也确实没有不好,他这么做,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嫌弃外公的意思。 寻儿刚要前去,小手却被初如雪抓得更紧。寻儿为难地看看初如雪,她的眼里,便是脸上,没有显出对明嘉帝半分的同情,她仍旧是那么冷漠。 “皇上叫亦白来,是来叙旧的?” 初如雪如今对明嘉帝做做样子的模样,已经厌烦,她知道,明嘉帝这一出可怜,是做给寻儿看的。 “你还是原来的脾性,这些年,一点点都没有变过。” 明嘉帝咳嗽着,看着初如雪,道。 自从她生了孩子,明嘉帝便再没怎么去过那院子,也算是好几年没见初如雪了。如今恍惚一看,她竟是消瘦成这样子了——穿着件单薄的夏衣,根本撑不起来衣服,只小小的露出来个脑袋,一双白洁的手,并没有什么肉,干枯地像一口枯井,被榨干了一般! “你这些年,似乎过得不好。” 明嘉帝想叫她上前来,他摸一下她的手,或者抱一下她。 可是如今的她,却是不会来的。不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两个孩子,她都不会过去的。 初如雪和明嘉帝之间的缝隙,从十八年前开始,他们父女,就不可能实现这样的天伦之乐了。 “皇上说什么,便说吧。我如今软骨散吸得多了,坐着难受。” 初如雪毫不隐晦地提起软骨散,也是和明嘉帝摊牌。 明嘉帝怔了怔,泄气道:“到底叫你发现了。原是朕不好,不该那样对你的。” 初如雪冷笑:“不该那样,也已经那样了。皇上觉得亏欠的事情,多了去了,可是一件都没有补偿。我如今也学聪明了,这些事情,皇上便不必再费唇舌了。” 她并不想听明嘉帝这样和她提起以前的事情。 明嘉帝总有这样的本领,有些事情,他承认是他自己做错了,可是他说出来,便感觉像是旁人亏欠了他的,该先向他道歉了,他才会考虑认错一般。 初如雪如今却并不想去追究谁对谁错的问题,她方才吸了一大口的软骨散,这时候的确是提不起精神来。她不想听明嘉帝说这些话。 “你心里,是恨着朕的,朕都知道。”明嘉帝把玩着手里的黄玉,眼里悲凉无限。 寻儿看明嘉帝这样,觉得奇怪,也觉得不忍。只是初如雪却没有表现出多少对明嘉帝的关怀。 初如雪无所谓地笑笑,道:“若是皇上被这样对待,为了一个家族的秘密,戚族被屠,亲母被杀,被自己的生父打断腿,刺瞎眼,囚禁数年,还要设法杀了自己的孩子,皇上会不会恨?” “你的天下,你的不得已,也许在你看来是至高无上的,可是它却牺牲了我的一生,如今又要牺牲我的孩子,皇上觉得,我该怀着对这天下的感恩之心,继续苟延残喘,活在暗无天日的皇上的天下么?” “我初如雪,从来不是个大方的人。皇上的这种心怀天下,我做不到,也做不来!” “至于皇上说的,想要的东西,我如今也明明白白告诉皇上,不可能!这是初氏一族,对太祖的承诺,这诺言,可比皇上给亦白的,要贵重千万倍!” 明嘉帝听到初如雪的最后一句,竟是猛烈地咳嗽起来:“你说什么?” “如雪,雪儿,”明嘉帝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到初如雪面前,抓住她的肩膀,“你果然掌握着这些东西,是不是?告诉朕,它在哪里,是不是在北疆?告诉朕!” 初如雪被明嘉帝摇晃得要散架了,手里却依旧抓着寻儿的小手,淡淡道:“皇上觉得,我会把初氏一族满族皆屠可她至死都不肯给你的东西,双手奉上么?” 明嘉帝咳嗽几下,便气急,狠狠一个巴掌扇在初如雪脸上。 ------------ 第三十三章 帝王心思(二) 明嘉三十年秋 初如雪身子比以前弱了不少,明嘉帝这一掌,她觉得五脏有些震裂,一口血吐出来。 寻儿见明嘉帝打了自己母亲,而且母亲吐血,立时便上前,用自己的小身子挡着,瞪着明嘉帝:“外公是坏人,打我娘亲!” 明嘉帝看见寻儿眼里的仇恨,冷笑一声:“养不熟的白眼狼,和你那不争气的爹一个德行!” 初如雪立刻将寻儿拉过来,护在身后:“他的德行,若是能叫沐靳学了一星半点,你该是高兴的吧!” 是了,钟离啻那能文能武胆识过人谋略在胸的“德行”,若沐靳能果然学了一点点,明嘉帝的心里,必然是高兴的。 寻儿原本想上前说什么,却被初如雪一把拉住。 “你且说,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把把那东西给朕?” 明嘉帝恢复平静,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和初如雪谈判。 “你想去西南,带着孩子们,都可以。朕不再阻拦,朕可以下诏书,赐你和钟离啻成婚,朕再给寻儿宗室血嫡的位分,也解了钟离啻无召不得入京的禁,你可以恢复初氏的产业,朕亲自为初氏一族提款。朕只要那东西!” 初如雪怔一怔――她惊讶的,不是明嘉帝的赐婚,而是明嘉帝给寻儿血嫡的位分,所谓血嫡,便是皇后之子,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继承皇位,便为血嫡,这样的宗室,即使改了姓氏,若是以后皇嗣亏缺,也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 且不说钟离啻是不是皇室血脉,他便是,身为宗室之子,老王爷也并不是血嫡,是绝不能继承皇位的。 何况明嘉帝明知钟离啻不是皇家血脉,却还是答应将钟离啻的孩子,立为血嫡。 只是初如雪如今对这些,并不动心:“皇上的承诺,向来不怎么值钱。这些东西,于我来说,的确诱惑足够,只是我如今却不想拿这些,来和皇上换了。” “我的孩子,并不需要皇上承认,我自己有没有能力保护孩子,皇上清楚;我和钟离啻――我若能为了这些私利,就这么出卖初氏一族的冤魂,叫他们泉下不安,我便也不是初如雪,也不配做初氏一族的家主了!” 初如雪手中握拳,乌黑的眼里透出坚定。这是她的底线,她若是为了这一时私利,就这么把初氏一族数万人的性命换来的出卖了,她这一生,会过得比在渊都的这几年,还要难受,还要痛苦。 何况明嘉帝现在的承诺,并不代表日后他便果然能兑现。就像当初,明嘉帝答应她,不对钟离啻下手,可是结果呢,他日日想的,便是怎么除掉钟离啻。 初如雪当初要带着孩子自杀的时候,明嘉帝也做出了承诺,可是结果呢,她被囚禁在渊都,两个孩子也受明嘉帝的威胁。 她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若是当初明嘉帝的誓言都能兑现,到底是另一番景象。 所以她也不果然指望明嘉帝能兑现,那么这样的承诺,也便变得一文不值了。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答应朕,把那东西给朕?” 明嘉帝看得出来,初如雪对他的承诺不感兴趣,于是转换方法。他明嘉帝身为天子,坐拥天下,有什么不是他得不到的! 可是道现在,明嘉帝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打动初如雪,叫她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权势?她不在意;爱情?似乎有些可笑;前程?她也不怎么看重…… “月儿在皇宫里,昨夜里刚退烧了,听说今日晨起开始吃东西了。” 明嘉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叫初如雪有些怔,她原以为沐靳把月儿带走了,却不想明嘉帝把月儿留在了皇宫里。 “朕知道,你在意她的。” 这一句,便是赤裸裸的威胁。初如雪下意识地把寻儿拨到身边,道:“你想怎么样?” 明嘉帝笑笑:“你说,这软骨散,若是叫人一次吃太多,会怎么样?” 初如雪脸色瞬间惨白――她对那东西,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的,软骨散不致命,因为骨头每日会生长,就算是每日吸食,也至多是叫人松软无力,只是若一次吃太多,便会化了全身的骨头,从此瘫痪。 明嘉帝如今,却是要把对她做的把戏,在月儿身上做一次么?何况月儿如今才四岁,若是吃了大量的软骨散,就算日后长出了新骨,她的身子,也只能停留在如今的大小了! “你若是敢动月儿,我便杀了沐靳,将他碎尸,扔进护城河里!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初如雪手里捏得更紧,眼里的杀欲也逐渐浮现。明嘉帝笑道:“你看,你到底还是在意月儿的。方才的事情,你好好考虑考虑,朕不强求。” 明嘉帝知道,如今他能控制初如雪,那么她方才说的,也不过是句威胁。 “福子,给亦白和小世子,准备一间卧房,她如今需要静养,以前那院子,到底寒酸了些。” 明嘉帝说完,初如雪便听曲锦福道:“家主,请吧!” 初如雪把寻儿抱起来,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来了一个宫婢,推着她,似乎在往外走。 明嘉帝看见初如雪走远,才对着曲锦福严厉地问道:“孩子呢,到底去了哪里?” 曲锦福慌忙下跪:“皇上息怒!昨夜里太子府有人来报,说钟离啻似乎回来了渊都,太子便带人去查看,没有发现钟离啻,后来去了落氏君染,也没有找到,就听府里的家丁说,孩子不见了。如今已经准备下放榜文去搜查了!” “糊涂,”明嘉帝震怒,“如今朕还有拿着月儿,来叫她说出那东西的下落,若是张榜出去,被红衣刺客发现了,她便会知晓,到时候却怎么办?” 曲锦福稍稍惊讶:“初家主如今不是在宫里么?” 明嘉帝冷笑:“你以为这皇宫里没有她的眼线?朕这么多年以来,一心想要的东西,如今就在眼前。若是月儿走失的消息,有半点唾沫星子传到她的耳朵里,便统统斩首吧!” 明嘉帝尽力保持冷静,他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了初如雪的软肋,而且抓的地方也对,他知道,若无意外,不出三日,初如雪必然松口。 ------------ 第三十四章 遣散落氏 明嘉三十年秋 寻儿看见被落了锁的大门,心里有些害怕:“娘亲,外公会不会给月儿吃那种可怕的毒药啊?” 寻儿大概听得懂明嘉帝说的那些话,也大概知道了所谓“软骨散”,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寻儿不怕,有娘亲在,不会有事的。”初如雪知道,孩子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心境总是平复地比大人慢许多,初如雪这时候,需要好好安抚一下寻儿。 “寻儿,你日后要走的路,要比如今,更加艰难,所以,不要怕。今日这些,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初如雪抱着寻儿,找到了床,是矮的,她便把寻儿抱上去,叫他稍稍睡一会。 自从早晨在床木里发现了软骨散,便对身边的一切变得敏感起来,她把寻儿哄得睡着了,便摸索着,仔细地检查着屋里的东西,确保不叫任何东西出了什么意外。 落氏君染 落加蓝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婴孩,看着床上的廖梦溪,道:“溪儿,我今日早晨,已经遣散了落氏君染的工人,落氏君染暂时关门。咱们回金陵,你该好好休息了。” 如今的廖梦溪,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越来越像闺阁少妇了,曾经圆嘟嘟的脸蛋,如今也因着生育,消瘦了不少。 廖梦溪垂下眼帘,叹息:“咱们还是去蜀地吧。我看,你的心思也不在金陵,倒不如直接去了蜀地。我也听你说剑阁的马场怎样怎样好,去看看,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落加蓝这时又觉得尴尬起来,挤出一个笑容:“这……” “我在金陵也没什么要紧亲友,倒不如随了你。和你在一起,便是去再远的地方,也是好的。” 廖梦溪伸出手,握住落加蓝的手,十指交扣。 落加蓝也释怀了:“便去蜀地吧。我和钟离啻,不说血缘,便只是这么多年的情分,也该去看看他的。” 廖梦溪知道,她昨夜半夜里听见了动静便醒了,她看着落加蓝轻轻地离开,院子里的一切动向,她都清楚。 钟离啻私自跑到渊都来,差点被抓。他很明智地没有来落氏君染,否则便是插翅难飞了。 便是现在,廖梦溪也知道,院子里还有些沐靳太子留下盯哨的卫兵。 落加蓝这时候,该是最担心钟离啻的,他关了落氏君染,无非是不想因为自己,拖累钟离啻罢了。 身为妻子,廖梦溪能理解落加蓝的这番苦心,她也愿意陪着他去蜀地,他们可以暂时先开一个小小的染铺,做些小生意赚些小钱,能养活她和孩子就足够了。 卫城 落水寺里,方丈正在大佛殿里讲经。这日来听他讲佛法的人很多,落水寺有些热闹,便是到了傍晚,还是络绎不绝。 这时,一个不大的小沙弥跑到方丈身边,道:“方丈,寺里来了不速之客。” 这是落水寺对小贼的讳称,用以表示佛法无边,也愿意原谅那些曾经一时糊涂犯过错的年轻人。方丈看向后院,那里种了一院的落日红梅,如今正是叶落时节。 方丈点点头,看看西斜的太阳,道:“拿几个馒头给他吧。告诉他一句,是非之地,慎入慎入。” 小沙弥礼道:“弟子领命!” 后院里,落日红梅树下,一个身上带着血的黑衣男子,正坐在那里,慢慢调息,闭目养神。 听到有人,那男子立时警觉起来,想也不想便跳将起来,反手将同样染了鲜血的剑,架在来人脖子上。 “阿弥陀佛!施主慈悲,我是奉方丈之命,渡这位施主脱离苦海的。”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出,男子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小沙弥,他身穿着件破旧的僧衣,手里抱着三四个洁白的馒头。 那孩子将馒头递过去,道:“方丈叫我给施主带一句话――‘是非之地,慎入慎入’。施主是行路的人,就不要张扬了。” 男子点点头,收了剑,接过了馒头,坐在树下吃着。那小沙弥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又将自己方才挂在腰间的水囊给了这人。 这人接了,狠狠灌一口,从怀里取出些碎银子,扔给这个小沙弥,把剩下的馒头放到自己怀里,起身穿过这片梅花树,翻墙而出。小沙弥看着地上点点滴滴的血迹,拿来扫帚,把这些印记都扫了,遮掩到不见了,向西道一声:“阿弥陀佛!” 钟离啻从落水寺翻出来,到了僻静出,用口哨唤出了自己的马,纵身跃上,向西南而去。 经历了这一日一夜,钟离啻终于从渊都逃了出来,如今骑着他的黑驹,心里轻松了不少。 因为不能走大路,钟离啻只能顺着些难走的小路离开。他身上的血,并不是他自己的,是之前在城外,和一队卫兵的遭遇战。因为那只有几个人,钟离啻不得已,为了不叫落下他来渊都的证据,只能把他们都杀了。他没有去落氏君染。这不仅仅是他不想拖累落加蓝,更重要的是,便任是谁,第一个想到的也都是落氏君染,他去那里,只能是自投罗网。 钟离啻知道,他只要再走一日夜,便能与西南汇合,他就安全了。 这时,钟离啻突然听到有人说话,他立时警觉起来,下马,躲在暗中看是什么人。 是两个穿着粗布的汉子,一个肩上扛着个麻袋,另一个脸上带着一块极大的黑色胎记,正在左脸上。两个汉子身量魁梧,却都警惕地四处看着。 “快走快走!小心被人发现了!” 抗麻袋的看看四周,小心地说着。 “老弟,不用担心了,便是有人发现了,现在也找不到咱们啦!这地方离京城远着呢!” 胎记脸的那个看这里没人,松口气,声音也变得轻松起来。 抗麻袋的点点头:“嗯,说的也是。” “咱们歇一会吧,跑了一昼夜了,我这腿都要废了!” 胎记脸的一屁股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一脸疲惫。 抗麻袋的看见同伴歇了,轻轻地将麻袋放下来,放到脚边,呻吟道:“哎呀,累死我了!这小东西,虽是不沉,可跑这么长的路,竟也觉得是重的!” ------------ 第三十五章 倔强小孩(一)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秋 钟离啻看着这两人,他们身边的那麻袋,似乎是装了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么长的路程,从渊都到这里,竟都不舍得丢掉。 这时钟离啻看见,那麻袋里的东西,似乎动了一下。之后他便听到“吱吱”的声音。 “哟呵,醒了!” 胎记脸的这个看见了,上前去,踢一脚那麻袋,里面的东西便不动了。 “这小丫头,这么精灵,看我把你卖到醉仙楼了,你再扑腾!” 方才抗麻袋的汉子这么一句话,叫钟离啻怔了一下——却原来这两个汉子,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个小姑娘,装在麻袋里,要往西南去,卖到青楼去的。 钟离啻从那麻袋里的身形判断,这孩子最多五六岁,这么小的年纪,便要被人这般算计! 钟离啻以面巾缚面,佩剑出鞘,跳将出来,挡在这两个汉子面前:“你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小人,便是这么小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当真的天理不容!今日我便为民除害,斩杀;了你这两个腌臜东西!” 这两个汉子原见有人冲出来,吓一跳,却看见竟只有一个看着文文弱弱的家伙,登时便壮了胆,哈哈笑道:“哟!来了个小白脸啊。如今这世道果然是好人多啊,连你这样的弱书生都敢出来吓唬人了!” 说着,这两个汉子相互示意,率先动手。钟离啻左右闪躲,找准时机,一剑刺入一个的心脏,登时便毙命。另一个看势头不对,便转身要逃跑,钟离啻一剑飞出,从后背刺进身体,当场毙命。 钟离啻蹲下身,解开麻袋——里面的小姑娘被麻绳捆住手脚,手巾塞了嘴巴,脸上几块淤青,这时正昏迷着。 钟离啻看见这孩子头上的珠钗价值不菲,身上穿着的绸缎衣衫,便知这小孩怕是大户人家的,被这些无良之徒绑了来。 从方才那两个汉子的对话,钟离啻知道这孩子家在渊都,可是他如今却不能再回渊都了,何况便是回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的家人。 也不能把她就这么扔在这荒郊意外,万一被野狼叼走了可怎么好! 想想,钟离啻觉得,还是先带她到西南,再看能不能得了什么机会,叫人送回渊都吧。 于是抱起这个小娃娃,将她放到马背上。 驮着这小丫头,钟离啻不能跑太快,夜里没赶到预定地点。这时,那孩子却悠悠转醒,看见自己被人驮着,往不知名的方向带。 因为被绑架过一次,这孩子变得十分敏感,她根本没向后看是什么人,便开始大喊大叫:“来人哪,救命啊,有人绑架啦!” 钟离啻正赶路,原没发现她醒了,被她这么一叫,魂都快丢了,于是立刻捂着着小妮子的嘴巴:“你叫什么叫!不分好赖,我方才把你从那两个人贩子手里救来了!” 这孩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张口咬住钟离啻的手指,狠狠地咬下去! 钟离啻疼地厉害,却还是没敢松开小丫头的嘴巴——他不敢叫这个孩子出声,因为他自己也在逃难。 “不要闹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没办法回渊都,先带你去我家,等我家里人能去渊都的时候,便叫他们带你回家!” 钟离啻尽量安抚这小丫头,可是在这小丫头看来却怎么都不像是实话,她见咬似乎不管用,便用力地想要掰开钟离啻的手,嘴里吐字不清:“你就是骗子,是坏蛋,不然为什么不能回我家?你是被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吧?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娘亲!” 双脚也开始乱蹬,向后踢钟离啻的腿。 钟离啻小腿骨被她踢到了,疼地厉害,却也只能咬牙忍着,他一手抓着马缰,一手抱着小丫头,防止她摔下去。 “你再这样闹小心我生气了一剑杀了你!”钟离啻见不能解释,便转换手段,开始威胁。果然,这小丫头立刻便不闹了,怯怯地转头看一眼钟离啻,小声咕哝:“还说自己不是坏人!” 钟离啻并不想同她计较,见她不闹了,便认真驾马,对小丫头道:“坐稳了!” 小丫头抓住了钟离啻扶着她的手臂,有些怯怯。 因为怕被这高大的家伙杀了,这小姑娘便不敢睡,眼睛睁得溜圆,盯着他的动向。行至半夜,钟离啻知道,马该休息了,便找了一处空旷的地方下了马,把这孩子抱下来,把马栓在一棵树上。 “你不要想着跑,这大半夜的,小心野兽出来吃了你!” 钟离啻听到脚步声,慢慢悠悠地栓好了马,对这小丫头道。小丫头悻悻地不动了,认命地站在钟离啻身边。 “你这个坏人!” 小丫头瞪一眼这大叔,咕哝一句。这时,钟离啻听见这小丫头小小的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丫头抿抿嘴巴,鼓着嘴吧蹲下来。钟离啻看她那样子,摇摇头,将怀里的馒头拿出来,递给小丫头一个:“这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吧?” 小丫头咽下一口口水,看着那馒头,却是摇摇头:“我才不吃坏人的东西,你要是下毒了怎么办!” 钟离啻好笑,坐在小丫头身边,将那馒头掰一块丢进自己嘴里,嚼嚼咽下去,又将馒头递给小丫头:“想不到你人不大,心思倒挺多!” 小丫头嗤之以鼻:“哼,我可聪明着呢!” 听着钟离啻“吧唧吧唧”嚼馒头的声音,小丫头实在支持不住,便怯怯地伸手,接了馒头,慢慢地吃起来。 钟离啻看她吃了,便将水囊拿来,放到她脚边:“先吃这个垫一下,等到了明日我和我的人汇合了,便给你吃些好的。” 到底是良人家的孩子,突然遭了这样的难,也算是可怜。钟离啻不打算为难这小姑娘,只要她不为难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钟离啻看看这小丫头身上的名贵衣料,外衣是蜀锦,下裳的苏锦,猜测着她是哪家的人。渊都钟离啻虽是没去过几次,可是能让这么小的孩子便穿得起这样的衣服的人家,渊都没有多少。 何况她头上的珠钗里,有一只凤穿玉兰的步摇,那样的工艺,只有皇宫里才能有的。 ------------ 第三十六章 倔强小孩(二)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秋 小姑娘听钟离啻问她名字,一时警觉起来:“我才不告诉你呢!” 钟离啻好笑:“你要回家,也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我才好知道你家在哪里,也才好把你送回家啊,不然怎么办,到渊都的大街上喊一声‘这是谁家的小孩,快来领啊’?” 小丫头这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要送她回家了,而且看他这样子,还给自己吃东西喝水,是比之前那两个要好上那么一点点,于是仔细思索一番,道:“那咱们公平些,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再告诉你我叫什么!” 钟离啻点点头:“好啊,我叫钟离啻,钟离是个复姓,也就是两个字的姓氏,啻是我的名字。” 小丫头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见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也便不再保留,道:“我叫月儿。” 钟离啻:“……” 这算是什么名字?他钟离啻想知道的,是姓氏啊,他方才都把自己的姓氏同她讲了一遍,她怎么没说自己的姓氏! “那……你姓什么?就是名字前面的那个。” 钟离啻耐着性子循循善诱,这小丫头却不明白了:“我就叫月儿啊,什么名字前面的哪个,我名字前面没有东西了!” 钟离啻看着这小姑娘的样子,直觉上并不觉得她是在撒谎,也许是她家里人在她面前都没叫过她的全名,所以她自己不知道吧。 于是想想,又问:“那,你记得你家里人都叫什么么?” 小丫头点点头:“知道啊!” 钟离啻心想终于有救啦,于是喜出望外地问:“哦,是哪些人?” 小丫头掰着小指头细数:“家里有娘亲和哥哥,舅舅也常常来看我们,不过娘亲不喜欢舅舅,我也不喜欢!” 钟离啻:“……” “那你娘亲叫什么名字?” 钟离啻调息,告诉自己不能着急。 小丫头奇怪:“娘亲就叫娘亲啊,还能叫什么?” 钟离啻知道没什么问下去的必要了,这小丫头连自己家里姓什么都不知道! 他原还想着等回了蜀地,叫人送她回去呢,如今看来,只能先回蜀地,再叫人打探消息,看这几日丢失女孩的是哪家了! 因为吃了这家伙的馒头,月儿觉得似乎不能再叫人家坏人了,便改了口:“大叔,我困了,可不可以睡一觉?” 钟离啻看这小丫头怯怯的眼神,摇摇头,把她扒拉到自己怀里:“靠着树凉,在我怀里睡吧,到了时辰我叫你。” 钟离啻便任由这小姑娘趴在自己怀里,就着自己的胸膛睡了。 这小姑娘没鼻涕泡泡,也不打呼噜,睡觉的样子,倒果然像是个大家闺秀。 夜色里,钟离啻这时候才看清了这小丫头的样貌。 面容秀白,皮肤细腻,脸蛋小巧,五官精致,柳叶眉,睫毛细长,瓜子脸,嘴巴也小巧,半嘟着,看着很可爱。 钟离啻将外衫披到月儿身上,一手握着剑柄,也闭着眼,却不睡觉,只这么眯着。 天蒙蒙亮时,钟离啻看着差不多了,便摇摇月儿:“月儿,月儿?醒醒,该走了!” 小丫头懵懵懂懂地喊一声:“娘亲!” 这一声叫钟离啻有些怔,他旋即笑笑,道:“快起来了,时间到了,咱们该走了!” 小丫头慢慢清醒,摇摇头,眨眨眼,看见眼前的大叔,道:“哦,原来是做梦啊!” 钟离啻抱着小姑娘起身,又给了她一个馒头,叫她吃了才上了马,继续向西南走。 知道中午,钟离啻才赶到预定地点,是见不起眼的小客栈,王府的人在那里接应。 “王爷,您可吓死小的们啦!”罗小锤等人看见钟离啻来了,心里总算是落了快石头。 钟离啻知道,他原定的昨日晚间便能赶回来,却足足耽误了五六个时辰,这些人心里自然着急。 “路上遇到些麻烦,如今解决了。是本王叫你们担心了。” 钟离啻点点头,知道自己这样不对,率先道歉。这几人都看见钟离啻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便问:“王爷,这小丫头是哪里来的?” 钟离啻把月儿拉过来,道:“路上捡的。被人贩子抓了,见她可怜,便救她一命。先回剑阁,等到了王府,再看能不能叫我表兄联络联络,找到她的家人。” 众人并没有什么意见,于是各自装扮,离开了这客栈。 钟离啻叫他们给月儿找了套男孩的衣服,叫她把身上的这套锦衣换了,戴个小帽子,看着倒像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大叔,你是不是在逃难啊?” 坐在马车里,月儿看着钟离啻闭着眼眯着的样子,便怯怯地问道。 钟离啻点点头,“嗯”一声。小月儿却是一下子懵了:“这……这么说,你果然是江洋大盗了?” 钟离啻两日夜没睡,这时候困得厉害,也没什么心思搭理这小姑娘,便一概用“嗯”来回答,慢慢地睡了。 这小丫头却是拿着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这人:“不像啊!传说中的江洋大盗,不是应该皮肤黝黑,脸上带着块大大的刀疤,还戴着一个黑色的独眼罩么?大叔你这样,看着不像一个江洋大盗,倒像戏文里的秀才,和人家的姑娘偷偷幽会!” 钟离啻原本想睡了,却听着小丫头这么说,睁开眼,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这么大的小姑娘,成天到晚尽学这些东西?” 小姑娘奇怪:“这些东西怎么了,难道是被我说中了?” 钟离啻拿出手指点点她的脑袋:“人小鬼大!好好睡一睡吧,路还长,你再这么闹下去,小心我把你从马车里扔出去!” 说完这句话,钟离啻自己怔了怔——他记得曾经,他偷偷跳上初如雪的马车,把初如雪气得不行,却因为嘴巴没他这么方便,最后总是威胁他:“小王爷,小心我将你扔了出去!” 这小丫头说的,并没有什么错——他这一趟,差不多也就是私会了。只是他这趟私会,却是拿着自己的性命,只隔着几尺之外,看了她几眼。 这样的感觉,叫钟离啻觉得心痛,觉得难受,觉得无法接受。 他最不能接受的,还是她淡薄的身影,和看不见的眼睛…… ------------ 第三十七章 年月为名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秋 钟离啻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叫初如雪少受些苦,他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在西南逍遥自在,初如雪却一直在渊都,被关押起来,这让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几日的奔波,终于回到西南,月儿这些日子一直在钟离啻身边问东问西,说这说那。 钟离啻大致判断出来,这小姑娘家里只有母亲主持,有个常来照看却不怎么面善的舅舅,和一个生疏的外公。 钟离啻叫人去查,却发现渊都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大户,这些能成大户的,大都有些伯叔,便是没见过哪个家族能单单凭着一个寡女立足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渊都并没有什么人家丢失了女儿的,这些日子似乎过得还算太平。 钟离啻困惑了几日,摇摇头,便先放弃了。因为他找到初如雪,这时候便能查出些初如雪的消息来。 明嘉帝封了那小院,将初如雪接到皇宫里去了。 皇宫里虽是戒严,到底人多,鱼龙混杂,安插眼线并不是什么难事。钟离啻很快便又知晓了初如雪的近况。 她带着孩子,被明嘉帝关在春红轩。只是这次的关押,相比上次要稍稍好一些,她可以在宫里走动,只是身后总是跟着人。 “北疆那边怎样了?” 钟离啻看完今日的汇报,突然问起北疆的事情,罗小锤慌忙道:“王爷放心。这事情副相已经打点好了。到底是亲生儿子,何况宇文家就他一个嫡出,若是不仔细些,日后这家业该由谁继承!” 钟离啻稍稍放心:“若果然能这样,倒是好事了。” 过了几日,落加蓝便拖家带口地来了蜀地。 “你这是不管你那落氏君染了?” 钟离啻去迎接时看着他这一长串的马车,有些疑惑。落加蓝却从上面将廖梦溪扶下来,慢慢悠悠地开口:“我这是准备常住蜀地了。这地方青山绿水的,住着舒服。” 钟离啻看见廖梦溪抱着孩子也下来了,便行礼:“钟离啻问嫂嫂安!” 身为宗室,钟离啻自然并没什么必要给廖梦溪行礼,可是如今却是不同,廖梦溪和落加蓝是正式拜堂的,如今钟离啻父亲亡逝,长辈也只有一个落加蓝,那么廖梦溪于钟离啻,也是十分紧要的长辈。何况她俩大婚时钟离啻不能到场,这时给个大礼,也并不逾越。 “呀,你这个王爷的礼,我可担不起啦!” 廖梦溪抱着孩子,看向落加蓝,有些为难。落加蓝笑笑:“既然是他给你的大礼,你便收了,等明日我给他红包便是了。” 钟离啻怔一怔,瞪一眼落加蓝:“果然,你这天下第一商号的家主,当真的财大气粗,凡事都用钱解决!” 落加蓝拍他一下:“哪里能这么方便!若这天下的事情都能用钱解决,那这天下最有钱的就不该是我落加蓝了!何况我落加蓝有钱,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动脑子呢!” “哦,合着我这事情,你经是连脑子都不必费了!” 钟离啻一脸“我全都明白了”的表情,趾高气扬地瞪一眼落加蓝,走到廖梦溪身前。 “咦?这便是我小侄儿?” 廖梦溪看他一脸好奇的样子,便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到他手上:“这孩子性子不好,不叫旁人抱着,便是乳娘抱着,也得我在他身边才行,你且小心。” 钟离啻把孩子稳稳地抱过来,孩子便仔细地看眼前的人。 “咦?这么丑?” 钟离啻接过来,却看见这孩子虽然眼睛老大,和落加蓝没什么分别,而且比落加蓝的更黑,其余却叫他觉得全然不似落加蓝,而且皮肤皱皱巴巴地,完全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顺滑细腻,浑身都是粉腻的颜色,头顶也没多少头发,五官缩在一起……钟离啻随口便道。 落加蓝这时生气了,眯起眼看着钟离啻:“你方才说什么?” 钟离啻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便赔笑道:“我方才说了什么么,我怎么没听见,罗小锤你听见我说话了么,没有是吧!你看,秋风太大,一定是风的声音!罗小锤,快,请表兄里面去!来,再叫些人把行礼搬进去,快叫人把给二位腾出间客房!人手实在不够便先找那几个忙月来帮帮忙,工钱加倍!” 落加蓝和廖梦溪面面相觑——他们还能说什么呀! 这时,钟离啻怀里的孩子突然“咯咯”笑起来,吧嗒着嘴巴。廖梦溪有些惊奇:“咦?这孩子平日里也是惧怕生人的,怎么你这一抱,他还能这么乖巧?” 钟离啻这时候自然得意:“我可算不得什么生人,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表兄你可得照看下我啊!” 落加蓝很“友好”地点点头:“这个自然!” 这一家子说说笑笑,便进了院子。 打点妥当以后,一家子坐在熟睡的孩子身边,慢慢悠悠地聊天。 “你这孩子可有小名?” 钟离啻看着这孩子皱皱巴巴的脸,还是不觉得他好看…… 落加蓝看着这孩子,摇摇头:“我想着你还没见过,便和溪儿商量了,来了西南,等你给他取名呢!不过不是小名,是取个大名。” 钟离啻惊讶:“落家的名字不是都要带色么,男子主冷色,女子主暖色?” 落加蓝神色严肃,叹息:“落氏君染如今歇业,我也想着换个谱法。” 名字于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钟离啻身为宗室,是再清楚不过了。落加蓝能想着叫他给孩子取名,而且是大名,这样的情分,他到底感动。 “今年正是辰龙,他又是未月出生,便以年月为名,月为阴,居中,辰为阳,居末,叫未辰,你看如何?” 落加蓝念一句:“落未辰,倒是不错。” 廖梦溪也点点头:“既然名为未辰,那小名便叫辰儿吧,落辰儿。” 落加蓝表示赞同:“夫人所言甚好!” 钟离啻看着这俩恩恩爱爱的模样,皱眉:“咳咳!” 落加蓝眯着眼看一看钟离啻,稍稍得意——他钟离啻平日里欺负他惯了,如今也该换一换人咯! ------------ 第三十八章 赶尽杀绝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秋 辰儿起名的事情告一段落,落加蓝却问钟离啻另一件事了。 “你前些日子,果然去了渊都?” 钟离啻供认不讳:“嗯。” 落加蓝皱眉:“见到她了?” 钟离啻再次点头:“嗯,见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落加蓝知道钟离啻的本事,他如今对出入渊都,已经算不得什么大事了。况且钟离啻已经平安回到了西南,那落加蓝也知道没什么必要追究他的冒失。 只是钟离啻对未来的打算,叫落加蓝有些担心,他依旧记得当初钟离啻在纸上写下的那四个字——守得云开。 “过了年,怕是渊都要有大动作,”钟离啻看着窗外,不去看落加蓝的脸,“到时候便不是我想怎样,便能怎样了。” 落加蓝有些惊讶:“你在渊都,到底是看见了什么?” 钟离啻站起来,负手而立:“明嘉帝的性子,你该比我更清楚。前些日子宇文素戟传来文书,说胡奴似乎有了新的动作。他若此时不用我,那最好的选择会是什么?” “明嘉帝向来不喜欢在年前杀人。所以,我还能活到过年后。” 钟离啻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和意气,他很平静地诉说这件事,似乎和自己完全不相干。 “何况,雪儿还在他手里。我那日见了她,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 钟离啻低下头——他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而且不小。这天下兴亡,他钟离啻原是不想管的,他只想她能平安。 如今她这般艰难,钟离啻却是怎么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他原想着顾晚灯能带她离开渊都,天涯海角,去哪里都无所谓,哪怕他这一辈子都找不到她,只要知道她是平安的,那便是最好的结果了。不管是看在顾晚灯抚育她的情分上,还是顾晚灯果然对她有心思,都不重要,只要她能离开渊都。 可是如今,钟离啻才知道,她原来一直都没有离开渊都,还失去了眼睛。 直到如今,钟离啻才知晓,自己原来有多么幼稚——明嘉帝怎么可能叫顾晚灯带走她,顾晚灯是毒医世家的家主,又身为主相,手里的权舆多大,明嘉帝不是不知道。 那么初如雪被囚禁在渊都,囚禁在明嘉帝的身边,也便很明晰了——明嘉帝以囚禁初如雪的方式,来牵制钟离啻和顾晚灯。 若不是入了渊皇宫,见到昭仁皇后的那幅画,钟离啻是怎么都不敢相信,初如雪会是明嘉帝的女儿! 这天底下,会有哪个父亲,为了自己的权术,将体弱的女儿囚禁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一囚就是四年,便是她已经生子,双目失明,腿脚不便,也不肯放过! 这样的明嘉帝,叫钟离啻觉得可怕——难道身为帝王,就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对待自己唯一的女儿? “既然你都想明白了,那我也不再劝阻。落家打点上下,还余了些钱银,应该够支撑些日子的。” 落加蓝知道,这时候他已经不能再劝阻钟离啻了。 从初氏一族到白家,和今日这一幕,何其相似!初氏一族当年,也是先斩杀了一部分人,后来东窗事发,昭仁皇后知晓了,明嘉帝稍稍蛰伏,七年之后便将初氏赶尽杀绝;白启死在狱中,最后是宇文家出钱,悄悄埋葬了。 明嘉帝大抵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这并不算什么大事,他也不追究。 明嘉帝当初悄无声息地逼死了靖南王,钟离啻孤立无援,被囚蜀地这么多年,如今若再不出手,明嘉帝下一步便是除掉钟离啻,再反手收拾了落家和宇文家。 对于钟离啻来说,他没有别的选择了。这些年,他的委曲求全,并没有换来明嘉帝的半分怜悯,他最终还是要除掉钟离啻的。 “你不必担心,钱银的事情,我自有办法。如今王府里的人,也被我肃清干净了,现在留在府里的,人虽不多,却全都是死士,所以现在在王府里说话是安全的。” 钟离啻看着落加蓝担忧的眼神,安慰他道。 廖梦溪看着这两人在讨论这个,起先有些吃惊:“你们这是……” 落加蓝摸摸她的头:“要……造反!” 廖梦溪捂住口鼻:“你……原来你想来蜀地,根本是为了这件事情!” 落加蓝点点头:“渊都眼线太多,自然不能告诉你,如今到了蜀地,这事情瞒着你到底有些不地道,所以负荆请罪咯!” 廖梦溪眉头一皱:“这事情,风险是不是很大?” 落加蓝点点头:“自然,到底是脑袋上的问题。” 钟离啻看着落加蓝,低下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 落加蓝摆摆手:“明嘉帝对落氏君染的心思,我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当初姑父不在了,他便任由那些大商族压制落氏君染,一边想着用落氏君染来制衡那些大族,一边又想着捞些油水。最后到底是钱管用。我承包了三年西北半数的军费,他才罢休。这些事情,我又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如今钟离啻和明嘉帝,在外人看来,并没有四年前那样剑拔弩张,可是落加蓝却知道,底下已经是暗涛汹涌。 何况明嘉帝还有顾晚灯,这是他手里,最后的王牌。 只要初如雪在明嘉帝身边,那么顾晚灯便会一直是明嘉帝的人。 这些年,钟离啻并没有怎么去西南蜀军的营地看,那些用人上,看着也是明嘉帝的人,实际上却并不是这么回事。 钟离啻从来到蜀地的那一天起,便知道,他和明嘉帝迟早会有这么一场交锋。何况老王爷便是死在了明嘉帝的手里,钟离啻知道,明嘉帝不死,他心里终究是不安的。 时间并不会消散了仇恨。也许多少年之后,钟离啻会释怀,也能体会明嘉帝身为帝王的不易,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原谅。 因为死的不是自己的亲人,所以旁人的嘴巴里,是很容易说出原谅的话的。钟离啻却不能。 老王爷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是他最亲近的人,光凭这一点,钟离啻便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明嘉帝。 ------------ 第三十九章 再起风云 明嘉三十年秋末 渊皇宫 初如雪抱着寻儿,手里拿着一颗核桃,用钳子剥了,把里面的仁剥出来,给寻儿吃。因为她看不见,所以手里的动作慢了许多,寻儿也不着急,只等着她慢慢地剥了。 “娘亲,你说,爹爹能逃出去么?” 寻儿吃着核桃,眼里看着初如雪,有些担忧地问。 初如雪摸摸寻儿的头,道“已经过了半月了,若是他没逃出去,咱们也便不能在这里晒太阳了。” 寻儿这时放心了不少,对自己的父亲,便有了些更深的崇拜——原来他的父亲,能在舅舅和外公的重围之下,这么轻易地便逃了。 “娘亲,爹爹是不是很厉害啊?” 寻儿想想,问道。 初如雪点点头“嗯,很厉害。” 初如雪想想,钟离啻很厉害么,的确是——想当年他凭借十四万零散的北疆守兵,和胡奴三十万大军交战,巧守葱山,奇袭容虹,这样的战绩,谁能说不厉害。 可是结果怎么样呢,明嘉帝的选择,并没有因为钟离啻打了几场胜仗,便不再绞杀宗室。 钟离啻身在西南,却实际上成为明嘉帝砧板上的肉,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初如雪抱着寻儿,她能感受到,寻儿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父亲,是有些憧憬的,因为这种被胁迫的生活,叫寻儿没有安全感,他希望自己的父亲,能有一天来打破这样的僵局。那么这个父亲,在寻儿心里,便是十分强大的存在了。 那一夜虽是最终没有见到钟离啻,寻儿却对自己的父亲,有了初步的印象。 这样危险的见面,又恰恰印证了寻儿原先对父亲的猜想,至少钟离啻在寻儿心里,是一个极强大的存在,这个存在由原先的幻想变成了现实,寻儿很高兴。 若是有一天,这样的幻想不在了,寻儿会怎样呢? 初如雪感受着梅园里的太阳,和寻儿的兴奋,她突然觉得害怕——若是钟离啻死了,寻儿怎么办,月儿怎么办,她怎么办? 她如今已是完全的无依无靠,只有这两个孩子了,月儿被明嘉帝控制,她不能要回来,寻儿在她身边,却也不能保证安全。 初如雪觉得自己似乎对两个孩子太残忍,她叫他们因为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危险的环境里,从言行举止,到外界的威胁,两个孩子无时无刻不在这样的危险里。 这样艰难的日子,叫初如雪觉得疲惫,却又不敢放松戒备,她知道,一旦她稍稍放松,两个孩子便会面对更大的的威胁。 初如雪抬头,看不见的世界里,阳光温暖。 因为明日便是立冬,初如雪今日便叫寻儿穿了件厚些的衣服,防止感冒。 寻儿从初如雪的手臂中跳下,把手里的核桃放在桌子上,认真道“娘亲,寻儿把核桃放在这里了,等月儿回来了一起吃。” 初如雪怔一怔,寻儿的心里,却还记挂着月儿! 她并不怕明嘉帝对月儿做什么——明嘉帝向来知晓她的心性,若是月儿出了什么事情,她是定然不会放过明嘉帝的。 这时,初如雪听到了脚步声。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寻儿,过来。” 初如雪摸索着,叫寻儿到自己身边来。寻儿也听话地抓住初如雪的手,到了初如雪面前。 “你在这里,可还好?” 沐靳看见初如雪把寻儿拉过去,眼下一沉,脸色也严肃起来。 “无忧无虑,不愁吃喝,到底不错。” 初如雪淡淡地,并不怎么搭理沐靳,她抱起寻儿,摸索到了桌上的核桃,抓起来,给寻儿喂。 “北疆出事了。” 沐靳坐在石桌的另一边,低着头,语气有些疲累。 “胡奴进攻筑陵,筑陵失陷。城中被洗劫一空。” 沐靳说这些时,眼里尽是难过。 初如雪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她有些不耐烦“这些事情,我前日便知道了。” 沐靳浑身僵硬,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你……竟是早就知道了?那为什么……” “你们又不来问我,难道我要跑去找你们?”初如雪冷笑,寻儿见母亲脸色严肃,便知道他们是在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便也认真地听起来,万一他们要说父亲的事呢! 沐靳泄气,脸上有些愧疚。 “如今,我只想问问你,该怎么办。” 初如雪以为寻儿要睡了,便把盖在腿上的毯子拿起来,盖在寻儿身上。 “调兵遣将,出兵打仗。”初如雪没有像沐靳那样紧张,或者难受,她说得理所应当,叫沐靳有些不明白。 “若是光这般便能打赢了,我也不来求你了!” 初如雪冷笑“当初他在北疆,也是这么办的。不能调兵,不能出兵,总是不行的!” 着话自然是没错,沐靳也知道,如今北疆危机,是该派遣人马,整顿军纪,再等战机。 可是知道和做到,却又完全是不一样的。这么多年,沐靳没有一点打仗的经验,他能求助的,只有初如雪。 “主相在北疆,已经上任,成为西北兵马大元帅。” 沐靳并不想和初如雪闹,他知道,这些事情,置气是没有用的。 初如雪摇摇头“带兵打仗,他向来不在行,连我都不如!” 沐靳怔一怔,他原没有想到,初如雪对顾晚灯,却是这样的评价。 “若能启用北疆大族刘璟垣,还有几分取胜的可能,若是他,那便是必败无疑了!” 这并不是初如雪对顾晚灯有什么意见,她只是实事求是地说出来这么一个事实。 初如雪给了沐靳一个极其肯定的答案——她知道顾晚灯,他并不是个能顾全大局的人,所以对行军打仗的事情,他的考量,自然算不上什么长远,何况他从来也没有带过兵。 这种没有,和钟离啻当初没有带过兵不一样,钟离啻当年虽是没带过兵,但是他在军营里生活过,而且他是从小便跟着靖南王,军营就像是家一样,所以钟离啻虽是没带过兵,他到底是熟悉军营的。顾晚灯不同,他在之前,并没有接触过军营,也并不晓得怎么和这些军营里的人打交道,光这一项,便是他身为三军主帅,最大的也是最致命的弱点 ------------ 第四十章 月儿失踪 明嘉三十年秋末 初如雪感到寻儿已经睡了,便又给他掖一下毯子。 “月儿呢?” 相比战乱,初如雪更关心的是分离半月有余的月儿,她怎么样了,没有她,月儿有没有不听话,有没有难过,沐靳有没有气急了打她…… 沐靳被她猛然一问,有些吞吞吐吐“月儿……月儿很好,很听话。” 初如雪眼里闪过一丝狐疑,这丝狐疑叫沐靳有些紧张,眉头锁在一起了。 于是接下来,沐靳便问了些有的没的,匆匆离开了。 初如雪想想,抱着睡熟了的寻儿,慢慢地转了轮椅,回到了屋里。 把寻儿安置好了,初如雪便慢慢移动到窗前,打开窗户,摸索着把窗户拐角的一块横木抽出,里面便是空心的,她写了些东西,把纸条卷了,放在空心的木条里,重新安装好了,关了窗户。 第二日是立冬,外面便下雪了,只是不大,算是场雨夹雪,有些冷。初如雪将昨日的那木条拿出,取出里面的纸条,又放上新的纸条,原样放回。 屋里并没有地龙,呼出些气便能成白色的雾,寻儿盖着被子缩在床上,只露出来一只小脑袋,鼻子耳朵有些红。 因为初如雪看不见,她便叫寻儿,给她念上面都是上面字。这么久了,寻儿也便知道了,但凡是这些纸条上的东西,都是极紧要,且极保密的,不能叫旁人知晓,于是便是念,寻儿也不会大声,只叫娘亲能听见就好了。 “月儿……失……‘宗’?前面还有个足字旁啊!” 因为这样的事情做久了,寻儿认得了许多字,如今简单的字,一些简单的文书他也能读出来了,不认识的字便拆开来念,实在太难,他便在初如雪的手心里,照着那字的模样,用手指描一遍,初如雪也便知道那是什么字了。 红衣刺客也大都知道,初如雪如今看不见,便也不多写,尽量少写些生僻字。 初如雪听了,脸色瞬间白了“什么……月儿……失踪?” 她知道,红衣刺客办事,向来是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了,才来报告。如今只写一个失踪,怕是已经完全断了线索,不知道该怎么查下去了! 初如雪有些着急――月儿比寻儿小半个时辰,也只有四岁啊,她一个小姑娘,猛然失踪了,会遭遇到的危险可想而知! 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月儿是大概十月失踪的,如今已经十一月,那岂不是正是钟离啻来的那几日便已经不见了,到如今已有半月多了! 初如雪尽力保持镇定,她摸索着寻儿的头,声音有些颤抖“寻儿,像以前一样,把这东西烧了。” 初如雪等不及了,她带着寻儿,便要去找明嘉帝。 她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失踪了呢! 明嘉帝正在卧房里,看着本折子,却听宫人来报,说初如雪来了,便叫人奉了茶,收了那些奏折。 初如雪入门时,听见那屋里报人的寺人并不是曲锦福,一时有些奇怪,却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便来到明嘉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帝的卧室。 这房间里自然是有地龙的,而且烧得暖。寻儿看着那里面红红的炭火,再看看母亲,又看看外公,最终没有跑到那地龙旁烤火,只拉着母亲的手跟在身后。 “你来了!” 明嘉帝看着寻儿红红的脸蛋,眉头一皱,便叫身边的寺人将自己的一件大氅拿来,他亲自到了寻儿身边,给他披上。 “寻儿冷么?” 明嘉帝摸摸寻儿的头,微微一笑。 寻儿看看母亲,果断地摇摇头“不冷!” 明嘉帝伸出手,捂在寻儿冰凉的脸蛋上,笑道“还嘴硬,这般天气,身上这么单薄,怎么可能不冷!” 因为初如雪入宫匆忙,当时并没有带厚重的衣服,所以寻儿身上还穿着秋衣,只是初如雪给他套了两件,看着倒是多了,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作用。这一路走来,寻儿冷得直打颤。 “月儿呢?”初如雪并不想听明嘉帝这样做作的温情,她直奔主题,神色冷厉。 明嘉帝怔一怔,笑道“沐靳带着月儿,昨日去落水寺祈福了,怕要等些日子再回来呢!” 初如雪冷笑“你该清楚,我这么问,必然是有缘由的,这样的谎话,便不必拿出来了!” 明嘉帝要抱起寻儿,初如雪神色一冷,将寻儿拉到自己身边。 明嘉帝也便作罢,站起身,咳嗽几声“朕也派人出去寻了,若是有消息……” 初如雪立刻打断明嘉帝“你寻与不寻,原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若是月儿出了什么事情,我和你之间,这一点藕断丝连的关系,也便是到头了!” 明嘉帝看着初如雪,低下头――这件事情,她最终还是发现了! 这时候,他并不能解释些什么,孩子走丢,到底是他没有提醒沐靳,没有考虑周全。 “还有,你不必想着用当初对付钟离啻的法子,来对付他。他不是钟离啻,若是玩火自焚,我也救不了你!” 这话不是威胁。初如雪想得到明嘉帝封顾晚灯做元帅的原因,无非是想借机削弱或者扳倒顾家。 顾晚灯身为主相,手里原本掌握着全国半数的兵权,宗室分占西南和南方,顾晚灯实际可用的兵并不多。 而且因为初如雪的缘故,顾晚灯手里的兵权实际掌控者其实是初如雪――顾家并不需要明嘉帝施与的恩惠和权势,来保全自己,从太祖时便是如此。所以顾晚灯对主相的职权,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就算是全部转移到副相身上,他也并不会因此皱一下眉头。 这才是顾家和宗室最大的区别。 因为无所顾忌,所以肆无忌惮。 明嘉帝能用以牵制顾晚灯的,只有初如雪。 那么这时候若是初如雪转变态度,对明嘉帝是极不利的。 明嘉帝有些发愁,他知道,这时候的当务之急,自然是该找到月儿,叫初如雪宽心。 他和初如雪之间,这一层微妙的关系,就凭着这么一点点同样微妙的感情,在竭力地维持着,互相不捅破。 ------------ 第四十一章 大闹王府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冬 初如雪拉着寻儿,慢慢地离开了明嘉帝的寝殿。 “娘亲,外公把月儿丢了是吗?”寻儿看着母亲严肃的脸,有些害怕——他怕月儿再回不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死亡没什么直观的印象,却本能地惧怕着这些。 “是。”初如雪不打算隐瞒孩子,这没什么意义,“寻儿不怕,有娘亲在,月儿不会有事的。” 初如雪握住寻儿的手,她知道寻儿的担心和恐惧,因为长时间生活在这种高压的生活里,寻儿已经变得敏感起来,这让初如雪有些担心,于是这段时间里,初如雪对寻儿,也大都是安慰和鼓励。 “娘亲,”寻儿抬头,看着母亲,认真地问“我们会不会见到爹爹?” 初如雪转着轮椅的手停下来,顿了一下,坚定地说道:“会的。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团聚。你和月儿,也不必再为这些事情担心了。” 寻儿摸摸母亲冰凉的手,点点头:“嗯,寻儿相信娘亲!” 在这片雪里,一个母亲,双目失明,坐着轮椅,身边跟着一个不大的男孩,慢慢地往前走。 也许这条路没有尽头,也许今日的愿望不一定会实现,可是总得去做,总得去努力…… 剑阁 落加蓝来了剑阁,却在钟离啻的卧房里,看到了一种不该在王府出现的景象——锦被一团乱,上面坐着一个不大的小女孩,手里抓着本书,翻了几页,向门口扔去。 “你这个大叔说话不算数,说好的送我回家的,现在又反悔了,你一定是和那些坏人是一伙的!” 喊完,小丫头又拿起枕头扔下去:“我要回家!我要见我娘亲!” 这书重了些,没有飞多远,这枕头却是正中落加蓝的脑袋,一下子都快要把落加蓝打蒙了! “你是谁家的野丫头,敢在这里胡作非为?” 落加蓝看看这屋里的凄凉景象,皱眉。 小丫头看来的不是钟离啻,立时安静了不少,又看见自己手里的枕头打到了来人,有些羞愧,于是从被子上下来,抓住被子的一角把自己埋进去。 “大叔呢?” 小丫头虽然认识到自己做错了,却似乎不打算道歉,鼓起嘴,有些怯怯,又有些霸道地问。 落加蓝看着这小丫头这样子,倒是笑了笑,将落在脚边的枕头捡起来,走过去放回床上。 “哦,原来你就是钟离啻从渊都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啊!这么小?” 落加蓝原是听说过,钟离啻在离开渊都时,救了一个小丫头,顺便带回了剑阁。他原想着至少该是个十四五岁的,却不想只是个四五岁的! “你是什么人?我要见大叔!他在哪里?” 小丫头并不觉得来人有多和善,虽然他看着面相是极好看的,可是谁知道是不是坏人! 落加蓝笑笑:“我是你大叔的表兄,不是什么坏人。” 小丫头看落加蓝要过来,把被子捂在脸上,威胁道:“坏人脸上也没刻字,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你不要过来!” 这时,钟离啻从门外进来,便看见自己的书被扔到地下,到处都是。 “月儿你在做什么!我不是说了,在联系你的家人,耐心等几天!” 钟离啻皱眉,将地下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放到桌上,走到床前,脸色严肃。 “你什么时候惹了这么一个祖宗,当真是颇具大家风范呐!”落加蓝憋着笑,调侃钟离啻。这么多年,他难得能抓住钟离啻的小事情侃一侃,说什么也不能浪费了! 钟离啻拧住眉头看一眼落加蓝:“快别说我了!这小丫头,这几日都快把我逼疯了!问她话,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自己有娘亲,有哥哥,有舅舅——我又不认识你娘亲哥哥舅舅,怎么给你找!来了这里快一月了,她的家人也没有要找的意思,渊都里也查不出来什么端倪,我都怀疑她是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了!” 落加蓝憋笑,结果是实在不行,便咳嗽起来:“咳咳!你这么问她自然不知道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就知道自己家里姓什么,她怕是连什么是‘姓’都还没弄明白呢!” 月儿看着大叔坐在床边,哀怨地看着自己,那个好看的大哥哥在那里傻笑,歪着脑袋问:“大哥哥你笑什么?” 听到月儿把落加蓝称为“大哥哥”后,钟离啻再也坐不住了,跳将起来:“月儿,为什么管他叫‘大哥哥’,我就成了‘大叔’了?我比他小好不好!” 月儿有些奇怪:“可是他看着是比大叔你……小许多啊!” 落加蓝笑地更加放肆:“哦,原来你显老啊!” 钟离啻彻底郁闷——自己如今统共才二十二岁,比落加蓝小三岁呢,怎么在这小丫头眼里,自己就这么老了? “算了,本王不和你计较!”端起王爷的架子,钟离啻瞪一眼落加蓝。他并不觉得落加蓝看着比自己年轻,他那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怎么可能比自己年轻! “大叔你骗人,”小丫头从被子里钻出来,跑到钟离啻面前,用小小的手扯住钟离啻的鼻孔,“你说好的到了你家你送我回家的,现在又说找不到,你就是在骗人!” 钟离啻抓住小丫头的手,将其从自己备受折磨的鼻孔里取出来,道:“当真不是在骗你,是真的暂时找不到,你且耐心等几日,我这边有消息了便立刻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丫头却还是不肯相信,捶打这钟离啻的手臂:“大骗子!说话不算话!” 钟离啻只好将这小丫头的手抓在自己手里,把她抱在怀里,威胁道:“你再这么胡闹,我生气了便把你丢到山上,叫野狼吃了你!” 恐吓似乎起了些作用,小姑娘抬头看看钟离啻凶神恶煞的模样,悻悻地闭嘴,不再说什么了,可是鼻孔里还是吐出一个“哼”的声音,以示愤怒。 小丫头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了钟离啻腰间的一块青玉,栓着流苏的穗子,雕着如意。 “你……”小丫头原本不闹了,这时候却又弹跳起来,“你这个小偷,你偷我娘亲的玉佩!” ------------ 第四十二章 兄弟相认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年冬 钟离啻莫名其妙:“我连你娘亲都没有见过,哪里能偷你娘亲的玉佩!” 于是用力缚住这小丫头,有些生气。这莫名其妙地救了她,给吃给穿帮忙找家人,如今没一句感谢也便罢了,还被诬赖成小偷——他钟离啻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非给他这个小东西来闹腾一番! “你还说没有,你腰上的玉,可不就是我娘亲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丫头这时也不甘示弱,用力咬住钟离啻的手臂。钟离啻吃痛,松开她。 “我这玉是我自己的,我堂堂宗室,偷你娘亲的玉干什么,”钟离啻原本想把她抓住,却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疑惑了,“你说什么?你娘亲……有和本王一模一样的一块玉?” 落加蓝原本是在看热闹,听钟离啻这么问了之后,也才觉得蹊跷——琮瑢玉世上只有一对,若是这小丫头的娘亲手里也有这么一块,那岂不是…… “什么一模一样,你就是偷了我娘亲的!” 小丫头见钟离啻愣神了,便上前去抢钟离啻腰间的玉,钟离啻反应过来,将玉护着,抓住小丫头的手臂,神色严肃:“告诉我,你娘是不是双目失明,腿脚不便,住着的院子里,有一棵红梅树?” 小丫头这时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钟离啻和落加蓝都有些震惊,他们不约而同地打量起这小丫头——看着并不像初如雪,尤其这股泼辣劲! 月儿看这两个都在看自己,有些怕了,慢吞吞地坐在床上,眼里却还是瞅着钟离啻腰间的玉,咕哝:“就是我娘亲的!” 钟离啻花了两息时间,才看着落加蓝,他有些奇怪,那夜他看到的,分明是个不大的小男孩,为什么如今又出现了一个小姑娘? “你多大了?” 落加蓝看着这小丫头,试图从这小东西身上找出一点点关于初如雪的痕迹,却是没有找到。 “你们……是不是见过我娘亲?” 小丫头看着这两个大人突然就严肃起来了,觉得不妙,难道是他真的生气了,要把自己果然丢进深山里? 月儿于是稍稍向后缩去,准备逃跑。 “这是怎么回事?”落加蓝看着钟离啻,最终觉得还是问他比较合适。 钟离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说完,钟离啻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递给这小丫头:“你可看清楚了,你娘亲,果然有和本王这块一模一样的玉?” 小丫头怯怯地抓了玉,摸摸,又放在鼻子上,闻一闻,拿起来,透过窗户看看,点点头:“是一模一样的!” “娘亲的玉不常拿出来,在床头的那个抽屉里,也不叫我和哥哥碰……” 钟离啻已经确定了,月儿的母亲,便是初如雪——他那日在屋顶上,也是看见她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来的那玉。 “是她。” 钟离啻摇摇头,有些怔。只是他有些不明白的是,月儿看着和初如雪身边的那小男孩差不多大,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舅舅,是当朝太子沐靳吧?” 钟离啻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叫落加蓝有些吃惊:“你说什么?” 月儿怔一怔,看着钟离啻:“你还认识我舅舅?” 落加蓝有些懵:“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 钟离啻点点头:“她便是昭仁皇后的女儿,和沐靳,是亲兄妹。” 落加蓝花了几息时间,才缓回来,他怔怔地看着钟离啻:“这么说来……你……” 钟离啻看着落加蓝,笑笑:“当年落家的事情,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落加蓝眼睛向后看一下,咽下去一口吐沫:“你……都知道了?” 有关落家的事情,落加蓝自然不会不知道。他这么多年信任着钟离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些割不断的血缘。 钟离啻脱了鞋,到床上,把月儿手里拿着的玉揪过来:“父亲走得那么不明不白,难道我这么多年就不会去查么?” “这才是我被送到西南的根本原因——父亲拿他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 虽是养父,可是老王爷在钟离啻的心里,却是一直把他当做亲生父亲的,便是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改变。 “明嘉帝原想暗杀,却被初如雪阻拦,后来你们便天各一方,她在渊都保你,你在西南找她……” 落加蓝低下头,神色复杂。 “怎么了,”钟离啻看落加蓝这不高兴的样子,眉头一皱,“我不是皇室血脉,你也不至于这般发愁吧!” 落加蓝瞪一眼钟离啻:“你才发愁!” 这样突然的相认,叫落加蓝觉得有些难堪,他原是想着等日后他重振落氏君染,给钟离啻入了股,再同他说这件事的。 这事情原来老王爷也私下里同落加蓝商量过,等老王爷百年之后,若能得了机会,便叫钟离啻知道这些事情。落加蓝也想着钟离啻到底是落家的血脉,到时候叫钟离啻入了了落家的股,落加蓝再分几家商号给他,也算是叫他认祖归宗,也不至于叫明嘉帝发现了。 可是这些事情,总是人算不如天算,在这么尴尬的时候,钟离啻告诉自己,他其实从老王爷离开人世不久便已经知道了,他和他,是亲兄弟。 到了这般尴尬的时候,还是得靠钟离啻来缓解气氛,叫落加蓝有些气闷。 “这些年,我知道了这些事情之后,原也是极震惊的,后来慢慢想通了,也明白了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对我的事情这么上心。” 钟离啻捏着琮瑢玉,苦笑:“我原先知道她是明嘉帝的女儿时,觉得造化弄人,后来知道了,我自己是落家人的时候,却又觉得,老天其实还是公平的。如今我也不必再受当初的折磨了。若有一天能再和她重逢,我必然是要娶了她的。” 钟离啻把玉重新系在腰间,看看落加蓝最后语气十分坚定。 “只是她如今已经生子,你这样想,到底不好。” 落加蓝看看坐在钟离啻面前抢玉的月儿,皱眉。 钟离啻怔一怔,不说话了,软软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呈“大”字状。 “我便去问她,若她还愿意跟我走,便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为她闯!” ------------ 第四十三章 葱山城破 明嘉三十年冬 落加蓝知道,钟离啻是个固执的人,他认定了的事情,便是任谁都不可能改变的。 如今到了这份上,他还是没能忘了初如雪,还千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险去看她,到底是需要勇气的。 月儿看着钟离啻,想把他手里的玉夺过来,却最终抢夺不过,钟离啻摸摸小丫头的小脑袋,道:“既然来了这里,便别走了吧。” 月儿听了,有些懵:“为什么?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娘亲!” 钟离啻不再说话,只把小丫头提起来,扔到一边,自己大刺刺地躺在床上,随手拿起本书来看。 月儿看钟离啻不回答,便拿起枕头来砸钟离啻,吵吵闹闹,钟离啻伸手抓了枕头,不理会她,她便又找些其他东西来干扰钟离啻。 落加蓝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钟离啻要是果然有这么一个活宝一般的女儿,倒是也不错。 只是这女儿却是初如雪的,若是他们日后果然到了一起,却又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呢? 落加蓝很难想象,钟离啻这样一个不羁的人,能就这么坐在窗前,给孩子讲故事,或者陪孩子玩…… 渊都 初如雪一直都关注着北疆的战事,却每日都听到的是节节败退的消息。 胡奴攻破葱山的时候,正是半夜,寻儿感冒发烧,睡不着,整夜地哭,初如雪抱着寻儿哄了一夜,用冰毛巾给寻儿额头上敷,一夜过去,烧退了,寻儿也闹得累了,便趴在初如雪的怀里睡着了。 初如雪抱着寻儿正准备睡,却听到门外有动静,她便慢慢挪到窗前,便听一个细腻的女声道:“葱山城破,大人已殁。” 初如雪整个身子便似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她觉得冰凉,于是发抖。 明嘉帝稍稍清晨来的春红轩,见初如雪坐在窗边,便上前,将她推到地龙旁边――那日之后,明嘉帝也没再想着为难初如雪,该给的照旧。 初如雪知道明嘉帝来了,却还是目光呆滞:“他死了。你如今满意了?” 明嘉帝伸手,想触一下她冰凉的脸,却被她一把打开:“葱山破了,你打算怎么办?” “到了如今,你还是不肯说么?” 明嘉帝知道,已经没什么时间拐弯抹角了,也便省了同初如雪说那些铺垫的话,直奔主题。 初如雪听了,却冷笑起来:“葱山被破,三千里玉界山拱手让人,你就是为了这个?” 明嘉帝想想,摇摇头:“朕原也不想的。只是这些年,朕已经失去了耐心。” “朕活不了多少年了,若是朕不在了,以沐靳的性子,他是不能从你嘴里知道这些东西的,所以朕不得不做!” 初如雪哈哈笑起来,笑得最后眼泪都流下来了:“是啊,若是沐靳的性子,是绝不可能从我手里得到那些钱的。” “可是你得到了又能怎样,靠着这些钱去打仗么?” 初如雪觉得,明嘉帝真的是老了,而且是老糊涂了! “玉界山三千里,原来在皇上的心里,便只值这么点钱!” 初如雪将桌子上的杯子摔下去,碎了的声音吓醒了睡梦里的寻儿,他战战兢兢地揉揉眼,看着母亲和明嘉帝在那里吵。 “疆土而已,日后兵强马壮了,还能再打回来!” 明嘉帝皱着眉,蹲下身,将初如雪打碎的杯子碎片一块一块地捡起来,放到桌子上。 “朕等着这个秘密,已经二十五年了,朕不想再等下去了!雪儿,朕求你,把它给朕,好不好?朕给你这天下,你最想要的东西!你想和钟离啻在一起,朕立刻下诏,为你和他赐婚,朕答应你立寻儿为宗室血嫡,日后沐靳若是无后,他便可继承皇位,说到底,也还是初氏的人!” 明嘉帝说得这么卑微,叫初如雪皱眉,她闭上眼,冷然:“皇上若是以玉界山三千里换,便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身外之物,不该是皇上的,便不该是。”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交出那东西?” 明嘉帝手里捏着一块碎瓷,神色痛苦。 “玉界山三千里,谁能拿回来,我便把这东西给谁。” 初如雪慢慢退后,到了床边,寻儿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小心。 “你当真想看着这王朝覆灭,再去辅佐钟离啻,叫他登帝是么?”明嘉帝看着初如雪,眼里有些气愤。 “皇上放任胡奴攻山,如今来怪我,倒是当真好笑!”初如雪也拉着寻儿的手,冷笑。 “你该知道,那些钱财,到底是我大渊王朝的!朕拿回这些,并没有什么错!” 明嘉帝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他觉得,只要能得了这笔钱,大渊王朝便能再次迎来一个春天,等到来年夏日,便可恢复,打回玉界山,重夺土地。 “太祖既然定了是给初家的,那便是初家的,皇上想拿走,却是不可能!” 初如雪向来冷厉强硬,这时候便更是不可能示弱。 明嘉帝看着她,难得看见她激动的样子,却是有些惊诧。 “朕原没想到你会这般铁石心肠!” 明嘉帝最后,给了初如雪这么一句话。 初如雪听着明嘉帝走了,整个人虚脱了,趴在床边,眼里神情复杂。 “娘亲,是不是又出大事了?” 寻儿看着初如雪,怯怯道。 初如雪闭上眼,点点头:“是啊,出大事了。若他不来,这江山,便是保不住了!” 初如雪知道,葱山沦陷,渊都危矣。这时候,怕只有钟离啻才能挽救这危局了。他手里有西南蜀军,这四年来,也该是磨合得有些气候了,加上南疆的守军,那些将领里,大都是老王爷的部将,对钟离啻,也大抵是信服的。 北疆无将可用,顾晚灯生死未卜,叫初如雪心里隐隐担忧起来。 她原没有想到明嘉帝会用这么极端的方法,来逼迫她交出那些东西,那些原本属于初氏一族的钱。 这些钱银里,是初氏一族数万人的性命。初如雪知道,她不该交给明嘉帝。 她当初没有交,如今也不会。 这是她身为初氏一族的家主,身为昭仁皇后的女儿,该为这个家族、和她枉死的母亲做的,便是明嘉帝把玉界山和藏戒山一起出卖,这些事情,也是不可改变的。 ------------ 第四十四章 初氏家财 明嘉三十年冬 可是初如雪也知道,她到底,还是明嘉帝的女儿,是大渊王朝的公主。 她并不想承认,不想做明嘉帝的女儿,不想和他有半分关系。 可是她别无他法,这些血缘,是怎么都抹杀不掉的。 初如雪至今都记得,当年昭仁皇后是怎么抓着她的手,告诉她:“我给你的东西,是初氏一族用命换来的秘密,是大渊王朝三百年的些积蓄。若是有一天,我朝危机,这些钱可能能救急。若是江山不再,你便拿着这些钱,重振初氏,为民积福,也算是初氏一族对天下人的交代。” 明嘉帝所谓的“那东西”,其实只是一串钥匙。 这是太祖的密诏,初氏一族奉诏,每年将国库十分之一的钱银收入存起来,初氏一族再将己族收入的十分之一收入。 这是密诏,操作的人并不知道他们运是什么,每年的地方也不一样,甚至人也不同。知道这些地方的,只有初氏一族的家主。 她们的手里掌握着这些地方,并有那些地方的钥匙。 昭仁皇后初瑞婉,身为初氏一族的家主,她的女儿,原是没有权利成为初氏的家主的,因为就算是初如雪随了初姓,可她到底不是初氏的血脉。 明嘉帝当初将初氏的人都赶尽杀绝,初瑞婉无法,只能将自己的女儿,授予初氏家主的位置,把初氏一族守着三百年的秘密,告诉初如雪。 “你记着,这世间,若是沐靳可托付,你可以将这笔前交给沐靳,若他不可托付,便以此来重振初氏,办些学堂,也算是初氏一族,还财于民了。只是万不可将其转交给皇上,不论是什么情况,都不可以!” 初如雪一直记得,昭仁皇后死前,对自己说的话。 可是到了这关头,初如雪却觉得难以抉择――她并不想看着大渊王朝就这么垮掉。这是她身为大渊子民,该为这个王朝尽的一点力。 寻儿看母亲似乎很为难,却又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为难,便上前,抱着母亲的胳膊,问:“娘亲,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情了,是爹爹怎么了吗?” 初如雪抓着寻儿的手,苦笑:“没有。寻儿不要担心。你爹爹也好着呢!” 寻儿点点头,从抽屉里翻找出来些玩具,坐在母亲旁边玩。 初如雪去找了一次明嘉帝,她想叫明嘉帝启用钟离啻,或许还能救回玉界山,明嘉帝却是含糊其辞,没有说些有用的东西。初如雪也大概知道了明嘉帝的意思,只能自己写信,往西南送去。 信到了西南,却是石沉大海,初如雪等了四五日,却还是没有等来消息。 “如今,他是不肯么?” 初如雪怔怔地看向窗外,虽然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可她还是盯着看,像是若那里能来了什么,她便能看见一般。 寻儿也大概看得出,娘亲在等着什么,于是每到傍晚,寻儿便也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在娘亲身边,和她一起等着。 十日后,初如雪最终是放弃了,她干干地坐在窗边,叹一口气:“原也是我欠他的。他不肯回,也不无道理。” 是了,她欠着他的,似乎果然有些多了――北疆这场仗,他糊里糊涂葬送了自己的父亲,被囚蜀地这么多年。 若说这些事情的罪魁祸首,初如雪觉得该是她自己。 当初为了北疆,她亲自挑选了钟离啻,他就这么成了她手里的棋子。后来北疆收复,她也算是没有尽力,没有保住老王爷。 那么他如今不肯回话,也算是正常。她不怪他。 初如雪没有料想到,胡奴会在十五日后,强行攻城。葱山破,钟山也不保,北疆屏障不再,渊都岌岌可危。 如今再调兵,是怎么也来不及了。 凭着十三万禁军,是怎么也不能打赢的了。 胡奴领着六十万大军,进攻钟山,半日便破城而入,完全是强行攻城。 这日正是小年夜,初如雪知道这件事情时,她正字啊和寻儿吃饺子。 寻儿看见母亲脸瞬间白了,便问:“娘亲,怎么了?” 初如雪没说话,只等着寻儿吃完了,拉着寻儿,慢慢往明嘉帝的寝宫走。 “朕便知道,你会来的。” 明嘉帝看见初如雪进来,示意身边的寺人拿个蒲团来,叫寻儿坐在地龙旁烤火。 “如今,你满意了?” 初如雪闭上眼,神色疲惫。 “你……可愿意陪陪朕?” 明嘉帝没有想到,胡奴会强破钟山。 如今渊都孤立无援,是怎么都不可能再挽救了! “你觉得,重单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么?” 初如雪不再发怒,她觉得没有必要了。也许从明嘉帝叫顾晚灯上战场而不是她时,她便该料想到这样的结局。 可是她低估了明嘉帝的贪欲,低估了明嘉帝对那笔钱的执着。 一串钥匙掉地的声音,清晰可闻,寻儿被这一声吓到了,浑身战栗。 “你想要的,在这里。” 初如雪扔下这串钥匙,疲累地说道。 “扬州十六行,偶数的商号,金陵四十八家商号,全都有;南疆库川九十家商号,头五十家;蜀地宜州七十四家商号,尾二十家;北疆筑陵和容虹,总共一百五十家,全都有。” “我手里的,只这么多,其余的,工序复杂一些,若是能得了这些,你也便知道了它们都各自在什么地方。” 语毕,初如雪拉着寻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嘉帝的寝殿。 初氏一族倾尽家族守卫的、保护的,她初如雪如今,全都给了明嘉帝。 她不想这样,因为初瑞婉的嘱咐,她不该给明嘉帝。 她知道,明嘉帝算不得是个好皇帝,甚至在玉界山这件事情上,做得颇昏庸。可是她却又觉得这是她该做的。 因为民众无辜。既然当初的心思,是为了少死些人,那么多保全一个,也算是她初如雪,对得起大渊王朝,对得起明嘉帝了。 寻儿感觉到母亲握着他的手,微微颤抖,有些冷汗。 “娘亲,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手心里这么凉?”寻儿边走,便问着初如雪。 初如雪摇摇头:“不,不是手里凉,是心里凉了!” ------------ 第四十五章 渊王朝灭 明嘉三十年末 初如雪拉着寻儿,回到了春红轩。 这一年的梅花开得很好,而且早,如今只是小年刚过,却已经开得很繁盛了。 初如雪闻到这一股清冽的香味,却才想起来,这里的梅花已不是落日红梅,这里的红梅,是明嘉帝找西域的梅花仿的。 初如雪感觉到一瓣花顺着自己的脸颊飘落,她伸手抓住,手里触摸着这梅花,比落日红梅厚一些。 “若这些东西,也不在了,我还剩下什么?” 初如雪喃喃,她失明的双眼里,有些呆滞。寻儿并不懂这些家国天下,他只是看见母亲并不怎么高兴。 “娘亲还有寻儿和月儿啊!”寻儿上前,抓住母亲的手,似乎想给些温暖。初如雪抱着寻儿,眼泪便落下来:“如今,我只有寻儿了。” 渊都城破的前一夜,正是除夕夜,明嘉帝勒令沐靳带着灵宣公主,急急离开了渊都,南下去了。 “你不走?” 寻儿说想吃饺子,膳房到底也没有为难,晚饭送来的,是三鲜馅的水晶饺,并着些配料,倒是用心。初如雪便陪着寻儿吃,却听门响,初如雪听出是谁,便问这一句。 这一场,是大渊王朝输了。 “朕身为帝王,犯了这样的错,自然该得留在渊都,告慰先灵。”明嘉帝倒是不客气,也不嫌弃,拿起一双筷子,坐在初如雪身边,夹起一颗饺子,尝了尝。 “味道不错。”明嘉帝放下筷子,示意寻儿吃。寻儿原见明嘉帝坐了,有些胆怯,却见他这么说,也便不顾了,自顾吃起来。 “夜半时,你带着寻儿,走吧。” 明嘉帝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初如雪怔一怔,却感觉到,手里被人塞了件什么东西,有些冰凉。 是初氏家财的钥匙。 “朕不喜欢钟离啻,”明嘉帝像是在使性子一般,说了这么一句,“朕当初为了天下,没有给钟离啻一个交代,如今,你便带着寻儿走。有命离开,便是他钟离啻的福气。” “朕也知道,你向来是不怎么喜欢朕的,为了你娘,为了初氏。你考量的事情里,日后多为自己想想吧。眼睛不好,以后到底不方便。” 初如雪怔怔地攥着那串钥匙,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明嘉帝的时候,显出这样的慌乱。 “你叫人把寻儿送到西南吧。” 初如雪摸索着,把这串钥匙放在寻儿的口袋里。寻儿看了,有些好奇:“娘亲,这是做什么的?” 初如雪摸摸寻儿的头,笑笑:“很重要的东西,你若是以后得了机会,便把这东西,给你爹吧。” 明嘉帝看着初如雪,他知道,她做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他对她的决定没什么意见,他原将这钥匙交给初如雪,便是想叫她给钟离啻的。 “禁军守将唐忠,这些年来也算是恪尽本分,叫他送寻儿离开,你该是放心的。” 明嘉帝将自己身上的一块黄玉佩解下,系在寻儿腰间。 “寻儿比寻常孩子聪明许多,该是知道怎么办的。” 明嘉帝摸摸寻儿的头,寻儿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们门开了。唐忠进来了。 “寻儿,跟着这个叔叔,去寻爹爹去吧。” 初如雪抱着寻儿,轻轻地在寻儿耳朵旁说道。 寻儿疑惑地看着母亲:“娘亲不和寻儿一起去么?” 在寻儿眼里,有娘亲的地方,才是家,若是没有娘亲,他怎么认识爹爹? 初如雪笑笑:“寻儿只管去。娘亲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情,等娘亲做完了,便去找寻儿和爹爹,好不好?” 寻儿听了,觉得似乎也不错,便高兴道:“嗯!那娘亲拉钩!” 初如雪顿一顿,将手指伸出,和寻儿的小手指拉在一起。 “去吧。” 初如雪低下头。她知道自己看不见,这时候却不敢抬头——这些年来,她从来不欺骗孩子们,如今却是要撒这样大的谎言,叫她觉得有些难堪。 唐忠抱着寻儿,便就这么走了。 “为什么不走?” 明嘉帝问初如雪,他知道,她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分寸和理由,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自然,明嘉帝并没有那样的自信,觉得初如雪是想和自己死在一起。 “一抔黄土,哪里不能埋尸骨。” 初如雪转着轮椅,关了门,回到桌前,慢慢地摸到了一双筷子,便夹起一颗饺子,吃起来。 当初钟离啻第一次请她吃饭,是甲子年前一年的元宵节,他们吃的自然是元宵,后来到了江南,也吃了几次饺子。 只是那时候的饺子,初如雪觉着并不怎么好吃。如今的这些,也不怎么好吃。 “国破山河在。既然身为初家的家主,便该遵太祖遗训,与大渊王朝同生死。” 初如雪放下碗筷,手里捏住那块琮瑢玉,淡淡道。 “这世间,谁人不死。没有多少人能死得果然重于泰山,那么我也不介意轻如鸿毛。” 这是初如雪对自己,对世间,唯一一次做的解释。 生死之事,谁能料想?只是该到了时间,便不该怂。不说坦然面对,至少问心无愧。 第二日,明嘉三十一年的初一,胡奴破城而入。初如雪在城楼上,听见了些声响。 “大渊王朝美丽的尚书大人,别来无恙!” 血川仍旧是当初的那股傲气,颐气指使地站在初如雪面前,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初如雪没说什么,只慢慢转着轮椅,下了城楼。 “你向来是这么一个骄傲的人,却也会认输?” 血川看着初如雪,他今日心情不错,因为破了大渊,他觉得很高兴。 “我向来不怎么骄傲,认输也不是没有过。” 初如雪淡淡地,拨开血川上前帮扶的手,自己转着轮椅,向大殿移动。血川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有些愤怒,想上前,被血川拦着。 明嘉帝穿着冬日里的朝服,正坐于大殿。 “尊贵的大渊王朝皇帝,别来无恙啊!” 血川上前,向明嘉帝行一个欠身礼。血川身边的人将初如雪和明嘉帝围起来,还有一部分人直冲向里,搜搜捕捕,却也没有抓到些有用的。 “看来,皇帝陛下的动作,比血川快了许多嘛!” 血川上前,想按住初如雪,却被初如雪察觉,凭直觉,反手抓住他的手,巧力使血川脱臼。 “血川王子,这么些年不见,功夫却不怎么见长!” 初如雪扔过血川的手臂,血川得了自由,只得忍着疼痛,给自己正骨。 “没想到,吃了这么多软骨散,你这力气,却还是这般大!” 血川冷笑一声,他故意将“软骨散”这三个字提高音量。 初如雪顿一下,旋即笑道:“如今血川王子的气力,却是不如从前了。” 血川看着明嘉帝,摇摇头:“啧啧,这些年,你做的事情,却到底是对不起她的!” 明嘉帝皱眉,冷然:“身为番邦,便是得了些势,也成不了正主!” 血川不介意:“鸠占鹊巢,做得多了,也便成了理所应当!想当初你们太祖若没有我大胡的帮助,也做不了皇帝!” 明嘉帝不想为了当初谁是正统的事情,同血川争辩成怎样。血川也知道,如今争这个,并没有什么意义。 这时,一个胡人小兵来报,说一句“没有”后,血川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看明嘉帝,又看看初如雪,问:“你们那位伟大的太祖,不是说留下了一批宝藏么,在哪里?” 血川最后还是看着初如雪,和善地笑着:“听说和你们初氏家族有关系,你身为初氏的家主,自然是该知道的!你还是说出来吧。兴许我大哥能看在这份上,饶了你和钟离啻的性命!” 初如雪有些诧异——这事情这么多年来,只有她和明嘉帝知道。如今被血川知道了,那么是谁散布的,初如雪便也知晓了。 只是如今却也不是责备的时候。 “我没听说过这些事情。王子是从哪里听来的,这般好笑!” 初如雪捏着琮瑢玉,眼睛向着明嘉帝的方向,淡淡失望。 “我既然今天这么问,定然是得了确切消息的。你看,如今你的王朝也不在了,你便降了我大胡,保证一世吃穿不愁。何况这些钱银,你日后也不能全部花完,便是拿这些东西来保命,也没什么不对!” 血川身边的死士,上前去将初如雪围住,一个个亮出刀来。 初如雪手里的金针准备好,另一只手将轮椅旁的佩剑抽出,带些威严,面上却是不显:“我说了,没有!” 这时,一个侍卫将刀架在明嘉帝的脖子上,血川冷然:“既然你这么不想配合,那我就得采取些其他的手段了。” “这样吧,”血川做出商量的姿态,“我给你十息的时间考虑。每过一息,便在你们皇帝陛下身上,划出一道口来,用作计时,怎么样?” 初如雪皱眉,却感到明嘉帝突然抓住了自己的手,道:“钥匙在朕手里,你若是想要,便尽管来拿!” 初如雪心惊:“怎么会……” 那钥匙是她昨夜里,亲手交给寻儿的,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 血川见果然明嘉帝手里捏着一串钥匙,便立刻警惕起来,眼里放光:“传说果然是真的!快把钥匙交给我!” 明嘉帝却将钥匙放在初如雪的手里,冷笑:“传说是真是假,这钥匙,你今日却是别想得到了!” 初如雪只怔了那么一瞬,便感觉到,手上沾了些黏黏的液体,带着些温度。 “朕曾经失手,杀了她,如今,也算是还给了她。雪儿,好好活下去,不要轻易放弃。朕和她,都会看着你的!” 初如雪手里的剑没有掉落,却是有些颤抖。 她没想到,明嘉帝会撞在自己的剑上。 她看不见明嘉帝是怎么撞的,伤到了哪里,却也能从血流的速度,大概判断出来,那是极致命的部位,只三四息时间,初如雪便感觉到明嘉帝的身体软了。 明嘉帝的死,叫初如雪有些反应不及。他原不该就这么死了的! 初如雪觉得眼睛疼,眼泪便落下来。 她原以为,他若是哪一天死了,她定然是不会难过的。可是这一天果然来了,她却觉得,似乎自己的世界,果然崩塌了。 血川原也没料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一时有些难以控制。 镇定下来后,血川看着初如雪,笑笑:“既然你们皇帝大人,将这钥匙托付给你,那你便把它转交给我,我王兄一定会惦念你的好处,为你们的皇帝大人风光大葬!” 初如雪怔了许久,才发现,自己似乎这个时候,原不该发怔的。 她手里的钥匙,她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是她不敢冒这样的险。 大渊王朝已经不再了,这些东西,也便成了初氏一族的私家财产。当初初氏一族拼了性命,整族被屠,她自然不能叫这些东西,全便宜了胡奴。 她该跑的。 初如雪知道,自己现在一个窗户旁边,她想想,吹了一声口哨,将袖里的一截火树银花引燃,扔出窗外。 “这些东西,原不该属于你们。便是抢夺,也是我们中原人的事情,与你们这些外族人无关!” 初如雪手里捏着剑,仔细听着血川等人的方向,判断他们在做什么。 血川并不觉得初如雪能逃出去,他并不担心,便悠悠道:“如今你中原的疆土,已经要插上我们大胡的大旗,成为我大胡的疆土了!你的东西,自然也该归于我大胡!” 初如雪凭着敏锐的听觉,判断自己需要的,大概到了什么方位,在算计好时间后,初如雪突然从轮椅上一跃而起,从窗户里跳下去。 血川心惊——这议事大殿是高台而起,这窗户外,正是七八尺的高台,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将初如雪逼到了这个地方,好防止她从窗户逃跑。 她这是不要命了? 血川上前,想抓住初如雪,却是来不及,他便看着初如雪从这窗户跳下去。 初如雪用自己所剩无多的内力护住心脉,正跳下去,这高台下,正过来一匹白马,初如雪稳稳落在这马上,调整姿势,凭着记忆里对渊皇宫的熟悉,往前奔跑。 ------------ 第四十六章 逃离渊都 明嘉三十一年初 初如雪顺着大路直直冲到东门口,她听得出来,这里的人不少,而且各自手里拿着兵刃。 这么些年没有动过手,初如雪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生疏,而且她受了软骨散两次,本也没有多少气力和这些人耗下去,她只能巧取。 率先出手会比等着挨打要好上许多。初如雪金针出手,便有两三个倒地。她方才跳下时,手里抓着自己的佩剑,感觉到有人近身,初如雪一剑刺去,便斩杀一个。 她大概判断这些人的数量,觉得应该可以逃脱。因为胡人刚占了渊都,对皇宫也不是很了解,所以集结相对困难一些。初如雪便利用这一点点的优势,从薄弱处突围,驾马逃离皇宫。 初如雪出了宫门,便向东而去――胡人是从西门围攻,东门便疏于防守。这匹马倒是听话,初如雪便驾着它离开。 她如今没有轮椅,马是她唯一的脚步,所以她不能弃了马,躲起来。 今日本是初一,是举国张灯结彩欢庆新年的日子,今年却变得这般冷清,这般凄凉。路上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初如雪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因为胡奴攻城,渊都也变得残破不堪,百姓们都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只有些胡人在马路上,看着哪些能用的,能吃的,抢的抢,拿的拿。 初如雪听得见,却也知道,如今她只能选择自保,根本没什么心力去管这些。 从这条路出了渊都,初如雪又转了方向,往南走了。 昨夜里寻儿才向西南走了,她此时便不能向西南,若是她去追赶,极有可能暴露寻儿的踪迹,她不能! 寻儿是她的命,她这么多年来,为了这两个孩子,已经付出太多代价,她不能让寻儿出半点事情,便是拿她自己的命去换,也在所不惜。 初如雪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卫城。她驾着马,进了落水寺。 方丈上前行礼:“大人远道而来,落水寺无上荣光。” 初如雪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摇摇头:“方丈说笑,如今大渊王朝已灭,便没有什么‘大人’了。” 方丈笑笑:“原本只是个称谓,大人何必这么在意!所谓物是人非,也不过是世事变化。大人心中既然系着天下,那便是大人。” 初如雪点点头,这时,她隐隐感觉到方丈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人,她觉得熟悉,却又不能确定是谁。 这人上前,扶着她,将她抱下马,轻轻放在一副新制的轮椅上。 “是你……” 初如雪抓着他腰间的令牌,眼神凌厉。 “原以为你不会察觉,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顾晚灯苦笑,这时候也不再装聋作哑,将家仆手里的毯子接过来,盖在初如雪腿上。 “你怎么逃回来的?” 初如雪并不想和顾晚灯兜圈子,便有话直说了。顾晚灯推着初如雪,慢慢往一间禅房走。 “这天下想杀我的人多了,他却不能。况且,我还不能死。” 顾晚灯慢慢悠悠地说着这些,就像是和初如雪在闲话家常。他今日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初如雪从来没见过顾晚灯说这么多话的,像是要把这几年没说的,趁着今日全部说完了,再把今后的,也一并说出来。 他说,明嘉帝没有派援军,到葱山,孤立无援,最后一败涂地。他甚至承认,在行军打仗这方面,他的确是不如她,连钟离啻也不如。 “你这些年,还好么?” 顾晚灯说到最后,低下头,问了初如雪这么一句。 初如雪吃着晚饭,手里的饭菜一滞,坦然道:“不好。” 她不是和顾晚灯哭诉,这是实话。她说好,顾晚灯也是不信的,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不是最清楚了么! 顾晚灯点点头:“原是我不好,当初该带着你离开渊都的……” “当初的事情,便不必提了。” 初如雪冷冷地说道。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所做的决定付出代价。我当初执意要生下孩子,这些,便是我该受的。你也不必感觉到愧疚。你待我的恩情,我也知道。如今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怨你。” “谁都有自己该走的路,这条路,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选择了,便该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初如雪心里,并不怨怼顾晚灯。她这些年来的日子,并不是为了顾晚灯过的,所以她不怨怼他。 她是为了她心里的那个人,她觉得若是为了那个人,她所受的,都是值得的。所以她也不怨怼他。 谁都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完满,可是谁又能保证自己的人生完满呢?或者说,有几人能完满? 能成这样,她不觉得亏损――她所希冀的人还活着,她所在意的人,还好好的。 这时,初如雪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能帮我个忙么?” 顾晚灯点点头:“你说。” 他和她,也就只能生疏到这一步了。二十年的陪伴,最终变成了一句人情。 “月儿找不到了。若你能得了她的消息,劳烦告诉我。” 初如雪手里捏着汤匙,淡淡地说道。 顾晚灯却有些不解:“月儿?她不是在西南么?” 初如雪眼里明亮,却仍旧是不能聚焦。 “你说什么?月儿……在西南?” 初如雪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奇怪。 “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渊都的,但是她的确在西南。剑阁的马场有人看见过,钟离啻带着她去骑马。” 顾晚灯对于搜集情报这件事,是实在合适。 剑阁的马场,初如雪是有些熟悉的,她也还不至于过了这些年,便把那马场忘了。 她曾经在那马场里住过,后来也听到有人报告时,说钟离啻也常去那马场,骑马,下棋,看书。 如今,初如雪猛然听到钟离啻带着月儿去那马场,这种微妙的感觉,难以形容。 她原以为,月儿怕是被什么人抓起来了,却不想,竟又莫名其妙地跑到了西南,又莫名其妙地和钟离啻在一起。 “既然她在西南,那我也便放心了。” 初如雪喝一口汤,淡淡地说道。 是了,不管怎么说,月儿在西南,在钟离啻身边,那么她便是安全的,她也不必为了月儿提心吊胆,思量着了。 ------------ 第四十七章 带兵北上 明嘉三十一年初 剑阁 曲锦福赶到蜀地,一瓶毒药,钟离啻便就那么喝下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落加蓝焦急地等着结果——明嘉帝派曲锦福来蜀地,暗喻赐死钟离啻。 他怎么就那么蠢,就那么喝了那药! 廖梦溪抱着辰儿,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也眉头紧皱。 月儿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着落加蓝在那里陀螺一样地转圈,一双黑而且圆的大眼,仔细地盯着他看。 “是不是大叔要死了?” 月儿最后,还是怯怯地问了这么一句。 落加蓝瞪一眼月儿:“你小孩子不要掺和,跟着瞎闹!” 月儿也学着落加蓝的样子,还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我只是问一句,没有闹!大哥哥坏!” 这时,大夫出来了,落加蓝立刻上前:“怎么样了?” 大夫擦擦额头上的汗,点点头:“还好所食不多,医治也算及时,保住了命!” 落加蓝一口气松下来,便叫人打点钱银给那大夫,叫人好生送了他出门,便进了里屋。 钟离啻这时已经醒了,脸色有些苍白,看着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你这傻子!我没有你这么傻的弟弟!” 落加蓝坐在钟离啻旁边,气得倒一杯水,原想着给钟离啻,却最终自己喝了,又用自己喝过的杯子,给钟离啻倒了一杯热的,慢慢将他扶起来,方便喝水。 “我原也没想着喝的,”钟离啻瞪一眼落加蓝,嫌弃地张口,喝了那一杯水,“到底是你的命重要。况且你如今的境遇比我好,若我死了,你有钱,还能帮着我养活她。” 落加蓝被气笑了:“你自己摊上的事情,便自己解决,我这个人向来抠搜得很,没那么多多余的钱来养活旁人!” 钟离啻没什么力气同他争辩,也便随他去了。 “渊都那边怎样,有消息么?” 钟离啻关心的,还是那边。 “有说她跳窗的,也有说她逃了的,如今还不清楚,若是果然有了确切的消息,自然会通知你的!” 钟离啻点点头,脸色却是又严肃起来。 翌日,钟离啻带着十万人马,从剑阁出发,开始了北上进军。 廖梦溪带着辰儿,到底不便,便没有跟着落加蓝。倒是月儿看钟离啻要出门,而且听说他是要去渊都,便蹦蹦跳跳地要跟着,在军前抓着钟离啻是手指不放:“你不是说了要带我回渊都的么,为什么现在又变卦了?” 钟离啻尽量安抚着小丫头:“乖,大叔这是去打仗,会死人的!你跟着去了,太危险了!” 小姑娘却是不明白:“怎么就危险了,渊都不是还有我娘亲的么,她怎么不危险?大叔你骗人!” 钟离啻没什么心思和她解释,便叫罗小锤把这小丫头抓起来,提回屋里。 月儿哭了,大声地喊:“大叔你坏!说好了带我回家,说话不算话!” 钟离啻怔一怔,他看着月儿哭泣的样子,却突然想起了初如雪。 她是不肯轻易哭的,所以她是他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他唯一见过她哭的,便是那次,她喝醉了,在他怀里,不成声地哭着。 钟离啻皱眉:“算了,带回来吧。” 罗小锤听了,却大吃一惊:“王爷不是开玩笑吧?” 这可是上战场,带着这么个小东西干什么,保护么? 钟离啻没有解释,只叫他们带着小丫头。 小丫头见钟离啻改主意了,破涕为笑,一溜烟跑到钟离啻身边抓住钟离啻的盔甲,生怕他再变卦了。 落加蓝皱皱眉,却也不反对,这么一个小东西,便是带着,也没什么打紧。 “想去便赶快上马车,军营里可没人伺候你!” 钟离啻无奈,看看这小丫头。他似乎对着这小东西,总是没什么办法,狠不下心来严厉,也狠不下心来叫她伤心。 “我才不需要人伺候呢!” 小丫头趾高气扬地爬上了马车,找个舒服的地方躺着。钟离啻和落加蓝也便进入。 月儿看钟离啻坐在她身边,便伸手,去抓钟离啻腰间的琮瑢玉。那东西随着马车一晃一晃地,下面的流苏穗子也跟着晃动,甚是好看。 “你跟着我,会吃苦的。”钟离啻捏捏月儿的脸,揉揉她的头发。 月儿撅起嘴:“我不怕苦,只要能见到娘亲,什么苦我都能吃!你不要把我扔下!” 钟离啻看着月儿,觉得如果方才如果果然把她留下来,怕是她日后,都会觉得是他抛弃了她吧? 前路如何,还不知道呢! 胡奴侵入渊都,却并没有以渊都为中心停留,而是选择了北上,驻扎在更北一些的钟山,可进可退,可攻可守。 钟离啻知道,胡奴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战,已经是元气大伤,那么选择北上,休养生息,也不为过。 明嘉帝身死,南北一些势力便趁势而起,还有一些百姓在北方起义,声称要打回渊都。 胡奴不能兼顾,只能先盘踞北方,再观察各方势力,权衡先和哪方交战比较稳妥。 钟离啻在第十日竭起王旗,言讨伐驱逐胡人,还中原太平盛世。 身为宗室,钟离啻的呼声自然比旁人更高,加上当初他在北疆的功勋,北方一派自然是拥立钟离啻的。 南方一派却分离出几派来。 一派声称沐靳太子,在金陵一带,一派自然是南疆派系,这些是拥立钟离啻的,其他一些派系繁杂,甚至有要重建前朝的! 钟离啻对着这些,只是笑笑。 “南北之事,本就复杂,如今这些人一出,都是想来驱逐胡奴不假,只是用心却是各自不同了!” 落加蓝看着从各地才送来的文书,摇摇头,眼里愁容出现。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渊都,和龙椅罢了。若是胡奴能拥立他们为皇帝,他们自然也便不想驱逐了。” 钟离啻也看着一本,却是冷笑。 天下自古乱世多是非,这些人里,有多少是为了百姓着想的? 他们不过是为了权舆,为了势力,为了争夺龙椅罢了。 钟离啻原不想争,且不说初如雪,他知道,这些人,不论谁上位,他钟离啻的下场,会比之前更凄凉! ------------ 第四十八章 寿城相见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一年初 钟离啻看着外面的世界,离开了剑阁,外面原来会下雪的。 钟离啻在剑阁没怎么看见过雪,如今见到了,觉得亲切了些。 “大叔,咱们什么时候能到渊都啊?” 月儿看见外面下雪了,变得欢快起来,将小手伸出车窗,要感受一下车外的雪。 钟离啻见了,将她拉回来,抱在怀里:“很快了。过几日你便能见到你娘亲了。” 月儿听见自己能见到娘亲了,于是更欢快了,拍拍小手:“我可以见到娘亲了?大叔不骗人了?” 钟离啻赏她一个爆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月儿抱着被打的额头,嘟嘴:“明明每次都骗人!” 钟离啻不觉得和这小丫头争辩他有没有骗人的事情,是多么值得得意的,也便由了她去。 抱着月儿时,钟离啻发现她似乎长高了些,比刚来的时候稍稍长了那么一点点,虽然还是个小不点。 车马行进迅速,十几日内便到了寿城。钟离啻到了寿城正是半夜,城门紧闭。守城官兵当时以为是胡人的探子,不敢开门。去报告了守将之后,这几个守兵战战兢兢觉得今晚要出大事情了。 寿城守将胡杰原是白启的部将,后来白家遭难,便随了宇文家,宇文济安安排他做了守将,如今国破,胡杰守着寿城,原是想与城同灭的。 突然听说钟离啻从西南来到寿城,胡杰有些不可思议,思量半日,终于决定还是去见一面,看看是什么情况。 城门开,钟离啻下了马车,胡杰见了,立刻下跪:“寿城参将胡杰,问王爷安!落家主安好!” 钟离啻点点头:“胡将军同安。” 落加蓝向胡杰行个平礼,道:“将军安好!” 守兵见果然是传说中的翊王君诣,也便各自安心,大开城门迎接了钟离啻。落加蓝拉着月儿,跟在钟离啻身后,各将领也跟在后面。 “王爷来此,可是救民于水火?” 渊都破,大渊王朝覆灭,于京畿的百姓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浩劫。 胡奴入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这些,钟离啻都知道。 “是,也不是。”钟离啻想想,道。 “胡将军可知晓,初家主的下落?” 钟离啻不是明嘉帝,他并不喜欢兜圈子。 胡杰一时怔住:“初家主……” 又立时严肃道:“回禀王爷,初家主此时,正在寿城!” 钟离啻惊喜:“果然?” 胡杰点点头:“家主昨日晚间来的寿城,方才之事,末将正准备去禀报家主呢!” 钟离啻按捺住心里的激动与喜悦,摇摇头:“不,本王亲自去见她!” 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道:“还是算了,这么晚了,明日再去。” 落加蓝见钟离啻这样,摇摇头:“你啊!” 安排好钟离啻等人的住宿,天已经快亮了。月儿仍旧趴在钟离啻的床上,这时候睡得正香。 钟离啻想到初如雪在寿城,他便睡不着,于是也不去睡觉了,偷偷摸摸地跑到她的寝室旁,悄悄地坐在门前,等着天亮。 初如雪这些年浅眠,她听得出动静便醒了,手边的佩剑握住,又细细听着来的是什么人。 却是什么也听不到了。初如雪摸索着,披上外衣,到了床边找轮椅。 钟离啻原想着等初如雪醒了再进去,却听见里面发出了巨大声响,便想也不想,踢门进入。 接着月光,钟离啻看见初如雪坐在床边,手边的轮椅被退倒了。 她真的瘦了,瘦了许多,如今因着黑夜,便显得更加清瘦冷清。只那一双眼睛,在月光下还显得有些神采。 只是钟离啻却知道,那双眼睛,是看不见了的。 “什么人?” 初如雪这一声,叫钟离啻回神,他慌忙道:“雪儿,是我!” 初如雪听到这声音,身子颤抖,险些从床上栽下去:“你……果然是你?” 钟离啻赶忙上前,抱住初如雪,不叫她有危险。 “是我,我来了!” 意料之中的,没有多少肉,只剩下些干瘦的骨头。 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再次拥抱到了她。 初如雪抱紧钟离啻,身子颤抖:“来了就好!” 钟离啻坐在初如雪身旁,将她的身子揽在自己怀里,轻轻嗅着她头顶的发。 “这么多年,你过得可还好?” 初如雪伸出手,去触摸钟离啻的脸,想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经了这么些年风霜,钟离啻的脸已经不如原来那般细腻光滑了带着些粗糙的痕迹,嘴边还有一圈硬硬的胡茬,摸起来硌手。 钟离啻伸手,摸摸初如雪的眼睛,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看不见的,却能想起来她那日在那间小屋里,像是熟悉了黑暗一般,行动自如。 那必然不是一年两年了。 “那日遇刺,不小心伤到了眼睛。” 初如雪并不打算隐瞒什么,却也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她并不想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钟离啻也不强求,便顺着她,只道:“等日后安定了,我们去南疆,寻访些好些的巫医,该是治得好的。” 初如雪点点头:“嗯。听你的。” 她如今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他和两个孩子了。 “月儿……是不是在你那里?” 初如雪想了想,还是问了。她到底担心月儿。 钟离啻怔一怔,点点头:“我出征她非要跟着,如今,正在我房里睡着。” 初如雪听了,起身就要下床:“那我去看看她!” 几个月没有见到月儿,初如雪心里到底着急。 钟离啻看她这样,摇摇头,抱着她,将她放在轮椅上,她的衣服系好了,拿起一块毯子盖在她膝上,推着她,慢慢往门口走。 这样的生活,仿佛又回到当初他们在北疆,他陪着她,看日出日落,或者去骑骑骆驼,吃些无关紧要的糕点。 她大多时候都不怎么喜欢说话,却也不反感他,只跟着他这么瞎闹。 如今,他们都过了瞎闹的年纪,所以要关心的,也不再是那些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她心里记挂着她的孩子,他心里记挂着她…… 这一路,他们都不说话。 ------------ 第四十九章 所谓父亲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一年初 钟离啻打开房门,抱起了初如雪进门。寿城没有无门槛的房子,钟离啻只能抱着她进出。 他把她放在月儿身旁,月儿还没醒来,她昨夜也熬得太晚,这时候正是睡得香的时候。 初如雪慢慢摸索着,想摸到月儿,却被钟离啻抓住了手,她便触到了月儿的小脸。小孩子的皮肤比大人的要顺滑许多,摸着很舒服。 初如雪轻轻地捏捏月儿的脸,小丫头举起小爪子拍打一下,吧唧吧唧嘴巴,又翻个身睡着了。 这几个月没见,如今知道她安好,她心里也便放心了。 因为这些年初如雪看不见,她一直都不知道孩子的样貌,只能通过旁人的描述,来判断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如今,钟离啻在她身边,她终于可以问一句:“她长得好看么?” 钟离啻看见初如雪抚摸月儿的动作,她向来冷厉,这时流露出的,却是淡淡的温柔。 只是这温柔,却叫这里觉得辛酸,他喃喃答道:“好看。她的眼睛像你。” 初如雪听了,下意识地摸摸月儿的眼睛,笑一笑:“是么?我却觉得她一点点都不像我。她看着文静,骨子里却是淘气顽劣得不得了!” 钟离啻听了,也笑笑,脱了靴子,上了床,坐在初如雪身边,道:“的确是淘气,到底也是个懂事的,这点,倒是像你。” 初如雪摇摇头,却是轻轻叹口气:“我倒是希望她全不要像我,一丁点都不要像我!我这样的人,冷血无情,到底不好!” 钟离啻抱着初如雪,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道:“不!雪儿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便是天下的男子,都及不上你半分!” 初如雪听了钟离啻这一句,点点头,笑笑:“难得这么多年,你还能这样想!” 钟离啻想想,解下腰间的琮瑢玉,又将初如雪腰间的玉也解下来,两玉相合,环佩琮瑢,声音曼妙。 “琮瑢合,与君从此不分别!” 钟离啻将两块玉系在一起,和初如雪两手交叠,郑重许诺。 初如雪感受到钟离啻手里的温暖,她突然觉得,以前受过的那些,不管是伤害,还是欢乐,都是值得的。 毕竟,他还在,她也还在;连这两块玉,也重新在一起了。 这时,月儿被这玉叮当的声音吵醒了,慢慢睁开眼,看见钟离啻拉着母亲的手,却并没怎么惊奇,只在嘴巴里咕哝着:“原来是做梦啊!大叔你又在月儿的梦里和娘亲在一起!大叔坏!” 说完,月儿便又翻个身,侧卧着,留个后背给这两人。 初如雪有些怔…… “她叫你什么?” 怎么会是“大叔”? 钟离啻也有些怔,难道月儿这段时间经常做这样的梦? “她觉得我有些老了,她管落加蓝那家伙都叫大哥哥,就叫我大叔!”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他并不想告状,只是这是实话。 这时,月儿却突然蹦起来,看着这两个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初如雪身上:“娘亲!月儿不是在做梦!” 说着,月儿便扑过来,扑到初如雪的怀里。初如雪一个不稳,便向后仰去,钟离啻慌忙扶着她。 “月儿不是在做梦,娘亲在月儿身边呢!” 初如雪抱紧月儿,揉揉她的头发。 她长高了些,比离开渊都时,高了许多,也胖了些。 “月儿以为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呜呜!” 月儿吸着鼻涕泡泡,鼻子一酸,便哭了起来。 初如雪安慰着月儿:“怎么会!娘亲一直在啊,月儿在剑阁,过得可好?” 月儿吸一下鼻涕,狠命地摇头:“不好!大叔他都不肯送月儿回家!月儿要和娘亲在一起!月儿不要和娘亲分开!” 初如雪点点头,哄着月儿道:“好好!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难以想象,这么小的月儿,是怎么漂泊到西南的,身为母亲,她觉得后怕。 初如雪拿出帕子,摸索着给月儿擦鼻涕,钟离啻却接过了那帕子,仔细给月儿擦了。月儿却是不高兴了:“不要大叔!月儿要娘亲!” 直到这时,初如雪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难道他们父女,就这么把对方当陌生人? 初如雪放下帕子,低下头,苦笑:“我原还以为,他们都说月儿和我长得不像,便是和她父亲长得像呢,现在看来,她这相貌,倒是难以捉摸了!” 钟离啻原没听懂初如雪这话,原本也想笑笑的,可是仔细思量一下,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了…… “雪儿……你……说……” 初如雪摇摇头,对月儿道:“月儿以后不许胡闹,他不是什么大叔,他是你父亲!” 初如雪知道,这时候,这一大一小两个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娘亲……不是……爹爹?” 月儿仔细看看眼前的大叔,有些不相信…… 钟离啻怔了许久,才问:“雪儿……” 初如雪抱着月儿,叹息:“你以为除了你,我还会接受其他人么?” 是了,除了钟离啻,初如雪是不会接受其他人的,她选择了他,她的生命里便会一直是他。 钟离啻是知晓她的性子的,可是他并不确定,在她身陷囹圄时,会发生什么。 他曾经怀疑过,月儿有可能会是他的女儿,可是他不敢确定,他并不觉得上天会待他这么好,能让他们有自己的孩子。 “原是我对你不起!” 钟离啻想想,除了这一句,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初如雪拉着月儿的手,把她交到钟离啻身边,道:“月儿,这是你父亲。日后若是有了什么委屈,便去找他吧。” “钟离啻,”初如雪又抓着钟离啻的手,继续道,“月儿是你女儿,她还有个双生的哥哥,你那日想是见到了,只是这时候并不在我身边,等见到了,我也便交给你。反正如今我也看不见,腿脚也不方便。” 初如雪说的是实话,她这几年带着两个孩子,也确实辛苦得很,何况当时还有沐靳和明嘉帝,时时刻刻想着怎么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 她如今能把月儿交到钟离啻手上,也便该他照顾了…… ------------ 第五十章 自满便亏 明嘉三十一年初 初如雪摸到枕头,便顺顺地侧卧下来,就这么睡在了钟离啻的床上。 她身边的这两个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之后再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是日后都不管他们了么? “娘亲是不是不要月儿了?” 月儿看着初如雪,有些不知所措。 初如雪喃喃:“不是不要你了,是日后有什么事情便先去找你父亲,若是你父亲解决不了的,再来找娘亲。” 钟离啻却是愣住了――他解决不了的,才去找她? 月儿看看钟离啻,却是撇嘴:“月儿看大叔几个月了,现在要和娘亲在一起!” 初如雪听了,严厉道:“月儿,他是你父亲,不是什么大叔!你若是再叫大叔,便也不必再叫我娘亲了!” 每次初如雪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孩子们都知道,她是生气了。月儿也不敢违逆初如雪,便委屈地撇一下嘴巴:“爹爹!” 钟离啻对自己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却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怔怔地看看月儿,想了想,才想起来该回答她的,于是回答:“嗯!” 直到很久之后,钟离啻再想起这件事时,他觉得自己当时应该高兴的,至少也应该欢呼一下,他做父亲了,那是他和初如雪的孩子! 虽然顽皮是顽皮了些,到底也还算是个心善的小孩!他当时怎么就没有很高兴呢? 月儿原是觉得,这大叔并不可爱,而且他常常骗她!只是这时听初如雪说他是她爹爹时,月儿左看看,右看看,似乎觉得顺眼多了! 钟离啻把月儿拉过来,轻轻抱着――小小的,撅着嘴巴看着他。 “那爹爹以后是要帮月儿还是要帮娘亲?” 月儿觉得,既然已经是自己的老爹了,那么最好先知道他是靠哪边站的,以后若她和寻儿犯了事情,能不能投靠…… 钟离啻想想,道:“自然是听你娘亲的了!” 月儿:“……” 果然是娘亲这一派的,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能告诉他! 初如雪闭着眼,嘴角稍稍带着些笑意,安心地睡了,任由他们父女闹去。 月儿和寻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极渴望有父亲的,便是懦弱些也没什么打紧。月儿在这个年纪,还不懂,她的父亲,是整个大渊王朝,乃至九国之内,极其了得的人物。 “月儿要和娘亲睡!” 月儿挣扎开钟离啻的怀抱,跑过去抱着初如雪,顺顺地躺在她身边,拽着被子便往里钻。 初如雪喃喃:“月儿去找你父亲!” 月儿嘟嘟嘴,偏不去,便就趴在初如雪身边。 钟离啻见状,便也顺顺地钻进被窝,把月儿夹在中间,面对着她们母女睡了。 于是这一张床上,一个枕头,一条被子,里面却挤了大大小小三个人,相拥而眠。 初如雪知道钟离啻也厚着脸躺下了,便也不说什么,随他去了。毕竟他行军数日,定然是不眠不休的。 只是初如雪却全然不顾她如今躺着的,是钟离啻的床,鸠占鹊巢的,是她们母女! 想到鸠占鹊巢,初如雪便想起,当初不管在江南还是北疆,钟离啻似乎都有这样的前科,如今也该轮到她占着他的了! 嗯,这倒是件不错的事情。 月儿被这两个大人夹着,却是不高兴了:“娘亲,月儿不舒服!” 话音未落,月儿便听从她左右不约而同地传来一句:“月儿别闹!” 月儿委屈地瞪一眼母亲,她觉得,娘亲似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是爹爹教坏她了么? 钟离啻想想,轻轻起身,从初如雪身后拿来一个空着的枕头,自己枕了,身子稍稍向后挪一下,给月儿留出来些空间。 月儿见状,立刻吧嗒吧嗒转身,抱着钟离啻的脖子,开心地睡了。 天并没有完全亮,钟离啻这时也觉得困,便也先睡着了。 等钟离啻再醒来时,却已经是日落西山了,月儿已经不见踪迹,只初如雪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本书,眼睛却不聚焦在那书上,只盯着前方。 只是钟离啻看那书的纸页似乎有些厚,看着不像是一般的书籍。 钟离啻翻身起来,便看清了那书的模样――那书纸页比寻常厚许多,看着一片空白,竟全都是用钢印拓过了的,一面凸起,触手便能知晓那上面是什么字! “雪儿原还用这样的法子读书!” 钟离啻伸手,摸一摸这书,字字清晰。 初如雪点点头,将书放在被子上:“这法子原是沐靳想出来的。他见我作左右无聊,便叫人拓印了一套四书和一套《左传》。我闲着也是闲着,便拿来看看。” 钟离啻点点头:“这样虽是制作麻烦,到底也能方便许多人,譬如许多人年老时便有视物不清的情况,有了这样的书籍,倒是的确方便了不少!” 初如雪笑笑:“我原也不知道的,还是那日寻儿与月儿手里拿着铜钱,在自己的胳膊上拓印子玩,沐靳看见了,便想到用钢拓将书上的字印出来。那时我才开始读,到底慢。后来便能稍稍快一些了。” 钟离啻小心地拿过那书,仔细地看着:“这纸是直接用纸浆直接浸拓成形的,所以不怕日后变形字迹会模糊!” 自然,前提是不要用重物压着些书页! 初如雪点点头:“你倒是聪明,看看便知是怎么做的了!” 嗯,一不小心又夸他了…… 果然,某人又开始得意起来了! “那是,本王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初如雪如今不能瞪他,便也随他去了,只笑笑:“你倒是不谦虚!” 钟离啻嘿嘿笑了:“谦虚是什么?” 初如雪想想,顺着抓到的一段带子,摸到了钟离啻的脑袋,又仔细地摸着,摸到额头,用力地在上面弹一下:“谦虚乃是君子之德,你这般自恋,到底不好!” 钟离啻眼睛向上,看着初如雪的手,随口一问:“有什么不好?” 初如雪冷下脸,又弹一下:“自恋容易自满,自满便亏!” 钟离啻并不觉得疼,却是抓住初如雪的手:“嗯,自满便亏,原来我亏了这么多年了!” ------------ 第五十一章 家常便饭 明嘉三十一年初 初如雪听了,忍住想要打他的冲动,将手抽离魔爪,闭上眼,将身子靠在床头。钟离啻见了,将自己手边的枕头拿起来,垫在初如雪后背,叫她能更舒服些。 “你若果然亏了,这天下亏的人可多了!” 初如雪笑笑,也同他拌嘴。 她原觉得,同人拌嘴,是件极无趣的事情。直到她后来被囚禁在渊都,被明嘉帝囚禁在眼皮下,她才觉得,有人愿意和你拌嘴,其实是件极幸福的事情。 她和钟离啻,若是能这样就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拌一辈子嘴,其实也不错…… 只是如今,到底不能――明嘉帝身死,渊王朝国灭,沐靳不知所踪,胡奴虎视眈眈。她不能就这样弃了大渊的百姓,只想着自己的田园生活。 “你来寿城,是有了打算了?” 初如雪并不想问,却不得不问。 这才是他们该有的生活,该有的态度,也是他们的责任! 钟离啻挪着身子,将自己挪到初如雪身边,索性将自己的胸膛奉献出来,叫初如雪靠着。 “雪儿呢,你有什么打算?” 钟离啻最终,没有先说出自己的考量,他想听听初如雪的意见。 初如雪幽黑的眼眸里,透出一股冷厉的气息,言语里也带着些冷气,道:“杀回渊都,重建王朝,收复玉界山!” 钟离啻怔一怔,旋即笑道:“我还以为雪儿想要休养生息,等来年再战呢!” 初如雪却是摇摇头:“不能等!便是要在胡人没有站稳脚跟时,一鼓作气,将他们赶回玉界山之外!” “胡人如今方才入驻渊都,根基未稳。而且他们前不久才在城中劫掠,民心离散,民怨成声。若此时推进,还有些可能将其驱逐,等他们站稳脚跟了,城中的百姓也厌倦了征战,那时再开战端,民心难聚,更加难了!” 钟离啻点点头:“雪儿所想,正是我心中所想!” 是了,因为刚刚经历战争,而且被劫掠一空的百姓们,在这个时候是极希望有一支力量能将这些胡人驱逐,叫他们重新恢复生产。而若是等一年半载,胡奴在中原的法令齐备了,百姓也便回归正轨,他们便不在意是什么人统治了,到时候若再强攻,那么在百姓眼里,钟离啻便也和当初劫掠的胡人,没什么分别了! 所谓打铁要趁热,便是这个意思。 “我叫宇文素戟在北疆集结的四十万兵力,加上南疆的三十万,和我手里的十万,四十万铁骑,三路进军,便是在此汇合。我原想着在柳平汇合,却发现柳平离渊都太近了,倒不如寿城,虽是远些,到底安全。” 钟离啻将被子上的那本钢拓书轻轻拿起,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用商量的语气,和初如雪说这些。 初如雪听了,却是一怔:“你倒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我原便在想着,若是能从北路调兵,便沿着玉界山,直入寿城,等再从南疆等地调兵,往寿城也算方便。” 钟离啻开心地将初如雪挪一下,表示自己被压得发麻了。 初如雪坐起来,摸到钟离啻的手,道:“如今,万事以己命为主。若命不在,谈什么都是空的!” 钟离啻认真地聆听了教诲,又郑重地点点头:“嗯,万事皆听雪儿的,雪儿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初如雪随手轮去一个拳头,却是打空了,被钟离啻抓着,他有些使坏,便挠她的手心。 初如雪忍不住笑,便绷着脸,佯装生气:“你再这样我可不客气了!” 钟离啻得了便宜,便也学乖了,轻轻抱着初如雪,道:“不客气的话,我们可以试试,看如今谁更厉害些!” 初如雪也不甘示弱:“好啊,也叫我开开眼,看看你这些年都学了什么!” 其实初如雪心里,对打赢钟离啻这件事,却并没有什么把握――她吸食软骨散多年,内力不如从前不说,身子也比以前差许多,若非要分出个高下的话,大概是钟离啻会胜。 钟离啻刚要起身,两人便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 “原来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时候倒是有些饿了!” 初如雪也点点头:“确实有些饿了。叫饭吧,寿城的饭食还算不错。” 钟离啻看天也不算晚,便道:“我做给雪儿吃吧!” 初如雪诧异:“怎么,你这些年,却原来还做这些事情?” 钟离啻点头:“原没什么事情可做,便去学了厨艺,如今我做的东西味道十分不错,雪儿尝尝便知!” 对钟离啻的厨艺,初如雪是不怎么信任的。只是她觉得不能打击钟离啻的这点信心,万一他果然成了大厨,她也是有些好处的…… 这么想着,初如雪也便觉得,叫他现在糟蹋些厨房的东西,也并不算是件吃亏的事情。 于是初如雪便被钟离啻推着,来到了后厨。 她看不见,却也听着钟离啻在厨房里叮叮咚咚,节奏不紧不慢,不慌不乱,倒是像个常在后厨行走的。 菜下锅,初如雪能闻得到香味,便等着他后续的步骤。 不一会,两个清淡的小菜便做出来了。钟离啻亲自端上桌,给初如雪盛了米饭。 “你且尝尝,看我这厨艺如何?” 钟离啻满是期待地看着初如雪,恨不得她能立刻将这盘菜全部吃掉! 初如雪拿着筷子不方便,钟离啻便亲自夹了菜,送到初如雪嘴边:“雪儿张口……” 初如雪闻得见,是蘑菇,便也信任地张口,吃了他喂来的菜。 清淡可口,味道刚刚好。初如雪吃了,点点头:“好吃。” 钟离啻高兴地手舞足蹈:“雪儿喜欢?那我便每日都做给雪儿吃!” 初如雪笑笑:“好……” 每日……他难道不打仗了? 可是话到嘴边,初如雪却觉得说不出口,只能说一个“好”。 若是能和他就这样,每日吃一些不咸不淡的饭菜,便是比这稍稍不好吃,也没什么打紧。 “呦呵,你这两个蜜里调油,却是连兄长和女儿都不管了?” 钟离啻听到这话,便觉满头黑线,到底被搅了!于是转头,怨气冲天地看着进门的一大一小两人…… ------------ 第五十二章 父女之情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一年初 寿城 落加蓝看着这两个人,觉得似乎把月儿带来……是件不明智的选择! 钟离啻听见落加蓝的声音,却是慢条斯理地夹起菜放入口中,再慢条斯理地把菜吃完了,才又慢条斯理地说道:“落家主不服气?” 落加蓝咽下一口唾沫:“没……我哪敢!” 月儿跑到初如雪身边,拉着初如雪的衣角,软软糯糯地喊道:“娘亲有了爹爹就不要月儿了!” 初如雪抱起月儿,将她放在膝上道:“月儿饿么,来尝尝你爹做的饭菜。” 月儿大刺刺地抓起筷子,夹一块蘑菇放入口中。 钟离啻左右觉得不对劲,却还是微笑着,对落加蓝道:“你吃过了?” 落加蓝摇摇头,也大刺刺地上前:“没,正好,不必去房里吃了!” 钟离啻听了他这话,便更加生气了——落加蓝他绝对是故意的,明明自己房中都要送饭,他跑这里来做什么? 定然是哪个不长眼的,告诉了他自己在后厨做饭,所以落加蓝才带着月儿来搅局! 钟离啻这时候很想知道是哪个家伙报的信,他定然要把这家伙抓来狠狠打一顿! 初如雪倒是没在意,月儿吃着好吃,便高兴地夹给初如雪:“娘亲也吃!” 钟离啻看着这不大的桌子旁坐着三四个人,眼睛都盯着桌上的那两盘不多的菜…… 落加蓝很不客气地带着月儿将饭菜扫荡干净,临走的时候还说:“嗯,厨艺有长进,好好努力!” 钟离啻也很不客气地翻一个白眼给他:“是吗?多谢指教了!” 初如雪和钟离啻最终还是吃了厨房送来的饭菜,只是这次带上了月儿,她非要和初如雪在一起。 钟离啻也看得出,月儿虽然调皮,到底是懂事的,她知道初如雪看不见,便会主动给她夹菜,将她爱吃的菜放到她手边。 “月儿去同你罗叔叔玩一会,娘亲要和你爹爹商量些事情。” 晚饭后,初如雪便把月儿打发出去,她知道月儿和罗小锤玩得来,罗小锤这些年来也历练得稳重了不少,她也觉得放心。 月儿见母亲脸色严肃,也知道是什么大事情,便顺从地跟着罗小锤离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月儿便发现,母亲要和旁人商量事情的时候,总把她和寻儿叫出去。 “胡奴开始进攻柳平,柳平已经向咱们发出求救了!” 钟离啻将门关上,拿起床上的外衣,走过去给初如雪披上,将她推到地龙旁边,自己也拿来一把椅子,坐在她身旁,拿着个钳子给她剥核桃。 初如雪坐在地龙旁,感觉暖暖地。 “以十万兵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地去救援柳平,和胡奴三十万大军相遇,你有多少把握?” 钟离啻撇撇嘴,将核桃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摇摇头:“没把握。” 初如雪对钟离啻这答案并不意外,这么点人,且不说胡奴准备充分,单单凭人数上,钟离啻便有巨大亏损:“那么你的意思是,不去了?” 柳平城靠近京都,守兵四万,这场仗,若果然打起来,钟离啻是没什么胜算。 “自然得去。” 钟离啻态度坚决:“柳平是靠近渊都,最有力的屏障。它连接了南方和西南,又与北疆相通,是交通要道。若是柳平失陷,那么咱们日后想要从南向北攻入渊都,便是极困难的” “这是战略上的事情,所以,不能输。” 几年后,钟离啻再谈军事,便更像一个老练的军事家,或者阴谋家。他眼光长远,决心坚定,善听人言又有自己的判断,宽容待人却又原则明确。 “那对这场仗,你是怎么打算的?” 初如雪对于钟离啻的坚持,并不想费什么口舌去劝诫,她只想知道,钟离啻有什么打算,用这十四万,和三十多万铁骑对抗。 这一幕,和当初钟离啻葱山首战,何其相似! 只是柳平不一样,葱山有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而且当初葱山之战,钟离啻以逸待劳,人困马乏的是胡奴。 而这场战,胡奴从渊都而来,钟离啻却是从西南跋涉,刚刚到达寿城。 “既然是援军,那么就该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钟离啻想想,道。 是了,钟离啻和胡奴实力悬殊,若是硬拼,自然是没什么胜算了,那么他能做的,只有巧用心智。 初如雪知道,以钟离啻如今的能力和头脑,自然不会想着去强打,该怎么做,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计较的。 初如雪点点头,她伸出手,在地龙上方烤着,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冬日里的炭火,总是旺盛的。” 钟离啻原怔了怔,看看初如雪又看看地龙里若隐若现的火苗,笑了笑:“倒是亏得雪儿想出来这样的战略,倒是我愚笨了!” “能单单凭着这么一句便知我心思的,你不笨!” 初如雪摇摇头,钟离啻向来聪明,这一点拨,自然是明白的。 “柳平城交战,胡奴攻城自然是要聚集,这便是‘墙里秋千’;咱们从外支援,便是‘墙外道’。” 钟离啻将手里的钳子放下,将剥好的核桃拿起来,一块一块地给初如雪喂。 “至于用作‘墙’的,倒是件好东西。”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很乖顺地吃着核桃,微微一笑。 柳平城自然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这并不附和他钟离啻一贯的风格——且不说他钟离啻当初便没有将手里的城池拱手送人的先河,便是到了如今,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入城躲避,等南北两方援军一到,战局自然会发生变化。 所以他并不想让出柳平。 何况他手里还有些人马,虽是少了些,到底他之前也是和胡奴交过手的,多多少少是有些经验的。 到了现在,钟离啻不得不说,初如雪在战略上,永远比他高一些。 利用现有的资源,用最小的风险,打赢一场仗,这样的能力,不是任谁都能拥有的。 “我们两个阴谋家,在这里讨论了半日,月儿却还在厢房,和罗小锤玩着呢!” 初如雪直觉上觉得这时候似乎已经不早了,她有些担心月儿。 “也不知道寻儿被沐靳带到哪里去了……” 初如雪喃喃,低下头,微不可见地皱一皱眉。 钟离啻于是出门,将月儿带回来。 月儿这时候倒是还算精神,她趴在钟离啻的肩膀上,看母亲似乎不是很高兴,便问钟离啻:“爹爹是不是惹娘亲不高兴了?” 钟离啻瞪她一眼:“原来你就是这么恶意揣测你爹的!” 月儿听了,却是也还钟离啻一个更大的白眼:“爹爹老是喜欢捉弄人,欺负月儿就不说了,现在还来欺负娘亲!” 钟离啻委屈:“天地良心,我哪里有欺负你了?更不必说欺负你娘亲了,我便是欺负你也不会欺负你娘亲的!” 月儿不大懂他说的什么绕口令,听他说了这么多“欺负”,那自然是欺负了的,而且还不止一次! “我就说你欺负娘亲……” 初如雪听他们父女拌嘴,看火候也差不多了摇摇头,笑笑,来熄火:“好了,你爹爹不会欺负娘亲的!月儿来娘亲这里!” 月儿这时看见初如雪笑了,而且看着很开心,又瞪一眼钟离啻,颠颠地跑到初如雪身边,拉着她的手。 “我原见你这样,还以为你是要和孩子解释,却只这么一句!” 钟离啻觉得委屈,他不明白为什么月儿总想着是不是自己欺负了雪儿,难道是他平日里对着小姑娘太凶了么? 初如雪摸摸月儿的小脑袋,对钟离啻道:“她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和你拌嘴罢了!” 月儿被初如雪抱起来,坐在她腿上,认真地说道:娘亲之前都没有这么笑过的。原先舅舅和外公总欺负娘亲,所以爹爹不能欺负娘亲了!” 初如雪原没有想到,月儿这样年纪的孩子,能想得这么深。 明嘉帝和沐靳每一次到那个小院子里,月儿便能感受到,母亲对他们并不喜欢,只是不得不面对。 现在母亲终于不用面对他们了,而且月儿也找到了父亲。父亲是要一辈子都陪着母亲的,那他便不能叫母亲再产生那样的情绪。 初如雪知道,月儿对钟离啻这般戒备,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那便是钟离啻和沐靳,和明嘉帝一样,都是男人。 月儿这个年纪,没有接触过多少人,又一直在那个院子里,对人没什么辨识能力,她只能通过旁人身上是相同点,类推他们可能会做的事情。 比如舅舅和外公都会叫母亲害怕,那月儿便会潜意识地认为,爹爹也会叫母亲害怕。 因为她和爹爹相遇时便产生了不好的印象,她也甚至会觉得,爹爹会不会用对待自己的方式,来对娘亲。 这是小孩子的逻辑。 钟离啻知道,母目前没什么好办法来叫月儿消散对他的戒备,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了。 初如雪点一下月儿的脑袋:“你便放心,你爹爹当真不会欺负娘亲。若哪日他欺负了,娘亲一定告诉月儿,叫月儿为娘亲讨回公道?” 钟离啻笑了,又看一看角落的水钟,已经过了亥时。 “时间不早了,”钟离啻将初如雪没吃完的核桃仁放入一个碗中,递给月儿,“你们便睡了吧,我回屋了。” 初如雪听了,怔一怔,却是好笑:“这是你的房间!” 钟离啻看看陈设,好像真是,于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既然不好意思撵我和月儿走,那便去叫人抱一床被子来,再拿一个高一些硬一些的枕头。还是你还想三个人挤一床被子枕头?” 初如雪微微一笑,将月儿放下来,判断着钟离啻在哪个方位,转了轮椅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钟离啻有些怔。 “你总得和月儿多相处些日子,她才能慢慢理解你。” 钟离啻想想,他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想象的那么聪明,至少在和月儿的相处上,他觉得似乎没什么头绪。 这种没头绪,叫钟离啻觉得不舒服。 他原不知道月儿是初如雪的女儿儿时,便只当她是旁人家的孩子,觉得只要照顾好了,到时候交给她父母便也罢了。 后来他知道了,初如雪便是他母亲时,钟离啻觉得,自己便是将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看,对她好,不叫初如雪难过便好。 如今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儿,钟离啻却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对行军打仗,面对危险,从来不怎么惧怕,也大概能知道怎么解决。 但是对这件事,钟离啻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嘉帝和沐靳,当初是怎么对待初如雪的,又是怎么对待月儿的,钟离啻不知道,孩子们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叫他们一直都担惊受怕,对自己,对旁人,都带着审视和怀疑。 钟离啻不知道该怎么改变这一的局面。孩子们逝去的时光,他无法弥补,那么现在,他该怎么融入他们? 初如雪拉着钟离啻的手,将月儿和钟离啻靠近。 “月儿,今晚咱们和爹爹一起睡好不好?” 月儿听话地点点头:“嗯,月儿听娘亲的!” 钟离啻觉得诡异,月儿面对他,和面对初如雪,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态度,或者心态。 钟离啻从外面拿来一床被子,也照初如雪的吩咐将枕头拿来了,放到床上。 因为有初如雪在身边,月儿便很高兴地爬上床,将钟离啻拿来的那个硬枕放在中间,拽着被子拉得平整,顺顺钻进去了。 初如雪和钟离啻各自在月儿两侧,钟离啻隔着孩子看着初如雪。 “钟离啻,”初如雪大抵感觉出来钟离啻在看她,便轻轻问一句,“睡了吗?” 钟离啻摇摇头:“还没睡,我且去将那盏灯灭了吧。” 于是起身,要把靠着床的烛台上那蜡烛吹灭。初如雪立刻道:“留着那灯吧,月儿习惯了。” 钟离啻也便放弃了,重新睡好。 月儿躺在他们两个之间,左右觉得无聊,也睡不着,便将他们两个的一只手手分别抓住,拉在一起,觉得这样似乎舒服多了,于是很高兴地闭上眼,准备睡了。 ------------ 第五十三章 守护家人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一年初 初如雪和钟离啻两手相握,之间是月儿,是他们的孩子。月儿这时候已经睡着了,她原先还抱着初如雪的脖子,不知什么时候,便又转身,扒拉在钟离啻怀里。 这种感觉,叫初如雪觉得安心,觉得温暖。 这么多年来,初如雪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是漂泊着的,不再是孤零零的了。 王朝覆灭,明嘉帝身死,初如雪那时觉得,天地似乎也黯淡下来了。她是昭仁皇后的女儿,昭仁皇后对大渊王朝,想来是爱着的。 初如雪曾经觉得,自己的责任,无非是守护昭仁皇后在意的一切,不论是她曾经爱过的男人,还是她拼命留下的东西,亦或是她誓死守护的王朝。 可当这些东西全都不见了,离她而去了的时候,她却才发现,自己从心底里,是排斥这些的。 她喜欢的,是安静、祥和的生活,是真实、温暖的人生,而不是那些空洞的、虚无的责任。 就算是她和他,只有这一个夜晚,能这样平静地在一起,各自握着对方的手,听着孩子的呼吸,慢慢入睡,也是件极幸福的事情。 那么今晚之后呢,这些事情,会不会再次掀起?钟离啻身为宗室,就这么突然袭击,救援柳平,于大渊王朝意味着什么,于整个中原,又意味着什么。 沐靳还在江南,他身边还带着寻儿,会不会成为钟离啻的羁绊? 天下人对钟离啻,又会抱什么样的态度…… “雪儿不要想那些事情了,快睡觉吧,明日可要早起的。” 钟离啻突然的一句问候,打断了初如雪的思绪,她回神,“嗯”一声,闭上眼,准备入睡。 钟离啻伸手,轻轻抚摸一下初如雪的额头,道:“你不用担心旁的事情,剩下的,只交给我来解决就好。你只要和孩子好好的,于我便是最大的恩赐。你也不必担心寻儿,我已经请人去金陵了,寻儿很快便会回家。” 他听得出来她的愁绪,也感觉得到她的忧虑。 “是我叹气声音太大,吵到你了?” 初如雪佯装轻松,微微一笑。 “我看见你皱着眉头的样子,心都要碎了。” 钟离啻摸摸初如雪的脸颊,轻声道。 “我只想你能开心些。所以不要想这些事情了,你只要相信我,这些事情,总会解决的。” 钟离啻轻轻为初如雪掖一掖被子,握着她的手,叫她放心。 初如雪原觉得,那些事情千头万绪,可现在被钟离啻这样安抚,她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不是还有他么? 她该信他的,就算是当初,明明知道他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不是仍旧把北疆,交给了他吗? “嗯,”初如雪发出一个鼻音,呢喃,“我信你。” 于是两下安好,各自安睡。 初如雪原觉得睡不着,这时候却觉得困意袭来,便安心地睡了。 大抵从昨夜里开始,钟离啻来到了她的身边,初如雪觉得自己似乎能安安心心睡了。 这些年,一边照顾孩子,一边防范着沐靳和明嘉帝,初如雪每个夜里,都睡得不深,她不敢睡得太沉。 如今有钟离啻在身边,她觉得安心,也便不管不顾,就这么睡了,反正,他说了,所有的事情,都丢给他解决就好。 嗯,那么她也便不必担心了…… 次日行军,初如雪带着月儿,没有和钟离啻同行。 她和月儿坐在马车里,慢慢前进,钟离啻却是早在天蒙蒙亮时,便带着部队离开了。 “娘亲,爹爹是去打仗了么?” 月儿看着初如雪脸色严肃,便怯怯地问。 初如雪摸摸月儿的小脑袋,答道:“是,他去打仗了。” “那娘亲和月儿怎么不去呢,让爹爹一个人去打仗,会不会危险啊?” 月儿抓着初如雪腰间的琮瑢玉,不解地喃喃。 初如雪笑笑:“月儿为何想去打仗?” 月儿认真道:“舅舅说,娘亲很会打仗的,月儿想成为娘亲这样的人,所以月儿想去打仗……” 初如雪愣了半日——她原没想到,沐靳不经意说的一句话,这孩子能记得这么久。 大抵是哪次沐靳和孩子们玩笑,说初如雪如何能干,会行军打仗云云。 “月儿还是成为你爹爹那样的人吧。” 初如雪抱起月儿,揉一下她的脸,轻轻在孩子脸上印下一个吻。 “爹爹很厉害?” 月儿对这件事情,是极认真的,因为她不觉得爹爹很厉害,反而叫她不舒服…… 初如雪笑笑:“是啊,他很厉害,这世间,提起他的名字,谁能说他不厉害呢!” 这世间能问出这问题的,怕也只有月儿这样的小孩了。 身掌三方大军力量,曾经战绩斐然,十八岁便将胡奴赶出玉界山之外,逼迫胡奴签订合约的,正是月儿的亲生父亲,钟离啻。 月儿看着母亲自然而然地露出的微笑,直觉上,她觉得,能叫母亲这样骄傲的父亲,定然不是一般人。 “那以后月儿要像爹爹一样!” 月儿信誓旦旦,叫初如雪不解:“为什么要像爹爹一样?” 月儿理所当然:“因为月儿想保护娘亲啊!舅舅说,会打仗的,都很厉害。月儿不想看着娘亲被欺负,所以要像爹爹一样,变得很强,来保护娘亲!” 初如雪怔了半日,才摸着月儿的脑袋,点点头:“月儿乖!” 原来,曾经的生活,给月儿和寻儿,都留下了这样的阴影,他们惧怕沐靳和明嘉帝,却又不得不面对,甚至是依靠他们。 这样的生活,叫两个孩子没有安全感,觉得自己的母亲随时都有可能被沐靳和明嘉帝伤害。 如今,初如雪知道,他们都不必担心了,钟离啻会护着他们,会护着他们母子,不叫他们受半点委屈。 这种被深深呵护的感觉,初如雪觉得,似乎也不错。 “月儿以后不用担心了,有你爹爹,他会保护我们的。日后,不管你们遇到怎样的危险,都要记得,你们的父亲,永远在你们身边。” 初如雪抱紧月儿,轻轻呢喃。 是了,如今有钟离啻,他会保护他们,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不再是孤立无援。 ------------ 第五十四章 攻占柳平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一年春 在胡奴眼里,柳平城乃是囊中之物,是怎么也不会转入他人之手的。 钟离啻这一次救援来得措手不及,胡奴毫无防备。 因为战线长,胡奴补给有些短缺,却在交战当夜里,发觉后方粮草被烧,士气大落,钟离啻一鼓作气将胡奴击退到渊都。 胡奴南下的将领,仍旧是血川,他和钟离啻隔着苏凉河对峙,一面是渊都,一面的柳平城。 至此,钟离啻也算是在全国,重树大旗,再次征战,血川看到,钟离啻的谋略和心机,不输当年。 这是钟离啻在沉寂几年之后的第一场仗,在半夜里打响,只到天明便结束了。胡奴连反应都来不及,便就这么落荒而逃。 这应该是自从冬天进攻玉界山以来,胡奴最大的败仗了! 这一日,正好是立春时候。 天空的云雀飞过,血川看着那鸟,摇摇头:“我们和钟离啻之间,最后胜的,只有钟离啻。” “他太强悍了。” 身边的人面面相觑,各自尴尬:“那……王子的意思是……退兵?” 血川转身,上下打量一番这位将军,却是再次摇头,垂下眼,笑道:“咱们从冬天开始,便出兵征伐,到现在,玉界山是咱们的了,大渊的皇帝死了,那个皇储沐靳龟缩在金陵城里,现在连半个字儿都不敢蹦出来,生怕咱们去攻打他!这么好的机会,如果就这么退兵,岂不是很愚蠢?” 将军悻悻,却仍旧是不解:“那……王子的意思是?” 血川冷笑:“钟离啻,他到现在都没有表态,是支持那个不中用的太子,还是自立为王,这说明什么问题?” 将军思量,道:“他在犹豫?” 血川呵呵:“到现在了,钟离啻兼着三路大军的帅印,还能犹豫什么?他不过是在观望,看沐靳的态度,和他们大渊那些贵族的风向罢了?” “这样的形势,沐靳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人脉,他只有那些曾经在朝廷里坐吃山空能动嘴不动腿的官员,是万万打不了仗的!” “就算钟离啻还政给沐靳,沐靳最多也只是个挂名皇帝,掌握实权的,还是钟离啻!” “所以,钟离啻现在,根本不需要犹豫,他只要在短时间内判断出来,天下人的趋向,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血川吹一声口哨,一只巨大的苍鹰便从远处飞来,落在他肩膀上。 那鹰毛色鲜亮,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十分威武。 “那咱们该怎么做呢?” 那将军这时候,大概是弄明白了血川的意思,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制造压力,逼迫钟离啻还政给沐靳!” 血川笑笑。 “钟离啻的确是难缠。沐靳就不一定了。本王和那沐靳接触过,是个柔弱性子,只要他登上大位,而且将钟离啻的兵权收归,那么这块大地,便是咱们的了!” 血川身边的人皆呼应:“王子英明!” 清晨,钟离啻站在柳平城上,远远看着渊都的方向。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战袍,因为被尘土染了,又带着些鲜血,看着脏脏的,他脸上沾的尘土被汗水浸湿,看着更脏…… 他知道,如今的渊都,烽火狼烟,都不再是为大渊王朝了。 大渊王朝已经亡了。只是这个王朝遗留下来的东西,遗留下来的人,却不能随着这个王朝一般,像明嘉帝一样消失了。 他们都还在,而且正在原地,等着、看着、盼着有这么一个人,来解救他们。 钟离啻麾下的数万人,这时候也各自站在下方,看着钟离啻,更像是在看着一尊天神。 是了,钟离啻在大渊王朝,便是一个传奇,是一个神话。他平胡奴,收玉界山,治瘟疫。这些功绩,不论他沉寂多少年,都不可能抹杀掉! “胡奴入侵,国已不国。钟离啻在此起誓,有生之年,定要将胡奴赶出渊都,赶出玉界山!” 因为打了胜仗,士兵们正是士气高涨,于是振臂高呼:“赶出渊都,赶出玉界山!” 声音响彻柳平,诸将领也极兴奋,各自欢呼。 “王爷,家主来了!” 罗小锤看见远处的马车,高兴地叫道。 钟离啻也看见了,便扔了马鞭,解了披风,大步走下城楼,到城门迎接初如雪。 “娘亲,爹爹是不是打仗赢了?” 马车里,月儿听着车外的欢呼,问初如雪。 初如雪摸摸月儿的小脑袋:“应该是吧。” 她没想到钟离啻会这么快就赢了,而且赢得这么彻底。 她原是想着火攻,却不想钟离啻却出其不意,先火烧胡奴后方,再趁乱进攻,胡奴被钟离啻突如其来的救援打乱了阵脚,一时难以聚合,钟离啻便掌控了战场的节奏,这场战斗也变得清晰起来,结果可以预见,钟离啻再次一战成名,让各国都警惕起来。 “月儿,下车了。” 初如雪感觉到马车停了,便提醒呆住了的月儿。月儿立刻起身,撩起车帘便跳下去。 她却没想到,这马车这么高,这一下没头脑地跳下去,月儿吓坏了。 钟离啻没想到,月儿就这么蹦跶下来,眼疾手快便冲上前去接了月儿,抱住她,不叫她跌在地上。 月儿平复心情,脸色都有些苍白。钟离啻轻轻放下月儿,摇摇头。 初如雪下了马车,钟离啻便推着她,道:“雪儿,咱们赢了。” 这话并不是在炫耀,钟离啻就像是一个做了件好事的孩子,跑到大人面前,十分开心地想获得夸赞。 初如雪微笑:“是啊,赢了。” 是了,只要柳平一战能胜利,之后三军会师,便不会太困难。 罗小锤跟着这两人,拉着月儿。 月儿看着母亲和父亲在一起,觉得安心。 因为很少有人,能叫母亲这样发自内心地笑了。她平日里笑得口不对心,孩子们都能看在眼里。 “此战胜利,攻回渊都,便指日可待了。” 对这件事情,初如雪心里一直是极在意的。 她和钟离啻不同,渊都是她出生的地方,她生命的前七年,都在渊都度过的。 也许那是她那么多年来,最长的快乐。 ------------ 第五十五章 三军会师(一)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一年春 柳平 入了春,天气却还是寒冷,房间里的地龙也没有撤走,月儿便蹦蹦跳跳地跑上前去烤火。 初如雪听着月儿欢快的声音,微微一笑,钟离啻也推着她到地龙旁边。 “娘亲,月儿饿了……”月儿拽着初如雪的衣服,糯糯道。 初如雪摸摸月儿的脑袋,:“我不是说了么,日后这些事情,便去找你爹爹!” 月儿看看这两个,在纠结的小眼神里,最终走向了钟离啻。 “爹爹,娘亲不管月儿了!” 月儿略带委屈的腔调,钟离啻觉得有些怪异…… “罗小锤,带月儿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钟离啻把罗小锤叫来,罗小锤便立刻点头:“属下遵命!” 月儿嘟着嘴,看着这两个人,最后无奈地跟着罗小锤走了。 “你该陪着她去的……” 初如雪听月儿走远了,笑笑。 “我想陪陪你……” 钟离啻上前,握住初如雪的手。坐在她身旁。 “所以就把月儿撵走了?”初如雪到底不感动,好笑道。 钟离啻立刻委屈:“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要把她撵走的意思!罗小锤带她吃完饭便立刻叫她回来!” 初如雪摸到钟离啻的头,轻轻点一下:“你啊!” 钟离啻拉着初如雪的手,看着她无光的眼睛,突然道:“雪儿,等得了空闲,我们便去南疆吧!” 初如雪不解:“好端端去南疆做什么?” 钟离啻轻轻抚摸着初如雪的眼睛,道:“我在南疆认识不少苗医和苗巫,他们大抵是有些奇法的,若能治好你的眼睛,也是好的!” 初如雪愣一愣,笑笑:“怎么突然说这个?” 钟离啻抱着初如雪,喃喃:“你违我失去了眼睛,便是有一天,能将我的眼睛换给你,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初如雪听了,却是笑笑,轻轻拍拍钟离啻的脊背:“你说什么浑话,我和孩子们还要靠着你,你看不见了,是要等着我们母子被欺负么?” 钟离啻摇摇头:“可是看见你的眼睛,想到你这些年受的苦,我便觉得难受!” “这些年,我太自私了!你在渊都受苦,我却在西南安逸……原是我对不起你!” 钟离啻知道,初如雪在渊都,必然是受了极大的苦楚,极大的煎熬的。她带着两个孩子,并着残疾的身体,钟离啻便足以想见那样的生活,是多么黑暗! 初如雪轻轻依偎在钟离啻怀里,淡淡道:“都过去了!曾经的事情,不管多艰难,不是已经挺过来了么?我们现在有寻儿和月儿,我觉得很好。便是曾经受了多少苦,也是值得的!” 是了,若是没有那两个孩子,初如雪觉得,她不会坚持这么久,不会坚持活着的。 因为有了这两个可爱的孩子,给她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便是生活在明嘉帝的高压下,又能怎样呢? “雪儿,咱们回渊都吧……” 钟离啻突然说道。 初如雪想想,点点头:“嗯,听你的!” 如今,她想稍稍放松了,便将所有的事情都丢给钟离啻,让他解决。 钟离啻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初如雪,是想回渊都的——不论怎样,这个地方,是大渊王朝的中心,是她母亲的家乡。 所以她想回去,去看看那里如今的样貌,是不是和从前一样,还是被胡奴的铁蹄践踏到,已经物是人非了…… “宇文素戟下午时已经到了寿城,明日便会赶到柳平。南疆刘威是我父亲的老部将,现在也正往寿城进发,若是够快,三四日也该到了。” 钟离啻慢慢地同初如雪讲他的布局。 “等到三军会师,便一鼓作气,直入渊都,将胡奴到钟山一带,再做休整。” “胡奴这时吃了这样的败仗,必然士气消沉些日子,咱们趁机攻入,定能出其不意,一举拿下渊都!” 初如雪点点头:“你如今这样,倒是叫胡奴为难了。这渊都,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若想要攻克,还是要费些周折的。” 钟离啻表示赞同:“自然没那么简单。只是这些事情,我都会部署,你不必太担忧。” 初如雪知道,钟离啻说叫她放心,那必然是有些把握的,她也便果然放了心,安心地将身子靠在他胸前,闭着眼,缓解车马带来的劳累。 钟离啻和初如雪吃了饭,钟离啻便坐在灯下,看着从各地送来的战报和文书,初如雪盖着被子,读着钢拓的四书。月儿趴在初如雪身边,这时已经睡着了。 宇文素戟第二日清晨来到渊都时,钟离啻亲自前去迎接。 “几个月不见,你倒是又长肉了!” 钟离啻看看宇文素戟略微明显的双下巴,不禁笑道。 宇文素戟将文书给了钟离啻身边的侍卫,便立刻瞪一眼钟离啻:“王爷倒是没长肉,如今相思病好了,便在这里嘲笑旁人!” 钟离啻举起双手:“天地良心!本王哪里嘲笑你了!只是实事求是而已!宇文大人是真的该起身锻炼锻炼了!” 宇文素戟仍旧不领情,却又觉得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和钟离啻计较这些,似乎也不是那么妥当,索性顺着他:“是是是,下官遵命!王爷可还满意?” 钟离啻点点头,微笑:“嗯,很不错!” 随同宇文素戟的,还要曾经北疆的那些部将,林虎率先冲过来,向钟离啻行礼:“末将参见王爷!” 随之而来的,便是杜竭诚、刘璟垣。 “王爷安好!” 钟离啻看见这些人,脸上都不同程度地挂着岁月的印痕,觉得感慨,也觉得心安。 他曾经到了蜀地,被明嘉帝软禁在西南,以为再不可能回到西北,也便没再没想过能再见到这些人的。 如今却是在柳平,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了这些人,钟离啻觉得亲切,仿佛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个懵懂却又精明的小王爷,他们也还是他手下视死如归的部将。 他们这些人,有时候使坏,做些不为人知的小坏事,钟离啻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怎么和他们计较。 如今,钟离啻已经长大,成了大人,谁也不再叫他“小王爷”。只是曾经的情,却似乎没怎么变化,那些人,还是那些人。 ------------ 作品相关 ------------ 第五十六章 三军会师(二) 明嘉三十一年春 柳平 钟离啻看着这些人都各自生龙活虎的模样,笑笑:“却原来长肉的,不止是宇文大人呢!” 这些人哄堂大笑,一同向议事厅走去。 宇文素戟这些年在北疆,倒是和这些将领打得熟悉了,这几个人都在私下里叫宇文素戟“小弟”。 自然,只是因为宇文素戟年龄比他们小许多。 至于为什么不叫钟离啻“小弟”…… 谁来试试? 钟离啻叫人准备了饭菜,也算是给这些人的接风宴。 只是他这个王爷却是抠门得很,每人二素一荤,米饭倒是随便吃…… 在这场略显寒酸的“宴会”上,北疆的将领们,再次看见了久违了的初如雪。 “家主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对于初如雪,因为当初留守筑陵,林虎是带着极深的感情的,如今看见初如雪骨瘦如柴的模样,便是觉得难受。 “定然是王爷没有好好照顾咱们家主了!”林虎最后看看钟离啻,觉得这事情,钟离啻是应该负些责任的…… 初如雪却是笑笑:“林将军倒是还记得!只是我这些年肠胃不好,不怎么吃东西,所以瘦了!” 钟离啻却是苦笑,点点头:“是本王的责任!” 钟离啻对于这些人关心初如雪,是没什么意见的,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关心初如雪,却是以为是他克扣了她的吃食? 他钟离啻难道是这样的人么? 在这些北疆的将领眼里,还真是! 钟离啻郁闷…… 只是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问一个问题――初如雪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们自然好奇,却也都知道,这些事情,不该他们过问的。 总的来说,这场“宴会”,除了饭食比较寒酸之外,到底也还算是不错,各自自在地问这这些年的状况,相互慰问什么时候娶妻生子等等,说些无伤大雅的笑话,倒也欢快。 下午时,钟离啻便给这些人各自安排了训练任务,或者其他什么琐碎任务,他这几日多多少少要忙些的,那么手下的琐碎事情,交给这些人来做,钟离啻觉得放心,毕竟这些人,他知根知底,而且也上手快。 果然,两军汇合,事情也变得多了。初如雪带着月儿,能感觉到钟离啻的忙碌。她便叫了罗小锤,拿着那些文书,一字一字地念给她听,听完之后,她又斟酌些,叫罗小锤在上面批些话语,作为备注。 有时候遇到重大的事情,她便去和钟离啻商量,也算是减轻钟离啻的负担了。 钟离啻想初如雪身子弱,到底不能这般折腾,于是劝诫她,叫她多休息,初如雪却不以为然:“你这么忙碌,我却在这里闲着,到底不好。我只在白日里看些公文,帮你处理些文书,夜晚是不会这样的,你只管放心。” 钟离啻最终没有拗过初如雪,便答应她,每日只做一个下午,夜里便好好休息。 刘威来的时候,半路遇到了胡奴的堵截,钟离啻便派兵前去支援,到了回到柳平,正是半夜。钟离啻迎接时,没制造什么动静。 “末将刘威,参见王爷!” 和北疆的将士们不同,刘威是看着钟离啻长大的,他是靖南王在世时,极信任的将领,如今钟离啻召唤,自然是要跟随钟离啻的。看着钟离啻,刘威便觉得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孩子一般,极为亲切。 “刘将军远道而来,钟离啻感激不尽!” 刘威拜见钟离啻之后,钟离啻还了刘威一个平礼,以示尊重。 刘威在钟离啻麾下的这些将领里,算起来是年纪最大的,他比靖南王小两岁,是南疆的主力。 “却不知,王爷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靖南王的事情和钟离啻被囚西南的事情,刘威自然是知道的,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心疼,钟离啻十几岁的年纪,便要忍受父亲离世的痛苦,在西南这些年,他必然是极痛苦的。 钟离啻请刘威前行,往住处走:“感念刘将军挂念,倒是还好。” 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看似抚平了他这么多年来,无尽的恨意。 刘威见钟离啻如今也算坚强,便知道,他心里自然是想通了的。 于是各自便不再提当年的事情,回屋歇息,一切等着天明。 三军会师,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攻回渊都,收复河山。 这才是钟离啻召集百万军队,最迫切要做的事情! 血川摇摇头:“我说钟离啻这几日怎么没动静,却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这一场三军会师,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血川知道,这时要硬拼,自然是拼不过钟离啻的,他手下如今近百万人,而胡奴深入大渊王朝内部,把战线拉得太长,消耗太多了。 就在血川犹豫要不要撤兵时,钟离啻开始攻城。 那是个半夜,血川并没什么准备,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损失过半了。 血川知道,这此战役,并没什么悬念。钟离啻三面围攻,就是给血川留后路,告诉他,自己并不想赶尽杀绝,血川觉得屈辱,这比叫他直接战败了,更使他觉得屈辱。 正午时分,胡奴逃离渊都,钟离啻的铁骑,驻扎进了渊都。 城内一片萧条,全然不似曾经甲子宴时,那般辉煌万千。 钟离啻还记得他和初如雪在十五时,去吃的元宵,如今怕是早已经不在了吧? 钟离啻摇摇头,骑着马,走进渊都城,顺着城中道,慢慢往前走。 渊都的城墙,是整个大渊王朝最高的,便是北疆的关塞,也没有想渊都这样,修建如此宏伟的城墙! “钟离啻,我们回来了。” 初如雪下了马车,她听得见这成内,寂静的呻吟。 钟离啻点点头:“是,我们回来了。”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登上了渊都东城楼。 因为胡奴被驱逐,渊都城内的百姓,慢慢地都知晓了,曾经在北疆建立赫赫战功的翊王君诣,回来了,打败了胡奴,渊都再次回到中原手里! 这到底是件高兴的事情,于是龟缩的百姓们,这时候全部从家门出来,涌向东城门,在那里集结,欢呼! “翊王万岁!” ------------ 第五十七章 重建王朝 明嘉三十一年春 钟离啻听着这些声音,有些怔。 他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北疆,每逢胜仗,城中百姓列队欢迎的,办些篝火晚会的都有。 但是渊都,却带给钟离啻一种不同的感觉。 这种俯瞰众生,生杀予夺的感觉,叫钟离啻有些不舒服。 他看看初如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初如雪也听着这些呼喊,却是微微一笑。 “王爷的呼声不减当年,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初如雪到了钟离啻面前,摸索着,抓住他的手,问; “钟离啻,你可还记得当年琮瑢之约?” 初如雪从不会说这样的话。当初她极隐晦地说,琮瑢合,与君此生不分别。 如今,却是她在问钟离啻,当初的约定,还作数么? “我答应与你此生不分别,便说到做到了。如今我来问你,你曾经说的,可还作数?” 钟离啻有些怔,也有些意外。 在两三息的沉默之后,初如雪皱眉,她看不见钟离啻这时候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此时,心中怎样想的,这时候不说话,叫她有些心慌。 “若是忘了,那便罢了!” 初如雪淡淡地给了钟离啻这么一句后,松开手,慢慢转着轮椅,想离开。 钟离啻却是在她转身之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谁说我忘了?便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也是断然不敢忘了!” 钟离啻上前,抱住初如雪。 这一天,他钟离啻还是等到了。 她和他,各自为了对方,曾经所做的事情,已经不能计较了。 “如今都有孩子了,你还将我这一军!” 钟离啻呢喃,满眼宠溺。 初如雪皱眉:“原来你是为了孩子?那你带了寻儿,我带了月儿。若是你嫌弃,觉得麻烦,那便都还给我,也省得孩子们叫你爹!” 钟离啻哈哈笑笑:“你如今也变得油嘴滑舌了!” 初如雪大言不惭:“拜王爷所赐,我这人,向来不肯吃亏!” 她向来不肯吃亏,却为了他,守在渊都五年。 钟离啻思及于此,便觉得心痛,却也知道,言语上的甜蜜,并没有什么意义。 她逝去的青春,受过的伤害,钟离啻不可能再过一遍,像郊游一般无数次地重温,更不可能果然“感同身受”。 那么便多说无益。 “我钟离啻,以后便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你,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钟离啻郑重发誓。 初如雪被钟离啻推着,慢慢下了城楼。 “日后咱们去苗疆,给你治好了眼睛,便去藏戒山看日出,再去剑阁,看云海。最后去北疆,在大漠看日落……” 钟离啻对这些计划如数家珍,叫初如雪有些好笑:“你不带月儿和寻儿了?” 是了,这两个小的,难道就不管不顾了,自己去周游列国? 钟离啻想想,道:“我便叫我表兄照顾些日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他家的米面多,倒是省了些开销。” 初如雪摇摇头:“你这样精细地算,倒是显得我小气了!” 钟离啻微笑:“哪里,你只管坐在马车里,我这个车夫会把你带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的!” 初如雪低下头,轻轻笑了。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玩笑,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过了。如今这样打趣,倒是觉得亲切。 渊都收复,胡奴退据钟山,钟离啻乘胜追击,再次将战线后撤直至葱山一带,胡奴派使节来求和。 钟离啻没有亲自出席,刘璟垣和胡奴谈,却是最终没有谈妥——胡奴想要和钟离啻以葱山为界,划山而治。 钟离啻却只有一个要求,玉界山必须是中原的,便是胡奴要用,那也是同中原租借,否则便没得谈了。 胡奴自然不同意玉界山归中原,于是两方谈崩。 “如今和胡奴在玉界山的争端,怕是还得些年头才能有定论,”初如雪手里捏着一颗棋子,慢慢摸索着,想着钟离啻会下在哪里。 她如今虽是看不见,却是能听见,于是钟离啻每一次落子,身边总是有人向初如雪汇报他走的路线。 初如雪凭着记忆,思索他的招数,竟是稳赢了一盘! “雪儿的棋力,不减当年啊!” 钟离啻看着桌上的残棋,苦笑。 初如雪摇摇头:“我这些年都没再下过棋了。只是如今看不见,倒是省得看见些烦心的,只专心于棋盘,心无旁骛,便能更清晰了。” 初如雪将放下棋子,突然低下头。 “沐靳在金陵称帝了。” 初如雪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叫钟离啻有些意外。 这事情,钟离啻自然是知道的,沐靳在几日前于金陵称帝,称要重建大渊王朝,年号为复业。钟离啻并没有立刻表态,是要归顺大渊王朝,还是另为政权。 他在等初如雪开口。 因为这个王朝,是她支撑着的,那么她便有权力,对这个王朝的兴衰,做出判决。 “雪儿觉得,我该怎么办?” 钟离啻这话并不是反问,他只想单纯地知道,她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初如雪摇摇头,叫罗小锤拿来一个鸡蛋和一个碗。 她摸索着,将蛋壳磕开道口,把鸡蛋打在碗里。 “你可有办法,将这些蛋清蛋黄,原封不动地装回这鸡蛋里,叫它变回原样,还能盛放在蛋托里?” 钟离啻怔一怔,摇摇头:“却是不能。” 到这时,钟离啻自然是明白初如雪的意思了。大渊王朝已经亡了,那么想重建,便是极困难的。 “王爷既然不能,那何必再来问我?” 初如雪叹息。 “我原以为,你会支持沐靳,迎他回朝。” 钟离啻低头,却是不明白,若她不想重建大渊王朝,那么她又为何要来驻守寿城? “这一颗蛋,是谁打碎的,那谁便有权力,决定这蛋是蒸、炸还是煮。断没有旁人来吃了这蛋的道理!” 初如雪摇摇头,闭上眼。 “我不想重建大渊王朝,是因为我知道,大渊王朝,已经完了。它的体制过于陈旧,官僚又极其庞杂,便是重建了,至多也只是回到甲子年的时候,撑不了多久的!你见过哪个王朝中兴后,又能迎来盛世的?” ------------ 第五十八章 统一之梦 明嘉三十一年春 初如雪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几句,却叫钟离啻恍然大悟。 “雪儿的意思是……另立新朝?” 这并不是见能开玩笑、或者能拿得出来说道的事情。 相对另立新朝,重建渊王朝,算是件更加困难的事情了――旧朝遗部便是首要解决的问题,想要这些人信服,并不是简简单单地会打仗便好。 所以钟离啻原并不打算另立新朝,他想着,等到合适的时机,便将沐靳请回来,叫他重新振作大渊王朝。 初如雪却摇摇头:“沐靳不适合做皇帝。” 初如雪的武断,叫钟离啻有些惊讶。 “沐靳这些年,跟着他,倒是也学了些权术。只是他天生便不是做这个的。他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 “沐靳生性懦弱,若是他称帝,他身边的那些谗言,定然比他接受的忠言多。届时局面混乱,王朝又刚受创伤,便会变成各国觊觎的对象,倒是不好!” 初如雪一手撑着额头,闭上眼,显出困顿的神情。 “那雪儿的意思是……” 钟离啻有些不相信,他不觉得初如雪是会做得出背叛大渊王朝的事情的人。 初如雪犹豫了一息,道:“钟离啻,我扶你称帝,再建新朝,可好?” 她看不见,却是说得这般轻松,而且理所当然,若是不知情底的人,还以为她是钟离啻的谋客! 钟离啻怔了许久,才慢慢回神:“你……说什么?” 初如雪抓着钟离啻的手,重复了方才的话,又道:“若是大渊王朝不能支持下去,我不介意将它颠覆了,再建新的王朝。我也不介意一切从头再来。” “我们一起,颠覆了九国,将整个中土大地,都收归新的王朝中,可好?” 这一句话一出,钟离啻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承认,自己的确是想过,若是有一天,能将九国归一,重新划归一个大的王朝,也许这天下,便会永世太平了。 可是这么做,却是极其困难的。 “钟离啻,我知道,你有这样的野心,也有这样的能力。以沐靳的实力,他能不被旧朝的遗部所吞噬,已经是极大的奇迹了。” “今日,是我们最接近这个梦的一刻。若是失去了今日,日后便再无可能。” 初如雪神色坚定:“就算是你我有生之年不能实现这个愿望,这个王朝也必定会蒸蒸日上,日后,这一切都将不再是梦!” 钟离啻手里捏着的一颗棋子,这时候已经碎成齑粉,他看着初如雪眼里,似乎带着那一点点期许。 这一点点期许,钟离啻是明白的,她想让九国统一,这不是她的野心,而是她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百姓更能受益。 三千里玉界山,也不必再和胡奴,为了冬季草场,每年都要进行一次争夺。 “若一统九国是你的夙愿,那我钟离啻,便陪着你,完成这个夙愿!” 钟离啻反握住初如雪的手,神色坚定。 初如雪点点头,笑笑。 初如雪突然觉得,她这样做,于钟离啻,其实是有些不公平的。 他曾经,是有过些不切实际的理想,经历了这些年的打磨,如今已经要消失殆尽,只希望能平平淡淡地过了这一生,护着她,护着两个孩子,便是最好。 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钟离啻能实现他曾经的梦想,完成她的夙愿。 那么把钟离啻,强行拉入自己的计划,初如雪觉得有些残忍。 可是她不得不做。统一九国,不仅仅是她初如雪和钟离啻的梦想,更是当年太祖和初氏一族的梦想。 若是有了这样的机会,能做到了,那便是万民之福。 初如雪并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 钟离啻知道,一旦答应了她,那便得做到。 她希望的太平盛世,他给她。 至此,钟离啻对王朝的事情,便不再犹豫,也不再纠结。 胡奴从葱山撤退的这一日夜里,初如雪一个人离开皇宫,来到渊皇陵。 明嘉帝身死,胡奴倒也没为难他,修缮一个简单的墓地给他,没有神道,没有陵地,只有一块简单的墓碑。 这一日,正是明嘉帝逝世百日。 初如雪手里拿着笤帚,慢慢地摸索着,将墓地的杂草打扫干净,将落叶堆在一边,并着些冥钱,烧到明嘉帝的墓地。 “你原是爱干净的,我便打扫干净了。你喜欢喝六安瓜片和落日红梅,我也带了。” 初如雪眼里淡淡地难过,只一闪而过。她将手里的酒坛轻轻放下,从食盒里拿出碗来,倒出一碗来,祭撒在地上,又将紫砂壶里的六安瓜片拿出来,整壶都祭撒在地上。 “大渊王朝没了,你该明白,以沐靳的能力,是不能再重建大渊王朝的!” “所以我便也逆了你的意思,我想和钟离啻一起,建立一个新王朝。” “我原是不孝,向来不肯听你的话,如今也不肯听。你该是怨怼着我的。” 初如雪冷冷地说着,并不带着多少情感。她的冷漠,并不像是来祭拜自己的父亲。 钟离啻远远地看着初如雪,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来的悲恸,和她故作坚强的冷漠,皱着眉。可是钟离啻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去,他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地,将那坛酒全部倒在地上。 半个时辰后,初如雪淡淡道:“钟离啻。” 钟离啻怔一怔,随即笑笑――以她如今的耳力,他是怎么都瞒不过她的。 钟离啻不说话,上前去,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初如雪膝上。 初如雪也不说话,只抓着钟离啻的手,给自己暖一下手。 后来,钟离啻便推着她,离开了皇陵。 她看不见,所以不再留恋。 明嘉帝和大渊王朝,就这么过去了。她和他,离开了这个阴影,挣脱了大渊王朝的桎梏。 “月儿呢?” 初如雪坐在马车里,把身子放松地依靠在钟离啻怀里,闭上眼,淡淡地问。 钟离啻揉着初如雪的太阳穴,叫她能更舒服些,慢悠悠地答道:“她原是吵着要来找你的,可是有些晚了,罗小锤哄着她睡了,这时候应该在房间里。” ------------ 第五十九章 重开落氏(一) 明嘉三十一年春 渊都 初如雪摸到;了钟离啻腰间的玉,便拿在手里把玩。 “月儿如今倒是与你更加亲近了,这是好事。” 初如雪淡淡道。 钟离啻想想,觉得好像是这样,月儿这些日子,来找钟离啻的日子越来越多,也愿意和钟离啻说些秘密般的话。 “她还是和你亲近些的。” 初如雪听了,却是笑笑,伸手捏了捏钟离啻的鼻子,道:“我原同她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想几日便取代了,却是有些为难自己了!” 钟离啻见初如雪使坏,便也想出一个坏点子,伸手去挠初如雪的脖子。两人便打闹在一起,相互不肯妥协,也不肯让步。 闹得累了,初如雪便趴在钟离啻怀里,眯着眼睡了。 这样的日子,初如雪觉得放松。虽然每日处理的事务琐碎,而且多,可是她并不觉得有多累。因为他在身边,所有的事情,也变得不那么枯燥。 初如雪回到自己曾经住的院子,和钟离啻一起,看着每日照例送来的公文,或者诸将写的请战书,不知不觉便过了一日。 初如雪没有住在皇宫,诸将认为,应该给初如雪单独修一座宅院的,她却觉得没什么必要:“如今我军才入渊都,百废待兴,正是各处需要用银子的时候,哪里有那些闲钱做这些事情!况且我原来那宅子也到底没到了无法安居的地步,便是先缓缓吧。” 钟离啻也表示赞同,于是这件事情便先作罢。 落加蓝再次回到渊都,来到了久违的落氏君染门前。 那牌匾有些旧了,上面积了一层灰,看着破败了些。 那门是落氏君染关门前两个月,落加蓝为了庆祝廖梦溪生子,特地叫新漆了的,到这时,没经历过夏日,倒还看着鲜亮,若是能把上面的尘土擦干净了,应该能恢复之前的模样。 门环许久没用,那些被磨得脱漆油亮了的地方,现在落了一层土,带着些斑斑驳驳的锈迹。 门上的锁是紫金的,倒是看着还是不错。落加蓝踏着地上的落叶,一步步走上台阶,拿出钥匙,打开了落氏君染的门。 里面的陈设没怎么变过,因为落氏君染在胡奴入驻之前关了门,倒是省了叫胡奴来劫掠一番。 染坊里的锅炉和缸都以白布遮盖,特别是锅炉,落加蓝特意嘱咐了用一层油纸苫了,再遮上棉布,防止灰尘进入。 烧料的机房里,还有一些小锅炉,也是这么保护的。落加蓝看看这些,将地下放着的压着那些布的石头稍稍挪一下,方便自己走路。 仓库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干净过――十二间的仓库,里面除了一些放料子的架子,其余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落加蓝看着极不舒服。 账房里也是难得空旷,里面的账簿都被撤走,只放着些书架,上面标注了是什么品类的账本。 落氏君染后房,还有一个不大的料房,里面有一个最大的染缸,还放着一些各色的磨料机子。这里面出来的布料,便是当初大渊王朝最顶尖的布料,也是加蓝术所用的地点。 这里面常年做工的,便是落氏君染的大师傅,加蓝术的配方,也只有落加蓝和落氏君染的大师傅和落加蓝本人,才知晓怎么做。 那是需要常年累月,慢慢摸索,才能出成果,染就最顶尖的料子。 在整个落氏君染,落家大师傅的工钱,一直是最高的,便是落家的总管,也不及大师傅。 这项活计,在整个中原,没有人能替代。 落加蓝对自家的大师傅,是极其信任的,他知道,大师傅不可能出卖落氏君染――落家的料子,尤其是加蓝秘术,在全国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了。若有哪家敢用加蓝术,官府必定要追究责任的。 落加蓝看着这里的陈设,想起当初,廖梦溪任性,将血玉蚕丝染成了杂色,叫落加蓝发愁了许久,后来还是找的初如雪,才解决了这事情。 加蓝秘术原就是初家的东西,后来明嘉帝肆意打击初氏,落家才有了机会发展,落家能得的加蓝术,也只是初氏的一部分,最核心的技术,还在初如雪手里。 只是落加蓝却也不贪,他知道,当初的事情,落家也许并没有他想象的光彩,那么这东西原是初家的,他得了,而且原主人也没有表示怎样,那他便不能再去要求人家把这些技能都给了落氏君染。 落加蓝从落氏君染走出,便看见钟离啻从马上下来,上前拍拍落加蓝的肩膀:“你果然在这里!” 落加蓝点点头:“嗯。你这时候找我,是想看看落家的家财,想着你日后结婚怎么分家产么?” 钟离啻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你,成天到晚只知道赚钱!” 落加蓝笑笑:“看得出来,你这模样,便是将家产给了你,也是个浪荡公子,全部挥霍了!还是我这般勤俭持家的好!” 钟离啻抬头看天,表示不屑:“你那勤俭持家,倒是真的。” 落加蓝知道他在说自己小气,便拍一下钟离啻的脑袋:“你这么清闲,还能专门跑来同我说教?” 钟离啻见落加蓝生气,便收敛嬉皮笑脸,认真道:“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落加蓝狐疑:“来找我气的?” 钟离啻摇头:“没有!就是看你来落氏君染,想问问你是不是准备重开落氏君染?” 落加蓝垂下眼帘,思量一番,摇摇头,叹息:“不是。” 钟离啻惊奇:“不是?为什么?如今我们回到渊都,落氏君染若是重开,也是造福万民的事情,你为何不愿?” 落加蓝看看钟离啻,眼神凝重,慢慢地往某个方向走,道:“加蓝秘术原便不是落家的,到如今。这些事情,我得同它原来的家主商量。” 钟离啻怔了怔――他知道,加蓝术原是初家的,落加蓝的意思,是要和初如雪谈了? “你同她说,又能说什么呢?”钟离啻不解。生意场上的事情,钟离啻向来不怎么在行,他知道,落加蓝在这方面一直是能手。 落加蓝看着钟离啻,道:“初氏一族当初被冤,加蓝秘术原本不是落家的,那便不是。便是过了这么多年,这也是事实。” ------------ 第六十章 重开落氏(二) 明嘉三十一年春 明嘉三十一年春 钟离啻知道,这件事情,总归落加蓝是落家的家主,他觉得是怎样的,那便该是怎样的。 因为落家和初家的恩怨,并不是落加蓝造成的,他身为家主,自然有义务将落家发扬光大,他没有必要将加蓝秘术还给初家。 这只是道义上的问题,并不是落加蓝的义务。 但是他决定这么做,钟离啻也支持他,不为什么,只是因为他是落家的家主。 落加蓝极少来找初初如雪,今日却是来了。 “落家主来了?” 初如雪正在教月儿练字,却听有人来了。她听得出来是落加蓝,便率先问了。 罗小锤见状,便上前,把月儿抱了,见礼,走出去了。 落加蓝仍旧翩翩有礼:“初家主安好!” 初如雪摸索着,将手里的笔放回笔架,手指上沾了一点墨汁,她便伸到旁边的小盆里,净手。 这样的场合,钟离啻知道自己不该参与,见罗小锤把月儿抱了出来,便上前,接过了月儿,去了西侧的厢房。 “爹爹,娘亲要和大哥哥商量什么事情啊?为什么月儿和爹爹不能听?是不是爹爹做错了什么事情,所以娘亲不叫爹爹听?” 钟离啻弹一下月儿的小脑袋:“你成天到晚便都是在想这些事情么?” 月儿委屈:“爹爹坏!” 初如雪听完落加蓝所言后,有些惊讶:“落家主的意思是,叫初氏一族接手落氏君染?” 落加蓝点点头:“加蓝术原本就是初家的东西,初氏一族接手,也没什么不对。” 初如雪听了,却语气坚决地否决:“不可能!” 初如雪尖锐的态度,叫落加蓝不明白:“为何不可能?” 他不认为初家没有能力经营落氏君染,何况加蓝秘术原本就是初家的,初家经营落氏君染,不是再好不过么? 初如雪摇头:“落家主,如今落氏君染,是落家的。初氏再怎样,也都是过去了。加蓝术是初家的,可是落氏的家财,不是初家的!” “你想把这些还归初家,落氏君染却还是落家的。” “何况,上天既然将落氏君染赐给了落家主,那它便是落家主的,这没有什么理应还是不理应的。” 落加蓝听着初如雪的话,低下头,却是不怎么赞同:“初家主虽是这么说,可是落加蓝到底心有不安。当初的事情,是与落加蓝无关,可是落加蓝却是这件事情的最终得益者。这些事情,却是不能抹杀的。” “初家主不想做恶人,落加蓝也不想。何况,落氏和初氏的问题,终归还是要解决的。不只为我心里的安稳,更是为了钟离啻。” 初如雪怔了怔,笑笑:“原来这些事情,你都知道!” 落加蓝点点头:“身为落氏的家主,那些事情,我自然是全部知道的。他是我弟弟,他终归是落家的人,你既然是初氏的家主,那么这些事情,便是解决了,你与我心里也都各自安稳。” 初如雪也知道,这些事情,终归是她和钟离啻之间的一道梁,若是放置不管,也许迟早要化脓,坏死! “既然你想解决,那便解决吧。”初如雪在这之前,也想过这些,她原觉得,这没什么,可是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说清楚了。 “既然加蓝术是初家的,那便还给初家,”初如雪知道,落加蓝的性子,若是这件事情不能妥善处理,他心不安,钟离啻也会觉得愧疚,“初氏一族,用加蓝术入股落氏君染,落家主觉得怎样?” 落加蓝这时却是懵了,他原以为初如雪想通了,要收回落氏君染,却没有想到,她给了他这样一个答案。 “初氏――入股落氏?” 落加蓝并不觉得这法子能行得通。 初如雪却是点点头:“落家欠着初家的,到底也只有加蓝术。当年的事情,初氏一族的落败,到底和落氏没有什么干系。只不过落家替代了初氏十大家族的位置罢了。既然这些事情迟早要翻出来,那便这时候一并说清楚了。” “何况,初氏如今并没什么人,我也没那个心力再培养织工和染工,经营周转那么多商号了。落家主便受累些,我只做个安逸的股东,年底分红便好。” 话到了这份上,落加蓝知道,初如雪并不是在开玩笑。 “你当真愿意这般?” 落加蓝看着初如雪,觉得不明白。既然能有这样的机会,得到初家曾经的一切,她为什么要放弃? 初如雪摸索着,从床下的暗格里,拿出一个木匣。 “这样有什么不好?若是哪日你和钟离啻闹了矛盾,把他扫地出门了,也还有我能养着他。” 初如雪说得若无其事,将木匣里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张张发黄的旧纸。 “这些便是加蓝秘术,所有的秘方。” 初如雪摸索着,将那东西推向落加蓝。 落加蓝看得见,却是不敢收:“你……当真把这些东西给落氏君染?” 初如雪摇摇头:“自然不是给。我方才已经说了,初氏入股落氏君染。这么大的事情,我自然是要和你签契约的,你若是违背誓约,我可就要收回这些东西了!” 落加蓝点点头。他知道,初如雪既然已经拿出来了这些秘方,便是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难道你是早就想好了,等着我来问的么?”落加蓝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觉得后背发凉…… “自然不是,”初如雪拿起笔,慢条斯理地写着什么,道,“我原是想过,这些事情,到底也是加蓝术的事情。我没有心力将加蓝术发扬,便想把这些都交给你,你到底是会做这些的。原也没想着和你签什么契约。” “只是你方才说到了钟离啻,我才觉着,若是就这么把这东西给了你,哪日你和他吵闹起来,他在这些精细的事情上又不如你,到底吃亏。所以才来和你签了契约。” 落加蓝:“……” 落加蓝不得不承认,在经商这件事上,其实初如雪比自己更有头脑。 她总能抓住要害,一招致命,干净利落。 她这一番话,叫落加蓝没了任何反击的能力! 那么重开落氏,便就这么敲定下来,落加蓝也不能再说什么。 ------------ 第一章 旧朝古事(一) 明嘉三十一年春 落氏君染重开是件大事情,落加蓝得四处跑,找曾经遣散的工人和高层。 落家向来信誉良好,这些年也没有拖欠工人工钱,便是当初落氏被打压,落加蓝腹背受敌,也没有拖欠过工人的工钱,照样该怎么发便怎么发,更没有在那时候裁过人。 这样的东家,于工人来说,自然是好的,落加蓝本人也宽和待人,底下的人也没什么怨言。 只是渊都遭了胡奴的洗劫,落家的工人也都还算有些钱财,便各自带着家财,大都离开了渊都,这时候要召集,却是不那么容易。 宇文素戟留守寿城,这几日也赶往渊都,与钟离啻汇合。 钟离啻对落加蓝重开落氏君染没有什么意见,但是落加蓝和初如雪谈的,他却是不知晓,这两个人也似乎是商量好了,都决定不告诉他。 钟离啻也没有去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等着他们怎么做了。 只是在这之前,有一件更加棘手的事情,钟离啻和初如雪不得不面对…… 不知从何时开始,各地都在传着同一件事情――初如雪原就是明嘉帝的女儿,是昭仁皇后的小女,朝明公主;而钟离啻也不是真正的宗室,是落家的次子,落君青之子。 甚至有人传出了钟离啻和初如雪已经生子,只是男女不辨…… 而远在金陵的沐靳也发声,宣布要北上讨伐逆贼钟离啻。 初如雪知道这事情时,并没有多说什么,钟离啻坐在她身旁,看着一本公文,也没有说话。 “这些事情,终归是要和世人相见的。”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微微锁着的眉头,轻轻抚摸一下她的脸颊,轻描淡写地说道。 初如雪闭上眼,叹息“这些事情,的确是终归要和世人相见的,可是它不该在这个时候。你若要登大位,必然要授天命,若是世人不能接受,那便不是你的天命。” 是了,一个外姓旁人,要登上帝位,必然要授天命,天命所归,才是王道。 钟离啻想想,道“天命本来就不是我的。” 初如雪听了,睁开眼,怔了许久,道“许多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上天是没有真正授予谁所谓的天命。如今大争之世,谁有能力,强于他人,那才是天命,才是王道!” “可是这些,都必须建立在世人接受、认可的基础之上。若是百姓不肯认同,到底是件麻烦事情。” 钟离啻自然知道,初如雪是为他着想,这些事情,看似简单,实际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这事情不能妥善处理,到底是后患无穷。 “天命本来就不是我的。” 钟离啻重复了这一句,继续道“我本无意争抢所谓天命,只是如今一步步走到这里,那不是我的,也便是我的了。大渊王朝覆灭,争抢的,不止是我。” “百姓能接受的,除了天命,还有强权,除了王道,还有霸道。” 钟离啻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带着多少情感,像是在陈述件极平常的事情一般。 初如雪想想,道“你能这样想,倒是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心宽。” 这天下的事情,向来便是如此,若你果然有强权,果然能行霸道,能叫这世上看不惯的,都闭上了嘴,强权又如何,霸道又如何,没有天命又能如何? “在如今,封邦建国的时代,政治,也不过是强权。既然要做,那便做到最大,最强,叫世人不敢置喙!” 初如雪握着钟离啻的手,一字一字道。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却是觉得心痛――她与沐靳,到底是有血缘的,而且沐靳是她亲兄长,她这样站在他身边,这事情被世人知晓了,她的压力也必然不小。 “雪儿,我叫你为难了!” 钟离啻轻轻抱着初如雪,郑重道。 初如雪却莞尔一笑“这本来就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原也怨不得旁人。我和沐靳之间,到底是没有兄友弟恭的命。只是如今寻儿在他手里,却是有些难为了。” 钟离啻怔一怔,他看得出初如雪并不怎么愿意和沐靳这样反目成仇,甚至兵戎相见。 “你只管在家里等着我,这些事情,都由我来解决吧。” 钟离啻抱着初如雪,让她睡平稳了,道“这些日子你都没有怎么休息,便暂且睡一睡,等晚间吃饭时,我叫你和月儿!” 初如雪听着,只能点头,难不成还能为了这么件小事情再打闹一番? 钟离啻出门,在客厅见了宇文素戟。 “你这些日子倒是在渊都快活,我却在寿城孤苦伶仃!” 宇文素戟对于钟离啻这类重色轻友的,怨言颇多。 钟离啻却是不解“你这么多年在北疆,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的么?怎么,是有了什么情况没有及时汇报么?” 这自然是话里有话,宇文素戟自幼便是神童,这样的文字游戏却也是难不倒他,嗤之以鼻道“我还能有什么情况没同你汇报么?你这家伙,还没做成皇帝呢,便先这般疑神疑鬼了!” 钟离啻好笑“却原来你既是知晓了我要做皇帝,还这么和我抬杠?” 宇文素戟点头“对啊,不然你日后果然做了皇帝,不是没得抬了?趁现在还能调侃几句的时候,先调侃着再说!古语有云,法不责古,新朝一立,之前的旧事你便得大人大量咯!” 钟离啻点点头“嗯,既然法不责古,那我便先在还没登基时,好好责罚你一番,届时也不必窝火了。” 宇文素戟听了,突然咽下口水,眯着眼笑着“嘿嘿,我方才同你说笑呢!你说什么,嗯,南方的动静的确很大,这一时半会地,咱们也还没个正经理由去攻打金陵,还是先向北发展发展,等政局稳定之后,再另做打算吧!” 钟离啻知道,宇文素戟向来喜欢闹着玩,只是他平日里虽是闹着玩,却也到底没有出过乱子,他知道孰轻孰重! “南方的事情,却也到底还是小事,只是如今寻儿在沐靳手里。” 宇文素戟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便道“若是想要回人,如今谈条件自然是咱们吃亏……” “你说什么?寻儿果然是……”71 ------------ 第二章 旧朝古事(二) 明嘉三十一年春 钟离啻点点头,并不否认。寻儿和月儿,既然是他钟离啻的孩子,如今也被世人知晓,那他也不必藏着掖着。 只是宇文素戟却是颇为惊讶“什么?那两个孩子看着都有四五岁了,钟离啻,你行啊!” 钟离啻点点头“嗯!” 宇文素戟看着钟离啻那样子,突然觉得某人极度欠扁“想来,你和初如雪,却是在甲子年便有了这两个孩子吧?” 之后这两个人便再没见过面,自然也是不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甲子宴时…… “大抵是这样。” 钟离啻点点头,也不否认,反正宇文素戟聪明,这些事情,他也能想得通。 宇文素戟平复下自己受伤的心,道“我觉得我也有必要成家立业了!” 钟离啻不反对“好啊,到时候再生一个小神童,做我新朝的栋梁!” 宇文素戟“你倒是会压榨!” 对于这件事情,宇文素戟后来才知道,钟离啻那时说的话,并不是开玩笑…… 以至于越是到了后来,宇文素戟对钟离啻的评价也便越来越低,他原觉得钟离啻还不错,后来便只说…… “钟离啻便是自古以来最大的无赖!” 自然,这是后话了。 落氏君染重开的日子定下来了,在四月二十,据说是个不错的日子。 钟离啻和初如雪在小院里,各方大臣们都在商议钟离啻登基的事宜。 “我们王爷登基称帝,自然是要最好的,各项都不能省,什么你们说的那些从简还是从宽的,我们这些粗人不懂,只一样,咱们王爷可不能这么寒酸!” 林虎向来不怎么喜欢拐弯抹角,而且他嗓门大一些,便高声扯着。 钟离啻却是不怎么乐意“这事情,说到底也就是一纸文书的事情,再祭祀了宗庙便可,哪里就需要这般铺金撒银?” 司礼的官员却也不怎么同意“王爷说笑,自古帝王登基便是大事情,问天地,问世人,问鬼神,祭宗庙,游四方,掌天下印,握生死权,这些都是大事。这般潦草,到底不是!” 杜竭诚也点点头“王爷尚俭自然是万民之福。如今乱世,若是太过朴素,到底不好。若是能以一方强者的姿态出现,叫万民信服,这才是正道!” 刘璟垣也道“杜将军所言在理,政权过于朴素,便难以建立威信,王爷还需三思!” 钟离啻颇为不解“若是要建立威信,到底还是铁骑比这些虚文好上许多,何况这是建立新朝,若是后世以此为法,每每帝王登基便这般铺张,到底不好,本王却不能开这样的头!” 各官员却还是不肯罢休,却是怎么也劝诫不动钟离啻,于是一个个都把目光转向初如雪。 初如雪原是在人群中间静静听着,这时候却是感觉到,似乎慢慢安静下来了…… 她大抵想得到,那些人是在等着她发话呢! “浪费倒是不必。”初如雪想想,道。 钟离啻顿时觉得,这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偌大的议事厅里,只他的雪儿是最懂他的。 “各方提出的,无非两种方案,要么稍稍排场些,也看着大气,要么稍稍简洁些,到底务实。” 初如雪淡淡地分析这两种方案,道“如今各处都需要用银子,自然不能这般铺张。只是该省的钱,自然要省,不该省的,那也不必心疼。” “帝王登基,是要接受万民朝拜的。祭祀宗庙的事情,是做给九国看的,只受朝拜这事情,是摆在百姓面前的。” “若是帝王穿着和之前其他的帝王没什么区别,甚至看着更朴素,百姓心里想的,却并不是这位帝王会有多亲民,而是咱们的国家就这么穷么,连件衣服都做成这样了?” “这并不是个好的兆头。征九国统天下,到底还是后话。如今的问题,是如何叫新朝站稳脚跟,叫万民信服!” 初如雪淡淡说了这么多,叫钟离啻没了声音——他原想着初如雪会向着他,却不想她似乎完全走向了他的对立面! 只是初如雪的这番话,却也叫钟离啻能够想得通了,到底是件大事情,若果然就这么草率了,那日后的确是后患无穷。 于是这事情便就这么敲定了,钟离啻也不再多说什么。 在此期间,钟离啻和落加蓝却又在商议另一件事情——南北互市。 这是钟离啻曾经初来北方,最大的抱负。 他希望有一天,南北能实现完全的通融,各地通商往来不再受到限制,这些事情,比他登基为帝,还要重要。 “我当初打通了北方的商道,后来落氏式微,这条路便也不怎么通了,再后来,胡奴入侵,南北商路堵塞,如今做起来,却是有些困难。” 落加蓝将北疆的一幅简单的地图拿出来,铺在桌上,把那些商道重镇都划出来。 “若要完成南北互市,葱山、容虹、筑陵、呼伦峡谷这些地方都是重点。渊都是南北的枢纽,若是渊都之外,再在柳平建一个据点,那北方和南方之间,便省去了不少路程,南北之间的通道也更加顺畅。” 钟离啻看到,南北之间,最主要的商道,除了渊都和柳平,其余全部在胡奴手里,这些商路若是要通,首先便须得解决中原与胡奴的争端。 南方钟离啻相对熟悉些,他知道,扬州和金陵是南方最大的商路要塞,只是他手里只有一个扬州,金陵在沐靳手中,钟离啻不能强攻,也是难办。 “南北互市的事情,到底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做成的。如今这些事情,于你来说,也只是琐事,你只管认真地完成登基大业,建立新朝便可。” 落加蓝知道,这些事情,原也是旧朝遗留下来的老问题,大渊王朝的覆灭,与这些琐事,必然是不可分离的。 明嘉帝死了,留下一个色厉内荏的空壳,重建极其困难,钟离啻却又不得不去想,这些事情到底该怎么处理,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获得最大的利益,让被胡奴践踏过的土地,更快地恢复到以前。 这是条漫长的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钟离啻便没得后悔,他只能往下走。21071 ------------ 第三章 曾经下毒(一)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一年夏 钟离啻手里处理着些东西,初如雪便坐在他身边读着些书。 廖梦溪从蜀地回来,月儿便跑去看小弟弟了。 钟离啻看的时间长了,觉得眼睛困,于是抬起头,看看窗外的景色。不知不觉,已经夏天了,窗外的树变得郁郁葱葱,树上似乎还有几只蝉,吱吱地叫着,罗小锤大抵是觉得很有可能会吵到钟离啻,便拿着根杆子在那里捅着。 钟离啻转头,看见初如雪侧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熟了。 她额头上的刺青经历了些年月,看着颜色深了许多,不似以前那般艳红如血,带着些暗沉,像经了年月,沉淀下来了一般。 初如雪一只胳膊枕在头下,下面垫着本书,夏日的阳光从窗外的树上透过来,再穿过窗户,照射在初如雪的脸上,已经十分柔和。 初夏的风微微吹过,晃动了夏日的树影,初如雪垂着的一缕头发被风轻轻撩起,微微飘荡,屋里的人静谧地睡着,岁月静好。 初如雪双眼紧闭,稍稍嘟着嘴,眉头微微一皱。她的眉是极好看的,如今画了月眉,看着温和了许多。 钟离啻揉揉眼睛,轻轻地将靠近初如雪手边的砚台拿过,放地稍稍远一点,以防她伸手打翻了那砚台,染黑了自己。 想到初如雪若是果然染黑了自己,那表情必定十分可爱。 钟离啻小小邪恶一番,却最终只能臆想,不敢当真实践…… 距离日中还有些时候,太阳却有些晒了,初如雪这么趴在桌上睡了,怕是有些不妥。 钟离啻轻轻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初如雪身边,缓缓弯下腰,轻轻抱起了初如雪。 这么多年的警惕心理,初如雪立时醒了来,却闻到了钟离啻淡淡的味道,便笑笑,语言轻盈:“几时了?” 她未及调整的嗓音,带着些方才睡起的喑哑,钟离啻觉得很好。 “巳过半,距离日中还有些时候,你且再睡一会,等日中时我便叫你。” 初如雪揉揉眼,点点头:“却原来是梦!” 钟离啻将初如雪放在床上,给她盖了薄被,拿软枕给她靠在后背,边问:“做噩梦了?” 初如雪摇摇头:“没有,只是梦到了寻儿。梦见他坐在我旁边玩,方才醒来,便一直在找,却是没有找到,才反应过来是梦。” 钟离啻听了,脸色稍稍变化,思量下,握着初如雪的手,郑重道:“我定然将寻儿完完整整寻了来!” 初如雪摸到钟离啻的脑袋,轻轻拍一下,笑道:“我只是做了梦,却没逼着你去找寻儿,你这样说,我心里很不安!” 她自然知道,寻儿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在沐靳和钟离啻谈判之前,沐靳不敢对寻儿怎样。 何况,到底还有初如雪的这一点点情分,或许不怎么管用,但到底也不至于会使沐靳委屈了寻儿。 钟离啻摸摸初如雪的脸颊:“我看你心里到底不安,便同你说说话。寻儿的事情,自然不是这一两日便能解决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还能单枪匹马杀到金陵去抢人不成?” 初如雪被逗得笑了:“你这哄人的功夫倒是不减当年!” 钟离啻高兴道:“那是,天下人,只雪儿好哄一些!” 初如雪想来想去,都觉得他这话到底不是什么好话,却到底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便皱着眉,只管闭上眼,缩在被窝里,背对着钟离啻。 钟离啻见初如雪放松些了,便也放心起身继续看公文了。 钟离啻找到了当初专门给初如雪开方子的御医,已经年逾古稀了,说话倒是还算利索。 他原觉得,初如雪身子虚弱,是常年被圈禁,腿脚又不便,不能常常晒太阳,所以显出病色来,可是将养了这两个月,到底没有什么起色,钟离啻便觉得这里面似乎是有什么不对。 当初初如雪被囚禁,御医自然该是专门配备的,明嘉帝向来并不希望这事情闹得满城皆知。 钟离啻忙,没什么时间去亲自过问,只听底下的人说,这老御医这时候却有些装傻,不肯说当初的事情。只要有人提一点点当初,哪怕只是那间小院,那老御医便战战兢兢,开始说胡话了。 钟离啻自己不敢去问初如雪,当初是受了什么样的苦楚,他怕她回忆起那些事情,心里难过。 如今,便是她的一点点难过,他都会觉得不舒服,会觉得心痛。 钟离啻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一点点找出当初的真相。 看着初如雪熟睡的样子,钟离啻稍稍叹息,便放下笔,走出院子。罗小锤见钟离啻要出门,便立刻备了马车。 坐了马车,钟离啻来到了一所别苑。 进了门,到了正堂,钟离啻便听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战战兢兢道:“不要再来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事情,和我没干系!” 罗小锤上前,要护着钟离啻,却被钟离啻阻拦。 “宋大人!” 钟离啻上前,向这位头发全白了的老人行礼。 老人看见钟离啻来了,却是吃了一惊:“却原来……原来是王爷!倒是有失远迎!来人,奉茶!” 于是立刻有了童子奉上好茶,钟离啻也只象征性地抿一口,便放下了:“宋大人该是知晓本王是为了什么事情来的。当初初亦白家主的身子,到底是您调理的,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您想必是清楚的。本王向来也不怎么喜欢绕圈子,您也不必同本王打哑谜。本王既然是来问您,那便不是空穴来风道听途说。” 老人听了钟离啻的话,沉默了许久。 他自然是知道,钟离啻来找他,是为了那些事情。当初初如雪的事情,明嘉帝曾有言,若是透露半个字,便死无葬身之地。 明嘉帝是死了,可是沐靳还在,他在金陵称帝,那大渊王朝便还是存在的,那么明嘉帝的话,也就成了先皇圣言,是不能违背的。 至于钟离啻,老人知道钟离啻很强,很有手腕,到如今,钟离啻和沐靳之间,他最差也能和沐靳分得划疆而治的结果。 可是这些事情,却和老人没什么关系。1946 ------------ 第四章 曾经下毒(二)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一年夏 钟离啻看着老人为难的样子,摇摇头:“这些事情,您可以不说。只是若是本王从旁人的口中得了这些消息,于您,想必不是那么有利。” 这话并不是威胁。钟离啻知道,那些对大渊王朝还带着幻想的人,大都期待着沐靳回朝。这老太医的顾虑,钟离啻不是不知道。可是他无法纵容这样的人继续存在。 这些事情,如今到底也不是这些人说了算。 老太医颤颤巍巍,道:“王爷英武,自然可以征服全天下,届时,同王爷说这些事情的人自然也多了,王爷何必来为难我这个半截身子都入了黄土的老东西呢?” 钟离啻垂下眼帘,严肃道:“因为本王等不到那一日了。” 是啊,他等不到那一日,因为他看着初如雪每日消瘦,身子不见起色,这样的心境,谁能理解? “太医是仁慈之人,当年的事情,也必定有诸多的不得已。可是如今,能威胁您的人,已经不在了。但是那个病人还在,本王找不到她的病因,只看着她日渐消瘦下去。” “太医是明白人,您最清楚,以她如今的身子,能不能支撑到本王征服天下那日。” 钟离啻加重了语气,道:“本王看得出来,太医也并不觉得当年的事情,是正确的。那么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叫您能改正了当初的错误,为什么您不肯呢?还是您觉得,她的命,便合该如此?” 老太医在钟离啻一句句的质问下,面露痛苦之色。 “我原不是这样想的!” 太医摇摇头,无奈道。 他原怎么能那样想呢?她当初怀着孩子,眼睛也看不见,甚至连双腿都不能正常走路他当初便是怎样下得去手做出那样的事情呢? 钟离啻知道,老太医到这时,自然是心有愧疚的。 “既然大人不是这样想的,那钟离啻便在此,请求您,救救她。” 钟离啻上前,向着这位年迈的老太医,深深行一礼。 这老太医见钟离啻行这样的大礼,却是有些惊诧,连忙站起来,还钟离啻一个更大的礼数,道:“王爷如此,却是折煞下官了!” 所谓礼不下庶人,王礼不下大夫,老人只是个太医,自然是不能受钟离啻这样的大礼。 只是这个礼,却也叫这太医看到了钟离啻的决心。 他果然是为着初如雪着想的,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在这么个别苑里,向他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医行这样的礼? 何况钟离啻称帝在即,到如今,他便几乎是帝王一般的存在,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的,何况是这样的大礼! “只要大人肯说出当年的事情,救治她的病,钟离啻怎样都无所谓!” 钟离啻这样一说,这太医也算是松了口,叹息。 “当年,皇上亲自来找的下官,说要些药,起先是些保胎的。下官原也没在意,便将药交给皇上。大抵是甲子年冬日,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曲锦福匆忙跑来,便将下官带走了。” 说到这里,这位老太医突然蹙眉,气息不稳,却是喝了好几口水,缓了缓,才道:“那马车是全部封闭的,看不见外面。带下官到了地方,却是看见了初家主在里面,那时已经难产。” “下官原会些千金之术,却也是到底惊险。她怀的是双生子,却身子极其虚弱,当时连生产的力气都没有,靠着参片吊着,才将孩子生产下来。” “家主身子太虚,孩子也不大,这事情到底有惊无险。下官开了方子,便离开了。后来皇上便钦点了下官为初家主调理身子。” “下官曾在初家主的呕吐物里,闻到了软骨散的味道。” 钟离啻听到这里,双拳紧握。软骨散,他是多多少少知道些的。 那东西是种慢性的毒药,会叫人失了力气,而且恢复极其漫长,若是食用过多,便是不可能再救回来了。 钟离啻没有打断老太医,等着他的下文。 “过了大抵一年,有一日,下官在为初家主把脉时,靠得她的卧榻近了些,便发觉,那床里,大抵是被填塞了软骨散的。” “初家主长久身子虚弱,便是在睡床上放置了软骨散。因为剂量极小,便是下官,也需要仔细辨别,才确认。初家主当时虚弱,大概是没有察觉。” “下官发现了这事情,原是想过告诉初家主的。毕竟不是小事,何况还有两个孩子,若是自小吸食那东西,到底不好!” “可是后来,沐靳太子便叫了下官去,旁敲侧击地告诫下官,此时不能声张。下官也不敢言语,直到去年冬日,初家主被送入皇宫,下官也便失去了她的音讯。” 钟离啻听了,却是缓了许久……却原来,她一直都饱受软骨散的折磨? 怪不得她如今这样嗜睡,怪不得她身子极虚,却是怎么都补不回来,怪不得她这些年,竟是消瘦了这么多! 钟离啻手里捏着的茶杯早已碎了。他不能想象,若是他晚到一年,她的境遇会是怎样! “那如今,可有什么方子,能化了软骨散么?”钟离啻知道,那东西一旦入了身体,是极难清理出去的。 老太医点点头:“下官自知晓了那软骨散的事情之后,便写了这张方子,却是一直没有机会,交给初家主。只是这方子性寒,不宜操之过急,还需慢慢调养。” 说着,老太医颤颤巍巍地,从袖里拿出了一张被磨得起了毛边的纸,那纸被折成了一个小方形,折了的角都不那么尖锐,看着破旧。 钟离啻接过了那纸,道:“若是大人得空,可否请入府中,看看她如今的情况?” 老太医下跪,老泪纵横:“王爷却是为难下官了!下官这么多年来,心中饱受折磨煎熬,明知有毒,却不能告知家主,实在无颜面见家主,羞愧至极!还望王爷见谅!” 钟离啻听了,也点点头,表示理解,于是安慰了这老太医,匆匆离开了这别苑。 “本王来这里的事情,万万不能告诉雪儿。” 这件事情上,钟离啻极力地想去维护初如雪,他不想她再受伤了。46 ------------ 第五章 一点温凉 明嘉三十一年夏 钟离啻赶回小院时,正是日中,初如雪已经醒来,她靠着床头坐着,手里仍旧是拿着本书。 “你回来了?” 初如雪听得到钟离啻回来的声音,便面对着门。 钟离啻“嗯”一声,道:“回来了。雪儿饿了么,要不要传饭?” 初如雪点点头:“是有些饿了。” 初如雪没问钟离啻去了哪里,也没有问他是去处理了什么事情。 他们之间,对很多事情,大抵都生成了一种默契,只要一个不说,另一个也不会选择问。 但是一旦有一个问了,那另一个便也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 “你原不喜欢吃海鲜,我便叫做了丸子,看着还不错。” 钟离啻抱着初如雪在桌边,夹了一颗丸子便送到初如雪口边。 初如雪张口咬了,发现那丸子并不是平常的大小,小了许多。 他是怕她看不见,吃着不方便。初如雪承了他的情,细细品尝一番,道:“很好吃。” 她想起当初,他每每同她一起吃什么时,她都不肯说“好吃”,是觉得叫他太骄傲了不好。 如今却也觉得无所谓了,这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情。那丸子的确是小巧,吃在口中鲜嫩多汁,口感也算顺滑。 初如雪想着,钟离啻现在必定是极为满足的表情。 他笑起来眼睛微微眯着,嘴角上扬,却不那么厉害,似乎连眉毛上都在写着“开心”二字。 初如雪想想,伸出右手,想摸摸钟离啻的脸。 钟离啻见她伸手,原以为她是要接过汤匙或者筷子,便也出手抓住她的手。初如雪却用另一只手的直指间接触到了钟离啻的鼻尖,便顺着他的鼻尖摸上去。 他的眉骨比以前更加突出,眉也似乎更加浓郁,他的眉毛向来好看,如今经了岁月沉淀,怕是会更加锋利,更加好看吧! 钟离啻的脸却是比以前瘦了许多,脸上没有胡茬,摸上去还是干净的,很舒服。 嘴唇还是一如既往地薄,似乎因为出门和日晒,嘴角有些起皮了。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认真地用手去触摸他的脸,感受他脸上的变化,微微皱眉。 初如雪笑笑:“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和以前没什么变化” 钟离啻知道,她是极想看见他的样貌的,极想看见,这五年没见,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这么长时间,初如雪一次都没有拿他和曾经做比,可是他知道,她心里,是着急的。 “便是倾尽九国之力,我钟离啻,也要找到最好的大夫,看好你的眼睛!” 钟离啻伸手,轻轻抚摸着初如雪的眼睛,郑重道。 初如雪抓着他的手臂,她自然知道,她看不见了,这世间,或许最心痛的,便是钟离啻了。 见血封喉是顾晚灯的毒药,他自然谈不上什么心痛,也许愧疚多一些,明嘉帝大抵也是愧疚吧! 至于沐靳,初如雪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他对自己做的事情。 “若是你在身边,便是做一辈子瞎子,又有什么干系呢?” 初如雪抓着钟离啻的手,摩挲着他的手心。 他的手原是极好看的,白腻,细滑,又修长。这些年不是拿着马鞭便是攥着刀剑,宽大了不少,也强硬了不少,摸上去有些扎手,也有些厚实。 初如雪摸着,数他手心里磨起来的茧子。 “你走的时候,大抵这个手心里,只有四个长指跟的地方长了茧子,如今却是每一个骨节上都多多少少有些磨损了。” 钟离啻笑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茧子而已。” 钟离啻的手,是极适合做一个乐师的,他喜欢吹笛,喜欢弹琴,而且指间灵活。 初如雪都知道。可是如今,他却不得已,拿着马鞭,提着三尺长剑,在战场上厮杀。 “吃饭吧。” 初如雪低下头,摸索着,胡乱地抓着筷子,淡淡道。 钟离啻摇摇头,微不可见地叹一声,悄悄地将自己碗中好看的丸子都夹到初如雪的碗里。 初如雪默默地吃着――她大抵是知道的吧,她耳力向来敏锐,钟离啻这么大的动静,她能不知道? 只是她不说破,钟离啻也便装傻,静静地把丸子“偷渡”给她。 这些事情,看着极平淡,也极简单,可于钟离啻和初如雪来说,却已是不可多得的美好了。 曾经的笑靥历历在目,现在就算是满目疮痍,那又何妨? 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初如雪便觉得是极幸福的事情了。 她曾经想过的,去看剑阁,去看云海,去在藏戒山看日出…… 也许今后,都看不到了。 只是她不觉得遗憾――因为当初,她被囚禁,他也被软禁,天各一方,便是连相见,也希望渺茫。 能得到现在这样的场景,初如雪觉得很好。 她其实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只要她期望的在身边,她便无所求了。 钟离啻和初如雪便就这么安静地吃完了午饭,钟离啻推着初如雪出门晒了一会太阳,便再次回到屋里,钟离啻继续看着那些文书。 南方急报,沐靳在金陵招兵买马,似乎是准备攻回渊都。 钟离啻知道,他若想称帝,和沐靳这一场对决,绝不可能避免。 钟离啻看一眼初如雪,她如今嗜睡,没事的时候,大都是要稍稍午睡一会的。钟离啻轻轻将那本折子放下,慢慢走出了屋里。 初如雪在钟离啻离开之后,便睁开了眼。 她眼睛漆黑,并不似睡熟刚醒的样子。 初如雪慢慢坐起来,摇摇头:“这些事情,他便是这样瞒着我的么?” “我便是再怎样不懂医理,经历了这么多年,也大抵能尝出来些什么的。你以为做成了丸子,我便不能察觉了?” 初如雪轻轻趴在枕头上,暖暖一笑。 她大抵是能猜得出来钟离啻上午忙里抽闲出门去,是为了什么。 他怕当初的事情,她回忆起来太难过,便是连这些事情,都悄悄去做,去找旁人问。这样的心意,初如雪是极感动的。 这世间,除了钟离啻,怕是没有谁能这样顾忌她的感受,顾忌她隐藏在冷漠的面具下,微薄的自尊。 钟离啻的这些小心思,叫初如雪觉得温温地,凉凉地,很舒服。 ------------ 第六章 离家出走 明嘉三十一年夏 夏日的风吹动屋外的落日红梅树微微摇摆,顺着窗户进入屋子,初如雪觉得很舒适。 她大抵知道,钟离啻若是故意瞒着她的事情,还是些公文,便只有沐靳的事情了。 这并不是他不信任她,而是他不希望她为难。 初如雪想了想,便叫了人,起身穿好衣服,整理好冠束,备了马车,前去皇宫。 渊皇宫 初如雪转着轮椅,慢慢到了正殿旁侧,正准备上了滑阶,却听见一个小寺人跑来:“家主您怎么来了!” 初如雪将手指放在唇上,轻轻地“嘘”一声:“不必声张,我自己进去就好。” 小寺人也不敢违逆初如雪,便推着她上了滑阶,轻轻道一声“到了”,便站在一旁,看着初如雪自己进门。 初如雪刚想推开侧门,便听见里面传出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这沐靳太子,若是果然起兵,王爷便叫末将前去,定能将他剿灭!” 初如雪听得出来,那是林虎的声音,他说话向来嗓音大,这时候自然也没顾忌,有什么便说了。 “若在此时和南方交恶,却是于战局不利。我方南北腹背受敌,战线太长,若是一两日倒还可行,若是长久这般,到底损耗太大。何况王爷若是要登帝,若是能得沐靳的禅位,那便是最好的,而且名正言顺。” 说这话的,是杜竭诚,他向来说话不紧不慢,但是每次开口,却能找到问题的核心所在,一语中的。 初如雪听到“禅位”一词,身子却是剧烈颤抖了一下——叫沐靳禅位…… 她闭上眼,慢慢调整呼吸,却听见了钟离啻的声音:“若是叫沐靳禅位,却不是那么容易。” 刘璟垣却道:“杜将军之言,也不是不可能。如今大渊王朝已经覆灭,沐靳太子手里并没有什么实权,便是我们迎他回朝,他也只能做个挂名帝王,掌权的还是我们王爷。禅位只是迟早的事情。” 初如雪听了,原本抬起的、想推开这扇门的手,却是慢慢落下了。 她轻轻地转了轮椅,离开了皇宫。 皇宫的路,初如雪是极熟悉的,她并不需要有人帮忙,便能直接找到离开皇宫的路。 方才跟着初如雪的寺人,见初如雪脸上似乎带着些痛苦的容颜,却是不敢上前问,只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直到她到了宫门口。 罗小锤如今被钟离啻安排了跟着初如雪,他便在宫门口等着,却见初如雪不一会便回来了,于是立刻上前:“家主给王爷的东西给了?” 初如雪听到了罗小锤的声音,才似乎回神过来,木然地点点头:“嗯,给了。” “咱们回去吧。” 初如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想了想,又道:“我有些困了。” 罗小锤便立刻伺候着初如雪上了马车。 初如雪回到了小院里,日已西斜,钟离啻还没有回来,月儿大抵是打算住在落加蓝那里了。 初如雪想了想,便摸索着,到了衣柜前,收拾了几件衣服,从床下拉出一个不大的木箱,将这些衣服放进去。 罗小锤见了,便奇怪道:“家主这是要出远门么?” 初如雪点点头:“嗯,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叫一个可靠的车夫,我等等便走。” 罗小锤于是立刻撒腿出门,去找马车和车夫。 钟离啻在皇宫商议些其他的事情,有些耽搁了,回来时已经到了亥时。 夏日里白日长一些,便是这时候,也还有些亮光。 钟离啻回到小院里,却看见屋里的灯是黑的,便纳闷:“月儿还没有回来么?” 他知道,若是月儿回来了,初如雪是一定要点灯的,这时候没有灯光,怕是月儿不在。 可是回到屋里,却是觉得屋里似乎有些冷清了。 床上很平整,没有一点动过的迹象。 “罗小锤?” 钟离啻一时奇怪,便叫罗小锤来,问:“雪儿去哪里了?” 罗小锤一时愣住:“家主……不是说有些事情处理,便叫备了马车,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 钟离啻怔了半日,才问:“什么?” 她“处理些事情”去了?是什么事情,能叫她如今亲自去处理? “她下午可是见过什么人了?” 罗小锤摇摇头,这时候也是察觉到不对,脸色有些苍白:“午后家主说王爷遗落了些东西,家主要亲自去送,小的便叫备了马车,送了家主到宫门口,家主便说她自己去便可,叫小的在门口等着。后来回来了,家主便走了!” 钟离啻心惊……却原来,她去了皇宫? 那便大抵是她听到了些什么事情,所以才要离开的。 钟离啻想想,问:“她有没有说过去哪里了?” 罗小锤点点头:“说了,家主说,要去金陵,还叫小的告诉王爷不要担心。” 钟离啻闭上眼,眉头拧在一起。 他知道,这事情到底也怪不得罗小锤。 她身边有红衣刺客,安全大抵是不必担忧的,只是他有些忧心她身子受不了。 他才知道她的病因,方才要准备给她治病,却是没有想到,她就这么不打招呼地,离开了! 钟离啻有些生气——你便是要走,也该同我商议一下啊,至少叫我心里有些准备!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就像是个任性的孩子一般! 想到“孩子”这样的言语,钟离啻突然觉得,他是真的想着宠着她的,竟能将这样的事情,也归结为她的“孩子气”…… 谁说不是呢,只是听了几句言论,便要赌气“离家出走”么? 自然,钟离啻知道,初如雪不会果然离家出走,她去金陵,大抵是去找沐靳,也许是为了寻儿,也许是为了其他什么事情。 钟离啻摇摇头,将桌上的马鞭拿起来,出了门,却又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一般,重新回到屋里,换了件常服,拿了马鞭,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对着罗小锤道:“你且去落家,告诉落夫人,叫她留着月儿在府上住些日子。等本王回来了便去接她。” 月儿自小生活在那样的高压下,夜里怕是不能离人。钟离啻和初如雪不在,自然是不能留在小院里的。 ------------ 第七章 所谓吵架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一年夏 夜深,初如雪坐在马车里,静静听着外面夏日里是树叶被微风吹响的索索声。 夏天的蝉喜欢在白日里鸣叫,这时候却是蟋蟀咀咀地叫着,配合着夏日夜晚的清凉,很是舒服。 “到了哪里了?” 初如雪突然问车夫。 车夫是王府的,自然听话,便老实回答:“回家主,距离渊都已经三百里了。咱们要不要去落水寺歇脚?” 初如雪摇摇头:“不必了。只继续赶路便好,明日清晨再做休息。” 车夫向来训练有素,便是赶夜路也是不能说什么的,于是道好,继续前行。 初如雪如今并不能支持这么长的夜路,于是便就着马车的后厢,眯了一会。 拂晓时分,到了柳平,已经距离渊都极远了。柳平驿添了些草料,吃过早饭之后,马车再次启程。 初如雪想想,道:“现在转头,去聊山。” 车夫有些惊讶,却也是不敢说什么的,只转头开路。 柳平是西路上的城市,聊山在南路上,若是要去聊山,当初便该直接南下的,初如雪却舍近求远,绕了一大圈才慢慢往南走。 她自然知道,她这样不辞而别,钟离啻的性子,是必然要出去找的。大抵三四日他便能到达聊山。 他行马脚程本就比她快,若是直接向南走,他大抵也就在聊山附近能同她相遇。那她便先不去聊山,在柳平转一圈,出了西门,再往南走。 钟离啻自然不傻,到了聊山,他没有见到她,便能猜测她是去了其他地方,定然是要转换路线的,届时她再回到聊山,转到扬州,再南下去到金陵。 论智谋,大抵钟离啻是及不上初如雪的,她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躲过追兵,杀过土匪,什么样的恶劣环境都遇到过的。 钟离啻却是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所以初如雪在这些事情上,大抵是有些优势的。 果然,初如雪到了聊山,确是没有遇到钟离啻,她心里便稍稍轻松些了。于是在聊山城修整了一日,便离开了。 聊山的景色,大抵是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的。初如雪能闻到路上野花幽幽的香味,听得见流水潺潺的声音。 这些和几年前颇为相似。 当时大抵也是这样的夏日,初如雪和钟离啻在同一辆马车里,她靠着他的背,静静睡着。有时候他们一起下棋,钟离啻每每输了便耍无赖,找诸多借口要和她重新来过。 那时的初如雪大抵是有些烦钟离啻的,他总是缠着她。如今她躲着他,却不是因为烦。 今日是四月一日,距离钟离啻预定是登基只日,只有二十日不到了,他却迟迟没有对外公布,甚至连半句话都不说。 初如雪想着,钟离啻大抵是想推后了。 这时,初如雪明显听得到一阵急促但均匀的脚步声,并着一点风声,急速靠近她所在的地方。 初如雪本能地拔剑相迎,却被这人一招制服,对方似乎很清楚初如雪的用剑招式,轻轻松松便将她的手抓住。初如雪闻到一阵淡淡的、熟悉的味道。 “钟离啻!”初如雪原没有想到,钟离啻会在这里等着她。 “为什么不辞而别?” 初如雪听见钟离啻说话,她觉得有些怔。 她以为,他不可能再在聊山等着她的。 初如雪听得出来钟离啻的愤怒,他大抵眼里带着夏日的火气吧。 “没有为什么。” 初如雪挣扎一下,想挣脱钟离啻,却是没有成功,他手里使了些气力,她觉得有些疼。 钟离啻的胸膛一起一伏,他是带着极大的愤怒的。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便是要离开,为什么不同他讲清楚?他是在软禁她,还是在克扣她? 难道同他商量,便就这么难么? 就那么听了几句议论,便要离他而去,她这么做,是不是太有些任性了? 钟离啻越想越觉得气愤,却又觉得无处发泄,她这么怔怔地坐在这里,他便觉得,方才那一句问话,似乎太有些重了。 可是就这么原谅,钟离啻又觉得委屈,左右想着,钟离啻直起身子,紧紧拥着初如雪,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初如雪于这些事情,向来比较迟钝,她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才想起,大抵是需要抵抗的,于是开始挣扎。 钟离啻吻着她,却是没有打算放开。 初如雪脸色有些难得的红润,却是皱着眉。最后她大抵是觉得没什么必要反抗了,因为似乎没那样的能力,也便就随了他去。 在这方面,初如雪承认,她有些不擅长。 等到钟离啻终于慢慢放开时,初如雪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呼吸困难。 钟离啻抱着初如雪,最后叹一口气,对着车外的车夫道:“继续前行。” 车夫唯唯诺诺,立刻开路。 “以后不许这样了!”钟离啻很气愤,说话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威胁。 初如雪点着头,淡淡给他一个“嗯”。 “你便是要去哪里,定要告诉我,至少同我商量!”钟离啻还是觉得气愤,抱着初如雪更紧了,生怕她一不小心便溜了。 “嗯!” 初如雪这时候突然觉得,她似乎惹怒了他…… “你若再这样不声不响的便走,我便……”钟离啻想着怎样威胁一番才有用,却是想了半日没想出来什么。 初如雪却在他说完顿住时,便“嗯”一声。 钟离啻觉得自己大抵是被敷衍了,于是更加生气:“我在认真同你说呢!” 初如雪伸手,揪了揪钟离啻腰间的肉,道:“那你便锁着我好了!” 钟离啻怔一怔,他能感觉到,初如雪大抵是有些生气了…… “算了!” 钟离啻觉得腰间疼痛,便抓着那只捣乱的手,将它放到身前,让初如雪靠着他的胸膛。 “我们这是第一次吵架吧?” 钟离啻想想,心境也逐渐平复了。 初如雪点点头,笑笑:“也是。到底难得吵一句。” “倒是惊奇,你难得这样生气。” 初如雪伸手,摸摸钟离啻的头。 是了,他们原是不吵架的,今日却是难得,钟离啻能对着她发一点小脾气…… ------------ 第八章 南方衰败 明嘉三十一年夏 聊山 初如雪心安理得地靠着钟离啻的胸膛,想想,道:“你日后若是敢这样凶我,我便去了天涯海角,再不见你!” 既然是吵架,初如雪觉得,自己这样唯唯诺诺,似乎很没有优势,便认真斟酌了。 钟离啻原便觉得他方才那样,是极不对的,现在初如雪这样说,便也软了声音:“那你日后也不能这样一言不发便悄悄离开!我会担心的!你那日没有到聊山,可知我心里多着急!” 初如雪想想,点点头:“嗯,这件事情,大抵是我欠了考虑!日后不会这样了。” 初如雪承认,她在这件事上,并不曾想过,她不见了,钟离啻会怎样着急难受。 钟离啻觉得,初如雪这么说,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对,却也不敢再计较了,只委屈道:“你不见了,我便立时来追,到了聊山,满以为你会在,却是没有找到你。我原是知道你身边有人保护,可是不见人影时,我总胡思乱想,便越想越觉得不对……” 初如雪听了,皱皱眉,觉得有些愧疚了…… 他到底是关心她的,何况她如今看不见,身子又虚弱,他这样担忧,也不无道理。 “是我错了,没有考虑你心里着急惦记着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初如雪抓着钟离啻的手,淡淡道。 可是她有些不明白:“你却是怎么想到,我会再回聊山的?” 钟离啻听了,这时候稍稍得意:“我原想着,你大抵是走了什么旁的路,想转到聊山附近的巽城,却又转念一想,我的脚程比你快,若我到了聊山你不在,那必然是你不想叫我找到,你大抵猜测我去了其他路线堵截,届时你再转回聊山,便和我错过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在聊山等一日,若是你不到,我再转其他路,顶多也就是五日罢了!” 初如雪不得不承认,钟离啻确实成长了不少。 他原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却能这样冷静地分析出她的心思,这样的能力,不是谁想拥有便能拥有的! “我竟不知说什么了。”初如雪只能说这一句了。 钟离啻笑笑:“我太了解你了,所以你的心思,大抵也能猜出些一二。若是换了旁人,可能就没有这般灵验了!” 初如雪伸手,捏住钟离啻的鼻子:“你已经够聪明了!” 是了,能将她抓了住,那是需要极强的能力的。 说起了解,难道顾晚灯和明嘉帝不了解她么,可是她若不想叫他们找到,那他们也是束手无策的。 归根结底,这并不是了解就能说得通的。 钟离啻的这种敏锐,在他日后的人生里,起了极大的作用,便是再神出鬼没的敌人,钟离啻也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查探他们的踪迹,屡试不爽,从未落空! “你这是要跟着我去金陵么?” 初如雪想想,问钟离啻。 她不觉得钟离啻这时候去金陵,是件理智的事情。 且不说钟离啻这时候只有一个人,便是带了军队去,那又有什么用呢? 沐靳占据着金陵,如今南方的几个主要的大省,除了南疆,都在沐靳手里。 “你既然决意去,我便同你去。” 钟离啻坚定地握着初如雪的手,道。 初如雪思量许久,点点头:“也好,到底去看看。” 他们两人,在有些事情上,从来不争吵,因为至少会有一方能想通,明白这里面的利弊,或者有一方妥协,成全另一个的心思。 越靠近南方,初如雪觉得热了,便稍稍起身。钟离啻感觉到了,便伸手将车窗的帘子打开,放下内里的轻纱帐子,防止蚊虫进入。 扬州似乎没有那年热闹了,有些萧条。 大街上人并不多,来摆摊的小贩也少了许多,而且这些小贩看着似乎很谨慎,在看见车马之后,便有要逃离的意思。 钟离啻看见这些,大抵想到了些什么,却是没有同初如雪说,只将车帘拉下来。 “扬州,似乎不比以前热闹了。” 初如雪听得出来,扬州的声音似乎稀疏了许多,便道。 钟离啻点点头:“确是没有当年热闹了!” 当初钟离啻和初如雪在夜市上去放河灯,喝些酒,是比这时候要繁荣许多的。 那时的扬州,是大渊王朝的城府,渊王朝也还算兴盛。 如今王朝覆灭,这些大都市,自然也衰落了。 钟离啻和初如雪离开扬州,直奔金陵。 金陵原本与扬州一般,是极繁荣的大都市,这几年似乎也衰落了,大街小巷人烟稀少。 初如雪到金陵,沐靳亲自前来迎接。 沐靳如今称帝,穿着龙袍,衮服是黑色的,身子显得瘦小许多。 他身边是顾晚灯和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大臣,都带着些敌意看着初如雪。 “你来了!” 沐靳上前,要扶着初如雪下车。 初如雪也便承了他的情,下了马车。 “你在这边,倒是自在!” 初如雪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带着任何情感,只是陈述一般说完。 她心里,对沐靳一直都是敬而远之的,不论是在当初还是如今,亦或是在她被囚禁的时候,沐靳表现出来的那一点点兄友弟恭的恭敬态度。 这并不是因为她怕沐靳,而是她对沐靳,真的谈不上什么好。 沐靳推着初如雪,慢慢前走。 顾晚灯在人群前,看着初如雪,却是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问一句,他只那么看着,悄悄地跟在沐靳身后。 “你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沐靳随意地话一些家常,初如雪也冷冷淡淡地回答:“还好!” 相对于软骨散和囚禁,她觉得是好的,何况她身边,有真正关心她的人。 “寻儿呢?” 初如雪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寻儿是沐靳带走的,她如今问他,自然也没什么错处。 “他在房里午睡,这时候还贪懒!” 沐靳笑笑,语言温顺。 他自然知道,初如雪这次来,寻儿也算是她最牵挂的了。 而沐靳如今能牵制她的,也就只有寻儿了。 若是没有了寻儿,沐靳不知道他和她,还能不能这样平静地谈下去。 这也许是明嘉帝留给沐靳的,最大的筹码了,这比初家的那笔钱,更值得沐靳依赖。 ------------ 第二十五章 温热 明嘉三十一年夏 初如雪对沐靳的话并不怎么信任,他说寻儿贪睡,可是她自己却不这样觉得,便道:“这时候了,该叫他起床了。我许久不见寻儿,到底有些着急。” 沐靳听了,却是一怔,却也只能笑一笑道:“他又不是在外人家里,你这么担心,倒是朕的不是了!” 当沐靳说出那个“朕”字的时候,初如雪突然愣了一下,后来才慢慢想起来,沐靳似乎已经称帝了,他如今是帝王了。 “却是亦白放肆了!” 初如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不卑不亢。 沐靳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他和初如雪的交流,向来比较困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话,该怎么告诉她这些事情,或者解释一番。 沐靳在这方面,向来比较薄弱。 金陵行宫,是比渊皇宫稍稍逊色些的,却到底也是陪都,如今被整理一番,看着倒是也金碧辉煌。 初如雪能闻到近日方刷的漆,淡淡的味道。 “你能回来,我是极高兴的。” 安顿好了初如雪,沐靳便坐在她身旁,似乎显得十分悠闲。 “回来?” 初如雪听了,反问道。 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是“回来”――这里是金陵,她便是过往,也只是路过,她从不觉得这里能成为叫她“回来”的场所。 “你不是已经决定了要回来么?” 沐靳不理解初如雪的意思,她明明已经来了金陵,而且是从渊都来的。 初如雪这时明白了,沐靳的意思,是要她回到他身边。 可是她回去了,又能怎样呢,继续做沐靳的囚徒? “沐靳,大渊王朝,已经亡了。” 初如雪淡淡地,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一句,她特别强调了“亡了”。 是了,大渊王朝已经亡了,它的后继者,已经没有那样的能力,再重新创建这样一个帝国了。 “不!” 沐靳冷然,道:“我还在,大渊王朝便不可能灭亡!咱们只是暂时失势罢了!我等你回来,咱们招兵买马,重建王朝!往昔的大渊王朝是那样繁盛,怎么可能说亡了就亡了呢!” 初如雪平静地等着沐靳说完,才摇摇头,问:“你如今的能力,能叫她恢复如前?” 初如雪的这一句,叫沐靳愣了半日――是了,他的确是没有那样的能力,叫这个王朝恢复如前,可是…… “我有你啊!你一向谋略多一些。我知道,你定然有办法的!” 初如雪听了,冷笑,她摸索着,拿起桌上的一杯热茶,举高了,丢下去。 那杯子是瓷质的,这么一摔,自然成了碎片,热茶溅起到沐靳的衣角,沐靳皱眉,却不明白初如雪要做什么。 她看着并不像是生气到摔东西的地步。 “你看见了吗,这个杯子碎了。你说,是将它修修补补,就着裂璺继续用呢,还是扫地出门,重新造一个更好的?” 沐靳听了,却是站起身来,厉声道:“不可能!你便是想叫钟离啻做皇帝,是不是?那你可知道,他不是宗室,不是我大渊王朝的后人?” 初如雪点点头,平静道:“你知道的事情,我只会比你早,这些事情,我自然知道。” 她和钟离啻的事情,包括他们各自的身世,她都是极清楚的,这些用不着旁人来提醒。 “那你还这样做?” 沐靳几乎在咆哮了。这些日子,他在金陵,几乎是焦头烂额的,他原没有想到,做帝王,却是这般辛苦。 “因为大渊王朝已经不再了。” 初如雪沉声,缓缓而出。 “若是他能统一九国,兼并天下,还世间一个太平盛世,我不介意改朝换代。” 沐靳愣了许久,似乎才明白了初如雪的意思,却是冷笑:“你的抱负,却原来是这样的?” 初如雪的心思,沐靳一直都猜不透,他不知道她图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她想在这乱世之中,寻找什么。 沐靳原觉得,她似乎是无欲无求,,从不想着争些什么,或者看上什么。 如今看来,却是他错了。 她的野心,竟是整个天下,整个九国! “好,好,好!” 沐靳连叫三声“好”,眼睛里,却是闪烁着泪。 “你便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出卖了大渊王朝,出卖了父皇,也出卖了母后!” 沐靳冷笑。她果然是不择手段的,便是这个王朝,便是明嘉帝最后的心愿,她也不愿意去完成! 提起昭仁皇后,初如雪眼眸下垂:“初氏一族,原本就不是为了哪个王朝存在的。三百年前为了天下,初氏一族可以选择太祖,可以选择大渊王朝,如今也可以为了天下,弃了大渊王朝。” 沐靳愤怒:“可你到底不是初氏一族的人!你本姓安,是大渊王朝的骨血,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这样舍弃你的宗族,舍弃宗庙,舍弃江山,就是为了和钟离啻在一起?” 是了,她只是冠了初姓,说到底,她骨子里还是安氏江山的人,还是明嘉帝的女儿,更是沐靳唯一的妹妹! “所以,我来求你。” 初如雪低下头,言辞真切。 “我求你,禅位吧。” 沐靳听到初如雪这一句时,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只震惊地看着初如雪。 他原没有想到,初如雪会这么直接地说,请他禅位,将江山王朝,让给钟离啻。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与你兵戎相见。大抵在城楼上看着你,也是上天给我的酷刑。” 初如雪并不似沐靳那样歇斯底里,她很平静地在说。 “若是大渊王朝可救,若是还有那么一点希望,我何尝不想重建王朝?” “沐靳,这世间的事情,不是你我想怎样便能怎样的。如果这个王朝没有了一点点活力,她的内里已经被驱虫腐蚀坏了,便是重建了又能怎样呢?” “如今你称帝后,果然能有实权么?你手下的官员、贵族们,那一个不是朝廷的蛀虫?” “十大家族的争端,三百年了,他们挖走了国库多少钱财,你难道心里不清楚?” “这些年来,他在做的,不就是平衡各大家族的力量,来维持朝廷么?” ------------ 第十章 何其相似 明嘉三十一年夏 初如雪说这些的时候,心绪没有多少吧变化,她如今对过去的这些事情,似乎已经做到了波澜不惊。 屋里没有风,初如雪感觉到门开了,便循着声音听。 “娘亲!” 寻儿在跨进门的一瞬间便惊喜地叫起来,风一般地跑向了初如雪。 “寻儿……” 初如雪听见寻儿的声音,便张开手臂,等着寻儿扑过来。 果然,寻儿顺顺地扑到初如雪怀里,用力地蹭着初如雪。 “娘亲是不是早把寻儿忘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来找寻儿!呜呜……” 初如雪听到寻儿的哭腔,便抱着寻儿,摸摸他的小脑袋,微微一笑:“怎么会!寻儿是娘亲的宝贝,娘亲自然不会忘了寻儿的!” 初如雪感觉到身上的衣服稍稍有些潮湿,大抵寻儿拿她的衣物擦眼泪了。 “寻儿乖,男子汉不兴哭的!” 在坚强这件事情上,初如雪向来觉得,寻儿似乎并不怎么比月儿坚强,他有些爱哭。 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孩子到底还小,性子还没有成形,她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个便厚此薄彼,将寻儿抱起来,叫他坐在怀里。 “娘亲不在的这些日子,寻儿有没有认真听话?” 初如雪向来对男女的要求,都不一样的。 女儿家大抵还可以无理取闹一些,只要分寸把握住了便可,男子汉却是决不能耍无赖撒泼打滚的,男子讲求身正,尤其是在旁人眼里,更是不能随随便便就发脾气。 “寻儿当然听话了!舅舅说,只要寻儿听话,娘亲便会回来的!” 初如雪听了,却是怔一怔——她原没有想到,沐靳会把他的心思,这般不动声色地灌输给孩子。 沐靳见暂时并不能说服初如雪,又见她母子说话,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着急了,便道:“你舟车劳顿这么些天,到底也累了,便歇息了,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说完,沐靳便起身,离开了这房间。 初如雪清晰地听到,沐靳走后,屋外响起了一阵窸窣的兵甲声音。 初如雪自然知道,沐靳是不会随随便便就让她离开的,把寻儿带来,大抵也是为了能叫她安心。 “只是这座行宫,便想困住我?沐靳,你太小看我了!” 初如雪冷笑。 她便是在当初身子极虚弱的时候,也能从胡奴手里逃出生天,如今这金陵行宫,在初如雪眼里,却并不是那么难的! 只是她自己并不那么想离开罢了。她来这一趟,便是来劝说沐靳禅位的。 她承认,钟离啻的确能力出众,若是围攻金陵,沐靳并没有多少胜算。这于钟离啻来说,只是场单方面的虐杀。 可是初如雪不想这样。 她承认,她是有私心的,对沐靳,对钟离啻,她都有私心。她希望钟离啻登帝,却也不希望钟离啻和沐靳兵戎相见。 到如今,她承认,自己是明嘉帝和昭仁皇后的女儿,是沐靳的妹妹。 所以她不想见沐靳成为钟离啻的阶下囚。 当初的事情,她被囚禁,大都是明嘉帝的主意。初如雪知道,其实论本性,沐靳并不算是个坏人。 他性子里的柔弱、温和,像极了昭仁皇后。他平日里都宽和待人,不对下边的人严苛相待,这些,也像极了昭仁皇后。 沐靳的算计心思,大都是跟着明嘉帝,一步一步学来的,还学得这么蹩脚,这么不彻底。 所以从心底,初如雪对沐靳,谈不上恨。 其实初如雪反观自己,她觉得自己,其实和明嘉帝,并没有多少区别。 她知道,明嘉帝的心里,大抵也是有些善意的。他对昭仁皇后的温柔,和对落坠红的温柔,是没什么区别的。 只是他能做到的,是“舍得”二字。 他舍得用初氏一族的鲜血,来换取昭仁皇后的妥协,也舍得用昭仁皇后的爱情,来换取他的江山。 这一点,明嘉帝和初如雪别无二致——她也是舍得的。她舍得用曾经的王朝,来换取天下的统一,也舍得用她和沐靳的血缘,来换取不流血的禅位。 只是这些舍得,在形式上,大抵是不一样的,可是透过这些,初如雪知道,她和明嘉帝,在骨子里,是一样的人,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大抵她的方法稍稍温和些,明嘉帝残暴些。 也许经了岁月的磨砺,初如雪慢慢经历了人生的苦悲,也会逐渐残暴起来。 这也许是明嘉帝其实更看重初如雪而不是沐靳的根本原因吧! “娘亲,你在想什么呢?” 寻儿抓着初如雪的手臂,摇了半日,却没什么反应,便开口问了。 初如雪被寻儿这样一叫,从沉思中回神,笑笑:“娘亲在想……你父亲这时在做什么呢!” 寻儿听初如雪提起父亲,却是来了精神——寻儿和月儿不同,月儿在遇到钟离啻时,正是被人掳掠,又被钟离啻那样吓唬,所以对他印象不好。寻儿和钟离啻的第一次相遇,却是他们母子被囚禁在小院里,寻儿战战兢兢,突然听到自己的父亲来看他了,而且在舅舅沐靳的重重包围里离开了! 那是种极不同的体验——寻儿知道,舅舅手下有很多官兵,而且他们手里都有大刀长矛一类的武器。自己的父亲能从这些人的手里逃脱,那必然是极其厉害的了。 男孩子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英雄梦想,或者一些英雄骄傲。这是属于孩提时代,他们共同的虚荣心。 他们聚在一起时,便会讨论,各自鼓吹自己的老爹有多厉害。 只是鼓吹和现实,大抵都是有些差距的,谁能果然拥有这样的父亲,那才是极厉害的! 那一夜的经历,无疑是叫寻儿确定了一个这样的事实,那就是自己的确是有了这样一个极具炫耀资本的老爹…… 不论钟离啻到底有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厉害,如今他也只能这么想象了。所以提起父亲,寻儿是极严肃的,虽然这种严肃,在大人看来似乎有些可笑。 可是这样的老爹,至少在寻儿心里,便是不能拿出来鼓吹,也是极美的事情! 于是寻儿十分开心地抓着初如雪的手臂,问:“娘亲见过爹爹了?” ------------ 第十一章 厉害老爹 明嘉三十一年夏 寻儿听着母亲的意思,似乎是已经见过爹爹了,却又不怎么确定,便来问了。 初如雪摸摸寻儿的头,点点头:“嗯,娘亲见到爹爹了!” 初如雪知道,寻儿这两个月来,心里并不踏实,他既要想着母亲的安危,又期盼着母亲和父亲快快相见。 初如雪告诉他,也是为了叫他安心,叫他知道,她这么长时间来,没有什么危险。 寻儿听了,十分欢快地拍拍手:“娘亲见到爹爹了?爹爹是不是很帅,和娘亲很配?” 初如雪听了,好笑却也好气:“你这么大点人,心里都在想着什么啊!” 寻儿嘟嘴:“想着娘亲和爹爹好啊!”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初如雪竟是觉得极有道理…… “贫嘴!”初如雪弹一下寻儿的额头,皱眉,嘴角却是微微笑着的。 是啊,至少孩子心里,是真心希望她和钟离啻好的…… “娘亲,舅舅是不是又叫兵看着咱们啊?” 寻儿看见窗外似乎有大兵走动的影子,嘟着嘴问初如雪。 初如雪自然听得出来,便就是在这一点时间里,沐靳就叫人围了这里。 只是她却不怎么在意:“随他去。” 寻儿看见,母亲的眼睛里,并没有担忧和焦虑,便也点点头:“嗯,爹爹那么厉害,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初如雪不说话,摸摸寻儿的头,她觉得,抱着寻儿似乎有些重了。 大抵因为没有了软骨散,寻儿的身子也长了起来,就像月儿离开了半年,就重了些一般。 “寻儿,且去看看,这屋里哪里是床,娘亲有些累了!” 初如雪想知道这屋里的陈设,她坐这么多日马车,到底有些体力不济,便借了寻儿的眼睛,来看看周围。 寻儿跳到地上,看看四周,道:“娘亲,这屋里只有这一张桌子。那张床在……对着窗户的地方,有些远,寻儿拉着娘亲去吧!” 说完,便用小手拉着初如雪的腰带,要带着她去。 初如雪转着轮椅,跟着寻儿,慢慢猜度这屋子大概有多大。 到了床边,初如雪习惯性地摸摸床沿,却是没有摸到,于是向下,摸到了布料。 这床竟是比平日里的床要矮上半截。初如雪知道,这大抵是沐靳想着她不便,特意吩咐叫做的。 只是她想起当初,明嘉帝也这样特意为她做了一张床。 想到这里,初如雪毫不犹豫地撩起床上的褥子,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用力地割开床沿的木头。 “寻儿,可看见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么?” 初如雪翘起一段木头,问寻儿。 寻儿仔细地睁着一只眼看了半日,道:“没有什么东西呀,只有木头!” 初如雪听了,点点头,将匕首抽出。这床她上着并不费力,便上去了,摸索着,找了几个可能的地方如法炮制地割开翘起,叫寻儿一一看了,都没什么问题,才慢慢地将床上的褥子重新铺好了,盖住她割了的地方。 软骨散的事情,初如雪并不想再来一遍。 她如今没有那么多气力,和沐靳斗这些虚的。因为那床矮,寻儿也轻轻松松跳上去了,顺顺地脱了靴子,趴在初如雪怀里,抱着她,寻儿觉得安心。 “娘亲不在的日子里,寻儿都睡不踏实了!” 寻儿喃喃地,似乎很委屈。初如雪摸摸寻儿的头,笑道:“以后不会再叫寻儿一个人了!” 寻儿很开心地点点头:“嗯,寻儿知道,娘亲和爹爹都不舍得寻儿!” 寻儿想了想,问初如雪:“娘亲可找到月儿了?” 初如雪想想,点点头:“她那时原是在你爹那里,却叫我们担心这么久!” 寻儿听了,直起身子,一脸不可思议:“什么?月儿在爹爹身边?” 这怎么可以,是寻儿先遇到爹爹的,怎么就叫月儿占了先机呢? 于是寻儿小小的心里,便升起了妒忌…… 初如雪大抵是晓得寻儿的心思的,便摸摸他的小脑袋:“你爹挂念着你呢!” 可不是,都亲自来寻了! 寻儿听到这里,似乎有一种被关爱了的感觉,顿时觉得平衡了许多。 “寻儿这些日子,和舅舅在一起,可是听到了些什么事情么?” 初如雪知道,从孩子口中打听消息,大抵是不怎么妥当的,可是于她来说,到底也是最有效,最稳妥的了。 寻儿点点头:“那天舅舅把好多大臣都叫了去,似乎在讨论什么……什么王,什么……钟来着……” 因为时间久了,寻儿实在想不起来那个什么“钟”了,便放弃了,继续道:“那个‘钟’好像很厉害,舅舅很怕他!听说那个‘钟’在渊都呢!娘亲见过他么?” 初如雪听了,便猜度出来,沐靳他们在商量的,是钟离啻。只是可怜寻儿,将自己的父亲说成是“钟”…… “还有呢?” 初如雪觉得好笑,摸摸寻儿的头,以示鼓励。 寻儿想想,道:“哦,他们还说,要把那个‘钟’……招……安!好像是这么说的!” 初如雪点点头,这时候才道:“你啊,什么‘钟’……如今在渊都的,是你父亲!” 寻儿这时候却是懵了:“娘亲说什么?” 初如雪抱着寻儿,躺在床上,笑道:“你父亲,就是你说的那个‘钟’!” 寻儿又听了一遍,才算是确定了:“娘亲说,爹爹在渊都?” 对于这些事情,寻儿也从一些寺人口中听到了一点的,他们说,一个很厉害的人把胡奴赶出了渊都。 对于“胡奴”这个词,寻儿是不怎么陌生的,他知道,胡奴很可恶,他们占领了渊都,他和舅舅才离开了渊都,他才和母亲分离的。 如今听到是自己的父亲驱逐了胡奴,寻儿觉得惊喜,也觉得自豪。 “这么说,舅舅现在很怕爹爹了?” 似乎因为怕门外的人听见,寻儿把嘴巴凑近初如雪的耳朵,轻轻问。 初如雪想想,点点头:“你舅舅……他当然怕你爹了!” 当初连明嘉帝都那么恐惧钟离啻的实力,极力打压宗室的力量,来保持王朝的平衡! 如今沐靳偏安一隅,他自然是怕钟离啻的! ------------ 第十二章 沐靳之死 ??明嘉三十一年初 初如雪如今并不惧怕在寻儿面前说钟离啻怎样怎样。 这些都是事实。叫寻儿在见面之前,树立起对自己父亲的基本形象,这很重要。 因为月儿一开始就对钟离啻带着一点敌意,导致他们父女交流、感情培养都多多少少带着些困难。初如雪并不希望寻儿和钟离啻之间再产生这样的隔阂。 钟离啻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有必要维持他身为父亲的形象。 初如雪认为若是寻儿一开始便对自己的父亲产生崇拜感,到底比一开始就针锋相对带着敌意好许多的。 而且这两个孩子这么多年都生活在明嘉帝和沐靳的高压下,他们需要一个强大一点的父亲,来填补他们心里恐惧和不安的那一部分。 所以现在她尽量对寻儿说,你的父亲很厉害。 夜里,初如雪抱着寻儿,睁着眼睛却没有睡觉。 她如今并不确定沐靳的态度。沐靳今日显示出来的阴晴不定,叫初如雪觉得不妙。 大渊王朝国灭,沐靳必然会受到打击。他向来耳根软,外臣对他说了什么,初如雪并不知道。 唐家向来对她和钟离啻有些敌意,江南的事情,唐家受到的打击不小,以唐义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笔账如今自然就会算在钟离啻的头上。 她如今是来劝沐靳禅位的,唐家必然如临大敌。若是唐家在沐靳面前说了什么,初如雪不敢想象,她和寻儿今晚的境遇会如何。 今日在城门,初如雪听到了顾晚灯的声音,他没有说话,她也便不先开口。 所以顾晚灯,初如雪并不依赖。她并不清楚他对这些事情是怎样的态度,但是她直觉上并不认为顾晚灯能怀什么好意。 她承认顾晚灯以前对她好,但是她也不否认,顾晚灯这个人比较阴险。 初如雪和顾晚灯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她很了解他。 他能在十几岁便坐上毒医世家的家主,凭着的必然不止是武力。 因为这样的了解,在当初顾晚灯对她的孩子下手的时候,初如雪并不怎样惊讶,她只是有些伤心。 如今她承认她伤心了,不是因为对顾晚灯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那个如父如兄的人,为了自己的那一点心思,就对她下毒手。 这一点,对初如雪来说,是极重要的。 所以她觉得伤心。 只是如今伤心或是不伤心,也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 因为她已经不在意了。顾晚灯于她,她感激顾晚灯的养育之恩,除此之外,便不可能再有其他了。 夜里的风有些凉,消除了白日里的炎热,初如雪被从窗户里来的这一段风,吹得清醒了些。 她将寻儿的被子掖一下,慢慢地起身,坐起来。 这时候正是夜半。初如雪平日里这时候大都睡了。这些年她没有那么忙了,夜里睡得也多了。 大抵因为体虚,她有些支持不住熬夜了。如今若是到了半夜里,除非是极其重大的事情,否则初如雪都是要稍稍睡几个时辰的。 这时,初如雪听到了房顶上的动静。不大,但是她能清晰地听见,屋顶上有人。 初如雪知道那是谁,她甚至能听见天窗被揭开的声音。 想了想,初如雪摸索着,将屋里仅有的蜡烛熄灭了。 她看不见,不能去吹,便只能凭着记忆和感觉,伸手去打灭那烛火。 房间里和外面一般黑了,那么房顶上便也没有了亮光。 初如雪静静地坐着,她甚至能听得见那人熟悉而又均匀的呼吸声。 这一幕与去年冬日里的,何其相似。 只是那时候明嘉帝派遣的精兵比现在多,她的处境也比现在艰难。 房顶上,钟离啻适应了夜里的亮度,便能在黑暗里,看见初如雪坐在寻儿身旁。 他看得出,她没有睡,但是似乎已经困了,手支着头,靠在软枕上。 钟离啻想想,便将瓦片轻轻放回,坐在房顶上。 初如雪知道钟离啻在房顶,他是专程来看她的,而且一时半会也不会走。她实在体力不济,便靠在寻儿的身边,就那么睡着了。 初如雪眯了几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个时辰,便惊醒。这时候寻儿似乎已经早就醒了,在偷偷地在她脸上做这些什么。 初如雪感觉到寻儿瘦小的手指在她的脸上画这些什么。初如雪笑笑,伸手,准确地抓住寻儿的捣乱的手。 “寻儿怎么了?” 初如雪如今并不需要睁开眼,她便闭着眼,摸索寻儿的小脑袋。 “娘亲,爹爹是不是昨晚又来了?”寻儿的手被抓,便缴械投降,也不闹了,认真问初如雪。 初如雪想想,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么一件小事情上对孩子撒谎。 “对啊,咱们现在在别人家的地盘,娘亲自然得格外小心了!只是娘亲如今不能熬夜,你爹在外面,守着咱们一整夜。” 初如雪捏捏寻儿的鼻子。她许久不和寻儿一起睡觉,如今感觉到寻儿在身边,她觉得很好。 “那寻儿日后便做娘亲的眼睛,夜里帮娘亲盯着,不叫坏人来欺负娘亲!这样爹爹便不必这样辛苦了!” 寻儿听到自己的父亲,居然就在房顶上,守着他们一整夜!寻儿激动之余,到底有些难过,于是义正辞严道。 寻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意识,他觉得保护母亲和妹妹,成了他的责任。 初如雪对寻儿的这些变化,并没有过多的干涉。他有这样的责任心,不算是坏事。 “寻儿真乖!” 这一日,沐靳照例来看她,还给寻儿带来些零嘴和玩具。寻儿却谨慎地看看沐靳,再看看初如雪,没有拿沐靳的东西。 “寻儿是不喜欢舅舅赏赐给你的东西么?” 沐靳看着寻儿,仍旧保持着微笑。 他知道,寻儿是介意他对初如雪所做的事情。而且在慢慢接触过程里,沐靳发现,寻儿并不是个好哄的小孩。 他心思很多,而且大都能猜出来大人的想法。 这么一串玩具,他看着便想着沐靳要对他怎样。 但事实却是,沐靳并没有对他怎样。 这些日子里,沐靳从没有对寻儿红过脸,甚至是重话都没有过! 他每日都叫人送来好吃的零食,和寻儿喜爱的玩具。但是寻儿只挑拣一些果然好的,并不肯全部拿走。 如今有了初如雪,寻儿似乎连这点恩情都不要了。 “寻儿有娘亲,不需要舅舅赏赐什么!” 寻儿抱着初如雪的胳膊,躲在初如雪身边。 初如雪对寻儿的这一举动,并没有表示要反驳的意思,她摸摸寻儿的头,道“寻儿有娘亲,自然不需要旁人来赏赐些什么。” 沐靳怔住了——他亲耳听到,初如雪对寻儿说,他沐靳是“旁人”! “却原来,你心里一直都把我当做旁人!” 沐靳冷冷地,看着初如雪,道。 他觉得,他和她,就算是不能成为正常的兄妹,却也到底不该是“旁人”! 她如今当着他的面说,想必是对他,有一些意见的。 “从我看着初氏一族被杀的那一刻起,我与他,早已经成了陌路。你选择跟随他,于我来说,自然是旁人!” 初如雪淡淡地,不表现出来一点点对沐靳的怜悯,或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有那么一丝丝可能挽留的迹象。 “你果然这么介意这些事情么?” 沐靳知道,这是他和她,不能跨越的鸿沟。 所有的事情,一旦提起这些事情,全部变得不可描述。 “便是他们都离世这么长时间了,便是初氏一族已经后继无人了,便是父皇也已经离世,你也不肯原谅么?” 沐靳觉得心痛,他和初如雪,本不该是这样的。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母亲,那是天下最温柔的女人。 按理说,他和初如雪,也该相亲相爱,是极和美的一家人。 可是因为初氏一族的事情,她不选择原谅,他也不能改变这种现状。 初如雪觉得可笑“沐靳,初氏一族,死的不是一个两个人!那是数千人!你来告诉我,叫我怎么原谅?” “我是该背弃初氏一族宗祠里的那些冤魂,去和他握手言和,还是丢弃昭仁皇后的信念,接受他的一切,把初氏一族誓死保卫的东西,拱手让人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 “沐靳,我不是你。我只是个杀伐决断的冷血杀手!我只知道,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没有对不起初氏一族!便是我知道,我不是初氏一族的血脉,我身为这个家族的家主,也没有对不起初家的宗庙!” 初如雪冷笑“沐靳,你记得,有些事情,不是时间长了,或者作出这些事情的人不在了,便能抹杀一切的!作出的事情,总得要负责任的!我可以选择淡化,但绝不原谅!” “因为错的事情,终归是错的,便是过了千万年,它也变不成对的!” 初如雪说完,闭上眼,将身子靠在床头,眯着眼。 寻儿上前,抱着初如雪的手臂,怯怯地看一眼沐靳,又看看初如雪,不敢说话。 沐靳对这些事情,大抵是想不通的。他不明白初如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其实根本的原因,也许只是他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不能切身地去体会到,初如雪当初走过的路,有多么不容易。 “所以,你现在,也是在拒绝我,是不是?” 沐靳想想,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这是他来问初如雪的目的,也是他要为大渊王朝做的,最后的努力。 “若你觉得我说的这些都是在拒绝你,那便是吧!” 初如雪现在并不想和沐靳理论。这些事情,他没有经历,便不知道这里面的是非曲直。 “我常年见不到太阳,如今能得这样的机会,便要除去晒一晒的。” 初如雪知道,这时出门去晒太阳,是最好的时候,天不冷也不热,坐在树下,闻一些可口的味道,是她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沐靳并不反对,便推着初如雪,出门去晒太阳。 初如雪拉着寻儿的手,坐在屋外的凉棚下。寻儿在初如雪身边,蹲在地上画些圈圈玩。沐靳坐在初如雪身边,等着她说话。 “你如今手里的大臣,都有哪些?” 初如雪刚说完,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重甲兵移动时,发出的一点铁甲摩擦的声音。初如雪当时并没有怎么留意,她知道,沐靳对她的监控,向来这样。 沐靳刚要说什么时,却突然住了口。 在初如雪没来得及反应时,她便感觉到沐靳重重地压在自己身上了。 初如雪听得见,是一支箭。 那东西穿过肉体的声音,初如雪从未觉得会这样响,就像是从她的耳边飞过一般,簌簌有声! 初如雪感觉到自己的胸前湿了一大片,而且黏黏的。 她闻得到血的味道。 “沐靳?” 初如雪试图动一下,却感受到了沐靳似乎慢慢地动了一下。 寻儿看着这一幕,吓得坐在地上,不敢动了。 “唐……家……小……心……” 沐靳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将嘴唇凑到初如雪,一字一字道。 “顾……晚……” 初如雪知道他想说一个“灯”字,却是没有来得及。 “沐靳?” 初如雪感觉到,沐靳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瘫倒在她身上,最后从她的身上落下。 她原并不需要沐靳来帮她挡着一箭的。她听得清楚那箭是从哪里来的,自然也能知道该怎样面对,何况她身边还有寻儿呢! 可是沐靳就那么奋不顾身地扑来,竟是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初如雪来不及细思,她知道,放箭的人并没有离开,而是越来越近了。 “寻儿?” 初如雪边听着这些动静,便摸索着,要找到寻儿。 寻儿被吓得傻了,他看见舅舅就那么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七窍流血,一动不动了,连胸膛上的的起伏都没有了! “寻儿小心!”初如雪大抵听得出来,又有人放箭了,却不是向她的方向来的,那便是像寻儿…… “不!” 初如雪在反应不及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玉器交撞的声音。 钟离啻一跃而起,一脚将那箭踢偏了轨道,又扑地,抱起寻儿在地上翻了几下才起身。 ------------ 第十三章 父子误会 明嘉三十一年夏 初如雪听到钟离啻的声音,心里稍稍放松下来,她迅速调整状态,仔细听着对面的动静。 “初如雪谋逆,杀害皇上!” 不知是哪个寺人喊出了声,钟离啻将寻儿和初如雪护在身后,手里的剑护在胸前,剑锋直指对面。 这时,行宫的侍卫被惊动,全部向这里集结。 这时,却听似乎有寺人在叫“走水了!前殿走水了!” 于是各处的侍卫寺人都乱成一团,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钟离啻手里拿着一截断了的毛笔,在看见方才射箭的方向有人影晃动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筷子扔了出去。 那筷子穿过一丛浓密的树叶,直扎入人眉间。钟离啻看见那棵树上有人掉落,心里稍稍放松。 “你昨夜里一直没走?” 初如雪听得出来,钟离啻已经将那个暗人解决了,心思也便有了空挡,问一句。 钟离啻吹一声口哨,他那黑色的小驹子便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了,他抱起初如雪,将她放在马上,又把寻儿也抱上马,道:“你们且先走。顺着中神路穿过花园,后面是温泉,从那里绕过去,有一个小门,有人接应。” 说完,钟离啻用马鞭狠狠地抽一下马臀,那黑驹便立时开跑。 初如雪没有来得及问钟离啻是怎么把马弄到行宫里的,也没问他有没有策略保证他自己的安全,便被这马带走了。 她看不见,却能凭着太阳照射的方向,大致判断自己的面向。 寻儿抓着马鞍,不敢乱动。他有些惊奇,也有些激动。 他曾经想念过千万遍的父亲,如今终于看到了真人。 大抵是十分帅气的,至少在寻儿看来,那是很好看的,比舅舅好看。自然,最关键的是,他比舅舅更厉害,不仅是在面相上。 “娘亲,爹爹好酷!” 寻儿开心地说了这样一句。初如雪却没那个时间来给他回答,只严厉道:“不要说话!” 因为她看不见,所有的判断都来自声音,寻儿开口说话,颇有些影响她。 寻儿从没被母亲这样凶过,这时候见母亲这样严肃,还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叫母亲不高兴了,便立时闭嘴,眼睛只盯着前方。 初如雪听到有兵刃的声音,便知对面有人。 她却不打算减速,只将金针准备好了,判断着方位,撒出一波去。在撒这一波之前,初如雪用左手捂住寻儿的眼睛。 这是寻儿第一次经历母亲杀人,而且是极速地杀人。 他的眼睛被遮盖,没有看见那一幕,但是马蹄踏过这地方后,寻儿知道,身后的人,大抵是死了。 初如雪顺着钟离啻的指引,来到了这一段小墙边。 果然,初如雪听见有人叫:“家主来这边!” 是罗小锤的声音。初如雪便放心了,勒马顺着那声音前去了。 钟离啻这样的布局,是什么时候安排的,初如雪并不知道。她不成想,也终于有一天,她需要他的救援,需要他精心的准备。 “王爷还在这里面,却不知已经成了什么情况了!” 罗小锤身后,是杜竭诚,他似乎颇为担忧钟离啻的情况。 初如雪被扶着下了马,寻儿也早被抱下马。 钟离啻甚至为她准备了轮椅。 “沐靳死了。唐家的人谋反,大抵是要做些事情的。” 初如雪想了想,分析道。 沐靳那一箭,分明是为她挡着的,初如雪知道。沐靳扑上来时,她有些不知所措。她那一瞬的不知所措,差点便害死了寻儿。 若不是钟离啻及时赶到,怕是寻儿也会…… 初如雪觉得后怕,她从没有这样后怕过。 她不惧怕死亡,从七岁那年开始,初如雪便知道,人这一生,到底会死的。 可是她却不能接受寻儿或月儿、钟离啻的一点点损伤,便是这样的可能,都叫她心惊胆战。 “前殿的火是你们放的吧?” 初如雪没有质问杜竭诚的意思,她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钟离啻的授意。 他这样做,确实叫他们母子离开,降了些难度,她也只是半路上遇到了几个赶往正殿的人罢了。 钟离啻的布局十分巧妙,只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料想到,沐靳会来挡了那一箭。 那一箭,钟离啻大抵是有些料想不及,所以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沐靳死了。 大抵过了半刻钟,钟离啻便从这小门出来,只是身上带着些血迹,脸上也有星星点点,看着可怖。 寻儿被安排在了马车里,他坐在初如雪身边,隔着帘子看见钟离啻的模样,有些震惊。 这么大的孩子,心里大抵没有真正的是非观念,他只知道一件事,那便是父亲杀人了。 钟离啻跳上马车,眼神凌厉:“走!” 于是这队人马便悄悄从这方没什么人迹的路上,迅速离开。 在金陵城禁令之前,钟离啻的马车便已经离开了这座古老的城市,循着小路,北上而去了。 “唐家的人,胆子颇有些大了!” 初如雪冷冷地,对钟离啻道。 初如雪没有想到,唐家会当着沐靳的面,行刺她。 这算是件极冒险的事情。因为初如雪不仅仅是初家的家主,她还是沐靳的妹妹。 这件事,唐家大抵是知道的,而且她手里有初氏一族的那笔钱。沐靳得了钥匙,可是开启这些门的,只有初如雪。 她当初给明嘉帝的地址,大都比较模糊。那些藏金的地方,大都比较隐秘,若是没有她去,怕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的。 若说当初初如雪会犹豫,天下人会犹豫,是因为沐靳,那么如今,大渊王朝便是真正地亡了。 因为沐靳死了。这个唯一有大渊王朝继承权的男子,离开了人世。 “我原以为他们还不敢当着沐靳的面对你怎样,却是没有想到,会成了这样的结局!” 对沐靳的死,钟离啻也十分意外,更加吃惊。 “唐家,很好!”初如雪眯起眼,淡淡道。 钟离啻听得出来,她是生气的。 也许当时沐靳若不上前去为她挡那一箭,便不会死。这样算来,沐靳的确是没有看清状况,便上前送死了。 可是这件事情,并就这么简单地认为是沐靳倒霉。 一个杀人犯,总不能因为是误杀,便不追究了。 何况唐家杀的,不是旁人,是沐靳。 初如雪承认,自己对沐靳,曾经有过种种的不满,甚至是厌恶。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死,而且是死在了她的面前。 这让初如雪觉得难受。 那是这世上,唯一与她有过血缘关系的人了。 初氏一族被灭,如今大渊王朝也被灭,初如雪的心里,到底会生一些波澜的。 寻儿坐在初如雪身旁,看看面前的男子,有些怯怯,他抓着初如雪的衣角,缩在一角。寻儿看到,便是连平日里一直脸色很好的母亲,这时候似乎也有些严肃…… 初如雪感觉到了寻儿的这点别扭,便伸手,摸摸寻儿的小脑袋,道:“这是你父亲。” 初如雪闻得到钟离啻身上带着的血腥味,却没有看到钟离啻这时的样貌,她并不觉得是钟离啻吓到寻儿了。寻儿是见过死人的,初如雪并不觉得寻儿会害怕钟离啻身上的血迹。 “娘亲……爹爹……好……凶哦!” 寻儿说“凶”这个字的时候,特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钟离啻听见了不高兴…… 初如雪笑笑:“他凶?” 马车就这么大,钟离啻自然是听得到寻儿的话的,而且也看得出寻儿眼里的惧怕,他一时有些怔。 “却原来,你这小鬼就是这样想你爹的!” 初如雪觉得,很有必要同寻儿讲一讲钟离啻的脾性这件事了。 只是不是现在。沐靳方死,金陵大抵是要乱上些日子的。 钟离啻不知道该怎么跟寻儿沟通,他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凶,而且第一次见面啊,这小孩为什么会觉得他凶呢? 寻儿看见钟离啻似乎在看着他,便更加胆怯,坐在初如雪身边使劲往初如雪身上靠。 寻儿原觉得,钟离啻在昨晚守了他们母子一夜,今日又那样奋不顾身从天而降,的确是看着厉害了许多。寻儿也因着这些事情,觉得钟离啻大抵是极踏实的老爹。 可是心里想象的,和现实中见到的,却到底是有些差距的。 钟离啻在这时表现出来的凶悍,叫寻儿顿时胆怯了! 这种状态一直到了出城几里地之后,钟离啻在河边洗了脸,又将水囊带上了马车。 初如雪接了水囊,喝一口,又递给寻儿:“寻儿喝一些吧。咱们如今是在赶路,怕是没得中饭吃了,便且忍一忍,等到下一站再吃好吗?” 寻儿很听话,接了水囊便喝了。 钟离啻上车,马车立刻走动。寻儿一时没有抓稳初如雪的手臂,竟直从座位上摔下去了! 初如雪心惊,却是反应不及。 钟离啻一步冲上去,抱着了寻儿,总算避免了他掉下去摔一顿。 寻儿吓得叫了出来:“娘亲救我!” 却是没有感受到疼痛。等他反应过来时,便看见父亲稳稳地抱着他。 苍白的小脸终于缓回来一点点,看到钟离啻这时候脸上已经白净了许多,似乎看着也不那么凶了,寻儿却是有些委屈:“呜呜……” 钟离啻方才松一口气,心想总算没有叫寻儿掉下去,却不想寻儿这时却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 他发誓,他真的没有弄疼寻儿! 寻儿边哭边叫:“娘亲!” 钟离啻无奈只能看着初如雪。初如雪无力地摇摇头,做出一个伸手的动作,钟离啻便心领,将寻儿送到她身前。 初如雪抱着寻儿,哄着问道:“寻儿怎么了?是方才吓坏了么?” 寻儿点点头,哽咽着:“嗯!娘亲抱!” 初如雪抱紧寻儿,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道:“你这孩子,自己不小心,这时候却来哭!” 初如雪觉得无奈,她暂时并没有想到叫寻儿看起来不那么胆小的法子,只是有些头疼。 钟离啻坐在初如雪身边,看着她哄孩子。 她是极有耐心的,便是在同钟离啻下棋时,她也表现出来极大的耐心,哪怕钟离啻半个时辰不落子,她也不会催促。 只是这时候,初如雪却像个没耐心的孩子:“你吓到的孩子,你便来哄!” 说着,便一把将还在呜咽的寻儿送到钟离啻的手里。钟离啻怔了怔,却只能接住。 寻儿见母亲不抱他了,一时便更加委屈,可是见钟离啻似乎在蹙眉,却是不怎么敢放出声来哭,只看着初如雪,吸鼻涕的声音似乎更响了! 钟离啻无奈,他看着寻儿红红的小鼻头一抽一抽地,想想,将帕子拿出来,给他把脸上的两行泪渍擦了,又仔细地给他擦了鼻涕,试着哄道:“寻儿……不哭了?” 寻儿吸着鼻子,见初如雪似乎不打算抱自己,便只能认命地坐在钟离啻的怀里,身子因为哭泣而一抽一抽地,哭过的眼睛红红的,又因为眼睛大一些,看着十分可爱。 “那,”寻儿抽一下,道,“爹爹不吓唬寻儿了?” 钟离啻:“……” 他并不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吓唬过这个小不点,于是觉得冤枉,只是这当口却又觉得似乎较真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便点点头。 “嗯,不会了!”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以前的前科是怎么回事,但是寻儿认定有,他并不觉得初如雪会站在自己这边…… 于是只能认错。 寻儿听到,钟离啻的声音这时候很温柔,和他之前在金陵行宫,完全不一样。这种带着些磁性的温柔声音,叫寻儿觉得踏实。 直到这时,寻儿才认清并接受了一个事实……自己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钟离啻想想从怀里拿出几块糕点来,给寻儿一块,便把其余都给了初如雪。 “你身子不好,到底少吃一顿大稳妥。这原是我备了的,味道也算可口。只是没有糖,怕寻儿吃不习惯!” 寻儿接了那块糕点,轻轻闻一闻,才小心翼翼地尝一口。大抵是尝了出来味道不错,寻儿便开始放心地吃了起来。 初如雪听见寻儿不哭了,而且也吃了钟离啻给的东西,心里便也稍稍放下,于是也咬一口那糕点,慢慢品尝。 ------------ 第十四章 风云变换(一) 明嘉三十一年夏 那糕点味道不错,用料讲究,十分清淡。【本章节首发-爱-有-声-网,请记住网址(om)】 寻儿见父亲似乎变换了一个模样,又拿着糕点给自己吃,顿时稍稍有了好感,却是不敢说话,只盯着钟离啻看。 钟离啻见寻儿似乎还是不怎么同自己亲近,一时有些想不到招数。 他这人,若是同旁人搭讪,大抵是好一些,可若是以父亲的身份,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同孩子讲话了。 初如雪吃完了糕点,钟离啻便拿出帕子想要给初如雪擦拭嘴唇,却又突然想起来,这帕子似乎是给寻儿擦过鼻涕的,便只好放弃,将初如雪腰间的帕子抽出来,给她擦一擦。 “寻儿大抵是今日经历的事情都太过复杂,有些被吓到了。我原同他讲过些你的事情。你在他心里,大抵还是个好人。” 初如雪想想,觉得方才寻儿说的那句“爹爹吓唬寻儿”,似乎有些不对劲,便道。 她有些不明白,钟离啻并不像是个凶神恶煞的,他眉毛是比寻常人的粗了许多,也浓一些却也到底没到了这般地步,寻儿这样说,大抵是金陵行宫的事情有些可怕。 “你昨夜里没有睡好,现在大抵是安全的,便就着我的肩膀睡一会吧。” 钟离啻昨夜里守了初如雪一夜,期间他听得出来,初如雪睡觉已经很晚了。 她身子不好,睡觉的时间少了许多,到底影响大。 初如雪依言,轻轻将头靠在钟离啻肩膀上,闭上眼眯着,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她想想,便问:“现在已经到了哪里?” 钟离啻看看车外,道:“已经离开金陵,晚间便可到了流云驿。” 初如雪“嗯”一声,又问:“现在你打算去哪里?” “先去扬州吧。” 既然沐靳之死这件事情同唐家有关,那便得去拜会一番扬州各处。因为那地方是唐家的命门所在。 初如雪表示同意,却道:“扬州是自然要去的,可是若是要出面,却不该是你我。” 钟离啻有些不解:“不是你我?却是要怎样呢?” 与这件事情直接相干的人,便是钟离啻和初如雪,若是他们不出面,那么应该由谁来主持? 钟离啻想想,并没有想出合适的人选来,而且他随行的人里,也只有一个杜竭诚能代表他出面。 “扬州到底是商城,如今那些在扬州的人,并非十大家族里的,你我去见,到底有些不合适。” 初如雪知道,钟离啻过些日子便要登大典,成为帝王,那么此时的他,最好不要露面,特别是在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里。 “如今这些家族的人都知道你不久将要君临天下了。沐靳死去,没有人再阻拦你,那么如今你对十大家族的态度,便十分重要。” “钟离啻,结党营私这件事,传出去名声不好,可它是种不错的手段。十大家族里,有很多我们不怎么喜欢,可是不得不去面对。” “你登帝位,到底还是需要这些大家族的。若是他们群起而攻之,你便是双拳难敌四手。这些事情,会让你心力交瘁。” “所以现在,你的态度便十分重要。沐靳的事情,是得查清楚。可不能是你来做这些事情。你在这期间同哪些人接触过,与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那些家族的人,都在盯着看呢!” “若是你在此期间触动了那些大族的神经,于你,于你即将要做的事情,都是极不利的。” “你不能拿这件事情,来试探众家族的深浅和心思。” 初如雪知道,这些事情,钟离啻大抵都能想明白,她只要同他说了,提醒了,他便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钟离啻听了初如雪的话,他有些明白了。 所谓众怒难犯,大抵便是这样的吧。 “雪儿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了。” 钟离啻斟酌许久,突然想到一个法子:“既然是商族的事情,那便由他们商族来解决好了!” 初如雪听了,点点头:“你是说落加蓝?” 钟离啻“嗯”一声,道:“若是我不能出面,那么他是最合适是人选。而且他去这些地方,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来找这些小家族,到底稳妥些。” 初如雪承认,钟离啻在这一方面,很有才能,他如今已经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是要交给什么样的人处理,而不是事必躬亲。 能懂得这一点,于一个帝王来说,十分重要。 “你若果然叫他去,这些事情便要稍稍慢一些了。” 初如雪想想,道:“有关沐靳的死,我想金陵方面,大抵是想先秘不发丧,等过了这些日子,你宣布登基的时候,再来挑选一个好日子,这样矛头便全部指向了你,金陵这边便能摆脱得干干净净了!” 若是在钟离啻登基时,传出这样的消息,那他钟离啻受万民拥戴还是唾骂,便不得而知了。 沐靳不是明嘉帝。 明嘉帝有过残征暴敛的时候,而且他杀了初氏一族,又打压了白家、唐家和落家,十大家族大抵都得罪遍了。 可是沐靳不一样,他向来温顺和善,也没有同十大家族中的任何人结下过什么仇怨,十大家族里,自然有不少人在心里,都十分敬重爱戴沐靳。 便是钟离啻要登帝,在众人看来,至少也该给沐靳一种体面的生活,而不是秘密谋杀。 那么至少在那些保皇派来看,钟离啻这件事情,便是做的罪大恶极了。 那么他们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这之前,查清事情真相。 钟离啻原打算去扬州,却是没有去,直驾着马车回了渊都。 在这路上,钟离啻发布了一纸文书,昭告天下唐家谋逆,杀害太子沐靳。 而金陵方面,却果然选择了秘不发丧,声称翊王君诣所言皆是无稽之谈,太子沐靳还好好的。 而另一方面,钟离啻立刻发信给落加蓝,请他以送货的名义,去扬州查看。 落加蓝对此并没什么意见,只是在给钟离啻的回信中,特意提到,请他立刻回去把自家的女儿领回去…… 钟离啻看看,笑笑,将信念给初如雪听。寻儿在这一路上,每夜里都要钟离啻给他讲些他打仗的事情,钟离啻也慢慢和寻儿建立了一点感情。 ------------ 第十五章 风云变换(二) 明嘉三十一年夏 钟离啻和初如雪回到渊都是四月十七日,原定二十日的登基大典,也因为沐靳的事情被延迟。【Om】 钟离啻原同渊都打好招呼,事情到底还没有传扬出去,这时候改了时间,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只是这一拖,便要静心处理沐靳的事情了。 唐家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完全估量错了钟离啻的实力,他们以为,钟离啻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唐家怎样,至少不会在他即将登上大典时,同唐家翻脸。 可是他们都估量错了。 落氏君染重新开张,落加蓝去扬州谈生意,利用落家的资金优势,打压了一大批唐家的商号,唐家在这件事情上,一开始便处于一种被动状态。 后来钟离啻又派出杜竭诚去了聊山,同唐家家主唐义取证,唐家被封,沐靳的死,也终于被揭开了。 唐家妄想加害初如雪,误杀沐靳。 这事情查出来,到了世人面前时,已经到了五月初。 沐靳的尸体,在地窖里藏了许久,终于在五月初,以帝王的身份,在特制的棺木里,运往渊都。 这棺木下层有一层隔水层,初如雪便叫人以冰填在下面,防止腐坏。 五月中旬,沐靳回到渊都,钟离啻下令,以帝王葬,葬于渊陵,在明嘉帝之后,为末帝。成为大渊王朝最后一任帝王。 与沐靳的尸体一起回来的,便是前朝明嘉帝的义女,落坠红。 她原被沐靳带到金陵,却是一直软禁起来的,为的大抵是牵制落氏君染和落加蓝。如今沐靳身死的事情被揭穿,落氏君染重新上位,成为钟离啻身边最受宠的家族,那么这些人,便再是不敢扣着落坠红了。 沐靳下葬当日,初如雪却没有出现,她一个人坐在小院里,手里拿着本钢拓的书,似乎在认真地读。 两个孩子却是全都去了。 寻儿和月儿,虽是知道舅舅对母亲不好,可是他们也知道,舅舅死了。 平心而论,沐靳对这两个孩子,算是不错的,平日里有什么吃的喝的,也都给了他们还常带他们出去玩。孩子们有什么病痛也大都是沐靳解决的。 所以两个孩子并没有对沐靳产生怎样的积怨,沐靳死了,他们到底也是伤心的。 三日大丧之后,两个孩子从陵园回来,眼睛都肿着。 大抵双生子都有些共同的地方吧,两个孩子看见初如雪,全都冲上去,各自抱着初如雪的一只胳膊:“娘亲,舅舅死了!” 初如雪听见了,木然地点点头:“嗯,娘亲知道。” 她是早就知道沐靳不在了。寻儿也大抵知道,只是如今沐靳下葬了,寻儿才察觉出来,舅舅大抵是再也回不来了。 初如雪对生离死别这样的事情,大抵是看淡的。 就像明嘉帝死了,她并没有多伤心一般,大抵沐靳死了,她也不觉得自己能有多伤心。 只是午夜梦回,她常常梦见沐靳死前,拼命地抱着她,护着她。 初如雪不觉得自己有多温良,她睡梦惊醒时,看见钟离啻在身边,似乎心里安稳了一些。 这一夜,她又做梦了,只是她梦见了沐靳,浑身是血地,带着枷锁,往一座桥上走,那桥的尽头,便是渊皇宫。 沐靳冲她笑,说:“你且回去吧。以后便看不到了!” 初如雪看见沐靳的样子突然扭曲,变成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张着血盆大口,似乎是要吞噬什么。 初如雪惊醒,大口喘气。 钟离啻见她冷汗涔涔,又呼吸困难,便知她做了噩梦。 她这么些年来,甚少在他身边时,还做噩梦的。 她平日里是常梦靥,可是若是有他在,她大都是能安睡的。 如今他就在她身边,她却是被噩梦堵着,觉得难受。 初如雪抱着钟离啻,轻声道:“钟离啻,我觉得难受!” 钟离啻知道,沐靳的死,给她的打击有些大了。 “若是觉得难受,便在我怀里,哭一会吧。老是憋在心里,到底不好!” 钟离啻知道,初如雪向来坚强,她不怎么愿意流泪的。可是在听了钟离啻的话之后,却泪流如注。 听着初如雪默默的哭泣,钟离啻觉得心碎,觉得不能忍受,却只能默默地抱着她,给她干净的帕子,帮她拭泪。 初如雪哭着,过了许久,才渐渐声音小了,睡意袭来,靠在钟离啻身边睡了。 钟离啻看着她红红的眼睛,除了心疼,却是什么都不能做。 唐义被判斩首,唐家家财充公,唐家的人也被流放。可是这些,都不能缓解初如雪的哪怕一点点难过。 明嘉帝和沐靳都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世间。 她如今,真真正正地,只剩下钟离啻了。 在这样争抢的年代,能有这样一个人,守着她,护着她,无条件地给她爱,叫初如雪觉得稍稍安心。 五月中,初如雪和钟离啻再次商讨登帝事宜,各将军也与会,参与讨论。 “若是要重建王朝,那便得另选朝称,另立年号。” 初如雪知道,如今她和钟离啻要建立的王朝,大抵是一穷二白的,连官员都没有多少,除了国土上失了玉界山,他们没有一点点优势。 初如雪想想,道:“既然是新纪元,便想一个稍稍有些希望的名称,叫朝臣们都心里向着。” 钟离啻点点头,在初如雪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字,道:“以此为名,可好?” 初如雪凭着钟离啻的笔画,判断出来那个字之后,怔了一会,才笑笑:“若是这样,九国之内,怕是都要与你为敌了!” 钟离啻无所谓地摇摇头:“若是他们果然想与我为敌,倒是省了我再去找借口了!” 众将诸臣面面相觑,都各自好奇:“王爷这是起了什么厉害的名字,能起这么大的作用?” 钟离啻笑笑,对初如雪道:“你便把这个字写出来,叫大家看看怎样。” 初如雪也不推辞,身后的婢子便立刻将笔递给她。 初如雪的笔法如今更显苍劲,在岁月的磨砺下,带着些厚重。 她手书一字:“旭”。 这一个字,叫众臣怔了半日,却都各自拍手:“好字!” 这并不是在夸初如雪字写得好。 ------------ 第十六章 风云变换(三)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明嘉三十一年夏 钟离啻以“旭”为名,心思大家也都明白。并九国,战天下。 初如雪知道,钟离啻向来在有些事情上颇为张扬,只是她没想到,钟离啻会在这事情上也这般张扬。 “这一字虽好,可到底太过激进。” 初如雪并不是反对这字,而是言说事实,若是钟离啻用了这字,便要担得起这一字的责任。 九国,便成了钟离啻的责任。 钟离啻郑重点头:“激进的人,总有激进的活法,这些事情,到底不是一时半会便能言说。如今各国各怀心思,咱们也到底得拿出些态度来。” 这一字,其实在钟离啻看来,并没有那么激进。 “这个字,还可以用其他解法,雪儿向来聪明,这时候倒是没想到呢!” 初如雪想想,笑笑:“却原来,你还有这样的后招!果然世间唯钟离君诣的嘴巴是最方便的。说什么便是什么!” 初如雪对钟离啻的这番调侃,旁边的人听了,只能心里笑笑,并不能附和——这世间,如今能这样说钟离啻的,大抵也只有初如雪一人了! 钟离啻受了初如雪的调侃,也表示赞同:“嘴巴这东西,到底还是得巧妙些,至少在骂人的时候不会吃亏。而且我巧妙的也不单单是嘴巴,更重要的是脑子!” 初如雪笑笑:“是啊,你便是最聪明的!” 自然,玩笑归玩笑,正事还是要谈的。初如雪笑完了,便又问:“你既为太祖,年号该怎么定呢?” 钟离啻也知道,年号的事情,也并不能马虎了。 他想想,也便在初如雪手心里写了一个字,初如雪辨识了,钟离啻再写另一个字。 初如雪将这两个字连缀起来,她有些怔。 “你当真要用此为号?” 初如雪有些不敢相信,却仔细一想,这到底也算是钟离啻的做派,便莞尔一笑。 这时,众将都有些惊诧:“这王爷选的是哪两个字来着,家主看着似乎不同意啊!” 初如雪也便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初化”。 初者,一也,化者,变也。 钟离啻以此为年号,至少在世人眼里,会有这样一层意思。 只是钟离啻在写完这两个字之后,便看着初如雪。 她是知道的,他把她的姓氏,用在自己的年号里,这样的心思,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坐拥天下,她便会陪着他,不管是怎样的艰辛。 初如雪道:“只不过是个名字,也不必这么认真!” 她希望的,并不是这个王朝,取了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定了一个什么样的年号,便能怎样的。 这所有的一切,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希望,都是需要货真价实的能力。 她信钟离啻,所以扶持他。 “雪儿觉得这字,怎样?” 钟离啻对这个年号,是极希望获得初如雪的肯定的。 初如雪点点头:“你觉得好,那便是好的!” 钟离啻听了,点点头,笑笑:“那便以此为号!” 于是这一日,这些事情,也便这样敲定了。 六月五日,钟离啻正式在大宗祠登帝,成为新朝的主人。 从前几日开始,皇宫里便忙碌得风风火火,各处的寺人侍卫走路大抵都是小跑着的,生怕出了什么大的差错。 朝臣们也各自忙碌,尤其礼部和吏部的官员最为忙碌,礼部的官员自然要为钟离啻的登基大典做些准备,吏部的官员却也要为各地官员为此所做的升降调整做些准备。 本来户部的官吏不需要这么忙碌的,可是初如雪在听了一位地方官员对于流民问题的阐释之后,便决定要重新查定人口,为新的税法做前提准备。 至于刑部,为了一部新的法典,他们自然也是需要忙前忙后了! 于是各部各省都忙起来了,于是钟离啻便……他觉得有必要闲散些日子了。 “你跑到这里,不管你那些官员,到底是叫他们为难!” 初如雪是极其同情这些官员的,只是发觉钟离啻似乎带着些疲惫,便也不再说什么了,便叫他靠在自己那张床上,小憩了一会。 “雪儿可想与我去个地方?” 钟离啻想想,眯着眼,伸一个大大的懒腰,问初如雪。 初如雪奇怪:“你莫不是要出去吃喝了?这时候到底各处忙碌,便不必想这些事情了!” 最后的一句十分严肃,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钟离啻“嗯”一声,道:“不是去吃喝。雪儿跟着我去了,便知道了!” 迅速起身,钟离啻便推着初如雪出门而去了。 初如雪便吩咐罗小锤好生照看两个孩子,也随了钟离啻,去看看他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到了地方,初如雪才慢慢感觉到了是哪里。 “是渊陵?” 初如雪有些不明白,钟离啻带她来这里是做什么。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来到一座墓前。 “这是我父亲的墓碑。” 钟离啻顿了许久,才对初如雪说道。他难得十分正经地说这么一两句。 初如雪听到钟离啻说“父亲”,心里一怔,却是大抵明白的。 “王妃葬在藏戒山,王爷却在渊都,到底隔着几千里。” 初如雪伸手,抓住钟离啻的手,淡淡道。 钟离啻蹲在初如雪身边,反握住初如雪的手,道:“我来渊都这么长时间,如今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离开时我不在他身边,如今,却也是觉得没有什么脸面,来见他的!” 当年的事情,钟离啻心里一直有一个结。他知道,这并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老王爷死得突然,他根本没有时间赶回去的。 可是他到底没有在老王爷身边,这是他找万千借口,都不能抹杀的事实。 所以他觉得愧,觉得难受。 “你看,我到底不是个称职的儿子,便是养子,也是极不称职的。” 钟离啻低下头,淡淡道。 “这么长时间来,我一直在想的,便是回到渊都,看一眼他。” “如今我终于到了,也有了随时去看他的权力,可是我却没有那样的勇气,来道貌岸然地说尽孝。” 钟离啻坐在墓碑前,从怀里拿出一壶温了的酒,就这么撒在那墓碑前:“当时我知道那些事情的时候,我脑海里想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他怎么不是我的父亲?他待我那样好,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 “我原以为,这世间所有付出和回报,在年月的积累下,会慢慢变成正比。便是当时没有获得,也会在某一日便能得到的。可是在他的事情上,却是叫我大吃一惊。” “他对我,付出了太多了。我知道,他大抵是想着我娘,所以没有决定再娶。可是我也知道,这里面,大抵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我的。” “我小时候太调皮,他为了我,费了不少心力。我不听话的时候,他是要揍我的。我原觉得他蛮横无理,又觉得我自己似乎也是活该。” “可是这些,在他离开了之后,我才知道,便是这样挨揍,也成了奢侈,成了妄想。” “他离开了。我才知道,他果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亲生父亲,是原落家的家主。我原一直称呼的表兄,也成了我的亲兄长。” “这些事情,叫我觉得迷糊。后来我见到你,又觉得释怀了,毕竟,若我不是宗室,我和你……也到底算不得什么!” 钟离啻靠着墓碑,眯着眼,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幕前的纸坛里。 “世间的事情,原也不必这般仔细。” 初如雪想想,慢慢挪动,从轮椅上下来,跪坐在钟离啻面前,她摸着,为钟离啻拭去泪水。 “你与王爷,到底算是缘分。有他那样的父亲,你到底是幸运的。” “老王爷给了你一个欢乐且无忧无虑的童年。剩下的路,便要你自己去走了!” 初如雪握着钟离啻的手,她看他那么难过,心里并不舒服。 这样的痛苦,在当时,给钟离啻的打击可想而知。 何况他那时被囚西南,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不能去伸冤,去复仇。 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这样的委屈,竟也是能生受了。 “往后,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 初如雪是知道,那种至亲离开,自己又无能为力的感觉的。 “今日才来,到底是我不孝。” 钟离啻想了想,将酒壶里所剩无多的酒,悉数倒在地上,扔了酒壶,抱起初如雪,将她安放在轮椅上。 “他和母亲没有葬在一起,便这么隔着数十个城市远远相望,也到底是我的错!” 钟离啻看着眼前的墓碑孤零零地,低下头。 “我曾经看见过,他在母亲的忌日时,坐在母亲的墓前,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初如雪听了,握着钟离啻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嘉帝死后,胡奴再凶残,顾忌着各处的面子,到底也还是把明嘉帝和昭仁皇后葬在了一起。 可是初如雪知道,昭仁皇后,大抵是不怎么愿意这样的。 她的宗族皆被明嘉帝屠戮,她自己也因明嘉帝而死,这样的夫君,初如雪想不到日后若是葬在一起,奈何桥边,还要看一眼,于昭仁皇后来说,意味着什么。 “藏戒山和渊都,到底相隔太远,若不然,迁坟也未尝不可!” 初如雪想想,道。 若论财力,落家自然不会落后,只是这样折腾,到底于前人不敬。 钟离啻点点头,想想,道:“却不知你我百年之后,能不能葬在一起……” 初如雪想想,认真道:“初家的旧址在西北,我是要回去的,也为我娘守着那里,若是来日相见,也能给她一个交代。” 钟离啻笑笑:“依你。” 初如雪摸摸钟离啻的头,不再说话。 钟离啻和初如雪回到小院里,天已经黑了,两个孩子也都吃过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玩些有趣的东西。厨房给这二人留了饭菜,初如雪便和钟离啻吃了些,各自做这自己的事情。 “明日,你便要入主皇宫,今日却为何偏要在这里?” 初如雪推推赖在自己床上的钟离啻,不解。 钟离啻却是一股正气:“我想着,若是日后做了皇帝,大抵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便能睡多久便先睡着。” 初如雪摇摇头,却是拿他无法。 钟离啻这时,抓着初如雪的手,道:“雪儿却是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这事情,钟离啻觉得难受,他同初如雪说过,想和她结婚。 可是初如雪却犹豫了许久,淡淡道:“你如今正要登帝,却是怎么也不能出差池的,便是过了这些日子,等明年再说吧。” 她知道,钟离啻对她的心意,是想叫她做皇后。 可是她却没有那样的准备。 何况外面的流言没有平息,她和钟离啻,她不敢确定这世间有多少人支持。 若是为了做他的皇后,那她宁愿不做。 初如雪期望的,是和钟离啻,成为真正的彼此,不是为了政治,也不是为了世人。 “这些事情,到底等明日过了,再商议吧,睡了!” 初如雪简单地结束了这场对话,便缩在被子里,不肯再出来了。 钟离啻笑笑,也便抱着她,就着这张不大的床,睡了。 第二日钟离啻的登基大典自然是十分热闹的,因为之前有过造势,胡奴驱逐不久,沐靳身死,渊都的百姓对钟离啻的拥护十分强烈,钟离啻站在城墙之上,身着衮服,那上面绣着龙纹,十分华丽。 大宗祠受了仪礼,问了天地,问了世人,又在天坛受了朝拜,司仪的寺人宣读了圣旨,钟离啻便正式成为了新朝的帝王。 而也正是因为钟离啻的登基,一个崭新的王朝便建立起来——旭王朝。 钟离啻成为了旭王朝的太祖皇帝,成为了这个王朝的创始人。 二钟离啻的第一个年号,便是“初化”。 于是六月五日开始,中原王朝便开始了新的纪元。 世人对钟离啻,也开始以一种新的姿态来看待。 各国在钟离啻受封的那日,都派遣了使者,前来祝贺。 对朝贺者,钟离啻的态度自然是礼遇有加。 只是这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祝贺的呢? 这并不重要。日后钟离啻会慢慢来看的。 ------------ 第十七章 成为帝王 初化元年夏 在这一日,司仪宣读了十几份圣旨,从钟离啻的天命,到新朝的称谓,再到各处官员的任职,事无巨细,皆须宣布。 钟离啻站在天坛上听着那几个声音尖细的寺人宣读,觉得有些困了。他大抵从昨日半夜开始便穿戴了这一套衮服站在祠庙,清晨换了位置,站在这里,到现在已经近七个时辰了! 现在钟离啻感觉到自己脚麻了,肚子也有些饿了。 天坛祭祀的猪肉大抵是可以吃一些的,可是钟离啻见都是肥肉便没了胃口,于是也只好挨着肚子,到这时已经咕噜咕噜叫了。 钟离啻对自己穿的这身衣服,大抵是颇有微词的——它太重了,而且布料根本不透气,而且十分厚重,大夏天穿这衣服,简直就是在受酷刑! 还好雪儿说平日里只要是绣龙纹的,便可以穿常服。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钟离啻这一日大抵是没那个福气穿常服了,只能同这件他并不怎么看好的衣服一起过了。 初如雪坐在钟离啻旁侧下位,听着他一步步最终走向天坛巅峰,成为帝王。 是了,从此,他便是帝王了,旭太祖。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大渊王朝这个帝国,有的只是旭王朝。 初如雪知道,也许从一开始,她决定让钟离啻平北疆那时,就注定了今日这样的结局。 明嘉帝为了甲子宴,掏空了国库,各处负亏,整个王朝便出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若不是钟离啻将胡奴击退,怕是连那几年的安宁都没有的! 如今,钟离啻果然做了这个王朝的主人,或者说他做了中原的主人。 这一切,大抵从落水寺相见,便冥冥注定。 初如雪腰间还是挂着那块琮瑢玉,很秀丽的青玉如意。 如意如意,如今果然是如意了。 初如雪笑笑,听着百官朝贺。 落加蓝身为商族,原是没有那样的资格来天坛参加帝王嗣位。钟离啻做了特许,后又封落加蓝为一等靖国公,也算是官家的人了。 落加蓝远远看着钟离啻,他突然回忆起当初钟离啻初被囚禁西南时,他绝望的样子。 那时老王爷方死,钟离啻突然从宗室之尊,降为软禁囚徒,那时的钟离啻,大抵是落寞的。 如今他成为帝王,再没有人敢囚禁他,他也再不必去迎合谁。 可是落加蓝也知道,钟离啻往后的路,大抵更难走。 九国之内,谁人对这个王朝会怀好意? 钟离啻选择的,是条极艰难的路。他如今一路披荆斩棘,到了这一步,大抵也是该高兴的。 宇文素戟站在落加蓝身旁,也穿着官服。不同的是,宇文素戟成了丞相。 新朝取消了两相制度,并两相为一相,丞相总览大权,不再分出什么军政分离,丞相掌管京畿禁卫,各方将领掌管地方军权,不再将军权分割,直接听命皇帝。 宇文素戟作为丞相,除了各方官员之外,还掌管了京畿的禁卫,相权算是较大的了。 晚间,合宫夜宴,钟离啻身旁,坐着初如雪。 “你今日喝了多少酒了?” 初如雪闻到酒味,知道钟离啻今日不免要喝一点的。 谁想钟离啻却是不假思索“宗祠和天坛那里并不敢作假,那六杯自然是货真价实了。现在这里没关系,便是做些小动作也无妨,反正他们也不会来查我的杯子!” 初如雪“……”合着他这是想……糊弄过去? “你这才开始做皇帝,便要这般欺上瞒下,到底不好!” 初如雪对钟离啻的这一行为表示谴责——这人,皇帝还没坐稳呢,便开始想着怎么利用权力之便谋私! 钟离啻讨好地一笑,道“雪儿万不能告诉诸臣,不然今晚可要被灌成泥巴了!” 初如雪听了忍俊不禁,道“你倒是嘴巴方便,什么泥巴!” 自然,玩笑归玩笑,到底也是不能戳破的。 钟离啻不能大量饮酒,当初为了这件事,他吐过血,初如雪大抵是知道的。 钟离啻想了想,在初如雪耳边道“雪儿大抵不知道吧,宇文素戟那人喝酒也不老实。当年行猎,夜宴时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分他被灌酒,他喝到一半便谎称出恭,其实是去外面吐酒了!” 初如雪听了,怔一怔,又觉得似乎这样的事情也是正常的,毕竟…… “他那个性子和你那么投缘,自然是要学一学你的那些风气的!” 钟离啻顿时觉得冤屈,却似乎又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便开始耍赖“雪儿这是哪里话,我平日里见到他都是绕着走的!哪里投缘了!” 嗯,钟离啻并不觉得当初在江南那些事情是投缘,在渊都也不算,在北疆谈天更不算! 反正就是不算! 初如雪听了,笑笑伸手捏捏钟离啻的鼻子“你又耍赖!” 自然,到了这时候,初如雪便知,再不能同他往下说了否则到底是自己吃亏。 照例,午夜时分,钟离啻是要带着百官放孔明,为王朝牺牲的烈士引路,为中原的百姓灯祈福。 于是在东城楼上,在午夜时分便升起了一大片孔明灯,各种颜色,十分好看。 等真正忙完这些,启明星便已经升入天空。 钟离啻便趁着这时睡了一会,初如雪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这王朝,到底是建立起来了。 这个王朝,有别与过去的所有王朝,它是带着使命来的。 而这使命,也是钟离啻的使命。 在修整半年之后,钟离啻知道,他终将有一天要打回玉界山,将胡奴全部驱逐,将玉界山三千里,悉数收回! 这是钟离啻身为帝王的承诺,也是他在位时,打的第一场仗。 这场仗的结果,胡奴自然是料想得到的,钟离啻出马,曾经的一切,胡奴妄想称霸中原,吞并各国的梦,也算是就地破灭了! 所谓物是人非,钟离啻驾马再回筑陵时,各处早已经不是他当年打到玉界山的那番景象。 南北互市开通的商道,在钟离啻的铁骑踏过时,都已经长满了野草,只是依稀能辨识得出那是条路罢了。 各地的商号也被胡奴查封,将那些钱庄和店铺洗劫一空。 胡奴留给钟离啻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玉界山,或者说是一个嗷嗷待哺的玉界山。 因为玉界山上,还有中原的子民,还有曾经支持过钟离啻的百姓。 钟离啻知道,自己是不会抛下数万的玉界山人不管的。 只是他如今没有资金,什么都没有。 国库里一穷二白,便是连将正殿的桌子修补的钱,都舍不得拿出来的。 钟离啻打回玉界山,靠的,全是落氏君染。 他不得不说,落加蓝不愧是九国首富,落家的财力,当真称得上“富可敌国”! 只是钟离啻知道,落氏君染再怎样,也到底是商族,大旭王朝要想生存,到底还是要靠国库。 十大家族里,如今除了落家、刘家、宇文家在钟离啻手里,其他家族都各自为营,有的支持那些反叛势力,有的支持胡奴,有的保持中立,还在观望。 从心底上,钟离啻并不怎么希望通过十大家族来完成国家的稳定,因为这里面除了落家,几乎没有什么家族是真心对这个王朝好的。 宇文素戟支持钟离啻,却并不代表整个宇文氏的态度。 旧势力龟缩金陵,很大一批都是宇文氏的人! 可是钟离啻却又不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民生紊乱,国库负捐,凭着落氏君染,并不支持多久。 何况若果然这样,也会拖垮落氏君染的。 虽然钟落加蓝说,没关系,他还可以重建,可是钟离啻却不想这样。 落氏的势力若被削减,于钟离啻自身,也是极其不利的。 这一日,钟离啻坐在北疆筑陵城城楼上,看着深冬的落日。 他如今穿着一袭墨色龙袍,金线绣龙纹,紫色翻里,显得更加深沉。 初如雪叫罗小锤推着她,上了城楼,来到钟离啻身旁。 “如今,终于回到当初我们在玉界山的样子了。” 钟离啻看见初如雪来了,便将手里抓着的手炉放在初如雪的手心,道。 初如雪感觉到温热,也点点头“是啊,这一年,风云变换,到底不易。” “筑陵城,终于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还是回到了中原。” 钟离啻看着城墙的走向,感叹。 当初他和宇文素戟,坐在城墙上看日落的景象,似乎就在眼前,没有变化一般。 可是钟离啻知道,到底变了。 “你做了帝王之后,变化了许多。” 初如雪抓着钟离啻的手,淡淡道。 “从前你在我身边,从不流露出这样忧郁的语气的。” 初如雪摸索着,轻轻抚摸钟离啻的脸庞。 “钟离啻,”初如雪突然道,“有关筑陵,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钟离啻怔了怔,仔细搜罗自己知晓的有关筑陵的所以言辞,却是怎么也不记得有什么话。 “却是不知。” 初如雪听了,笑笑“筑陵城下,死尸成山。筑陵精魂,以金为枕!” “这是句古老的歌谣,大抵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是真的。” 初如雪将手收缩回披风,抱着钟离啻给的手炉,淡淡道。 “我想,你这么长时间想的问题,我大抵是能帮上你一点点的。” 初如雪拉着钟离啻的手,要下城楼。 冬日里风大,钟离啻知道初如雪不易长时间吹风,便也推着她,一步步走下城楼。 只是钟离啻不明白,初如雪所说“能帮上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筑陵城下,果然是有黄金不成? “你且跟着我来。” 初如雪想了想,便叫罗小锤备了马车,她便和钟离啻上了马车。 罗小锤见他们似乎是要出门,便要上车驾车。 初如雪道“罗小锤且去忙你的吧,路程不远,我和钟离啻两人前去便好。” 罗小锤却惊诧“这可怎么好!家主和皇上到底是万金之躯,这天都要黑了,若是出了半点差池,小的便是死一万次都不能逃脱!” 初如雪听他这样说,倒是笑了“也不必你死一万次。就在前面不远,你只管去便好!” 罗小锤见初如雪这样坚决,也不敢推辞,便下了马车,看着他们离开。 钟离啻替了罗小锤车夫的位置,便这么驾着马车。 他到底也没有觉得身为九五之尊,给初如雪架个马车能怎样,反而觉得这似乎是件不错的差事。 自大旭建国以来,他和初如雪都没什么时间出门,更不必说是一起驾车游玩。 今日借了这个名目,倒也是不错是选择。 依照初如雪的指示,钟离啻便来到了一片墓园。 这是渊太祖第一次与胡奴交战后,在这里埋下的战争中牺牲的士兵。 钟离啻不信奉鬼神之说,到了这墓园里,到底也不怎么害怕。他便推着初如雪,慢慢走过。 初如雪手里拿着火把,她似乎在丈量着什么。 钟离啻大抵听见了她的言辞,道“现在已经到了第十七个墓碑前了!” 初如雪听了,点点头,道“到第十九个墓碑前。” 钟离啻听了,推着初如雪,加快了脚步,到了初如雪所说的这墓碑前。 初如雪想想,对钟离啻道“你可看见这墓碑旁,长了一丛杂草?” 钟离啻听了,借着火光,看见了一丛干枯的杂草。 初如雪继续道“将那杂草扒开,上面的一层泥土去掉,大抵是有一个旋钮的。” 钟离啻听了,点点头,依照初如雪的吩咐,去了杂草,也去了上面的一层土,果然发现了一个不大的旋钮。 初如雪点点头,道“顺拧三圈,再逆拧五圈,再顺拧三圈,不要拧错了!” 钟离啻照着初如雪的说法,拧了这旋钮,只是这旋钮似乎常年不用,有些难拧。 拧完了,钟离啻便听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开了,像是一个尘封了许久的酒瓶子,被突然启封了一般。 钟离啻看见,原本在墓碑后面的坟,竟自己慢慢地移动,转到了墓碑旁,而这个墓碑后面,出现了一个黑洞! 初如雪将火把照在上面,钟离啻便看见,那黑洞里,似乎有一条路。 “走吧。” 初如雪听着声音,大抵判断这墓口开了多少,对钟离啻道。 ------------ 第十八章 墓下兴邦 初化元年冬 钟离啻看着这墓下的景象,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是听说过的,说初家的家财,都藏在一个墓葬里。他原以为只是些无稽之谈,大约也是市井小民在哪里臆测出来的罢了。 可是到了现在,钟离啻亲眼看到这番景象,却是不得不重新审视当初的所谓谣传了。 进入了墓穴里面,钟离啻才看清楚了,这里面竟是还有一道门。是道双开门,上面浮雕了许多复杂而神秘的图案,这道门上了锁,门锁上浮雕这一只巨大的鹰,没有门环,大约是要从外面推的。 “这门原是要从里面开的。” 初如雪大约感觉到了钟离啻的震惊,只是她说话依旧不紧不慢。 “这世间,原只有我有这上面的钥匙。后来渊都陷落,我把钥匙给了寻儿,叫他给沐靳。渊都陷落那日,他撞在我剑上,把这串钥匙给了我。之后大约是忙了些,我也没有再问寻儿。我后来仔细摸索了一番,这串钥匙,大约是我给寻儿的那一串。” 初如雪慢慢摸索着到了这大门前,顺着钥匙孔,将其中一把钥匙插在里面,严丝合缝。轻轻一拧,便听“吧嗒”一声。 初如雪伸手去推着扇门,钟离啻也上前帮忙。 这门大抵是长久不开,有些硬。钟离啻用力将它推开的时候,便听到有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墓里,格外突兀。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钟离啻有些傻眼。 这里面,竟然全部是一段段金条,堆积成山,数量惊人! “这串钥匙,其实便是初氏一族被灭满门的根源。” 初如雪大抵是能想象到钟离啻的惊诧的,她将手里的钥匙,轻轻地放入钟离啻的手中。 “太祖遗训,将国库十分之一的收入,存入初氏一族名下,放入全国十三个省。在外界称为‘玉府十三行’。其实只是一些钱庄。真正掌握这笔钱银的,这三百年来,只有初氏一族。” “太祖曾有先言,这笔钱,是解渊都之困,若是困不可解,这笔钱便归了初氏一族。” “那日葱山城破,我便知大渊王朝不可救了。可是到底,我还是把这串钥匙给了他。” 初如雪自嘲地笑笑:“我娘亲曾经说过,便是给谁,都不能给他。我原一直觉得那是气话。可是葱山城破,倒是叫我看清了他。” “他为了这笔钱,当真是不择手段。初氏一族数万人的性命,都搭在了这些金银上。到最后,谁也没有落到一个好一些的结局。” “他最后把这钱给我,我原觉得他是想着叫我去辅佐沐靳。可是后来,我慢慢想着那些事情,却觉得不是这样。若是他想要将它给了沐靳,大可叫寻儿带走,又何必来交给我!” “我想,他大约是觉得,若是将那钱给我,我大抵会有些生欲,从渊都逃出来吧!” 初如雪到如今,也算是明白了明嘉帝这么做的根源。 他大约是想要她活着的。 明嘉帝极懂她的性子,知道若是她手里拿着那串钥匙,便是再怎么样,都会想尽办法逃出渊都。 这才是明嘉帝给她这串钥匙的原因。 大约从他决定给她钥匙起,便想着叫她活下去吧。 这也是明嘉帝身为父亲,为初如雪做的最后也是唯一一件事情。 “大约,他心里也是有我的。” 初如雪低下头,神色深邃。 钟离啻上前,抓着初如雪的手,道:“这么多年,也到底是过来了!” 是了,最后,明嘉帝身死,大渊王朝国灭,旭王朝建立,这笔钱,已经是初氏一族的家财了。 “这墓里的钱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初如雪调整心绪,继续道。 “当初我曾有言,谁能收复玉界山,这笔钱便归了谁。如今你收复玉界山,这笔钱,自然归了大旭王朝!” 钟离啻听了这话,却是惊诧到半晌不能言语——将这些钱银,全部给了大旭王朝? “既然太祖遗训是要归了初氏一族,那你该拿着它重新振兴初氏一族!” 钟离啻怔了半日,才缓缓道。 大旭王朝如今的确钱银短缺,而且非常短缺。 但是钟离啻却并不想拿着这笔钱。 他曾经不知道,也如世人揣测一般,认为初氏一族是因为家世太盛遭人妒忌才遭了那样的横祸。 却不想,更深的缘由,却是为了一笔数额巨大的钱款。 那么钟离啻知道,这钱便是更不能要了!那是初氏一族以数万人性命保留下来的,如今大渊王朝灭,这钱银既然是初家的,那他钟离啻便是不能觊觎,便是连这一的心思都不能起! 这是钟离啻身为一个帝王,该有的气度。 只是初如雪却是淡淡一笑:“振兴初氏?如今初氏一族,还哪里有什么人!便是我这个家主,都不是正经的初家人!振兴……何其困难!” 是了,如今初氏一族无人,若是要振兴,也无非是将这些钱拱手他人罢了。 “这些钱银,有的已经在这里存放了近三百年了,如今钱银短缺,商族萧条,若是这笔钱能出来见光,作为流通,到底好过在这里等着发霉!” 初如雪慢慢转着轮椅,摸索着到了一座堆砌的金山旁边,她随手拿起一段金条,有些沉甸甸。 “何况,你这意思,是要我以后自力更生,连你大旭王朝国库里供着一两人的吃喝,都不肯拿出来了?” 这自然是调笑。钟离啻再怎样,也没想过果然叫初如雪自己去谋生路的。他原也自然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觉得不该是我的!”钟离啻苦笑。 初如雪却严肃道:“这自然不是给你的。这是给万千的百姓用的。朝代更迭,诸事不稳,各方都虎视眈眈,若是大旭王朝不迅速强大起来,迟早要被周边这些国家侵吞!届时百姓重又流离失所,我便是果然振兴了初氏一族,又能怎样呢!” “我这些钱,既然决定托付给你,自然是知道,你大约是能将它花在百姓身上。” 初如雪将手里的金条放下,字字清晰地对钟离啻道。 “你如今靠着落加蓝,能到及几时?便是你将落氏君染拆吞入腹了,也无济于事!积贫积弱的祸根,还是不能解决!” 初如雪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这是事实。 大渊王朝灭了,百废待兴,钟离啻并没有那样的能力,一下子变出那么多钱来。 朝廷那些官员的俸禄,譬如宇文素戟、杜竭诚、刘璟垣这些人,都暂时欠缺着,只为了打回玉界山。 钱自然不是万能的,有些东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可是一味地没钱,到底也不是办法。 初如雪将这笔钱给钟离啻,到底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何况,”初如雪低头,语气温婉,“你我之间,到底还有两个孩子。如今我拿着这么多钱,成为这天下最有钱的人,却叫我的夫君吃糠咽菜,到底也不是什么好结果!” 钟离啻听了这句,却是眼睛睁大了:“雪儿方才说什么?” 她是说“夫君”? 初如雪听钟离啻问话的语气,便能猜度到他这时候的神色,定然是十分惊喜,又十分得意的,于是有些气闷,便速道:“若是没有听清,那便算了!” 于是转了轮椅准备离开。钟离啻一把拦住初如雪,抓着她的手,道:“雪儿说,我是你夫君?” 初如雪低下头,有些脸红,却最终无奈道:“如今这般,还能有什么办法?” 是了,如今这般,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对可爱的双生子,而且都五岁了,读书识字也算是开窍,还能怎么办? “既然雪儿这样说了,那我也便不能推辞了!以后,嗯,我养着你和孩子们!” 钟离啻将初如雪抱在怀里,欣喜道。 大约在从前,她是断然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如今似乎他们两个年岁都见长,而且经历的也多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似乎也变得稍稍不同,便是只有他们两个时,这样无伤大雅的话,说一点点,似乎也没什么错。 初如雪抱着钟离啻,他身上缎绣的龙纹十分顺滑细腻,抱着很舒服。 “日后,我们一家四口,再不分离!” 到如今,初如雪也终于愿意承认,她和钟离啻,成为了一家人了。 不仅仅是为了孩子。这么多年来,钟离啻为她做的一切,她都知道。 他们跨越了宗族,跨越了王朝,历尽艰辛,终于决定在一起了。 “嗯!我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琮瑢玉从太祖初年制造而成,能成一对的,只如今耳。 “我钟离啻,便是倾尽天下之力,也会护你和孩子们周全,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钟离啻轻轻嗅着初如雪的头发,坚定道。 他这些年来,为的,大约也不过是这一天罢了。 他曾经许诺,不再叫她受苦,不再叫她孤独,却到底把她丢在渊都,一个人守着两个孩子,过了这么多年。 如今他有了这样的能力,便是不会再叫她受半分委屈了。 两个人相爱,大抵也便是如此了。若是他爱她,便不肯叫她受哪怕半分苦。若是她爱他,也是要拼尽全力,哪怕知道是螳臂当车,也要上前一试。 有了这笔资金,国库的问题暂时解决了,钟离啻知道,王朝的百姓,大抵也是能过一个好年了。 只是在抛出这些金银时,初如雪却提出:“这钱款数额巨大,万不能一下抛出,否则便会造成物价猛涨,各处商家囤积居奇,到时候所有的钱银都会流入那些大商族的口袋里。” 钟离啻点点头,他是经历过当初扬州的盐税案的,对这些商家的想法,也大抵能猜度到一些的。 “那依雪儿的意思,是该怎样做呢?” 只是钟离啻承认,大约在花钱这件事情上,还是落加蓝和初如雪比较在行。 初如雪想想,道:“官府募工,谋些福利。新修水利,整改河道,再在一些必要的行业里,加大投入。免去两年徭役,全部改为官府募工。再办官学,收些子弟。这样一来,钱银流通的速度也不算太快,各处也都能沾些好处,到底不会叫那些别有用心的商族侵吞。” 初如雪对于花钱这件事,到底是行家。 何况她知道,官府的钱银不比商家,是不能存的,若是存了,来年必然萧条,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花完。 “钟离啻,你记着,当初渊太祖那样的事情,你却是不能做的。国库每年短缺十一钱银,这些钱,都要从百姓腰包里扣。如此这般,年复一年,国家便越是积贫,越是积贫,到后来便是积弱,便是再怎样,也不能救回来了!这是国库的一条铁律,便我前一年稍稍剩余或者稍稍差池,第二年、第三年便必须补齐!入若长期结余或者长期亏损,这些都是于国家不利的!” 钟离啻对这些,大约是懂一些的,他对初如雪的话,也表示赞同:“嗯,这些事情,自然要全部依照雪儿的吩咐做的。我如今也慢慢学一些你们商家的道理。” 初如雪点点头:“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为商和治国,是一个道理。一两银子存在钱庄或者国库,它永远都只是一两银子。而没有一两银子的人,也永远都不可能拿到那一两银子。若是放到市面上流通,那么这一两银子便成了活的,兜兜转转,为许多人解决了一两银子的问题。这才是货币存在的真正价值。国库里,要出入平衡。” 钟离啻知道,钱银上的事情,大约初如雪懂得的比他多。 初如雪最初给钟离啻的这笔钱银,被用来新修水利、修建学堂,很大一部分被解雇的工人们,从这上面得到了一些回报,这一年也算平静。 大旭王朝第一年遇到的钱银危机,算是告一段落,也算是解决了。 各路商家都以为,钟离啻陷入为了这样的困顿,定然是要上门去找他们这些大族联合,然后提高国库收入。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钟离啻凭借着兴修水利和兴办学堂两项,便将这些问题解决了。那么这些大族,也都各自陷入新一轮的恐慌里。 ------------ 第十九章 新纪除夕 初化元年末 在钟离啻顺利解决了这一场危机之后,胡奴也见这新的王朝有了些活力,知道反扑没什么机会了,便也暂时放弃了对西北的压力,钟离啻班师回朝,准备迎接新朝的第一个新年。 初如雪对钟离啻称帝的这半年所作所为,是比较满意的,作为帝王,能在王朝建立的第一时间选择收复玉界山,而且还算圆满,到底不易。 这样的战绩,自然值得称道。玉界山三起三落,到底没有最终落到胡奴手里。这是钟离啻对得起这个王朝的第一件事。 除夕那日,宫廷自然是要宴饮,只是钟离啻对这些兴致缺缺,只枯燥地看了一会歌舞,便悄悄开溜。 宫廷里的歌舞还在继续,寻儿和月儿被乳娘和几个婢子寺人领着,也玩得不亦乐乎,个方臣子也都各自谈些什么,这场面,到底看着散乱。 只是钟离啻到底不在意,他觉得既然是要宴饮,那便得拿出一番心胸来,这里也扭捏,那里也扭捏,各处都不能尽兴,那还做这个宫宴干什么?于是他也便很理所当然地推着初如雪,换了常服,偷偷溜出宫去。 “你这样费尽心机地跑出来,到底叫落加蓝和宇文素戟难做!” 初如雪对于这件事情,是并不怎么赞同的,便是她也觉得那宴饮果然无聊,可是钟离啻这样做,便是叫各处为难了。 宇文素戟身为丞相,眼见着皇帝开溜,却是不能上前劝阻的,落加蓝倒是对这件事情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怕到了众臣前去等待皇帝登楼放烟火的时候,大约也是会发怒的…… 钟离啻却是不以为然:“现在刚过戌时,离夜半的烟火还有两个时辰,咱们且出去吃一些新鲜的小吃,雪儿如今太瘦了!” 初如雪这时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了,宫里的那些事情,落加蓝和宇文素戟自然会照应好,何况还有杜竭诚、刘璟垣和林虎等人,是绝不会叫出什么差池的。 钟离啻也便这样放心的跑出来做他的快意帝王,混个潇洒再进宫…… “那年一起吃过元宵的那家店,却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钟离啻喃喃自语,却叫初如雪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且不说那家店在与不在,便是在,他们现在是从北门出来的,而那家店,她初如雪没记错的话,却是在南城门附近! 他们要穿越大半个都城,就为了一个不知道找不找得到的小吃店而且还是要腿着去?初如雪觉得自己有必要对钟离啻发一发火了! 似乎她这么长时间不发火,钟离啻是不是觉得她如今对他大抵太温柔了,他都忘了她生气的样子了? “你是说,咱们要从城北到城南,你就这么推着我去?” 初如雪想想,又觉得为这么一件小事,似乎很不值当,于是尽量保持镇定,声音也尽量平和。 何况现在是在大街上,这里大抵有许多人是认得她和钟离啻的,若是叫人认出来了,那便…… “哪里,我自然是找了代步!” 钟离啻一声口哨,便有一两马车出来,罗小锤从车上跳下:“二位,请上车!” 这还能说什么呢,既然不是果真腿着去,那便和他去一趟又何妨!何况钟离啻那么以一说,初如雪也想知道,那家店还在不在…… 于是便也没有了意见,坐上马车,一起去找那间小店。 因为新朝建立,都城自然不能再叫“渊都”这样带有旧朝痕迹的名称了,初如雪那日想想,便提笔手书:“新都”。 破旧为新,这是初如雪为这座古老的都城,赋予的新的含义。 钟离啻对此没有意见,只是在多年之后,钟离啻一个人守着这座城时,他为这座城重新拟名,为“怿雪城”。 如今只过了半年,这新城便几乎恢复到甲子宴前那番盛况,各处商贩来来往往,各处的人也流通,物也流通,这座城,彻底活了起来。 “你解了市中的宵禁,到这时候还能有人,到底是番盛况。” 初如雪听得到马车外面的吵闹声,她听着这些声音,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和钟离啻出门去吃元宵的那一段。 “原是觉得若是不宵禁到底扰民,可是市中并没有什么人住着,这么大一块地方,每夜里都空着,到底浪费,还不如敞开了,叫那些赶来夜里赶着做生意的也能有个地方。何况这样一来,便省去了各处小商小贩为了一个摊位争抢得头破血流,白日里一批人,夜里又是另一批人,这样市对各处的商贩也有了更大的包容,到底是件好事。” 钟离啻对这件事情,并不觉得是违背了什么祖制或者前朝遗制。何况如今是新朝,那么该怎么建,到底还是钟离啻点头。 “多少年来削弱商家来满足各处大族的利益,这样的事情,该到此为止了!” 钟离啻还是没能放弃南北互市的愿望,也还是没有放弃对商家的扶持。 刘璟垣和杜竭诚两人,正在联合落氏君染的一些人,拟定新的商法,对各处的商贩,做些系统的规定,也放松官府对商家的管控,适当让他们自己发展。 初如雪对此没有什么意见,这些事情上,她是赞同钟离啻的做法的——若是一个国家,货币不通畅,各处做的东西拿到市面上卖不动,国家的钱银便失去了作用,百姓生活也会随之困顿。 是该适当放弃将百姓束缚在土地上的法令了。 这个王朝,到底要和大渊王朝有所不同,或者说在某些方面比大渊王朝更加先进,它才能走得更长远! 那么她初如雪不介意叫钟离啻搞这些东西,来变换时风。 “是啊,十大家族掌控国家的局面,是该了结了!” 初如雪靠在钟离啻胸前,她觉得温暖。 因为他这个人,不管是从前做王爷,还是现在做帝王,都叫她觉得踏实。 钟离啻笑笑:“是了。若是商族不够强大,不够多,那么十大家族也是不可能削弱的!” 这就像是分糕点一样。这块糕点只有这么大,若是分给了十大家族,那么每个家族至少能分得十分之一,但是若是要分给各个不同的商族,数量越多,那么每个商族获得的糕点份额自然也就越少。 扩大分糕点人的数量,来制衡十大家族,原比明嘉帝当初一味打压来得更加有效,而且长远。 “是啊,若是各处的商族都来和十大家族抢红利,便是他们再怎么无能,也多多少少能沾得一点点,这样的商族多了,十大家族获得的便更加少了,是这意思么?” 初如雪身为商族,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的。只是这样做,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若是各大家族都选择兼并,将那些小的商族侵吞,变成他们自己的家财,那么这些招数,便会失效。今年你方才使用此召,自然奏效不少。等来年这些大家族反应过来了,便是又一场生吞活剥!所以,归根结底,来年首先要做的,便是抑制兼并,不管是土地还是商家,给那些小商族一些可以利诱的优惠,再重整旗鼓,打压大家族。” 初如雪对这些,是看得透的,她知道那些大家族会使出什么伎俩来应对钟离啻这场商战。 毕竟有钱,有势力,才是关键所在。 钟离啻想想,道:“没有什么律法是会一成不变的。雪儿说的这种情况,我也料想得到。他们想要获得的,无非是更大的利益罢了。如今国家贫弱,自然不能同他们硬来。兼并这件事情,自然是来年要做的大事情,却不是头等大事。来年要做的头等大事,第一是重新拟定商税。凡在我大旭王朝建立商号,并有私人钱庄的家族,都要上税,而且税率要比寻常商族高。” “各处都要平衡,这才是来年要做的大事情!” “到今年冬天之前,各地的人口丁目都盘查清楚了,那么来年要做的,便是安置流民,将土地合理分配,这样来年才能最大限度地获得收益。” “我们定然是要大力发展商族,却也不能忽视农民。说到底,如今天下,还是耕者多于商者。” 初如雪听了,点点头:“这话倒是不错,如今大旭王朝,还是耕者多。” 若是一个国家,;连农民的问题都不能解决,那么这个国家,自然是没有什么生存下去的希望了。 至少这句话在如今的大旭王朝,是极正确的。 “先……先生,夫人,到地方了!” 这两人谈论的东西,罗小锤并然不懂,而且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十分平和,罗小锤想着大抵他们又在拽着什么晦涩难懂的言辞,说着什么之乎者也的诗词罢了。罗小锤只知道钟离啻吩咐的,城南小吃街停下来,如今到了地方,他自然是得提醒一声的。 钟离啻和初如雪这时才知道,到了地方了。于是两人下车,慢慢往前走。罗小锤便停在那里,等着这两个人出来。 因为夜宴上的吃食都太油腻,初如雪并不想吃,这时候已经到快过戌时,她大约觉得有些饿了。 而且这一条街都是些小吃,这时候正是夜市时分,各处的小吃味道混杂在一起,成了一道特殊的香味,刺激着初如雪的味蕾,她果真觉得——似乎不吃晚饭便出门,的确是不应该的! 钟离啻大约是知晓初如雪对夜宴上的吃食不怎么满意的,于是便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个热热的煎饼,并着葱花和鸡蛋的香味,叫人胃口大开:“雪儿大约饿着呢,我看着这个煎饼似乎做得不错,便买了来叫雪儿尝尝!” 初如雪感觉到手边的温热。 因为怕烫,摊主还特意包了一层油纸,防止沾手。 初如雪接了那饼,一点点地尝,味道的确不错,咸淡适中,调料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而且特意加了葱花去掉鸡蛋的腥味。 “你倒是有心!” 初如雪大约是果然饿了,便也不再顾忌什么,只管吃着手里的煎饼。 钟离啻笑笑,仔细地看着这些小店。 “到了!” 钟离啻看到那家店铺的招牌,便欣喜地上前。初如雪听他似乎找到了,也便用帕子擦拭了嘴唇,等着进店。 钟离啻看到,那店的标旗没有换,还是当年那一片,只是经了年月,看着有些旧了,只是店家似乎还算勤快,那东西洗得干净,并没有被油污熏坏了。 店家的小二似乎换了一个,是个更年轻的,店主却是没有变化,依旧是那个店主。 钟离啻和初如雪进店,店小二自然是要上前招呼的:“二位客官,里边雅间请!” 钟离啻想想,也便顺着小二的推荐,进了一间雅间。 并不是当年那间,却也能隔着窗户看到外面的一个池塘,倒也还算安静。 钟离啻看着菜单,斟酌着点菜。因为还没有到元宵节,自然是没有什么元宵,他想着初如雪到底方才吃了一个煎饼,那东西到底带着些油,便要了一个清亮的汤,又想着初如雪许久没有吃小吃了,便又点了两碗热粉,配着几样味道尚可的小菜。 初如雪对钟离啻点的这些菜并没有什么意见,她只等着吃便好。 等菜的空闲,他们两个自然要闲聊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又各自笑了。 这样的场景,与数年前何其相似! 只是不同的是,他们都不再是数年前的那两个人了。 钟离啻已经长大,而且成了帝王。 而这里面,却也到底还有些什么,是没有变化的,比如钟离啻对初如雪的情感,和他们两个佩戴的琮瑢玉,是一直都没有变化的。 “如今心思不再,这些东西,吃着倒是有另一番滋味。” 菜上来,初如雪便也不客气地吃着。 钟离啻却是一怔,问:“却是不知,雪儿吃出来了什么滋味?” 钟离啻并不觉得这饭菜有什么问题,他还特意没有挑当初点的那些菜式,点的都是新菜,怎么就“有另一番滋味”了? 初如雪吃下一口,微微一笑,道:“幸福的滋味。” ------------ 第二十章 南街遇刺 初化元年末 钟离啻听到这个回答,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却原来,雪儿也同我开这样的玩笑了!” 心里自然是开心的,钟离啻将一个水晶糕递在初如雪面前道:“粉带着些酸味,吃水晶糕中和一下。” 初如雪闻到味道,便也张口,吃了那水晶糕。果然是不加糖的,而且不腻。 “很好!” 初如雪吃这一口,自然觉得满足。和钟离啻在一起的时光,她都觉得满足。 欲因为他能带给她快乐,不仅仅是言语上,钟离啻能让她觉得身心愉悦,觉得人生这么长,似乎有了一些念想,有了那么一点点乐趣。 初如雪这二十八年来,只近几年来,她觉得自己活着,不单单是为了初氏一族。她有了钟离啻,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梦想,有了自己执着的其他事情。 这些年,大约是过得辛苦了一些,不管是带着两个孩子,还是她自己看不见了,于她来说,大约的辛苦的。 可是当人有了某些精神上的东西之后,便也觉得这些身外之物,大约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不管是名利,还是仇恨。 “雪儿若是喜欢,以后便可常来。” 钟离啻看初如雪难得这么开心,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开心起来了,于是很高兴地给初如雪夹其他的菜式。 初如雪却是嗔笑:“你可仔细些了,过了今晚,大约全新城的人都认识你了,若是日后来这里被认出来了,仔细你不能出了这门!” 钟离啻撇撇嘴,冤屈地低下头,眯着眼,似乎在想什么对策。 “你却是别想着什么易容的招数,太费时费力了!” 初如雪听钟离啻突然安静了,便知他心里想着些什么坏主意,于是伸手拍一下他伸出来的手,笑笑。 易容这种事情,大约是极其费力的,初如雪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好招数。 “嗯,我也觉得大约易容这事情,有些不靠谱。等我过些日子想出一个更好一些的招数,便带着雪儿去!” 初如雪知道,同他将道理这件事,是件极其漫长而且痛苦的事情,她是不怎么愿意干的。 于是也便不讲道理了:“我却是偏偏不叫你去了!你这番心思也最好收了,莫说是易容,便是长了翅膀飞来,也是不允许的!” 讲道理和使强权之间只能选择一个,那么面对钟离啻,初如雪觉得她没有必要想前者,连半丝都不要! 于是也开始不讲道理! 钟离啻自然是不能说一个不字,只乖乖地低下头,吃着自己碗里的粉时不时给初如雪夹一些她爱吃的菜。 两人这顿饭倒是也吃得上下和谐,没有什么冲突。只是钟离啻对于自己没有想到什么法子能再来一次这事情,觉得十分不舒服。 吃完了这一桌,钟离啻估量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叫了小二问了,确定时辰,还有半个多时辰,是该走了。 于是付了账,推着初如雪离开了。 钟离啻离开时,店小二盯着钟离啻和初如雪腰间的玉半天,大约觉得这东西似乎十分熟悉,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出门到了街上,初如雪才发觉天空飘起了雪花,而且带着些冬日的风,有些冷。 钟离啻便取下自己的披风,给初如雪盖在腿上,加上她自己原本盖着的一张毯子,便更加暖和了。 初如雪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前面不远罗小锤的马车便在等着,到底也方便。马车上是带着小火炉的,倒也不至于怎么冷。 于是两人便在人海中穿越。 初如雪感觉到有风,她第一时间并没有留意,觉得大约是天冷。 过了半息不到,她才想起那是什么风,准备金针,却似乎有些晚了。 钟离啻是反应迅速的,他第一时间抽出了佩剑,护在初如雪身前,用剑挡住了射来的箭。 到兵刃相接的声音,初如雪松了一口气。于是全面备战。 她看不见,金针的威力自然要大打折扣,只是她手里还拿着一柄佩剑,到底也还能防御一下,不至于果然成了活靶子。 而且因为这一年她离开了软骨散,慢慢恢复了身子,气力也在慢慢恢复,虽是不比从前,到底也是有些作用。 “雪儿小心!” 钟离啻原本是想着上前挡着扑面而来的蒙面人,却不想他身边一个游走的游人却是突然发难,将他困住。钟离啻只得同这人缠斗,并无暇顾及初如雪,便只喊着叫她小心。 初如雪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是她耳力极好,这些年凭着这双耳朵,她自认为并没有什么刺客能杀得了她。 便是顾晚灯这样的绝世高手,也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刀剑是不是能快过她的耳朵。 这一番前来,于初如雪来说,大约是来送死的。她放弃了出剑,金针出手,便有一个手里拿着柄短匕要来刺杀的倒地,眉心见红。 因为街上人多,远处的人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近处的人一看这架势,都知道不妙了,又看见眼前这坐着轮椅的姑娘出手,还没有挨到人呢,那人便死了,各自惊吓,四散逃窜,喊叫声音十分响亮。 这样的喊叫,于初如雪是极不利的,她有些不能判断杀手在哪里。 钟离啻侧身一剑直入要害,眼前的刺客便落地。大街上有些乱,而且嘈杂,他知道初如雪很被动,便近到她身边。如今的局面十分不利,初如雪腿脚不便,而且眼睛看不见,是没有什么办法隐匿的,而对刺客们大都在暗处,钟离啻有些担忧。 “钟离啻,你且离开,城南是离京兆尹治所近,你且去那里叫人!” 初如雪手里的剑解决一个刺客,对着钟离啻喊道。 钟离啻却是明白,她这样说,只是安慰他罢了――她打斗时不能行走移动,十分被动,如今敌方人多,若是他离开,她便再无生还可能!何况京兆尹府离这里到底还有一些路程,便是她果然能撑,也断然不能到那时候! 她并不怎么喜欢骗人,只是这时候,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丢下你,我钟离啻却是做不到!生死一处,便是果然今日命丧于此,我也认了!” 钟离啻并不是上初如雪的当,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年,他如今做了帝王,自然各处都思虑周全。 初如雪听得出来,大约是骗不了了,也便放弃。 大约是这地方动静太大,便有人报官了。京兆如今自然在宫里等待着夜半子时元年夜里的烟火,只有副使带着一批官兵从此赶来。 初如雪便远远听到“官兵来了!” 百姓大抵都有些怵官兵,见了这些人立时躲开来,给让出条道路。 初如雪听见声音,心里稍稍放松。 这一批刺客见动静大了,便四散逃跑。官府来得慢,只围住了没有逃跑的钟离啻和初如雪。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除夕夜闹事杀人,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这副使说话倒是圆滑――“闹事杀人”,大约是抓不着真正闹事的,便要先抓住她和钟离啻,这样一来,届时只说是他们二人闹事,关押了,审问过堂之后,便可定案。 钟离啻听了这话,却是笑笑,看看初如雪,拿出帕子将她脸上的汗滴擦一擦。 初如雪原听着这副使的这一番推脱,觉得好笑,钟离啻却似乎这么大刺刺地上前,给她擦了脸,她大约是有些明白了,喘口气,等着听着副使的下文。 远处围观的百姓见这二人都没有惧怕官府,佩服之余,自然是惋惜了。 “说你们呢,那个拿剑的,还不赶快放下武器!” 这副使身边的一个小兵这时候站出来,大约是比较得力的那种,指着钟离啻和初如雪,语气自然谈不上什么和善。 钟离啻点点头,却是没有放下武器,只在这些官兵的重围之下,转身,看着那副使。 新帝登基,百官自然是要朝贺的,身为京兆副使,自然须得前去参加。 所以这位副使,是见过新帝的圣颜的。 在他一口吐沫没来得及咽下去时,便立刻反应过来,慌张下跪:“臣京兆副使于有熊,参……见……皇上……吾皇万岁……家主!” 能叫钟离啻这么护着的,这世上,大约除了那个神秘的初氏一族的家主,并没有第二人了! 那些官兵原还觉得抓着了两个“元凶”,十分得意猖狂,这时候却看见自家的副使大人跪倒在地,管眼前的这个瘦弱小生叫“皇上”。 这大约是件极了不得的事情。于是不管是官兵还是百姓,在这位副使跪下之后,统统跪地,大呼“万岁”。 钟离啻对这件事,最终是点点头,道:“朕却不知,在大人的地方遇到这样的事情,倒是朕的不是了?” 副使大约是晓得这件事情的后果的,便赔笑道:“却是微臣眼花,并不曾看得清楚,只一心想着抓住寻衅滋事者,却不想惊动圣驾,实在是不该!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这世间能“万死”的事情的确是不少,但是一时失误而酿成的错误,并没有及得上能到“万死”这样的罪名。这位副使自然是清楚的。 而且钟离啻现在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解决这件事情,刺客已经跑了,再追究这副使的责任,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下令封城,搜索这些刺客。 自然,既然碰上了,那么这位京兆副使便得负责到底,于是立刻叫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护送钟离啻和初如雪回宫了。 这条街离钟离啻叫罗小锤放马车的地方有些远,罗小锤大抵是听见动静的,只是他离不开,而且也找不到。 钟离啻叫这副使去知会罗小锤,叫他附近住一晚,明早再回去。 这马场似乎感觉上比钟离啻的那架好上许多,而且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休息着挺舒服。 “你这一场,到底不值得。” 初如雪摸摸钟离啻的脸,再摸摸他的肩膀、胳膊、胸膛、腰腿,确认他没有受伤。 钟离啻被初如雪这么摸索,有些痒:“雪儿别闹……痒!我当真没有受伤!” 这是实话,他钟离啻好歹已经是帝王了,到底是有些功夫的,自然不会轻易受伤。 初如雪检查完毕放心了,点点头:“当真便好!” 说完,初如雪抱着钟离啻,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嗔怪:“我原叫你走,你却是不听我的了!如今还没结婚你便这么不听话,日后却是怎么得了!” 钟离啻笑笑,抱紧初如雪:“这不是没事嘛!你这样,到底叫我难受!我便是再怎样,也不可能果然丢下你不顾的!其他事情,大约……也不能全都听你的!” 钟离啻不怎么愿意在这样的事情上同她说大话,说什么“旁的都可以答应,唯独这件不行”之类的话。 他觉得,大抵日后同她反驳的机会还多,所以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就用掉这句话!话说太死到后来容易噎着。 初如雪听了他这样说,虽是欠揍,却也知道到底真实,于是气笑了,道:“你倒是知道给自己留后路!” 钟离啻点点头,不否认:“这是自然!如今做了帝王,日后一诺千金,说出去的话都成定数,连改的机会都没有了,那便不能说这么死!” 这是他钟离啻一向遵循的铁律! 初如雪拿着拳头,轻轻锤一下钟离啻的胸膛,笑道:“身为帝王的精髓,你倒是学去了不少嘛!” 钟离啻大刺刺地“嗯”一声,摸摸初如雪的头。 还好,他们两个都还活着,并没有果然像钟离啻料想的最坏的结局那样。 “雪儿,嫁给我吧!” 钟离啻轻轻地吻一下初如雪的额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原觉得,有无这句,原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后来想想,还是觉得同你说了,我大约能心安些。” 初如雪感受得到钟离啻的正式,便认真地听着他的每一个字,她觉得有些热。 “我爱你。” 这三个字,钟离啻最终还是同她讲了。 “雪儿,若我们果然心意相通,便永远在一起,可好?” ------------ 第二十一章 新元皇后 初化元年末 钟离啻对初如雪,自然是十二万分的心意。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期盼的,也不过是和她能有一个安稳的结果,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他一直想的,都是这一件事情。 若这世间有一万件能名扬利万的事情,同这一件事情做交换,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件事情。 这世间,大抵没有一个钟离啻,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当初若明嘉帝果然刺杀成功,他钟离啻,也便没有今日了。 也许没有他,初如雪也能过下去――没有人是某个人人生路上必须的。大约他钟离啻也的确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他还是想陪着她,因为他知道,至少有了他,她的生活会快乐许多。 如今钟离啻问初如雪,她愿不愿意和他永远在一起。 “你如今是万人之上,却又来问我!” 初如雪并不想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她向来不怎么喜欢这样大刺刺地谈论自己的情感,不论是和钟离啻,还是和旁人。 哪怕是明嘉帝,她也从没有流露出怎样过激的感情。 钟离啻却是看着初如雪的眼睛,郑重道:“如今并不是在皇宫里,我也没有穿着衮服,便是以钟离啻的身份,来问你的,想征得你的同意,永远和你在一起!” 初如雪听了,怔一怔――钟离啻这话,大抵是很尊重她的,他知道她不喜欢以权压人,便果然不以权压人,明明白白告诉她,叫她自己抉择。 “想来你这人也是足够可恶的,当初我原没有动心,劝诫叫走,全然不听!如今明知道我已经不能回头,被你果然抓住了,心给了你,爱给了你,却又来问我,到底不是好人!” 初如雪觉得钟离啻在这一点上,似乎果然甚是可恶,便一时气闷,别过头去,不再理睬他。 钟离啻听了,眼睛睁大:“雪儿果然是这样想的?” 初如雪轻轻垂一下钟离啻的胸膛:“若不是果然对你心意深切,我这些年,却是都在做什么?” 自然,她明白,这些事情,她曾受过的一切,钟离啻都是知道的,而且也知道她是为了他。 他问她的,只不过是想听她说,我喜欢你,或者是――我爱你。 只是初如雪似乎一直吝啬了这一两句,不肯说。 大约,她心里,是不怎么愿意把这句话,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往后变数太多,世事变换太多,她不敢确定,今日的欢喜,便是明日的永恒。 这世间,其实哪里有那么多永远,哪里有那么多天长地久,不过是果然在一起过了一辈子,到了最后发现,竟就这么把这辈子都花完了,而且花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她不期盼天长地久,也不期盼永远。 初如雪感受到钟离啻摩挲着她的面庞。大约她如今年岁大些了,这些年又是带着孩子又是防着明嘉帝,疏于修理,是有些色衰的。 她已经快三十了。 初如雪承认自己的不年轻,也承认她已经过了听情话便与人私奔的年纪。 只是感受到自己便是如今,也还是有这么一个人爱着,而且是深爱的,她觉得很舒服,也觉得有些上头。大约是这马车太舒服,摇摇晃晃地,又不颠,叫她有些晃着了。 “我不敢奢求一辈子,也不敢乞求你果然怎样。只是,当下,有你,我很开心,很幸福。” 初如雪抱着钟离啻的腰。他这些年在西南,大约是勤于练武的,腰背粗壮,手感十分强健,不再像当初那个看着文弱的孩子一般了。 钟离啻听到这话,便已经是极其满足了,他喃喃道:“雪儿,嫁给我,好吗?” 初如雪笑笑,闭上眼,“嗯”一声,又觉得似乎这样不对,便开口道:“好!”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做他的皇后,做他唯一的妻子。 旭太祖钟离啻,半生只有一个皇后在身边,世人皆道太祖痴情,却是不知,若非果然爱之深,又怎么会一直这样守着一个人呢? “那,朕恳请初氏一族家主初亦白,小字如雪,屈尊下嫁,做朕的皇后可好?” 问了前一句,后一句自然也是要问的。 只是帝王娶亲,合该来由帝王问的。这也是钟离啻这一生,在初如雪面前,唯一一次自称不是“我”,而是带着他的地位和权势,对她说的一句话。 初如雪笑笑:“初氏一族家主初亦白,与当今帝王钟离君诣,愿结为好!” 既然他这么正式,初如雪觉得自己大抵也不能输,也便信誓旦旦了。 钟离啻笑笑,摸摸初如雪的头:“等着月十五过了,年节的事情,大抵也能忙得差不多了。户部已经查点过半,到底还得叫他们先过了年,核实户口的事情,大约这一时半会也着急不得的。我便先带着你,去南疆。” 初如雪想想,点点头:“你大约也这么多年没有去看你母亲了,赶在上巳节前去藏戒山看看,也尽一尽孝道。” 钟离啻自当初被囚,的确是没有再去看过藏戒山上的王妃了!他虽是没有见过,可是到底叫了这么多年母亲,也该去看看的。 “去藏戒山自然是件极大的事情。可是还有更加重大的事情!” 钟离啻点点头,为初如雪绾起耳边的碎发。 初如雪有些不晓得:“藏戒山一带,如今也还算太平,倒是西北之地,时有骚乱,到底该重视!” 又一想,郑重问道:“却是苗人又发难了?却原来,这些苗人看着面善,老王爷待他们也算是好了,如今却也仗势欺人!” 苗人叛乱,初如雪却是不自知,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她的刺客团,是全天下最有力的间谍武器,如今却是连钟离啻的家丁都及不上了? 果然,成了帝王之后,大抵什么都方便了不少呢! 钟离啻却是半日没有做声,只伸手,轻轻抚摸着初如雪明净的双眼。 大约是感受到眼周有东西,初如雪看不见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却是怔了许久…… “你是想着,和我去看苗医?” 初如雪摸摸钟离啻的脸,没有眼泪,大约是不用哄的。 钟离啻抱着初如雪,一手仍旧轻轻抚摸着她的眼睛,道:“你这双眼睛,原也是因为我,才看不见的,都这么多年了,上天便是要惩罚,也该换个人了!何况……” 钟离啻话没说完,初如雪便慌忙伸手捂着他的嘴巴。只是她看不见,并没有果然准确地捂到,钟离啻的嘴巴被堵了一半。 “便是这样的念头,都不要有!我们一家人,若是此次治好了眼睛,便和和气气在一起,便是治不好,我如今也已经习惯了,不碍事的!你却是不能再有任何差池,连诅咒这样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能说的!我知道你原不信这些,可我信!我自小便是在寺庙里,听着方丈讲经长大的,我由不得不信!” 初如雪抱着钟离啻,抱得很紧,她大约是当真害怕他说的那些事情,被老天爷听到了,当了真! “我求你,为了我,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好么?” 初如雪抱着钟离啻,喃喃。 钟离啻点点头:“嗯,我们一家人,好好的!” 马车的颠簸终于结束,来到宫门口,落加蓝便站在侧门,看着进来了,叫人将衮服送过去,钟离啻出了马车,便看到衣服,顺手换了。只是他叫落加蓝准备的,却是两套衣服。 另一套,钟离啻叫送到了初如雪面前。 初如雪当时以为是朝服,只是做工精细些,面料也是极好的血玉蚕丝,便也没有在意,叫随身进入马车的婢子帮忙换了直到着身,她才注意到,这朝服上的绣纹似乎有些奇怪了。 她顺着那些纹理摸下去,渐渐在脑海里勾勒出来那绣纹图案,却是大吃一惊:“这是……凤服?” 钟离啻笑笑,知道她已经在马车里换好了,便上前,抓住了初如雪的手,道:“走吧!” 新的一年,这一场烟火里,初如雪穿着件极华美的凤服,那凤服上用锦绣绣着姿态神美的凤凰,又以紫色为底色,看着深沉大气。只是没有来得及戴凤冠,近南门的婢子便去找了一只稍稍显眼的凤钗,作为缀饰。 初如雪原就样貌极美,便是年月稍长,却也到底没有老态龙钟,而且她向来看着神情肃穆,端庄,撑起这件华服,竟是叫人感觉到刚刚好!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这样子,稍稍有些吃惊,却是被赶来的落加蓝叫道:“离子时还有不到两刻钟时间了,便不必在这里磨蹭了,赶快走吧!” 落加蓝说话的时候,顺带抬头看一眼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一时不说话了。 自然,钟离啻到了皇宫里,是要改乘轿辇的,銮车却是接走了两个人。 落加蓝看见初如雪,他是有些吃惊的。 她如今穿着凤服,一颦一笑,竟还是有些当年昭仁皇后的风范的。 只是昭仁皇后性子温善,并不似初如雪这般犀利,而且冷漠。 钟离啻和初如雪来到东门,宇文素戟看见这两人,便大大松了一口气。 正子时时,皇宫东门前,百官齐聚,城下还有熙熙攘攘的百姓数百颗烟花各自占着一个烽火台,同时齐放,天空里的星火都明灭了,场面十分壮观。 新的一年,新的纪元,也是这个王朝,新的开始。 而钟离啻当众宣布,立初如雪为后,为太祖妻,并且当众宣布,他此生,也只娶她一人。 “先氏族遗孽钟离君诣,得诸臣、百姓庇佑,不才称帝。自当勤勤恳恳,勉励后世!今不肖子孙钟离啻在此起誓,此生,只娶初亦白一人,不再它娶,不再纳妃!” 之后,又有两道圣旨,封寻儿和月儿,为王子和公主,封号各自为“静”与“灵”。 这大抵也是钟离啻对初如雪和两个孩子,在名分上的交代了。 他知道她不在意这些的,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 只是诸臣却是稍有议论――寻儿既是嫡长子,自然该承嗣帝位,册封为太子才是,怎么钟离啻如今却只封了一个王子? 又或者,钟离啻是想先锻炼些年月,在行册封?毕竟一气呵成之后,皇子大都生了懒惰之心,到底不好! 这一夜,大抵京都的风向该是要变了。 继落家之后,有一个曾经的大族,以国母的身份,站在世人面前。 只是这个家族,并没有那些大族那样显赫的势力,更没有那么荣耀的能力。 她只是一个人罢了。 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钟离啻知道这样到底行事太过匆忙,只是如今各方不稳,已经这么大摆宴席地过了年,再这样大肆铺张,到底不好。 而且这更是初如雪的意思。她知道,初家的那些钱财,于这么一个宴席,自然是算不得什么的。 可是她觉得不该开这样的头,连续的铺张,便是不节俭的开始! 过了子时,各处宴罢了,钟离啻转身,却是没有见到初如雪。 他想想,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便立时叫人备了马匹,独自向皇陵去了,连衮服都没有换。 这一日,是明嘉帝的忌辰。初如雪赶着早,大约是想去看看他的。 对于明嘉帝,钟离啻这时候,自然还是恨的,且不说他杀死了老王爷,便是叫人给雪儿用软骨散这事情,便是极大地逆了钟离啻的鳞。 可是,明嘉帝和初如雪,到底还是要分开计较的。 她心思纯良,而且长情。 钟离啻如今还记得,当初他听到了老王爷的死讯,咬牙切齿地说,杀了他! 初如雪那时候,无奈,又可恨地点头,她答应了钟离啻,杀了他。 最后明嘉帝撞在初如雪的剑上死了,却叫钟离啻又觉得心疼。 她穿着那件极美的华服,坐在轮椅上,面前是明嘉帝的陵墓。 胡奴当时并没有那么多的钱银,来修建一个完整的陵墓,便是神道,也短了许多。 只是气势上还是没有输,到底也符合明嘉帝生前爱热闹的心思。 “我如今果然做了他的妻子。” 初如雪手里拿着的,是一瓶落日红梅酒,钟离啻闻的出来。 ------------ 第二十二章 再回南疆(一)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初化二年初 初如雪手里拿着的酒坛放在地上,她摸着坛子口,将那酒拆封了,打开,又拿出碗来,摸着碗沿和坛沿,将酒慢慢倒入碗中,用手试着多少。 倒好了,她将坛子放下,端起那碗来,第一碗洒在明嘉帝的陵前。 那味道便顺着风散开来,十分甘冽醇香。 钟离啻闻着这味道,觉得有些醉了。 初如雪倒了第二碗,自己仰头喝了。 她这些年,大抵是没有怎么喝酒的。因为软骨散,她知道,她不宜多饮。 只是今夜,初如雪却觉得,自己大抵这样喝一次也算是件不错的事情。 明嘉帝就那样死了,初如雪心里,是怎么都不觉得舒服的。 她原觉得,明嘉帝该死便是他怎么死了,都不会叫她觉得难过。可是当明嘉帝果然死了,而且是死在了她的剑下时,她觉得难受。 她心里,不论是为了初氏一族还是钟离啻,对明嘉帝,都是带着十足的怨恨的。 她承认,自己不是圣人,没有原谅明嘉帝的能力。 明嘉帝死了,初如雪心里的那些恨没有消失,因为初氏一族不能再活过来,老王爷不能活过来,昭仁皇后也不能活过来,她什么都没有的得到。 除了一段难受的心思。初如雪伸手,摸摸明嘉帝的陵碑,闭上眼,将第三碗洒在碑上。 明嘉帝生前,大抵是喜欢落日红梅酒的,可是他不常喝,不仅仅是那酒工艺复杂,更是因为那酒里,总是带着那花的味道,他大抵不想想起那个味道的。 初如雪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心愿大抵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初氏一族平反。后来明嘉帝给了初氏一族一个两边都看得过去的结局,她知道,那便是圆满了。若是明嘉帝没有那样做,沐靳上台之后,怕是连这么个结局都不能有了。 “我原真觉得,初家的事情,大抵是大过天的。可是后来初氏一族没有事情了,我又觉得自己好像矫情了这么多年。” “他待我,是极好的。我大抵也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没有多少人真心待过,所以他一那样做,我便无法了。” “我承认,我喜欢他。我曾经想逃避的,退缩的,如今都摆在面前,一步都退不了了。” “你大抵不愿意看见他登上帝位,成为中原的主人的。” “只是你躺在这里,却也是没有什么能力来阻止了。因为现在,我支持他。” “如今我和他成为夫妻,玉界山也重新回到中原。” “那笔钱,我最终还是给了他。我曾说过,谁能收复玉界山,这笔钱便是谁的。他做到了,我便不能失诺。” 初如雪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一碗一碗地喝那落日红梅酒,现在已经微醺。 钟离啻看着她那样喝那酒,知道她心里大抵是难受的,可是又不敢上前去阻止,只能这样看着。 初如雪喝了许久,却突然打一个酒嗝,指着钟离啻的方向,道:“你也出来吧!” 钟离啻怔了怔,尴尬地出来,他自以为自己跟踪得很好,却不想,还是被她发现了。 “你以为我这些年来,这一双耳朵便是白长了么?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刚来我便听到了!” 初如雪将喝完的酒坛扔过去,砸在钟离啻脚边。 “带我走!” 初如雪感觉到钟离啻到了她身边,便去拽钟离啻的手。钟离啻也伸手握住她的,轻轻抱着她。 “我原觉得,若是我一直恨着他,大抵和你在一起,也能放下的!” 初如雪拽着钟离啻的手,扑在他怀里。 “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难受!尤其是今日。去年这一日,他便死了,死在了我的剑下。我知道你心里恨他,他罪不可恕。可是如今你我已经要结婚了,我想,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恨他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不是一个原谅和理解便能解决的。我也知道,你心里的怨恨,不是这么一两句就能化解。你一直以来刻意地不在我面前说这些事情,便是沐靳的事情,你也不曾同的提。” “可是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不提,不论,便能忘了,淡了。” “可是我没有办法!他是我父亲,便是他罪大恶极,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我承认自己不能过去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心里对他、对沐靳、对大渊王朝的愧疚!” “当初在春红轩里,我隔着窗子,看见他逼着我娘,说那些事情时,我娘撞在他的剑上死了,我恨毒了他,我想着这一生都不要原谅他!” “可是这是两回事!” 初如雪说完这句,闭上眼,只任由钟离啻抱着。 她知道,这件事情,大约是叫钟离啻为难的。 大抵借着酒力,初如雪将这些日子不能说的,全都同钟离啻讲了。 钟离啻听着初如雪的那些话,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道:“其实,我大约对他,也没有那么恨了。” 逝者不能再复苏,何况明嘉帝如今,也到底死了。 而且是死在了初如雪的剑下。那种绝望,大抵和昭仁皇后死前,是一样的吧。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脸上的痛苦,他知道,他不该叫她这么难受的。 “如今他安葬在这里,也算是曾经的事情有了了断吧。何况,我既然选择了雪儿,便也须得选择明嘉帝的。” 这是钟离啻,对初如雪的承诺。 钟离啻最后推着初如雪离开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十分冷清。 夜里,钟离啻与初如雪相拥而眠,像是两个在极地的人,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年后,钟离啻便将国事一股脑都丢给宇文素戟等人,自己叫罗小锤驾着一辆舒适但不显眼的马车,穿着件便服,带着自己的皇后殿下,和两个小不点,一路南下去了。 路上,初如雪听着南方的鸟兽虫鸣,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近一个月的奔波劳累,他们终于到了南疆。 钟离啻带着初如雪,到了曾经住过的宅院,是南疆曾经的靖南王府,没有被破坏,如今看着倒还算完好。 只是门上的锁上,生了铜绿。 钟离啻拿出钥匙,打开了这久不经人的大门。 初如雪听得见那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就像是一个垂垂朽矣的老者,在那里哀叹,又或是呻吟,嗔怪。 “如今终于再次来到了这里。” 钟离啻没有想到,自十七岁一别,竟是已经七年没有再回来了! “你已经长大了!” 初如雪被罗小锤推着,到了钟离啻面前,便也理所应当地调侃。 钟离啻笑笑:“嗯,长大了,而且做了父亲!” 两个孩子看见这宅院,十分好奇:“爹爹,娘亲,这里是咱们家的么?” 月儿对周围的东西大抵好奇心强一些,便立刻跑到院子中去,东瞅瞅,西看看。 初如雪听了,笑笑:“嗯,是你家的!” 如今钟离啻不知对着两个小东西使了什么妖术,他们都似乎不怎么理财初如雪了,凡事都要先找父亲,便是称谓上,如今也是颠倒了,竟一个个都先叫父亲,再叫母亲了! 初如雪对这件事情,大抵心里并没有那么抵触,她觉得孩子们能这样喜欢自己的父亲,大抵也是好事。 何况她自己还乐得清闲! 寻儿站在门口看看,又跑到钟离啻身边,拽着钟离啻的衣袖,问:“爹爹是不是很久没来住了啊,这里的门墩上都落灰了!” 钟离啻见寻儿观察力不错,便笑笑:“嗯,大抵有些年头没有回来了!” 初如雪听着这父子这样说话,也微微一笑:“你们如今都是要联合了么?” 寻儿想想,道:“嗯,娘亲说过,要扶持弱小。我看爹爹和娘亲说话时,爹爹都站在下风,娘亲倒是看着盛气凌人地,自然是要帮着爹爹了!” 初如雪:“……” 她几时说话“盛气凌人”了? 这小东西,自小便这般,往后可怎么好! 于是初如雪上前,要抓了寻儿来好好“教育”一番。寻儿见势头不妙,便赶快躲在了钟离啻身后大喊道:“爹爹救命!娘亲要谋杀寻儿了!” 钟离啻却是将寻儿拎出来,递在初如雪面前,道:“我看你娘亲也没有要谋杀你的意思啊,你这小家伙倒是知道靠着我!” 寻儿被钟离啻捉住,送到初如雪面前,初如雪便也不客气地抓了寻儿,将他拽在怀抱里,戳一下他的小脑袋:“好啊,敢公然编排你娘,看我不收拾你!” 寻儿将五官和脖子缩在一起,知道这一顿是逃不了了。 只是初如雪却是没有果然下手怎样,只吓唬了寻儿。 她是没有那样的心思,也不怎么喜欢打骂孩子的。 一家人进门去了,钟离啻看着这院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一些野草似乎在慢慢长出。 院子里都积灰厚重,大抵这一日是怎么都不能住人的! 钟离啻想了想,便转身对罗小锤道:“你且去找找看,有没有短工,若是没有,便去抚顺路,那里是南疆守将刘威的府邸,我父亲原与他有些交识,他大抵能找些人手来。” 这么大的院子,只靠着他们五个人,而且两个是小孩子,凑起来都算不得一个人,还有一个他自己也不舍得使唤,那便只他和罗小锤两个人,那要打扫到何年何月! “皇……少爷您原该早些打招呼的,如今这样,现在又正的农忙,哪里找短工!” 自然,哀怨归哀怨,事情还是得做的。罗小锤于是抛跑出门去。 钟离啻笑笑:“我原想着,到了这里,且看一看这府里的陈设,是不是和我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如今看来,似乎也果然差不多。院子里那棵槐树,是栽在盆里的。原它在后院的矮墙旁边,我太淘气,我爹便叫人移植在一个大盆里,又给装了轮子,好叫府里的人搬来搬去,我也找不到它。” 钟离啻走到那树下,拿起旁边的铁锹,将这盆旁边的泥土扒拉开,便果然出现了轮子。 只是这树过了这么多年,早已经通过深入扎根的法子,将自己顺着那盆子的孔里穿出来,扎在地下,而且扎根极深,那瓷质的盆底已经被挤得开了裂璺。 “我后来离开时觉得大抵这东西每人照顾,便叫人在花园旁将土填上,想着这样的话,花园里的水便能渗入到这盆里,它也就不至于在我回来前死了!” 现在想想,钟离啻觉得自己大抵是有些痴人说梦。他那时离开南疆,便再没有那样的机会,再回来了。 这一别,变成了数年! “你倒是会想办法!” 初如雪到钟离啻身前抓着他的手。钟离啻反握着初如雪的手,道:“如今这树已经把这坛子挤破了,大抵是没有什么用了!” 钟离啻看着这裂纹太大,知道这盆稍稍一动便会破裂了,也不再做其他。 罗小锤没有找到几个人,最后只得去寻求刘威的帮助。 刘威这人年纪大些,听到是钟离啻,先是吃了一惊,又立刻换了朝服,前来迎接! “末将刘威,参见皇上皇后!吾皇万岁!” 钟离啻慌忙将刘威扶起,道:“刘将军却是折煞钟离啻了!您是长辈,自然该朕拜见您!” 自然钟离啻如今身为帝王,不能做与刘威一样的礼,便只行了一个下礼。 初如雪也微微颔首:“刘将军客气!” 刘威全然没有想到,钟离啻会来南疆。照理说,他如今应该在新城,处理朝政吧? 钟离啻看得出刘威的疑惑,便道:“朕南下的事情,只几位要员知道。只是件小事情,不必劳师动众。故而没有先去府上探望!” 刘威听闻此言,也了解了,便道:“却是末将考虑欠妥!” 钟离啻不说是什么事情,刘威也自然不会去问。 钟离啻是老王爷的儿子,又曾经两度在北疆立过战功,到底身为武将,刘威对钟离啻,是从心底里的敬服。 如今钟离啻身为一国之主,刘威自然更加敬畏了。 因为钟离啻要叫人来打扫庭院,刘威又见他连侍卫都没有叫,便知他是果然不想声张,便也清楚了,于是从自家府邸紧急抽调一批侍婢来。 ------------ 第二十三章 再回苗疆(二) 初化二年初 初如雪大约听得到人来了,却突然觉得好像不太好――他们过来一次,便叫人家这样麻烦,还叫人家专门叫人来帮忙,这老将到底年岁大了,她觉得…… 钟离啻看看初如雪皱着的眉头,大抵知道她的心思,便轻轻拍拍初如雪的背。初如雪知道他心里有计较,便也不说话了,只坐着看了。 原来的宅邸到底不大,收拾起来也快,只两个时辰便全部收拾完毕,刘威没再问什么,只叫留下两三个婢子侍卫,其余全部撤走。 刘威对钟离啻,大抵还有许多话要讲,只是大约也知道钟离啻这次大抵没有那么多时间,便也没再说其他。 钟离啻请了刘威吃了晚饭,赐给刘威几瓶好酒,他知道刘威虽是几十岁了,却是嗜酒,每日晚间须得喝那么一两杯的。 刘威感念钟离啻还记得他这些习惯,心里感动,也觉得钟离啻这些年,果然是长大了不少。 钟离啻亲自送刘威到门口,刘威感恩戴德地离开了。 初如雪听着刘威的马车走远,便道“他其实挺想和你说几句的。” 因为在饭桌上,刘威言语里,大抵多了些沧桑,而且很多叮嘱钟离啻的话,说得极隐晦。 “我原觉得,便是我做了帝王,也到底待他如父,可是等我果然做了帝王,却发现一切似乎都变了。”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慢慢回走,言辞里,有些难过的。 “你心里觉得没有差别,可是他心里却不这么想。权势这东西,一旦拥有,便能叫人匍匐。你如今拥有的,不是简简单单的权势,而且权倾天下,谁能不惧?” 初如雪向后抓着钟离啻的手,淡淡道。 “钟离啻,这世间,拥有倾世的权力,的确令人臣服。可是权势这东西,到底还是要好好利用。一旦剑走偏锋,便有可能满盘皆输。” 明嘉帝当初没有做帝王的时候,大抵对昭仁皇后,对初氏一族,都有这些恻隐之心的,可是当他做了帝王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权势,似乎并不是那么好用,他便觉得那是因为他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他权势的作用,所以天下不惧。 当他变本加厉地将这些权势的威力加在初氏一族身上时,便也选择了和昭仁皇后、和初氏一族决裂。 “拥有权势的感觉,的确不错。” 钟离啻握着初如雪的手,道“这世间,大抵有许多人,想要我的权势。当初这些权势,我也曾肖想过。如今一朝在手,却到底没有那么舒心。” “我不是那么贪心的人,得到了好的,便会想更好的!” 初如雪听着这些,沉默了许久。 她知道,钟离啻和明嘉帝,到底是有些不同的,他身上,至少有明嘉帝不曾拥有的――善。 钟离啻知道他做的事情,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放,也知道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 他也知道百姓艰难,世间疾苦,对一切,都表示宽容。 这是身为帝王,大抵最可贵的精神了。 “我们走到这一步,是极不易的。曾经面对的生生死死,如今大抵也觉得没什么了。我们空无一物地走在了这一步,走在了这悬崖边上。” 初如雪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钟离啻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 他和她,大抵是从北疆开始,就有了这样的默契,大抵能猜得到对方心里的想法,也能感知彼此想喜怒哀乐。 天渐渐黑了,钟离啻吩咐罗小锤照顾好两个孩子,便推着初如雪,出了门。 “去藏戒山?” 初如雪方向感极好,便是她看不见了,也能凭着轮椅的转动,大致判断是面对着哪些方向。 “明日去藏戒山。今日却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钟离啻摇摇头,家常一般同初如雪道。 “若是去藏戒山,须得封斋,还得请些法师来的,到底动静大了些,还是先做其他的事情吧!” 钟离啻对先王后,敬意自然是十二万分,何况那人是老王爷的最爱,便是一生只守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着那一座山上的一缕孤魂,大抵也是幸福的。 “却是不知道你要去哪里。” 初如雪有些不明白,钟离啻若果然想去祭拜,现在也可以,何必非要找那么多人来叫王妃不痛快呢? 钟离啻没有解释,只是推着初如雪慢慢往前走。不多时,初如雪便听到人声。 大抵是在唱歌。 初如雪听着那些调子,与北疆、与江南都不同。 这些调子,没有北疆那么浓烈,也没有江南那么温柔。带着些欢快,带着些喜乐,也带着些希望,悠远嘹亮。 “原来你是来看篝火的!” 初如雪笑笑。钟离啻曾经便同她说过,苗人善歌舞,而且舞姿动人。现在大抵天黑了,苗人排队而舞,口中唱着那些动人的曲子,中有一个大篝火,场面十分热闹。 只是她看不见,所以也没有那样的眼福能欣赏。 这些钟离啻都知道。初如雪知晓他向来没有专门叫她难堪的,所以不说话。 这一日是上巳节,苗人的祖巫也会来此地。 钟离啻没有专门去找苗巫,而是在这个时候去找,初如雪大抵是能猜得到的,今日上巳节,是踏青的日子。 苗巫许多,只是那上面地位最高,年纪最长的,便是祖巫了。苗人的巫大都是女子,而且一直遵循传女不传男的原则。便是天分再好的苗家男子,也是极难接触到巫的。 钟离啻带着初如雪,在苗舞散去之前,找到了祖巫。 “你却是那个当初在我们这里捣乱的小子?” 那苗家祖巫年纪已经过了九十,头发也全白了,只是带着帽子,只能看到全白了的两鬓。她身上穿着一件底色为黑的苗服,带着大银环,耳朵上也带着一对巨大的纯银耳环,双手双脚都带着银制的小铃铛,稍稍一动,铃铛便叮铃作响,十分清脆悠远。这苗家祖巫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红木拐杖,上端浮雕着一只孔雀,那孔雀的眼睛上镶嵌着绿宝石,十分逼真。 初如雪听着这祖巫的声音,大致判断这祖巫的年纪,又听着她身上似乎带着些铃铛,也大致判断她带着的铃铛到底有多少。 “却是不想您还记得我!祖巫大人!” 钟离啻笑笑,将初如雪推到祖巫面前。 “你父亲当初做的事情,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了,我这等老不死的,平日里只诵经祈福,自然记得清楚!” 年月变化,这苗巫却是还能一眼便看出这人是钟离啻,不得不说她眼力还是不错的。 “却是不知,你那痴情的父亲,如今可还好?” 苗人以寨子为单位,大都不与外界交流,而且祖巫是不能离开寨子的,所以这样的消息,她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钟离啻向祖巫行礼,低头道“家父五年前便离世了!” 祖巫听了,却是垂下眼帘,初如雪明明听到她喃喃道“果然是这样的,果然是这样的!” 钟离啻看着这祖巫将自己右手上的一个小银铃铛轻轻取下来,拿出随身携带的线包,拿出一根白色的线,穿了那铃铛,向钟离啻招招手“驱鬼除异,护身平定,诸神保佑,诸神保佑!” 这大抵是平安符一类的东西。只是那东西是苗家祖巫的,而且是她随身佩戴的,便是不轻易给旁人的,却在这时,就这么挂在了钟离啻的脖子里。 这时,这苗巫神色却突然变了,她凝重地打量着初如雪,问道“你也是巫人?” 初如雪原以为她是在问钟离啻,又觉得不对,苗家的巫人不传男子,那便是在问她了。初如雪怔了怔,摇摇头“在下不是!” 她对这里的所谓“巫”并不知晓,也不清楚,哪里就能扯上这种猜测? “那你为什么能听得见我的咒语?” 这苗巫竟能从她的神态表情里,判断出来人心里的想法么,否则她又怎么知道初如雪能听得见呢? 初如雪想想,笑笑“我原眼睛看不见,所以耳力比旁人的稍稍好一些。” 那苗巫念的那几句,以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平常人的耳力,是绝听不到的。而且为了防止会唇语的人识别,这些巫人说话时,罪刑和他们的言语,大抵是对不上的! 因为初如雪看不见,所以她并不知道祖巫的嘴型,但是她听得见,是实实在在听得见。 “却原来,你这么个小娘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祖巫从原坐着的一个蒲团上站起来,拄着拐杖,来到初如雪面前,用手轻轻抚摸着初如雪额头上火红的刺青。 “能在这个地方刺这样的图案,却是做巫的好料子!” 初如雪本来想着朝后退一步――她并不怎么喜欢同旁人这样的触碰。只是她想着到底钟离啻与这巫人相识,而且是老者,这样大抵不怎么礼貌,便也由着她了。 “骨头里渗着软骨散。若不是那东西,你的功力,大约也可以同这小子较量了!” 初如雪对医学上的东西,并不那么清楚,她有些想不通,这祖巫并没有为她诊脉,也没有问她的症状,却是怎么判断出来她曾经食用过软骨散? 祖巫顺着初如雪的额头,将粗糙的手指抵在初如雪的太阳穴。 “气血亏虚,两阴不调,大约是生了双生子,没有得到好的照顾,遗留下的病根。这一对孩子,夺去了你半生寿数,怕是日后不能像这小子一样,做一个长寿的人了!” 初如雪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呆呆地坐在那里。 她当初并没有想着果然生下孩子,而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要带着孩子一起离开的。 顾晚灯用尽毕生所学,才保住她的性命。后来她被关在那小院子里,常年不能见太阳,身边又没有得力的人,自然谈不上什么“好的照顾”了。 对于这些,钟离啻只是沉着脸,并没有说什么。 “这一双眼睛,是被箭毒木伤了吧!只是没有动到经脉,若是果然医治,虽然麻烦,却也不是无药可医。只是你这被断了的腿脚,这么些年了,经脉大都生长错乱,是不能再接回去的。” 这么一句,钟离啻也知道了,那眼睛到底还是有救的!只是苗寨的规矩,祖巫诊病时,除了病人本人,旁人是不能插嘴的,否则祖巫便会立刻转身离开! “你这些年到底郁郁寡欢,阴盛阳衰,本体损坏非常。若是想要调养,却是极长的路。若不然,便在我这寨子里,做了巫人,我与你长寿之道,你可与这小子齐寿!等我百年之后,你便做了我寨子里的祖巫!” 钟离啻听了这话,神色一滞――这祖巫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便是她给初如雪治好身体的条件? 初如雪听了,却是轻轻笑笑“祖巫大人的好意,亦白心领!只是他身边若果然没有我,大抵也是不开心的。为了一己苟活,便要弃了他不顾,初如雪是在做不来!” 她既然答应了钟离啻,要做他的妻子,便不能食言,更不能为了叫自己活下去,便要抛弃他。 “你倒是个痴情种,他大约和他父亲一样,你们这样,倒是能守着过些年头!” 祖巫将手从初如雪额头上取下,旁边的巫人便立刻上前,手里端着一个铜盆,里面盛了几片橄榄叶,将热水倒入,祖巫便净了手,拿起旁边的绣着孔雀的帕子擦干净了。 “祖巫是说,要她留在苗家,您才能为她医治么?” 钟离啻看这祖巫净手,便知诊断已经结束,便上前问道。 祖巫摇摇头,微微一笑“苗家巫医,自古是不谈条件的。只是若果然要医治她的眼睛和身体,便地动用我苗人的禁术,这样的东西,非我族人不得使用!” 初如雪听了,稍稍带着些失望,却也仍旧笑着,道“却原来是叫祖巫为难了,是亦白的不是!” 钟离啻听了,眉头稍稍皱皱,他看着初如雪一闪而过的失望,心里觉得难受。 “便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么?” 钟离啻不甘心,他这么多年在南疆,是知道苗巫的厉害之处的,便是初如雪的双腿,他也是曾经想过带着她来苗疆看看,有什么法子,叫她重新站起来。 ------------ 第二十四章 再回苗疆(三) 初化二年春 钟离啻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局,她的腿没有办法治好,便是连眼睛都不得医治。 “这些年,我也到底习惯了,”初如雪抓着钟离啻的手,淡淡一笑,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错误,都能被轻易原谅,“如今这样,也挺好。若是这些都没有,大抵我们也还得活着。” 是了,若是他们不能在一起,若是当初明嘉帝不是为了那笔钱做出那些事情,大抵大渊王朝也还能支持一段时间,或是明嘉帝派遣她去北疆,也许大渊王朝甚至还能坚持几十年。 那么一旦成了那样的局面,他们二人也不能再相见了,更遑论如现在这般。 可是还得活着不是!所以于初如雪来说,大抵觉得若是果然得了这样的结局,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她向来不贪心,也知晓哪些该是自己的,哪些不该是自己的。 她于明嘉帝,与沐靳,大抵都带着些愧疚的。因为沐靳惨死,明嘉帝也不得善终,她生命里带着血脉的上系亲人,便就这么离开了。 所以她觉得如今的生活,也是好的。 她得到的一切,都带着艰辛和不易。 这时,那祖巫瞥见初如雪腰间的佩玉,皱起了眉头,竟就那么盯着那玉,半日才又看见钟离啻腰间的玉。 这祖巫盯着初如雪和钟离啻的眼神有些变化“你这小子身上的玉我大抵是清楚的,当年你出生,那小皇帝当你是个宝,便把那玉给了你。你这小姑娘身上的玉,却又是怎么回事?还是那小皇帝也当你是个宝?” 祖巫的地位,是苗寨里最高的,加上她年长,便是比明嘉帝也大了几十岁了,大抵明嘉帝登基时,她便已经做了祖巫,所以明嘉帝在她面前,大抵也是小辈。 初如雪看不见这祖巫的眼神,有些奇怪,却也诚实答道“这玉,原是我母亲的。她不在了,便归了我的。” 这时,祖巫手里的拐杖有些颤抖,她看着初如雪,眼里尽是不可信“什么?你说……这玉,原是你母亲的?” 初如雪听得出这祖巫言语里的颤抖,只点点头“原是母亲旧物。” 祖巫轻轻拿起这枚玉佩,虔诚地看着,眼睛里带着些泪水“你那母亲,可是那些年初家的家主,初瑞婉?就是那小皇帝的皇后!” 初如雪怔了许久――多少年来,还从来没有人,在她面提起昭仁皇后的名讳,便是半个字都不敢提! 大渊王朝时,昭仁皇后是明嘉帝唯一的妻子,是那个时代,最温婉最善良的皇后。所有人都不敢对昭仁皇后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敬! 这祖巫却是当着她初如雪的面,提起了昭仁皇后的名讳。 初如雪也没有生气,只是笑笑,承认道“正是家母。” 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昭仁皇后的女儿,便觉得大抵就该自卑,觉得自己有罪的。 她从当年的屠杀里走出来,是亲眼见过那些屠杀的。她知道那些屠杀里,都是强权者的意识。 哪里就果然有那么多人一起犯错呢! “那孩子,她的孩子如今,也竟有这般大了?” 祖巫颤抖的手,似乎想伸上前去,摸一摸初如雪的脸庞。 “却原来,你这相貌,与她大不相同,大抵是随了你那心狠手辣的爹了!” 对于明嘉帝,这祖巫明确说出了厌恶,并给出了“心狠手辣”这样的判断。初如雪点点头――她是承认,明嘉帝的心狠手辣的,这是事实。他曾经能那么对初氏一族,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 初如雪之所以承认明嘉帝是这样的人,是因为她觉得,大抵她自己也随了明嘉帝这样的性子,也许百年之后,她没有了他的庇佑,世人提起初如雪,提起当初初氏一族的家主,也会以这样的词汇来形容。 只是在不清楚明嘉帝是否已经驾崩时,说这样的话,大抵是需要些泼辣的勇气的。 “却是不知,祖巫是认识她的?” 初如雪大抵能想得到,苗寨作为当时极大的世家,怎么不会与世间最大的商族有所联系呢,那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么昭仁皇后与祖巫相识,也算是正常。 只是初如雪觉得,这祖巫却有些过分激动了,她似乎对初氏一族,对昭仁皇后,还有更复杂的情感。 “你这孩子,却是不早早告诉老祖,方才跳神时,我也好替你求一卦,叫上天好好保佑你啊!” 祖巫最终还是没有,摸初如雪的脸,只是抓着她的一只手,痛心地悔恨道。 站在一边的钟离啻看着这番景象,却是稍稍有些不明白了“却原来,祖巫与昭仁皇后,是旧识?” 祖巫将自己脖子里的银锁环摘下来,轻轻地挂在初如雪的脖子上“你曾经所受的苦难,必将使你日后更加光明!” 那声音大抵还是似咒语一般低唱,只是这次离初如雪更加近了,她便听得更清晰了。 “那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啊!你说我与她母亲,是不是旧识?” 初如雪这时却浑身打了一个颤“您说什么?”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只是初如雪大抵不知,苗寨的祖巫,是不允许拿这些事情开玩笑的。 “如今你都这么大了,我却是才知道!” 祖巫握着初如雪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初如雪感觉到一点点疼。只是这点疼,相比她脑袋里受到的撞击,却是怎么也不值钱的! “却原来,你还活着啊!” 祖巫突然傻傻地笑了“你这孩子,却怎么不来找外婆呢!咱们有苗寨,寨子里这么多人,又何必去在那小皇帝的身边,受那样的苦楚!” 她这时看着初如雪坐着的轮椅,和她额头上耀眼的刺青,觉得难过许多。 “当年她死了的消息传出时,我便是攻下渊都的心都有了!可是怎奈寨子到底是寨子,没有他那么强大,最终只能落得龟缩在这里了!” 这样的秘辛,大抵别说老王爷,便是连明嘉帝,都是不知道的! 钟离啻听了这祖巫的话,也大抵能明白当初为什么苗人要叛乱了,却原来,与昭仁皇后也有些干系的! 只是昭仁皇后不是初氏一族的家主么,怎么又是这祖巫的女儿?何况初氏一族的北方的大族,怎么可能和南疆的苗人扯上什么干系? 钟离啻不明白,初如雪也不明白,这些事情,大抵还是这祖巫知道的多。 “你大抵还不知道吧,我原也不是苗人。” 祖巫几十岁了,这时有些站立不稳,便回到座位上去,身边的巫人便要向祖巫行礼。 “当初在北疆,我家也算是大户人家,和初家人结婚,生下了你母亲。我这一生,只有她一个孩子!后来我被马匪抢劫去了,一路南下,到了南疆,入了苗寨,跟着祖巫,做起了巫事。我大抵是聪明些的,祖巫最后便将权杖传授给了我,我便做了祖巫。” “我多方打听你母亲的事情,才知道她已经嫁给了那小皇帝。后来那小皇帝屠戮了初氏一族,我算是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再后来,她被杀了,我也没有了关心那些事情的心思,只一心想要为她报仇。” “只是我到底没有那样的能力,苗人也为此牺牲了许多。后来便不得已和渊王朝和谈。到如今,我已经差不多十几年没有听过外面的动静了,那些年轻人大概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只是我这个糟老太婆不愿意关心,也不愿意听这些事情。” “却不想,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你还活着!” 初如雪有些懵,她需要时间来理顺这些事情的关系。 她以前自己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大抵不错,可是今日看来,大抵也有待提高的。 “却是不知,原来您就是原初家的夫人!” 不管她是不是初如雪的外祖,身为初氏一族的家主,她自然该向先家的夫人行礼的! “你这性子,倒是像个大家闺秀!却原来我没有识得!” 初如雪稍稍转头,她看不见钟离啻,却是知道,他这时候,大抵是在看她的。 “却原来,初氏一族的人,果然没有死绝了!” 初如雪对这件事情,是很高兴的。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当初的案子,叫多少人蒙冤而死,如今终于有一个幸免于难的,她觉得很高兴的,何况这人与自己,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老祖巫点点头,叫人将牛头献给上天。 “这些东西,是给你准备的,杀牛血,驱鬼魔,你日后的日子,也便不那么难过了!” 这祖巫将巫人递给的新鲜牛血撒在初如雪面前的泥土里,形成一个圈子。 “既然你是我唯一的外孙,那么你日后的事情,也便是我的事情了!” 祖巫想想,道。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孤孤单单,如今突然听说自己的外孙女没有死,而且还活得好好的,她觉得上天待她,似乎还是不错的,便是她老了,也能收获这样的结果,在她看来,是很值得的了! 钟离啻听了这祖巫的话,眼睛稍稍有了些亮光――那么日后,雪儿的眼睛,怕是能治好了? “你这些日子便留在南疆可好,我正为你医治好了眼睛,你再看是要走还是要留呢!” 祖巫原是不答应给初如雪治眼睛的,如今却是因为这么一件事,便突然转变了主意,要给初如雪治好眼睛了。 初如雪笑笑,却是道“既然这些事情,是苗人的禁忌,非族人不得施展,我还是不要为难祖巫了。生死有命,强求不来的。” 初如雪不奢望她能拥有那么美好的结局,有疼爱自己的亲人,也有钟离啻,有两个孩子。她向来不怎么爱幻想,如今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便要想入非非。 “你的眼睛,我是非要治好的!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为她做些什么,如今机缘巧合,你出现了,我便不能坐视不理。也算是我身为人母,最后为我的女儿做一点事情吧!” 祖巫低下头,轻轻叹息。 钟离啻看得出,她大抵对初如雪叫她“祖巫”,有些难过的。 也许是觉得须得循序渐进,祖巫便也没有再问初如雪些什么,也不问她曾经的一切,只想叫她好了,叫她能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哪怕是拥有平凡的一生。 这是她身为祖母,该做到的事情。 从此,祖巫也不再提叫初如雪留在苗寨,只说了一句,春日里夜晚凉,叫她穿得稍稍厚一些。 钟离啻推着初如雪离开了苗寨,一步步走在回府路上。 “却原来,初家的人,并没有死绝了!” 初如雪大抵是真觉得开心,她手里拿着那玉佩,反复把玩。 “日后,嗯,我也是有娘家人的人了!若是你再敢想着欺负我,可是要先掂量掂量的!” 钟离啻笑笑“嗯,以后再也不敢得罪夫人了!” 对于这件事,钟离啻看着初如雪,心里五味杂陈。 她曾经那么孤立无援时,没有人告诉她,她在苗疆有亲人,如今她不需要了,却是又得知了自己原来不是一个人的。 可是当初的事情,并没有因为这件事,便少一点点的苦痛。 “你今日,看着倒像是十几岁的孩子了!” 钟离啻摸摸初如雪的头,笑笑。 曾经的过往,谁对谁错,逝者已矣,谁都没有资格站在她的面前指手画脚。 她曾经觉得,自己拥有的那些东西,大抵都不是果然是自己的,从父亲,到先生,到兄长,到权势。 她真正获得的,觉得自己能抓在手心里的,只有钟离啻的感情。 她曾经也质疑过,也动摇过,可是当这些质疑和动摇之后,她心里,还是信任他。便是全天下的人都说他不好,她也觉得,他是最好的。 如今,大抵又多了一份感情。这种被爱的感觉,叫初如雪觉得幸福,觉得自己曾经经历的,大抵也不算什么。 没有父母又怎样,没有双腿甚至双眼又能怎样,她拥有的,如今已经很多了。 她有钟离啻,有亲人,有两个可爱的孩子。那么如今,谁能及得上她呢? 初如雪笑笑,将手里的玉佩轻轻放在身侧,道“回去吧,孩子们还等着我们呢!” ------------ 第二十五章 再回苗疆(四)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初化二年春 初如雪和钟离啻回到王府时,两个孩子都已经睡了。他们盖着同一条被子,月儿枕着寻儿的胳膊,歪着脑袋,头只有一点点沾着枕头,手里扯着被子,似乎是怕寻儿突然把被子拉走。 寻儿的一只胳膊被月儿枕着,大抵这会有些不舒服,眉头稍稍皱在一起。 寻儿的眉毛大抵与钟离啻的有些相似,浓密而且锋利。他撅着嘴巴的时候,和钟离啻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 寻儿身体大抵呈大字状躺着,占了被子的一大半,另一只小手从侧面伸出来,蜷曲着。 孩子们夜晚睡觉点灯已经成了习惯,钟离啻也正好方便,不用再去找火石。 “他们睡了?” 初如雪听见两个孩子的呼吸声缓慢而且均匀,便低声问钟离啻。 钟离啻也压低嗓音答道:“嗯,睡了。” 初如雪想着这两个孩子,突然问了钟离啻一句:“他们两个……大抵和你我谁长得像一点?” 沐靳曾经对她说过,寻儿的嘴唇,月儿的眼睛和脸,和初如雪极像,她想,那么其余的,可能会和钟离啻像的吧? “寻儿坐着安安静静地,像你。倒是月儿大抵学了我这大大咧咧的爹了!” 钟离啻想了想,笑道。 这两个孩子大抵都有些自己的特色,并不全然这块像了你,那块便果然像了我的。 而月儿的相貌,随着年月的增长,钟离啻看着,却觉得越来越像另一个人。 只是这人,如今并不能果然同初如雪提。 “你这话说得,倒像是同我打太极!” 初如雪并不觉得钟离啻这描述能果然叫她想象得出这两个孩子的样貌,便出言责备。 只是这责备一出口,初如雪便觉得有些后悔了。 她若是果然要责备,大可以红眉毛绿眼睛,只是这么说,却到底有些暧昧,不像在责怪,倒像是撒娇…… 钟离啻借着这一点灯光,看见初如雪的脸慢慢染上微醺的红色,而且很后悔自己说了那话的模样,他觉得有些可爱。 她平日里不苟言笑,大约只在钟离啻面前,会使一些小性子,做一些平常不做的事情,譬如脸红。 “既然孩子们都睡了,咱们便也回屋睡觉吧,这么晚了,明日怕还是得早起!” 钟离啻没有说破初如雪的这一点点尴尬,只看着这两个孩子盖着同一床被子,便上前去,取开了另一床新被子,放到寻儿身旁,这样一来,便是月儿半夜里将被子拉走了,寻儿也不至于挨冻,也省了叫两个孩子为了争抢被子再闹出什么动静来。钟离啻轻轻地将寻儿的露在外面的小手放回被子里,又轻轻地捧着月儿的小脑袋,将压着的寻儿的胳膊拿出来,又将月儿的头轻轻地放回枕头。 期间,月儿眉头一皱,大抵是觉得枕着的不是原来的了,有些不高兴。钟离啻看着她嘟着嘴的模样,笑笑,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头。 将两个孩子安置妥当了,钟离啻便推着初如雪,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屋子。 “他们两个,在一起时大都不吵架,倒是叫我省心了不少。尤其是寻儿,他很稳重,一点都不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初如雪在路上,便絮絮叨叨地同钟离啻说这两个孩子的事情。 “那日你来渊都,在房顶上,他是知道的,可是沐靳来问的时候,他却一句都没有说漏,便是沐靳拿着话套,他也并不上当。他这性子,我觉得有些不妥的。” 钟离啻没有想到,他那日动作很轻,常人大抵是不能发觉的。若不是初如雪这些年耳力见长,发现他也是有些困难的。 “人说心思细密,大抵是没有安全感。因为不放心,所以要事事周全。这些年的日子,于两个孩子,到底不利。也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叫他们在这么小的年纪便卷入大人的算计里。” 钟离啻听到这些,心里难受起来:“原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叫你和孩子们受委屈了!” 在这点上,钟离啻一直觉得自己是欠着他们母子的,这么多年,初如雪和孩子们的艰辛日子,钟离啻能想象得到。 初如雪却是摇摇头:“这些事情,原也没有谁欠着谁的说法。合该自己承受的,便该自己受着。不管是孩子还是我。当初的事情,到底没有谁能果然那么周全,事事俱到。何况我们当初,都身陷其中,没有谁能保护谁的说辞。已经过往,便不必再去追究是谁的责任。” “我们如今要做的,是以后保护好他们,不叫他们受再那样的伤害。” 初如雪向后,抓着钟离啻的手。 因为握着轮椅,钟离啻的手有些冰凉,初如雪便用自己的手给他暖。 “若是能相互扶持到老,便是以前再怎样艰辛,也是值得的。” 对曾经的一切,初如雪大抵已经释怀。如今他们要做的,便是好好珍惜日后的时光。 “那便和雪儿一起,白头到老吧!” 钟离啻笑笑。 他们经历过了那些是是非非,也经历过了那些生生死死,都知道在一起不易,所以便格外珍惜,便是言辞上,都不忍伤害对方,哪怕是一句重话。 日出时,初如雪和钟离啻已经各自洗漱了。钟离啻平日里喜欢晨起练剑,今日也难得空闲,便出门耍一会。初如雪在一旁听着,大致判断钟离啻如今的剑法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大约是这些年不曾间断,钟离啻的剑声越来越纯粹,剑招也越来越老练,一点都不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 “你这些年,剑术倒是益发精进了。” 初如雪听着,微微一笑。这时,两个孩子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各自站在初如雪一边,也看着钟离啻练剑。 “娘亲,爹爹耍剑的姿势好看!” 月儿拉着初如雪的衣袖,稍稍拽着,晃几下,表示自己很羡慕。 “怎么,你也想学?” 初如雪摸摸月儿的头,笑笑。 钟离啻舞剑的姿势,自然是很好看的,这一点,初如雪在那年宫宴上,便已经见识了。 “嗯,想学!” 月儿点点头,似乎感觉初如雪有要松口的意思。 “他那剑招都是男子练习的,你若是想学,我便教你几招。女孩子练那个,不大稳妥的。” 初如雪想想,对着月儿道。 月儿这时候却是眼里放出了光彩:“娘亲可是说真的?” 初如雪点点头:“只一点,不可去胡作非为。习武是要惩恶扬善,以自卫为主,若是想着拿去人前炫耀,那是表演,若是想着肆无忌惮地残害他人,那叫恶魔。” 初如雪说这些时,神态是十分严肃的。她并不反对月儿习武——若是她和钟离啻不能保护她一辈子,她便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这是初如雪自己深有体会。女孩子可以柔弱,但不能懦弱。习得一些防身的法子,她日后的路,到底少些艰辛。 “娘亲给月儿教,那寻儿便去找爹爹了!” 寻儿听到月儿能得到母亲亲自指点,自然是极羡慕的,可是他想着父亲大抵会比母亲更加厉害,便觉得自己若是跟着父亲学习,大抵能更加厉害。 “寻儿要比月儿厉害,以后好保护娘亲和月儿!” 寻儿对于“保护”,一直都很执着,尤其是保护月儿。 大抵这便是身为男性的优越感,寻儿觉得自己是该好好保护他们的! “你这小子,是说你娘亲没有你爹厉害?” 初如雪是听得出寻儿这句话的意思的,她觉得不舒服——如今连孩子们都这样觉得? 寻儿想想,低下头,很诚实地问:“难道娘亲会比爹爹更厉害?” 初如雪听了,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孩子哪里看得出来她比钟离啻弱了? “钟离啻,来比一场吧,今日输了的人,照例做饭!” 初如雪喊着钟离啻,她觉得是该告诉孩子们,她和钟离啻到底谁更厉害了! 她觉得自己这样似乎很小肚鸡肠,到底都是孩子,她这么较真,似乎很没有大人的风度。 可是她就是想这样…… 钟离啻猛然被初如雪喊住,便停下剑招,走到他们三人面前:“雪儿今日有兴致同我比试了?” 初如雪点点头:“怎么,不敢了?” 钟离啻笑笑:“那便比试比试!” 对于初如雪的这点坏心思,钟离啻表示包容。只是这结果到底是怎样,他觉得还是自己赢的可能性比较大…… 两人刚准备好了剑,正要在孩子们面前“大打出手”,罗小锤却跑了来:“皇上……不是,少爷!外面来了一群蛮人,还带着一个老太太,说要见您!” 钟离啻听了,看看初如雪,又看向罗小锤严肃道:“不得无礼!那是苗人!你且送到客厅好生招待,好茶好点心全部用上!” 罗小锤怔了半日,钟离啻看他没有反应,便催促:“还不快去!” 罗小锤喏了,百思不得其解地跑了,依照钟离啻的吩咐,前去招待了。 “想不到祖巫竟是先来探望了,我还想着今日再去问问呢!” 钟离啻想想,大抵觉得开心,便将剑入鞘,整理一下衣服,推着初如雪,走向前院。 “你对祖巫,可是有什么想法?” 钟离啻在路上问初如雪。 初如雪想想,道:“这些事情,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若她果然是我外祖,我该向她行茶的!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听到,初家的人,并没有果然都死绝了。虽然她本姓非是初,到底也是初家的人。何况,她还生育了初氏一族的家主,那便是功不可没的!我既然如今是家主,便得依照家族族规,在初家的祠庙,给她行茶敬礼!” 钟离啻点点头:“这倒是实话!” 若她果然是初如雪的外祖,那她向她行礼,到底也不为过。 “只是,若是她果然不是我外祖,你大抵是要今日去纠缠一番的吧?” 初如雪想想,以钟离啻的性子,断然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可不是嘴巴上说说就好的! 钟离啻点点头:“咱们万里迢迢从新城跑到南疆,到底也得做些其他事情,难不成要空手回去么!这可不是我钟离啻一贯的作为!只是这祖巫年纪到底长,自然不能使用无赖的手段,还是要再动动脑子的!只是稍稍费一番周折罢了。何况当初我父亲和苗寨交战时,到底也颇受苗人尊敬,几番上书,为苗人争取了不少利益。后来停战,苗人归顺的条件也大都是我老爹争取来的,这点人情,是我父亲的,虽是有些不光彩,但是到了万一,也大抵能拿得出来顶点用,我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老王爷在南疆的口碑,自然是十分良好的,而且钟离啻自小也亲近苗人,这祖巫与钟离啻相熟,南疆能得这么多年和平,很大程度上是老王爷的功劳,无关战功,只论人品。 初如雪听说过老王爷在南疆的事迹,只是没有想到,当时的宗室,会与苗人有这么深的渊源。 到了客厅,钟离啻先向祖巫行礼:“祖巫安好!” 祖巫看见初如雪,便起身前来。别看这祖巫如今九十多岁,身子到底还硬朗,走路全然没有老态,步伐坚定沉稳。 “我孙儿,今日天不亮,我便收拾了来看你!” 初如雪听了,点点头:“谢祖巫挂怀!” 祖巫听她的称呼,不禁皱了眉:“你如今,却还是叫我祖巫!” 初如雪其实已经可以确定,她便是昭仁皇后的母亲——当年初氏的夫人失踪,便是不见尸首,那棺材里,埋着的只是一具面制的假人。 而且初如雪听说过,那夫人出殡时,脸面上遮挡着的,是草木,不是红绸。 这是初家的传统,非为真人尸体,或者尸体有缺损,都需要在面部掩盖草木,以求逝者在地府面容不被看清,若是没有逝去,兴许能赶回来。 “若是依照旧制,我该称您为夫人。如今初氏一族的家主,是我。” 初如雪听着祖巫的话,知道她是想自己叫她外祖的。可是她毕竟方才知晓这件事,就这么急着叫,她觉得不适应。 ------------ 第二十六章 再回南疆(五) A ,最快更新玉琮瑢最新章节! 初化二年春 初如雪便是对极亲近的人,也不可能立时便改了称谓,比如钟离啻,何况这位外祖只是才相认,与她原来并没有什么交际,她便是怎么都不可能一时半会改口的! 只是这祖巫却是被她那句话的后一句吸引了——她初如雪如今,是初氏一族的家主? “你说什么?那小皇帝,也竟果然同意了叫你跟着初家姓?” 祖巫并不觉得明嘉帝是个好说话的,他若果然好说话,那么初氏一族和昭仁皇后,也便不会那么凄凉地离开了! “我原没有在皇宫长大,姓什么,自然是要听我娘亲的。” 初如雪听着祖巫问,便也耐心地回答了。 罗小锤给上的茶是南方特有的乌龙茶,性温良,适合春日饮用。 “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祖巫点点头,脸色便是稍稍有不好。 她大抵是能想得到的,若是初如雪在皇宫长大,大抵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 初如雪是不大愿意同旁人讲起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过往的,不仅仅是因为太过悲凉太过绝望,更是因为她不想叫外人来对昭仁皇后评头论足。 万世之后,世人怎么看,怎么写,那是他们的事情。在她初如雪面前对昭仁皇后指指点点,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她不愿意,也不想提起这些。 祖巫见初如雪不怎么愿意同她说,眼睛里便稍稍带着些失望,只是那失望却是一闪而过,没有多停留。 祖巫站着,将手里的拐杖递给身旁的巫人,伸手轻轻抚摸初如雪的眼睛。初如雪感觉到有物体靠近,本能地闭上眼。 初如雪能感觉到祖巫那布满老茧的手,在自己眼周的各大穴位徘徊。 “引针入眼,将毒拔出来,再慢慢接好经脉,用心调养半月,大抵便可见光。只是近三年之中,不可直视太阳,不能看太刺眼的东西,否则前功尽弃,这一双眼睛,可便再无半分转圜余地了!” 初如雪听着,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里面,大抵最难的,是引针入眼时,针上所用的药,以及接经脉的手法。眼睛是人身上最复杂的部分,经脉大都短小细微,光这一项,便是大抵要花些时间的! 钟离啻听着这手法,点点头,想想,便问:“却是不知,祖巫要怎么引针入眼呢?” 祖巫瞪一眼钟离啻,想拿起拐杖够到了敲打一番,却发现那东西似乎不在手里,才想起方才交给身边的巫人了,于是只得作罢,只道:“你以为果然只做这两项便好了?那这天下的瞎子可是要少上那么许多的!” “引针入眼这法子,终归是要将中空的针里的那么一丁点药,直扎病灶,来达到清毒或者排毒的目的。药就那么一丁点,而且不能多加,想要将药效发挥到极致,身体状态便须得是最好的!她如今骨瘦如柴,便是吃下去的饭食都不怎么消化,何况是用针强行推入的药物!这些日子首要做的事情,便是先以一些滋补的药膳来调理调理她的身子,再辅以我苗疆的特殊药物,化了蛊,便可恢复些了。” 祖巫说的这些,其他还好,只是她一说“蛊”,叫初如雪觉得有些害怕——她自幼虽是习得些医术,可到底不是专业的医家,何况北疆没有这样的“邪术”,她也不清楚这些,所以对制蛊这些事情。 但是有一点初如雪是十分清楚的,苗人制蛊,大都以各类虫子为引体,所谓“食蛊”,在初如雪眼里,大抵是要把那条虫子吃下去吧! 她觉得有些恐惧。 钟离啻大抵是知晓些什么的,便点点头:“倒是钟离啻心思着急了,却没有想到雪儿身子还若弱,祖巫提醒得是!” 他一心只想着能叫初如雪快些好起来,却没有想过,她的身子能不能吃得消。 苗人的蛊,大都性子十分浓烈,若是果然要“食蛊”,身体不强壮,哪里能承受得了苗蛊的激烈! 初如雪觉得这些事情,似乎有些仓促了,她摸着,拉着钟离啻的衣角:“我原也没有那么着急这些事情的,这件事,大抵还得缓一缓!” 钟离啻抓着初如雪的手,道:“着急倒是也不至于,只是我想着雪儿能早一日恢复光明,便少一日黑暗。” 初如雪听着,只点点头,不再说话。祖巫见她到底没有那般遇见亲人的喜悦,知晓她大抵还有些不适应,也不强求,只交代了些滋养的事情,便要带她身边的巫人离开,钟离啻见早饭时间快到了,便叫人准备着了,留祖巫吃饭。苗人的祖巫是不能接受外人的吃食的,钟离啻原是想着她既然是初如雪的外祖,而且已经答应为初如雪医治眼睛,那也自然算不得什么“外人”,才出言挽留的,他知道苗人的规矩。 只是祖巫却不肯留下,只说苗寨还有些事情,便带着人离开了。 初如雪和钟离啻亲自送到门口,才慢慢悠悠地准备回屋。 “你倒是答应得快!” 初如雪总是觉得钟离啻这样,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这嫌弃的小样子,便笑笑,又严肃了一点点,道:“我是原见过这祖巫的能力的。苗人的一个小伙子,叫人弄瞎了眼睛,眼眶骨都裂开了,眼珠挂不住。我们都觉得那眼睛怕的保不住了,这祖巫只用了一蛊,便治好了这小伙子,而且目力依旧。这样的能力,到底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习得的。她既然说是有把握,而且只诊一下脉,便能知道你的病灶,也不是随便就说的!” 初如雪对于这一点,的确赞同——她这眼睛,便是顾晚灯,那时见了,也说没有什么希望了。她也便绝了心思,只以为没有办法。 却是不想,到底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是果然有这样的巫医,并不像是平日里见到的那般,尽弄些虚假的东西招摇撞骗。 “在苗疆,祖巫是十分受人尊敬的,她们会的东西,可不止制蛊为医,这些人还精通算数,天文,历法,天下几时有雨,几时旱涝,她们大抵都知晓些,有时候可比官报的那些要准确许多!这才是这些祖巫受人尊敬的根本原因!” 初如雪点点头,她自然知道,若是一个人果然受到了众人追捧,自然并不能只靠着权势。对于这位祖巫的医术,她心里,其实比钟离啻更有些底气。只是她接受不了的,却是苗人的“蛊”:“我原以为只果然行针过血便好了,却不想,还要‘食蛊’!我原在书上见过这些,只觉得不舒服!” 钟离啻这时候大抵有些明白他家雪儿为什么要这么抗拒这祖巫了! 却原来,她是有些怕“食蛊”的? “雪儿不会以为,所谓“食蛊”,便是要将蛊虫吃下去吧?” 钟离啻顿时觉得,这大抵是他这些年来,听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了吧! 初如雪眨眨眼,疑惑:“难道不是么?” 反正她是想不出什么除此之外更加“有效”的法子了! 钟离啻忍着笑,点点头:“嗯,有些是要果然吃下去的!” 之后见初如雪怔住,模样十分可爱,钟离啻便上前,摸摸她的头:“只是苗蛊都是有毒的,若是果然将蛊虫吃下去,除非是那种需要以毒攻毒或者毒药还在腹中,否则这些蛊虫别说三日,只消一炷香的时间,便能杀人于无形!” 初如雪听了,大抵是明白了些,钟离啻的意思,似乎是不必吃了? “雪儿你啊,怎么这么可爱啊!” 她这么同他闹别扭,倒像是撒娇的女孩,不肯喝味道辛辣而且极苦的药一般。只是不同的是,那些女孩一般都比较好糊弄,初如雪却是不怎么容易的,想叫她上当,那可是十分困难的! 果然,这些日子,钟离啻便吩咐厨房,叫依照祖巫送来的食谱,依例给初如雪“进补”。 只是吃来吃去,初如雪却没有觉得自己果然能胖一些,倒是每日里想着那苗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有些睡不着。 果然,过了十来日,这祖巫便果然又来了。这次搭脉时,初如雪的脉搏明显好了许多,脉象也平稳。 “看来今日是可以食蛊施针了!” 初如雪看不见那蛊长什么样子,她感觉到祖巫将她的右手拿起,在她手心里放了几粒花椒,揉搓一番后,净手,用针将她食指的指尖扎一下。 那感觉并不怎么疼。初如雪经历了这半月的调养,大抵也觉得没有那么可怕,心里对这些事情的抗拒,也随之降低。 这时,初如雪感觉到指尖上有冰凉的东西,似乎像水一般,但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可以施针!” 祖巫手里拿着的,是一个红木的小盒子,那盒子里,便放着一条白色的虫子。 这便是蛊。所有的苗巫手里,大都有那么一两条上好的蛊。祖巫手里的,便是最好的,也是最灵性的。 蛊是极贪的东西,若是没有血液,它们便会死亡。 方才,钟离啻看见的,是初如雪的手指破了,滴出血来,祖巫便将那血滴入这红木的盒子,那虫便立刻上前,吸食了那些血液。 她又拿着沾了碘酒的帕子,给初如雪的手指轻轻擦一下。 “入针。” 祖巫对着身边的巫人道。 巫人立刻拿来了一串各色的银针。祖巫拿起一根,在方才已经点着了的酒碗里过一遍,又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 这时,钟离啻和罗小锤等人便得回避了。苗人的秘术,便是不能叫旁人学去的! 至于方才食蛊为什么不避开?因为你就算是学到了怎么“食蛊”,那蛊才是关键!你看见的是活脱脱的虫子,却是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得来的,有什么讲究没有。 打开,初如雪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 祖巫将这针浸在这药里,立刻取出,稳稳地扎入初如雪眼周的一个大穴中,又顺着经络,慢慢向前推进。 因为针是软的,所以能顺着人的思路来慢慢走。 祖巫的手法很准,每一根都能扎入到正确的地方。 十几根针下去,初如雪感觉到自己整个脑袋都是麻木的,完全没有了知觉。但是不疼,只有麻。 她感觉自己向来好用的耳朵,似乎也没有那么灵敏了,她隐隐约约听到那祖巫说:“我便先封了你的知觉,免得药物发挥作用时,疼痛难忍!” 初如雪大抵是没有什么知觉了,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困。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祖巫是什么时候将她头上的针取出的。等她再次醒来,却感觉到自己的眼前,似乎蒙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雪儿?你可醒了!” 钟离啻大抵是感觉到初如雪醒了,便立刻问道。 初如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大抵没有那么麻木,只是她方才醒来,却是什么都不知道。 “祖巫说,行针十分顺利,第一次清毒,效果不错。” 初如雪怔了一怔,却是才反应过来,还要进行? 她觉得自己这样,似乎很不雅观:“我现在这样子,是不是很丑?” 大抵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喜爱美丽的,便是初如雪,也不能免俗。 钟离啻轻轻抚摸她的脸颊:“雪儿什么时候都是最美丽的!” 这话倒是不假,初如雪是昭仁皇后的女儿,身上带着初家的血统,相貌自然是没得挑剔的!便是在病中,也是美人! 初如雪听了,却是好笑:“你这嘴巴,倒是利落!” 想想,初如雪又问:“孩子们呢?” 她醒来没有听到寻儿和月儿的声音,觉得有些不适。 钟离啻答道:“罗小锤领着他们出去玩了。我想着你在安睡,他们到底聒噪。” 初如雪无奈,这天下还有这样的父亲?将自己的孩子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送出门去了? 却又知道,他这一番好心,到底也不能辜负。 “你如今的事情,到底是大事情,比不得其余,我只叫他们出去耍一会,晚间便回来了。” 钟离啻知道这件事情大抵是不怎么妥当的,可是却是死不认错! ------------ 第二十七章 再回苗疆(六) 初化二年春 初如雪伸手,钟离啻便握住。她的手如今大约二是因为在吃这些滋补的药膳,变得不再像以前那般冰凉,带着些稍稍的温热。钟离啻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 “你如今做父亲,倒是像做兄长一样,不管不顾!” 初如雪觉得钟离啻这样把孩子们“赶出去”的行为,大抵是有些可爱的,可是她并不赞同,也知道更不能夸赞,否则这人便要得寸进尺了。 钟离啻轻轻捏捏初如雪的脸颊,委屈道“我只是想着雪儿要安睡,这两个小家伙在院子里吵闹得厉害,罗小锤反正也闲着没事,倒不如叫他带着他们出去看看,也好长些见识。免得每日里憋在屋里。” 对于这番苦心和道理,初如雪大抵是认同的,可是对于钟离啻的目的,她却是大力反对的! “你这样,把孩子们都教导成了你这土匪模样,寻儿倒还好,到底是男孩子,月儿若果然成了你这般模样,我便恨死你了!” 这自然也是耍赖了。 初如雪将钟离啻握着的手抽离,给自己掖好被子,十分置气地把面容用被子蒙起来。 钟离啻笑着,轻轻将初如雪拉得老高的被子扯下来些,叫她能呼吸通畅。 “雪儿这可言重了!月儿那般性子,自然该是要强些好,否则少不得要受欺负!” 初如雪看不见钟离啻的样子,却也到底能想象得到他这时那没脸没皮的得意相貌。 “你倒是好意思说嘴!” 初如雪嘴角笑着,无奈道。 她自然得承认,月儿身为女儿,并不能全然学了那些所谓“大家闺秀”,她需要的,并不是足不出户笑不露齿的纤纤生活。 女孩子,还是要强些,泼辣些好,否则总是要受欺负的。 这两人一言一语地说道着,月儿和寻儿却是回来了。 “娘亲缠着白纱布,不大好看!” 月儿进门便叫着,罗小锤连捂住她嘴的时间都没有! “月儿却是说什么浑话呢!” 罗小锤自觉尴尬。寻儿挣开罗小锤,颠颠地跑到钟离啻身边,糯糯地叫“爹爹!” 钟离啻笑笑,躬身抱起寻儿,将他放在自己腿上“寻儿和罗叔去玩耍,可没有淘气吧?” 嗯,正常来说,这话大抵是该问月儿的。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月儿这性子,大抵和钟离啻是颇为相似的,她只是看着文静,骨子里却是带着些小坏的。 对于这一点,钟离啻很是欣赏,但是却也知道,这到底不是什么能夸赞的事情。 而寻儿这文静的性子,却和初如雪有些相似。只是他比月儿聪明,而且很沉稳,大抵有些老成持重的意味。 聪明的人,心思也比寻常人多,因为他们能想得到旁人想不到的事情,或者层面。 “寻儿很听话的,没有给罗叔惹麻烦!”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初如雪总觉得,寻儿自从和钟离啻相认了以后,似乎更喜欢他老爹…… “嗯,那就好!” 寻儿大抵是诚实的,钟离啻对于这一点,是放心的。他是知道,该到了什么人面前是能说实话的,什么人面前是不能说实话的。 比如若是他和月儿淘气了,那么到了初如雪面前,大抵是要撒一点小谎,不然后果会十分严重,可若是到了钟离啻这里,似乎便变得宽容了许多。 钟离啻会和两个孩子们讲些道理,而且因为金陵的那些事情,寻儿对于钟离啻,是很信服的,而且带着些崇敬,所以撒谎也变得困难起来。 月儿跑到初如雪床边,抓着她的手,问“娘亲的眼睛还疼么?” 寻儿也顺着钟离啻的大腿,爬到床上,想摸摸初如雪缠着纱布的眼睛,却又到底不敢摸,怕弄疼了她。 自然,月儿和寻儿看见初如雪的眼睛上缠着白色的纱布,便以为她的眼睛受了伤,所以问她疼不疼。 初如雪笑笑,知道自己这样子大抵是吓到孩子们了,便道“娘亲没有疼。” 钟离啻也道“你们不要太担心,过些日子,你们娘亲便能看得见了!” b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r 孩子门听说了这样的消息,自然是十分欢喜“爹爹说的可是真的?” 对于初如雪能看见了这样的消息,两个孩子们都是十分欢喜的。他们自小便知道,自己的母亲异于常人,她看不见这世间的一切,也不能像正常人一般行走。 所以若是他们的母亲果然能看得见了,他们便觉得惊喜,觉得难能可贵。 “你们自然是要每日用心做自己的事情,譬如好好读书,习字,每日里都不得吵到你们娘亲,她便能好得快一些。” 钟离啻这话是为了孩子们和初如雪好,只是稍稍带着些瞎说的嫌疑。 孩子们却是信以为真,都认真地点头,纷纷表示“寻儿和月儿都会好好听话的!不会给爹爹和娘亲添乱,娘亲要好好地!” 初如雪伸手摸到了两个孩子,觉得欣慰。 “娘亲很快便会好起来的,你们不要太担心了!” 这大抵是初如雪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健康,不管是于孩子们,于钟离啻,还是于她自己,都是那么重要。 她如今很庆幸,自己曾经活了下来,有了这两个孩子。 她这么多年来,依靠的,也只有这两个孩子。 如今她“生病”了,便被他们这般关怀。 这大抵便是所谓“亲情”吧。 “有你们,真好!” 初如雪喃喃。 这种被关怀,被呵护,被爱着的感觉,叫初如雪觉得,似乎如今,活着也是件幸运的事情,至少还能和钟离啻,和孩子们在一起。 这种家的感觉,很好。 祖巫的治疗前前后后大抵有四五次,每一次的剂量都在逐渐加大。初如雪昏睡的日子,也随着白日的加长,慢慢变长。只是随着治疗的深入,那些药膳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初如雪的面容上,多多少少带了些红润,看着不那么苍白了,人也稍稍宽阔了些,不那么瘦弱了。 最后一次行针结束,祖巫看着她安静地睡着,稍稍松一口气。 “如今每日夜里将烛火移动到遥远之地,拆下纱布,换了药,再悉心缠绕好了,坚持半月,便可见光。半月之后,拆下纱布时须得在夜晚,不能点灯。她眼睛许久不见光,到底还得适应些时间。这些日子里,尽量不要出门去,这屋里的阳光太刺眼了,便叫换了厚实些的窗纸来,遮挡一下。今日之后所用的药物,见光便废了,敷上也没有效力。这一点切记!” 这些注意事项,钟离啻都一一牢记,并每日里都一丝不苟坚持地执行。自祖巫说过之后,当日晚间,钟离啻便叫人把这屋里的窗纸换了。 因为每日里都不能见光,初如雪有些着急。 因为人可以看不见阳光,但不能长时间感受不到阳光。便是眼睛看不见了,身体还是能感觉到的,阳光的温热。 出门一个多月,宇文素戟便写了密折来,问候初如雪的近况。落加蓝也送来家书。 而且朝堂上的有些事情,到底还是要钟离啻亲自批示,便是宇文素戟,也没有那样的权力。 这些日子,钟离啻便稍稍忙碌起来。初如雪白日里大都需要休息,他便叫孩子们都到自己的书房,自己看着那些折子,两个孩子翻箱倒柜地翻找着看他的书。这样大约是有些吵闹,罗小锤看着,想阻止,钟离啻却是笑笑,叫他忙自己的事情,不必理会。 “爹爹,你的书房里,怎么有虫子啊!” 钟离啻听闻,立刻抬头,便看见月儿手里抓着一只浑身油亮的金龟子,举得高高地,大声问。 寻儿站在一边,似乎是有些怵。 这自然并不是个死物,六只小爪还在动。这书房是昔年老王爷用过的,老王爷平日里这书房自然是要打扫地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这么多年过去了,有虫蚁自然正常。 “你倒是胆大!” 钟离啻笑笑,到底怕月儿被这东西夹到,赶忙上前,要抓住这虫子,月儿却是不让“爹爹力气太大了,捏死了可怎么办!月儿还是把它放走吧!” 说完,便从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凳子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跑着到门外去了,留下懵了的钟离啻。 钟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友请提示推荐阅读 i style='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离啻大抵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被嫌弃了,却只能无奈地笑笑,又看看寻儿,道“寻儿怕那虫子?” 寻儿呆呆地看着钟离啻,摇摇头,又点点头。 钟离啻上前,摸摸寻儿的小脑袋“这是什么回答?” 寻儿想想,道“要是月儿和娘亲怕,我便不怕!” 钟离啻听了,看着寻儿,沉思良久。 寻儿的确是个沉稳的孩子。这东西,他大抵是怕的,只是若是当时月儿怕了,而且被吓哭了,那么身为兄长的他,自然便知道自己不能害怕,他得护着妹妹的。 “也到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若是你们都怕,不是还有我呢么?” 钟离啻拉着寻儿的手,叫他坐在自己身边。 钟离啻没有叫寻儿和月儿再跟着罗小锤出去玩耍,到底是考虑到他们这般年纪,到底也该收拾心情,看一些书,学些东西。只是钟离啻并不强迫,只叫他们能看多少便看多少。 他们到底还是小孩子,钟离啻知道不能太过强求,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计较。 孩子们每日里除了看书习字,捣乱玩耍之外,便是问钟离啻,娘亲什么时候能看见。 钟离啻每日都耐心地告诉他们日子,两个孩子也满心欢喜地期待着。 初如雪知道,钟离啻这些日子,既要处理那些繁忙的政务,又要照顾她,还要照看着两个孩子,的确是很辛苦的。 她也便盼望着自己能快些好起来,稍稍为他分担些。 待到那日拆下纱布时,正好是十五,夜间月亮十分明亮,孩子们也围着初如雪坐着,等着看结果。寻儿和月儿面面相觑,看见彼此脸上的紧张和颤抖。 便是罗小锤,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边,仔细地看着。 钟离啻轻轻将初如雪眼睛上裹着的纱布一层层拆卸下来。 初如雪的闭着眼睛,却是不敢睁开。 “雪儿睁开眼睛看看,能不能看得见?” 钟离啻提着心,问初如雪。 这许多年不见光,初如雪的心里,到底是有些忐忑的,她缓缓睁开眼,却只稍稍睁开一点,便立刻闭上眼,用双手蒙着眼睛。 月光照在眼睛上,初如雪觉得刺痛。 钟离啻用身体挡在她面前,将月光挡住“雪儿可是感觉到眼睛疼了?” 祖巫说过,初如雪的许久不见光,若拆开纱布,稍稍睁开眼有刺痛的感觉,便是恢复了视力,能够看得见了。 只是若果然要适应光亮,却是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也是她为什么特意叮嘱钟离啻,叫他不要在白日里拆纱布。 “从眼睛到脑子里,串成一条线地疼!” 初如雪缓了一会,才慢慢道。 钟离啻点点头,稍稍松一口气,却又为她的疼痛,揪心起来,便不敢再说叫她睁开眼睛的话了。 两个孩子也看着,心里紧张起来。罗小锤双手紧攥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初如雪缓了一会,又慢慢地试图睁开眼。 这次她吸取教训,没有一下子便睁开,而是一点点地张开,叫自己慢慢适应。 还是刺痛。只是初如雪这次选择了坚持。她慢慢地将眼睛睁开,试图看见些什么。 强烈的刺痛叫初如雪再次闭上眼,眼角也因为这刺痛,流下两行清泪。 钟离啻拿出帕子,为初如雪拭去泪水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 “看得见的!” 初如雪轻声道“我看见你了。” 这六年来,这还是初如雪第一次视物。因为疼痛,再加上是夜晚,她只能看见个淡淡的轮廓。 可是便是这个轮廓,她也是认得的。 在脑海里描摹了无数遍的人,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而这一句“我看见你了”,叫钟离啻也欣喜异常,刺痛异常。 这种刺痛,和他当初在那房顶上,第一次看见她在那屋里慢慢摸着从抽屉里找那玉的一瞬间的刺痛,是一样的。 只是不同的是,如今他是欣喜的,为着她的这句话。 ------------ 第二十八章 再回苗疆(七) 初化二年春 初如雪这么多年看不见,如今终于恢复钟离啻心里的一件大事,也算是了了。【Om】 “过几日,咱们去藏戒山看云海,可好?” 钟离啻轻轻抚摸着初如雪的眼睛,呢喃。 初如雪点点头:“都依你!” 罗小锤看着这二人一言一语,不禁心中酸楚。在众人眼中,大抵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初家主。 平日的杀伐决断,平日的严词相对,和这一刻的温柔相比,实在是差太多了! 这种反差,倒叫罗小锤生了一种不可言语的酸楚,她到底,也还是在意的,这些年的失明,叫这些以前跟随着的人,生了一种悲悯。 初如雪试着慢慢适应夜里的这点光明,试着重新接受眼里的明亮。她慢慢地,微微地睁开眼,从眼睛眯着的缝隙里,逐渐试着分析自己眼里的那些光明,都是什么。 还是有些不适,但是她已经能半眯着眼,看着一些东西了。 借着明亮的月光,这六年来,初如雪第一次看到了钟离啻的模样。 他瘦了,只是身形更加高大了。嗯,大抵是这些年,又长了不少吧。她记得当初分离时,钟离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今看着,倒是更加魁梧了。 大抵是经历了这些年的变故,初如雪从钟离啻黝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点时间和岁月划过,留下的一点点伤悲。 初如雪直起身子,伸出双手,轻轻抚摸着钟离啻的脸。钟离啻看着初如雪,没有阻止,也没有抓着她的手,只盯着她的眼睛看。初如雪也看着钟离啻的眼睛。他们便就这么互相看着,也不肯说话。 就算是经历了生离死别,就算是这六年里,她都是凭着自己的一点记忆,来拼凑他的模样,可是到如今,所幸的是,他们还在一起。 “你,好看!” 初如雪眼角,滴下几滴清泪。大抵这世间,有那么多溢美之词,来称颂钟离啻,说他形貌俊美,说他玉树临风。可是如今,在看清楚了钟离啻的样貌之后,初如雪只说了两个字――好看。 他的确是好看的,大抵也有些耐看,她不厌烦,愿意一辈子都看着他。 钟离啻用手帕轻轻拭去初如雪的眼泪,强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点点头,笑笑:“自然是好看的,若不是这般,又怎么能得雪儿青睐!” 初如雪破涕为笑,却也笑得苦涩:“却原来,你还是老样子!” 互相拥抱,给彼此一个安心的呼吸――我还安好。 两个孩子站在一旁,看着钟离啻和初如雪,有些不知所措。 “娘亲是不是能看得见了?” 月儿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只是声音有些小。 初如雪整理心绪,看见了床边站着的两个孩子,男孩稍稍高一些,胖一些;女孩稍稍精致一些,身上穿着一件细腻的纱衣,手里绞着一块绢制的帕子,看着十分乖巧。 初如雪伸出手,轻声呼唤:“寻儿月儿,过来!” 她方才视物,又加上是夜里,隔得太远,自然是看不清楚的。 两个孩子听话地走到初如雪面前,站住,抬头看着她。 他们的眼睛,大抵是和钟离啻的那眼睛有些相似的,大,而且美。只是月儿眼角处,稍稍下垂,并不像钟离啻那般上挑,看着威严,带着些温和。 “罗小锤,掌灯吧!” 初如雪笑笑,上前,把月儿抱起来,叫她坐在自己身边,钟离啻见状,也把寻儿抱起来,叫他坐在初如雪另一边。 罗小锤这时有些惊讶:“可是……这样对家主不大好吧!” 祖巫叮嘱了,这两年里,不能见强光。 “你在远处点一根蜡烛,稍稍有些光亮便好。” 初如雪自然也知道祖巫的叮嘱,可是她忍不住,想看看,自己的孩子,竟是什么样子的。 罗小锤看着钟离啻,钟离啻也点点头:“照做便是!” 于是掌灯。这一点光亮突然出现时,初如雪闭上眼,用袖子遮挡着,适应了一会,才看清了周围。 屋里陈设简单,没有多余缀饰,只有一张桌子,并着两把旧了的椅子,上面有笔墨纸砚等物品。 只是看着那不大的砚台,初如雪有些出神。 那砚台里,以前必然会有一只肥而且大的狸猫,慵懒地趴在里面,也不管自己的身子能不能挤得下。 这两年来,初如雪明显感觉到团子老了――猫的寿命原是较长的,大抵是因为断了尾巴的缘故,团子这些年来,变化十分快,初如雪能感觉到。 去年时,她已经发觉了,团子的牙齿已经全部脱落,它已经老了。 它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那小院的,初如雪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最后将身子落在了哪里――猫是向来不会将自己的尸首留在家里的。 那东西陪着她,那么多年,便是没有了牙齿,初如雪也悉心地照顾,每日的饭食,都叫做地尽量细碎。 它离开时,初如雪并不意外,加上那些日子事情实在太多,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思量这些事情,所以也没有叫人去寻。 如今看着那砚台,她却似乎还有一种感觉,那小东西,大约夜里还会回来,从窗户进来,小碎步跑到她面前,趴在自己的枕头上。 钟离啻看着她盯着那砚台,似乎有些伤神,大抵想得到,便道:“它那些年有你照顾,大抵是幸福的。” 是了,初如雪不是一般的主子,她很会照顾团子,便是那东西那么多年执着地趴在砚台里,弄脏了再怎么重要的文书,她也没有果然惩罚过,便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每日里的吃食都要仔细看着,保证它能吃得好。夜里的宵夜,曾经是想过停下的,她怕它太胖了,可是左右还是舍不得,怕它饿着。 白日里她们互相陪伴,团子趴在初如雪身上,初如雪抱着它,晒晒太阳,或者玩耍一会。 只是这些,都没有了,因为团子不在了。 “它曾经,被人砍断了尾巴。便是那年,你我各自囚禁时。大抵是因着这个,叫它寿数短了些。原也是我没有照顾好它!” 初如雪笑笑,垂下眼帘。钟离啻这时却是怔了许久――他原并不知道,团子失了尾巴。她曾经虽然嘴上说着不喜欢它,嫌弃它太懒太胖,可是到底也没有果然就对团子怎样,还那么护着它。 钟离啻知道,初如雪没有随随便便就能将那些事情忘记的能力,他能做的事情,大抵也就这么一件罢了。 初如雪点点头。她知道,团子没有了,可是生活还在继续。离开了南疆,回到新城,回到北疆,这些事情,大抵都需要面对的。 “以后,这些事情,便都过去了,我们也不再提了。孩子们还小,大抵不会怎么难过,我也会试着忘了。” 初如雪左右看看两个孩子,他们的眼里,都是期许的目光。 “娘亲果然能看见了!” 寻儿很愉快地抓着初如雪的手臂摇一摇。这些年来,两个孩子的记忆中,母亲总是看不见的,初如雪这种生理上的失明,叫孩子们有些惶恐,有些不安。 如今她能看得见了,两个孩子,都是从心底里高兴的。 “嗯,看得见了,寻儿长得很俊呢!”初如雪对于寻儿的相貌,只给了这么一个评价。 这一句,大抵在平常人看来,是极敷衍的。只是许多年之后,世人对于钟离啻的儿子钟离寻,都给了这样的评价――他大抵是这世间,最俊美的男子了! 这两个孩子,是落氏和初氏的结合,相貌自然非比寻常,便是这么笑的年纪,也担得起一个“俊”字。 对于月儿,初如雪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模样,怔了怔。 因为初如雪方才拆了纱布,需要休息,罗小锤便领着两个孩子去睡了,各自安稳。 第二日大早,钟离啻和初如雪便起床,他们说好的要去藏戒山看云海的。孩子们还要睡懒觉,而且带着也不怎么方便,初如雪便没有叫寻儿和月儿起床,两个人只驾着一架马车便走了。 只是初如雪不能见强光,便戴着一个轻薄的斗笠,覆着轻纱,用以遮挡阳光。 “许多年不见光明,如今突兀地看见了,倒有些不适应呢!” 初如雪听着马车的有规律的吱呀声,心境似乎变了许多,人也开朗了不少。 “日后,我们果然将曾经许诺去的地方,都去一遍――去北疆看大漠,去蜀山登剑阁看日出,去扬州看烟火……如今藏戒山的云海,只是第一处。” 钟离啻握着初如雪的手,心里突然觉得平静了。 他这些年都有一种流浪的感觉,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所以觉得孤单,觉得无处安放。 如今初如雪在他身边,他觉得很舒服。 这样的平静,不是生活里的淡然无奇,而是内心深处的安心,让自己有了更多的动力,来面对未来的一切。 “我们日后要做的事情,大抵还有很多!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初如雪依靠在钟离啻的怀里,闭上眼,尽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接触光明。 虽然她渴望光明,恨不得现在便能看见这世间百态,风光无限。可是她终归知道,自己这份光明,来之不易,她不能随便挥霍了。 钟离啻点点头:“嗯,咱们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这些事情,有大有小,都在他们各自的脑海里存放着,等哪日便拿出来。 藏戒山上,一片郁郁葱葱,便像是西南的深山老林一般。一眼望去,全部都是翠绿的颜色,并着些美丽的花儿。 初如雪看到靖南王妃的墓,却是怔住了――王妃的墓葬,几乎就是半个皇后的丧制,她的墓道围绕着藏戒山,依山而建,十分壮观。 “却原来,这藏戒山上,果然卧虎藏龙。曾经有关王妃墓葬的传说,却是真的。” 初如雪没有来过藏戒山,也便没有见过靖南王妃的墓葬,如今看到了,也到底为这墓葬折服。 王妃薨,正是宗室鼎盛时期,老王爷在南疆正建立战功,不管是在京都还是在南疆,口碑都好,那时王妃离世,而且王爷又曾许诺不会再娶,身为帝王,明嘉帝自然须得表示一番的。 给死人下功夫,到底比给活人谋福利的好。明嘉帝一直都知道这里面的关窍。 所以便是果然用黄金给王妃修建墓葬,又有什么干系呢!何况墓葬修起来,靖南王对明嘉帝再怎么效忠,都是不为过的。 “王妃先灵,在这空荡荡的藏戒山上,到底寂寥。也是当时你我失算了。如今叫王爷王妃两地相隔。” 初如雪垂着眼睛,神色严肃。 钟离啻眼里闪过一丝难过,却又笑笑:“这些事情,大都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能得如今这样的结局,虽是不圆满,到底也不是最坏的!” “我爹说,她平日里大抵是不怎么喜欢喝酒的,我想来想去,便带了些雄黄酒,正好快清明了,也算是提前叫她能尝得到些酒。” 将酒倒在地上,钟离啻念着这些。 “我原想着过些日子过清明,好好给她祭祀一番,却不想,到底如今事多,咱们大抵明后两日便得离开南疆了。” “却也原是我不孝,这些年来,都没有来看望过你的!如今,我带着雪儿来看你。你大抵是高兴的,雪儿是我这一生的挚爱。” 初如雪知道他在同坟墓里的人说话,便也不打断他,只听着他那么说。钟离啻说了许多,直到将最后一碗酒撒尽了,才慢慢起身,顺着小路,推着初如雪。 继续往山上走。 藏戒山上的云海,日出半个时辰内,看着是最佳,颜色艳丽,雾气翻滚,美不胜收。 初如雪隔着轻纱,朦胧地看着那一层层翻滚的云浪,心情也变得平静下来。 “大抵在一起,也不过是这样,相互看着,和对方一起,去看最美的风景,然后慢慢变老。” 初如雪心想。只是她知道,她和钟离啻,没有“慢慢变老”的权力。 他们的身后,是大旭王朝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样貌,并着各国虎视眈眈的眼神。 ------------ 最终章 尘埃落定 ? 初化二年春 藏戒山的云海的确好看,日出时,云浪翻滚,又被阳光照射,呈现着不不同的色彩,斑斓艳丽,十分壮观。 初如雪在北疆时,深秋时节能看到山雾,但是却没有见过如此连绵浩大的云雾,而且在半山腰上,将藏戒山山腰包围,仿佛是一层云梯,让藏戒山直插云霄,美不胜收。 云浪里偶尔会冲出几只鸟雀,云雀声音清亮,并着寂静的藏戒山,显示了藏戒山的空旷与宁静。 “我在玉界山时,曾有幸见过一次云雾。只是没有这里的浓烈。” 初如雪依在钟离啻身边,淡淡道。 她曾经以为,这不过是他们两人做的一场梦罢了,哪里就有那么好的机缘,便能实现这些愿望呢! 可是如今果然实现了,初如雪又觉得,这似乎就是一场梦,没有了羁绊,没有了束缚,没有了责任,只单纯地做一个没有尝试的梦罢了。 这一场云海看雾,大抵是初如雪这一生中,最没有包袱的时候。 因为暂时不必担心各处,身边又有那个人,她觉得清爽。 何况这是她复明之后,看见的第一场风景。 钟离啻最终还是没有做什么隆重的祭拜,只给王妃献了一坛酒。 后世大抵对这件事,颇有微词,认为钟离啻不尽孝道,不尊长辈。 只初如雪知道,逝去的人,再怎么花心思,钱财,都是没有意义的。祭祀,终归是做给活人看的,于死人并没有多大干系。 便是祭神的果子,被夜晚流浪的人吃了,那也便吃了,若是祭祀者没有发现,大抵也没有什么干系。 到底谁也没有听说过谁家的祭神物品被偷吃了,便惹了什么祸灾的。 初如雪对钟离啻的这做法,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她知道他心里清楚该把钱花在什么事情上。 钟离啻和初如雪离开南疆之前,分别拜访了刘威苗疆祖巫。 刘威对于初如雪的复明,是做了些准备的,他知道钟离啻的性子,必然不会大老远地跑来,便专门是为了祭祀王妃。 对于做帝王这件事情,刘威没有什么可指教的,他知道钟离啻能做好。 祖巫看着初如雪消瘦的面容,没有说什么,只叫人拿来了一些进补的药膳方子,叫她带着,再不言其他。 马车顺着春风的北上,随着一点点的春意褪去,慢慢到了新城。 回到皇宫,钟离啻便先行下旨,给了初如雪一个盛大的册封大典。 她是他的皇后,自然该受万民的朝拜。 初如雪原本对这件事情,是颇有看法的,她并不主张这般铺张。可是百官并着帝王皆反对她,你一言我一语地,并不肯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知道这大抵是钟离啻串通好的,她无奈地看着某人奸计得逞的微笑,觉得很不舒服。 “却原来,你在这时候开始,便学会了算计我!” 初如雪瞪一眼钟离啻,低下头。 初氏一族的事情,大抵也该告一段落了,初如雪自己,也该以一种新的态度,来看待自己日后的所有。 落加蓝的孩子辰儿快两岁了,听说十分聪明,大抵是要比当年的宇文素戟,更要聪明些的。辰儿两岁便会音韵,能写些简单的字,并写一两段对子。 钟离啻为着这件事情,在宇文素戟面前十分得意:“嗯,朕的侄儿到底非比寻常,还是十分争气的!” 宇文素戟失了年少的轻狂,他知道如今君臣有别,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怼回去,却也笑笑:“皇上的侄儿自然聪明!” 钟离啻听得出他说话时,特意加重了“侄儿”二字,却也到底不生气,话锋一转,便问:“如今你这年纪,是不是也该考虑些什么事情了?” 宇文素戟怔了许久,点点头:“臣下自然……考虑考虑!” 在休养半年之后,钟离啻再度带兵北进,攻进胡奴,利用胡奴各邦国之间的嫌隙,各个击破,在四年年之内,完全打败胡奴,大胡王重单乞和,自降为大旭王朝的一个省。后十三年,旭太祖钟离啻南征北战,统一九国,将中原王朝的版图,扩大到最大。 钟离啻在一些边远国家来说,大抵是恶魔一般的存在,因为他亡了这些国家。 借助了落氏君染,钟离啻利用十九年时间,彻底打通了南北的商道,又下放了许多政策,对南北互市大力推崇,延缓了北疆的衰落,调解了南北的差异。 钟离啻在位二十六年,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在皇宫,甚至没有在京都。 他辗转于各处的商路,边疆。 战争让钟离啻坚韧,也让他慢慢成长。 落加蓝之妹落坠红终生未嫁,便是旁人怎么劝说都没有作用。她自从金陵回来之后,便称病,再没有去过皇宫,便是凌渊阁都没有去过。 落加蓝没有劝阻,他知道劝不回来了,也便不再提出嫁的事情。落家的人也都不敢说什么。 顾晚灯到死都没敢再见初如雪,便是已经知道她复明的事情了,也没有敢来看她一眼。初如雪对这件事情,也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这样不相见,于她,于顾晚灯,都是件好事。 这些年月里,钟离啻和初如雪,除了忙政务上的事情,便是教导两个孩子。月儿性子莽撞,却也粗中有细,算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寻儿心思细腻,思虑周到,却失了些威猛,初如雪对他这一点,大抵是不怎么满意的。 两个孩子常和辰儿一起玩耍,三个孩子一同长大,打打闹闹,倒也熟识。 在钟离啻统一九国之后的第三年,皇后初如雪病逝。钟离啻悲恸万分,下令在玉界山为其修建陵墓,为“烈陵”,钟离啻亲自为初如雪写下陵碑悼文:“我命苍生给,不负天下恩。” 陵碑背面手书:“闲潭远沐山无色,银柳深处画悲同。”小字:“此生无憾” 大抵没有人能收获完完整整的爱情,钟离啻和初如雪,也一样。他们耗尽了半生,最终没有得个“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果,留下钟离啻一人,独自守着那浩大无边的江山,整整六年。 在初如雪下葬半年之后,钟离啻下令,封落加蓝之子落辰为太子。 初化二十六年初,钟离啻传位于太子落辰,落加蓝和宇文素戟辅政。钟离啻从此离开京城,没有再回来过。 对于旭太祖钟离啻的死亡,后世猜测成风,却到底没有个准确的说法。 只是各处都流传着这位传奇的帝王,留下踪迹的故事——大漠、剑阁、扬州、南疆…… 人们不知钟离啻是何时亡逝的,也不知道他在何地亡逝的,有人说是葬在了藏戒山,有人说是病死在西南,匆匆葬在了剑阁。但是更多的人相信,钟离啻最终是葬在了玉界山,葬在了烈陵,葬在了初如雪的身边。 大抵初如雪是大旭王朝里,唯一一个涉及政治的皇后,而且是铁腕皇后。世人尊称她为“帝后”,取其“帝”之意。又因为她名字里带“雪”字,故而称为“雪烈帝后”。 (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